第一章
春融三月,煙柳凄迷的霍香城。
大街青石板路上迭迭遞送著一陣輪軋聲,馬車夫揚起鞭子,馬兒應聲嘶啼,篷車便在一間酒樓前踩住了止勢。
青布簾掀起,裡頭走出一位綠衣的裙裝女子。
她衣著雖不華麗,但身後跟著兩個一身勁裝的隨從,就連陪侍的丫鬟也穿得輕便俐落,看上去顯得她格外弱不禁風。
她略略抬頭一望。
樓宇採的是挑高的蓋法,陽光由酒樓背面透曬過來,益加顯得金光奪目。
一行四人,走進這座霍香城最負盛名的珍饌樓,跑堂的小二哥過來殷勤招呼,將他們領進了二樓一處廂房。「姑娘,您請。趙二爺已經在裡頭候著您啦。」
「多謝。」她含笑響應,不因為對方只是一個跑堂的而失了禮儀。
廂房之內,一張可坐十人的雕花紫檀圓桌旁,只落坐了一位樣貌粗獷的男子。
其餘人圍站在男子的身後,是清一色的驃形男兒。
綠衣女子先是一個頷首禮,步履向前輕移。
「柳陌來遲了,請趙爺見諒。」雖是軟弱女兒,眉目神態之間卻不曾泄露半點示弱。她揚眉微笑,靜定姿態彷佛自有勝券之處。
趙勁廷虎臂一揚,示意綠衣女子楊柳陌落座。「不打緊,妳從薊州趕過來,路上耽擱也是在所難免。本來嘛,我應該招呼你們到咱們五湖寨去的,不過妳一個女的,咱們寨里又都是豺狼虎豹,要是妳有個什麼意外,壞了江湖規矩就不好了。」
「趙爺想得周到,柳陌沒有二話。」
「嗯。東西帶來了嗎?」提及此事,趙勁廷原本敷衍的眼神之中,陡地透出了興緻。
「這是自然。」楊柳陌一個眼色,身後的侍女便趨步向前,將懷中所抱的木匣置放在桌上,盒蓋一推,顯現出木匣裡頭所躺的寶器。
趙勁廷瞧得眼睛都瞇了起來。正要上前捧起裡頭所放的名劍,好好把玩一番……楊柳陌素手卻先他一步,擱在劍上,對趙勁廷溫然一笑。
「趙爺,這柄延陵劍是我白楊莊家傳至寶,今日寶劍贈英雄,希望趙爺能夠好好珍惜,不要辜負了白楊庄的一片心意……」
「妳放心。我趙勁廷答應過的事情,還沒有做不到的。江東一帶的水運權可以歸白楊庄管理,不過只有兩年的期限。兩年一到,白楊庄還是得把水運權交出來,否則,就別怪我五湖寨不講情面了。」
「趙爺言重了。」楊柳陌恬然笑道。
她不再阻攔,趙勁廷心滿意足地將延陵劍捧在眼前,仔細端詳上頭的刻紋,一臉沉醉之色。楊柳陌見他如此專註,雖力持平穩,卻不禁心跳如鼓。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趙勁廷如夢乍醒,穩了穩神,朗聲回道:「進來!」
一個五湖寨的弟子推門進來,神色慌張,湊在趙勁廷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就見趙勁廷臉色愈來愈沉,同時目光緊緊鎖在楊柳陌身上。她心知情形不對,但問題是出在……
「楊姑娘!」聲如厲鬼般響起,楊柳陌反而因此鎮定下來。
「趙爺,何事令你這樣生氣?」
「妳還在我面前裝傻?!哼!聯合寒玉庄的確是高招,世人都以為三大庄經年互斗,彼此交惡,原來只不過是障眼法罷了!連我這個老江湖都差點被妳這個小娃兒瞞過!」
「寒玉庄?」聽了趙勁廷的說詞,楊柳陌心中的疑問卻沒有減少。
自她有記憶以來,白楊庄從來沒有跟寒玉庄交好過;彼此互有心結,這也是江湖上每個人都明白的……
房外走廊上腳步聲雜沓而至,人數似乎不少,其中更有一人高喊著:「趙勁廷!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房門被一腳踢開,湧進了十來個劍士。不待楊柳陌解釋這其中不知問題出在哪裡的誤解,雙方人馬已經短兵相接,過起招來。
「好妳個楊柳陌!我本真心誠意看待此次交易,卻沒想到享譽江湖的楊家也會這樣耍陰!」趙勁廷惡聲道,憎恨地看向楊柳陌,出手即是殺招。
楊柳陌尚未做出反應,已有三把劍替她擋住趙勁廷的刀。
「趙勁廷,納命來!」其中一把出自闖進客棧的劍士之手。趙勁廷反手一揮,一邊抵擋,方定睛一看!
「哼!蘇仲擎!原來是你,想不到憑你也能聯合白楊庄。好哇!今日新仇舊怨就一併解決,休怪我手下無情!」
霎時間,客棧里已刀光劍影,楊家隨從亦手握劍柄,凝神觀察。在主子楊柳陌發號施令前,萬不能讓她有絲毫閃失。
楊柳陌聽見如此說法,眉輕蹙。「趟爺,這其中定有誤會……」
聽她出聲,趙勁廷回頭匆匆一瞥,見楊柳陌手無縛雞之力,突然心生一計。他佯裝欲刺蘇仲擎,卻趁隙回身躍至楊柳陌身旁,頓時劍光一閃--
「小姐!」身後的勁裝丫鬟出聲喊道,往前想擋住他。
出乎他的意料,只見楊柳陌側身,靈巧一避,態度依舊溫婉,眼底卻已有幾分冷意。「趙爺,我想今天要談的事就等您將您的私人恩怨處理完再說吧。」她無意在荒亂時瞎攪和,轉身收拾好欲離去。「我們走!」身旁隨從簇擁。
「哼!妳把場子弄亂就想坐收漁利?沒那麼容易!」見她想走,趙勁廷喝道,原想再阻擋,然而舊日仇家蘇仲擎殺招凌厲的向他襲來,他連忙出招避開。
看見來人眾多,趙勁廷大感不妙。目前局勢雖然勢均力敵,但若再持續打下去,難免會有弟兄傷亡……他心念一轉,瞥見方才楊柳陌帶來交換水運權的寶劍--
察覺他的目光,楊柳陌亦眼明手快,素手將劍匣以黑絨布一裹,避開趙勁廷搶奪的動作。「趙爺,看來今天不是好日子,咱們擇日再來飲酒試劍。後會有期!」
「把劍留下!」趙勁廷一喝,五湖寨的人亦有默契,幾人分別與蘇仲擎及楊柳陌身邊的隨從打起來,想給二寨主製造奪劍的機會,到手后一干人便可趁機離開。
楊柳陌不知為何蹚進了這渾水,她眼底閃過些許無奈。唉……她現在是名弱女子呢,該怎麼不著痕迹護好劍呢?雖然這劍……不過,作戲就要有模有樣,免得多教人疑猜。何況這劍仍有利用價值。
她跑出客棧的步伐急促而踉蹌,卻恰恰好與趙勁廷拉開一定的距離;她抱著劍匣的手柔弱而無骨,卻恰恰好躲開了趙勁廷的攻擊。
她原料定此人即使不可能完全信任這次會面,卻也不至於敢向她動手,沒想到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竟把他給逼急了。
然而身為堂堂二寨主,亦有幾分真本事。趙勁廷見路旁為人棄置的繩索,靈機一動,俐落地拾起打了個結,對著前頭奔跑的女子一拋--
「看妳還往哪兒逃!」
霎時,圈繩精準地套住了楊柳陌,突如其來的拉力讓她往後一跌,手上的劍匣也因她一時腳步不穩而掉落在地。
趙勁廷飛身縱步至她身前,拾起劍匣,揚起一抹冷笑。「是妳楊家心腸狠毒,今日欲置我於死,我也不會饒了妳!」
楊柳陌抬眼。「今日之事我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我這就押妳回去,看看蘇仲擎那票人會有何反應!」
「白楊庄與寒玉庄交惡已久,你在他們面前擒住我,甚至殺了我,只會大快寒玉庄人的心。」她輕聲笑道,寫意從容。「而你要怎麼向我爹交代……就很難說了。」
「哼!妳不用拿這話來唬我,我趙二爺的名號也不是紙糊的,既然是你們不守道義在先,真要鬥起來,我五湖寨也不見得就比較沒本事。到時候,就看是武林世家老樹盤根屹立不搖,還是我水寨草莽後起之秀更勝一籌!」
趙勁廷扯住繩索,與楊柳陌兩人在客棧前彼此叫陣,掀起一片嘩然。
原本酒樓前來往的人潮以及酒樓里的客人也被這場紛爭嚇得紛紛逃散。
此時大街凈空,只有三方人馬刀尖噬血。
「趙爺,你這話說得錯了。我白楊庄從頭到尾都是一片合作的赤誠,要說這寒玉庄的人馬……你問道上任何一個人,誰會相信白楊庄跟寒玉庄串通?」
楊柳陌嗤笑一聲,看似氣定神閑,被捆在胸前的拳心,不知何時已摸出藏在袖口的鋒利銀鏢,趁著趙勁廷專註與她談話之際,不動聲色企圖割斷繩索。
「我這趟出門,行蹤隱密,要不是妳--」
趙勁廷正要反駁,身後卻突然傳來迭聲急促的馬蹄。他愕然回首,只見駿馬飛馳,背上策馬的青年一身白衣,面容因為背光而難以辨認。
馬蹄在趟勁廷跟前止住。白衣青年翻身下馬,只見他極力剋制自己的輕喘,手中除了韁繩之外,還握著一管碧綠通透的玉笛。
他樣貌斯文,頷首眉態自成一股世家的風範,然而膚色卻透明得嚇人。
楊柳陌好奇地打量這號人物,只覺得他說不定比自己還要來得脆弱。
青年內斂的眼神在兩人之間游移,最後他選擇了先向趙勁廷開口。「這位壯士,我想請問你,是否認識一位趙勁廷趙爺……」
「就是我!你找我有事嗎?」趙勁廷粗聲粗氣,看青年文弱,心中已有輕視。
「趙爺安然無恙,那真是太好了。在下寒玉庄寒山碧……」
「原來你就是寒山碧!那好,我就把你也一起擒住,削盡兩大庄的面子!」
趙勁廷心中已經認定了兩方對他的計陷,不容分說,手裡的兵器擊向寒山碧,兩人身影在劍光中起落,因而暫時鬆懈了對楊柳陌的看管。
「少主!我來助你!」旁邊與五湖寨弟子纏鬥的蘇仲擎等人,注意到少主人的出現,擔憂之色形於言表,劍招更加急切,都想要儘快趕來替他掠陣。
寒山碧並未響應。他雖不得不動武,卻還想對眼前的亂局做出解釋:「趙爺,這件事是我們寒玉庄的不是,得罪之處,寒玉庄自當請罪,不過那位姑娘是無辜的……你不如先放她離開吧……」
「哼!你恐怕不知道她的身分吧?她會無辜?」
「與一個弱女子過不去,不是學武之人的氣量。」
「廢話少說!」鐵器交擊之聲更加回蕩不絕。
楊柳陌閑看兩人交手,心中倒有幾分啼笑皆非。眼下局面可不是她在行前沙盤推演能夠料想得到的。尤其是這個半路殺出的寒山碧與他的寒玉庄門下弟子。
這個名目堂皇地竄入靜定的回憶,她的眸光不由得趨冷。
三大庄的經年對峙交惡,並非只是空穴來風。即使最初交惡的起源已經難以追究,但百年下來所累積的仇怨,也足夠替這恨火持續加柴添薪。
遙遠的髫髻,父親浴血傷殘的身體被抬進白楊庄的大廳。
血衣上濃重的腥味向她撲面痛擊。不解人事的她在廳上嚎啕大哭。
而她如戰神一般自信的父親在那之後開始憤世嫉俗……
楊柳陌正視這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他的笑容看起來靦靦而青澀,有著與她的作態老成截然不同的天真。
她聽說過他的名字,甚至可以說是如雷貫耳。關於寒玉庄的一切,她哪裡有不清楚的呢?那是她的讎敵。再加上寒玉莊主不像洗華莊主那樣流連女色,膝下僅有一子一女,也方便她記住江湖上那些關於寒玉庄後輩的流言蜚語。
傳言寒玉莊主膝下僅有一兒一女,但是獨子身染個疾,從小離不開藥罐,所以現今寒玉庄的對外事務,多半是由女兒寒江月掌管。
而寒山碧臉上那種近乎病態的膚色,正印證流言並非虛假。
就算他沒有荒廢寒玉庄的獨門招式,可體病身弱,氣勢理所當然先遜三分……
楊柳陌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兩人交手的景況,一陣驚異馳盪胸中。
寒山碧竟能夠跟趙勁廷過上數十招?這份體認同時也讓她警醒過來。趁著趙勁廷跟寒山碧正交手分身乏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她加大手腕使鏢的勁道,很快便將圈住身軀的繩索耗損到跡近斷裂。楊柳陌大喜,一邊抬頭想要尋找在戰圈中的下屬--忽覺一陣氣流襲上,她蹙眉倉卒回望,只見寒山碧足蹬飛步,向她疾奔而來,他身後則緊跟著窮追不捨的趙勁廷。
下一刻,她感到自己被擁進一片胸懷之中,所有殺意都被阻絕於外。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想掙脫,但情勢卻不允許她如此做。柳陌訝異地抬頭看著將她攬於臂彎內的男子,他的面色因與人動武而稍顯紅潤,圈住她腰際的手勁恰恰好帶著她周旋於趙勁廷接續而來的攻擊之外;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雖這樣擁著她飛奔,卻還能轉身響應趙勁廷的攻擊。
她聽見玉笛與刀劍撞擊的清脆聲響,卻看不清戰況,因寒山碧以身體護著她,不讓她有被趙勁廷傷到的任何可能。
他到底還有何目的?楊柳陌蹙眉思忖。為何救了她,卻還要帶著她重回戰圈?再者,他竟有把握在攬著她的情況下猶能勝過趙勁廷?
江湖上盛傳寒家二公子體弱多病,然而今日一面,卻讓她重新審視。莫非……傳言只不過是為了隱藏實力的一種偽裝?
寒山碧的底,看來值得她費一番心思去探……
就在她思索之際,寒山碧似乎已從趙勁廷手上奪過了什麼。「得罪了!」
聲音甫落,他一提氣,便懷擁著她一翻上馬,馬鞭一揮,揚長而去。
風在楊柳陌耳邊呼嘯而過。因為身分,她總是乘轎而不常騎馬,這樣的經驗,反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睛;不過,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她瞇著眼,隱約見是剛出了城,身後的人便策馬立定。隨即他下了馬,也一併將她帶下。
「嚇著妳了。」她一站定,他立即放開摟她的手。
寒山碧調勻了呼吸,這才定睛瞧仔細。眼前是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姑娘,她的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不過神情卻十分鎮定,沒有他想象中的驚慌。
他和氣地對她笑笑。「我來幫妳把繩索解開。」他走近她,見她捆在胸前的手。
「啊?妳……」
「方才已經要被我割斷了。」楊柳陌隱藏起情緒,嫣然一笑,銀鏢割斷最後一絲牽連的繩索。
「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寒山碧神色有幾分赧然,卻也夾雜幾分讚賞。他隨即捧上一長盒至楊柳陌面前,笑道:「妳的劍在這兒,希望別嫌我多事。」
「多謝公子。」她笑著接過,眼中閃過幾分驚訝。原來他是在為她救劍……柳陌斂下眼帘。「公子這份恩情,柳陌會記在心裡。」
「姑娘客氣了,這只是舉手之勞。只是妳一個姑娘家,以後還是小心點,上好的劍總是引人覬覦。」他出言提醒,又說:「這匹馬留給妳,妳可以從這條路回到城裡。在下還有要事,先告辭了。」說著便要離去。
「呃?那你可要記得告訴趙勁廷,說你寒玉庄的人今日出現,與白楊庄沒有任何關係。」見他要走,楊柳陌在他身後出言輕笑道:「不過他大概是不會信了。」
「白楊庄?」寒山碧聞言止住腳步,轉過身。「姑娘是白楊庄的人?」
「我本約了趙勁廷今日商討事情,怎知你寒玉庄的人一進來便說要殺他,讓他以為是我們聯合起來蒙他。」楊柳陌笑著,不動聲色抱怨:「這下白楊庄生意也砸了,名聲也壞了。你說,要怎麼還我們一個清白?」
「妳--」能代表白楊庄出來談交易的女子,再加上她的談吐表現……他忽然想起方才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自稱。「原來是楊三小姐。真是對不住。在下寒山碧,這件事的確是我們的不是。」他一臉歉意。「那蘇仲擎和趙勁廷私下有怨,我到今日才知他聚眾尋仇,急趕來阻止,卻還是晚了一步。若有影響到貴庄權益之處,等我回去做完處理,定會給貴庄一個交代。」
他態度誠懇,看似心無城府。望著眼前的白衣男子,楊柳陌一個垂眸,心中已閃過數種計較。
目前江湖局勢是三庄頂立,彼此交惡不相往來是事實,但其它門派在旁亦虎視眈眈。就算她對寒玉庄懷恨已久,但方才趙勁廷的誤會倒給了她另一種思考方向……
「楊三小姐?」
「哦。真對不住。我心中正煩惱著,不知道回去之後要怎麼跟家父交代。」
楊柳陌藉此託詞,原只是搪塞,卻沒料到對方心實。
「啊,那還是由我上門負荊請罪,以免令尊責怪於妳。」
乍聽此言,她不禁輕笑,看來這位二公子很少參與江湖之事呢。
「如果你去了,的確是可以讓家父免去對我的責備。因為他會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殺你』這件事情上。」
「啊?」
見寒山碧一臉不解,楊柳陌索性替他解釋得更清楚點。「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兩庄乃是世仇?」
「因何結仇?」
他開始涉足江湖是最近的事情。過去那些年,他的晨昏里皆被藥石與武學的調養佔據,一些江湖上的恩怨,反倒很少有人對他提起。他知道天下三庄並列,並且以彼此為讎;但所知也只到這兒了。
「這梁子最早是如何結的我也不清楚。不過三大庄互看彼此不順眼、時有爭鋒殺戮這件事是確切的。所以嘍,如果你去了,家父大概會搬出庄內所有的兵器,恨不得全插在你身上,給寒玉庄難看。不過,你是寒玉庄唯一的少主哦,說不定你一死,咱們兩庄的仇恨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呢。那倒也算是一件功德……哎呀,這樣我還要不要勸退你呢?」
寒山碧聽楊柳陌這一番講解,思忖的神情似有幾分認真,其中卻又雜以玩笑的口吻,令人難辨真偽,不由得笑了出來。「妳說得挺有趣的。」
「我是說認真的。」
「我也聽得很認真啊。妳是個有趣的姑娘。」
楊柳陌秀眉一揚,似喜似怒地回道:「我從沒聽人這樣說過我。大部份的人都誇我漂亮、氣質出眾之類的。」
「嗯,他們沒有說錯。」
咦?這病書生是在吃她豆腐嗎……楊柳陌眉宇略沉。「好吧。看在你病懨懨的份上,就暫時不跟你計較。」
「計較什麼?」
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呢。「我是說不跟你計較這次的事情。」
「那就先謝過楊三小姐了。」寒山碧雖不能理解楊柳陌所謂的計較是什麼,仍禮貌地向她拱手道謝,忽又想起了什麼,「啊!妳的隨從能夠找過來跟妳會合嗎?」
「嗯。」楊柳陌見他猶疑的眼神,很快猜到--「你要趕回去?」
「是啊。我莊裡的人還在那兒,我擔心他們。」
「我看你還是別過去了。如果你去了,恐怕是他們擔心你比較多……」
忽見寒山碧的眸光黯淡下來,楊柳陌知道自己正刺中了他心頭的禁忌。她心中莫名的焦怨褪了些,已有了計量,然後笑逐顏開。
「你不能去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這個。」她將劍匣再度推回他懷中。
「這不是貴庄之劍嗎?」
「是。你可知這劍喚作何名?」
「山碧對於天下名劍認識不深。」寒山碧歉然道。
「那也無妨。此劍名為『延陵』。延陵掛劍的故事你總該聽過吧?」
「嗯,延陵掛劍徐君墳上,乃是酬答知己……」
「所以,我要把這劍贈予你。」
「這……我們萍水相逢,山碧受不起三小姐這份大禮……」
「你救我一命,怎算是萍水相逢?若你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白楊庄了。」
「啊!我絕對沒有這意思……」寒山碧連忙搖頭。但見她一揚眉,玲瓏剔透,笑語盈盈,推辭之意也就減少了許多。
「那就是了。何況要不是你救下這劍,它早給趙勁廷那江湖草莽奪去了。眾人目睹,我若再把劍帶回去,難保我爹不會怪我不懂知恩圖報……」雖是這麼說,她卻雙睫一揚,滿眼笑意。「我想二公子應也不會嫌棄我白楊庄的劍……」
「這……三小姐言重。看來山碧是卻之不恭了。改日若有機會,歡迎三小姐到敝庄作客,山碧定敞開大門相迎。」雖然明知是她委婉客氣之辭,他仍是被說服了。這姑娘伶牙俐齒哪,怪不得人家都說楊三小姐是白楊莊主最得力的助手。
她為什麼要把劍給他呢?
她說這劍叫延陵……她說寶劍贈知己……
他雖剛接觸江湖之事,卻也明白哪些是漂亮圓融的場面話。然而對眼前這名女子,他卻有了些許想要相信的柔軟心……
凡事謹慎,切忌輕易與人交心……腦海驀然響起大姊告誡他的話。
他撇開思緒,斂下如星的雙眸,再抬首,朝楊柳陌溫雅一笑。「那山碧就謝過三小姐了。」
聞言,楊柳陌回以一個更燦爛的笑靨。初露朝陽三月春花,寒山碧想著,都要因她而失色。
車行轆轆,坐在竹轎內的楊柳陌不禁打起盹來。
回去薊州原只需五日,卻因為沿途傳出水患,讓她不得不繞路而行,也因此多出了兩三天的路程。
唉,距她用完早膳也才剛過兩個時辰啊……她強打起精神,有些無趣地掀起了簾,看著窗外與昨日相同的景色,腦中閃過幾件此行下來要和父親商量的事。
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回到紫蘇城。若是騎馬,必定是快得多了……想到此,不由得想起前日會面的白衣青年。
楊柳陌唇邊揚起一抹笑。那寒二公子看來似初涉江湖,若他的表現確實是真,那麼……這或許能成為她可以利用的一點。
不由得想起那個在白楊庄等著她回家的人。當年,他是那麼意氣風發,若沒有寒家,他會是全天下最自信最具風采的男子。
楊柳陌的眼底閃過一抹恨意。縱使寒玉庄目前基業穩固,但總有一天,它武林名庄的頭銜,定會被她親手摘下。
也或許,近傳紛亂的另一名庄洗華庄,會改變一些情勢,她也需密切注意……
楊柳陌正自沉吟,突然,窗外不遠處的竹林外圍,閃過幾抹人影追逐--
「小姐,前方似有打鬥,咱們要先在這兒歇一會兒還是?」轎外傳來隨從的探問。
「嗯,先停在這兒吧。」楊柳陌點頭。非己之事,不宜多管。
竹轎於是找了處陰涼的地方暫作歇息,不過,雖是如此,身旁侍從仍是密切注意不遠處的戰況,以維護自家主子的周全。
楊柳陌坐於轎內,卻也能自小窗看見,似乎是幾名打手在圍剿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功夫不弱,但寡不敵眾,漸漸落居於下風。見到此,楊柳陌不禁蹙眉,卻不是因為那年輕人,而是那幾名打手擺出的陣式--
「優曇華陣?」她喃喃念道。那不是洗華庄名聞一時的殺人陣式嗎?她並未親眼見過,只從父親口中聽聞,但眼前的確有七分像……
傳聞那是洗華莊主心腹之人才會使的招式。若是這樣,那麼那名年輕人是誰?竟得以讓洗華莊主親手派人殺他?
竹葉順著風勢起舞,圍攻的六人起劍飛步於狂葉之中,年輕人一手按肩、一手支劍,鮮血正汩汩由他的肩胛流出。
「喝!」年輕人口中爆出一聲怒喝,陣式轉動,登時殺聲震天。
楊柳陌秀眉一蹙,這是殺人之陣啊……那年輕人與洗華庄結下如何的深仇,竟要用這殺人陣對付?
一時間,楊柳陌倒起了與這優曇華陣較量之心。她沉道:「茱兒,拿琴來。」
車內的丫鬟茱萸聽命,取過旁邊的琴匣,替楊柳陌擺設妥當,同時不忘在琴桌之上點上一壇沉水煙。
楊柳陌的慢條斯理,與竹林中的生死決戰恰成對比。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素手拂上七弦琴,右手撥彈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初音乍破,琤琤琮琮的琴音便如銀瓶水一般潺潺。
琴音透進竹林戰圍,陣中七人雖對這突如其來的琴音略有警戒,但是聆聽一陣之後,並不覺得有什麼異狀,七人也就不以為意;不料音勢陡轉,大氣開合,音波卻直入五竅感官,待七人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五竅已經不停地冒出鮮血……
「有人介入!」洗華庄六人驚慌失色,陣式停住,為首的一個將懷疑的目光轉向竹轎之內的操琴者。
暫時拋下身受重傷的年輕人,六人腳步逼近竹轎方向。
年輕人經此重創,倒卧在自己的血泊之中,雙眼已經沒有力氣睜開去看那六人的作為;片刻之後,他只聽見連迭的慘嚎,接著是一連串細瑣的踏葉聲。
他感覺得到有人靠近他。勉力睜開迷濛的雙眼,朦朧問,他看見一張女子帶笑的面容,鮮血遮覆了他的眼睛,令他瞧不清來人的五官,唯有笑意分明。
「哎呀,真是可憐。不過我也是為了救你啊。」楊柳陌無可奈何地笑道。
而後回頭對兩個隨從吩咐:「將他搬上車,我要帶他回白楊庄。」
「小姐,這樣恐怕不妥……」隨從面有難色。
「難不成你要我先是救了他,再讓他曝屍荒野嗎?」楊柳陌面色一沉。
隨從不敢違逆,合力將年輕人搬入轎內。
弭平此一風波,車輪便又轆轆向前。茱萸將年輕人臉上的鮮血擦拭乾凈,楊柳陌以兩指替他封住全身要穴。
定睛再看,是個面容相當英挺的年輕人。
出手救他,其實是有幾分失考量。怪只怪,她還學不會見危不救的無動於衷。
這人與洗華庄眾以優曇華陣相搏,肯定與洗華庄有很深的淵源。
將是麻煩啊……
「三小姐您回來啦?莊主在前廳候著您呢。」看守偏門的老奴見到三小姐不從正門進卻走偏門,心中有所疑,卻很識趣地閉口不問。
「我知道了。」楊柳陌只是笑笑。「我想先梳洗過之後再去見父親。這些行李就勞駕你們幫我搬進院子吧。」
兩個月之後,年輕人離開,一樣沒有驚動到白楊庄莊主。
然而楊柳陌所以為的麻煩,並未因此告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