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到了！」

跟著秋慶慈下車的裴翼，被帶到建築物后的庭院。雖然佔地不大，卻擁有充沛日照的庭院，有好幾個在這裡療養的病患正在曬太陽。

裴翼的視線很快的停在一個女病患身上。

年紀應該五十歲左右的女病患，身上穿著蕾絲邊的洋裝，像個少女似的將長發梳成兩條麻花辮，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年齡。

裴翼看向身邊的秋慶慈，秋慶慈也同樣把視線停留在女病患的身上，久久不能移開。「她就是我的母親。」良久，秋慶慈終於開口，她沒看著身邊的裴翼，視線依舊停在母親的身上。

「自從你來我們家的那一天起，她就忘了所有的事情，包括爸爸，還有我。現在的她就像是回到少女時期，沒有悲傷、沒有煩惱……」

頭一次，秋慶慈在裴翼的面前露出她脆弱的模樣。然，裴翼並沒有太大的反應。

「我連叫她一聲媽媽都沒有辦法。在你跟韓泠熙過著幸福日子的時候，我和媽媽卻要受這種苦……」「所以，你希望我怎麼做？」裴翼冷靜的態度，讓秋慶慈更加的惱火，她原本還想稍微放過他的，現在，不管誰說什麼，她都無法原諒他。

「我要你道歉！跪在我母親的面前說你錯了！」

聽見秋慶慈衝動的喊完后，裴翼沉下臉不說話。

原以為裴翼會要求她換個方式，沒想到不一會兒，裴翼居然抬起臉來看著她。

「要是我這麼做，你就會放了韓家？」

「沒錯！」

得到秋慶慈的承諾后，裴翼毫不猶豫的走向蹲在庭院中間的秋母。如果可能的話，他也希望自己的道歉能夠讓她的病情好轉；至於他的悲傷，怎麼樣都不要緊了。還沒走到秋母的身邊，他的雙腿就忍不住的顫抖，不管經歷過多少年，他還是克服不了心中的恐懼。秋母先發現了他。

「我……是不是看過你？」

她盯著裴翼的臉龐，讓裴翼無法順利的轉開視線。

「我……」裴翼緊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才又張開看著她，「你不記得我了嗎？」「你……」秋母驚訝的張大雙眼，音調也在此時升高：「你是小翼！？」在裴翼點頭的下一秒鐘，她瘋狂的抓住自己的頭髮，歇斯底里的大叫。「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發現母親的變化后，秋慶慈跑過來抓住裴翼的肩膀，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你對我媽做了什麼？」雖然無故挨打，但是裴翼並沒有反擊，他只是已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瘋狂的秋母，以及憤怒的秋慶慈。「你說啊！」真的要說嗎？裴翼的掙扎在看到秋慶慈眼中無盡的恨意時消失了算了，告訴她也無所謂，反正她已經恨透他了。

「十五年前，媽媽帶我到秋家，把我交給爸爸……」

「你說什麼？」這件事秋慶慈連聽都沒聽過。

裴翼苦澀的一笑。

「因為我和媽媽生活得很辛苦，要她一個人將我帶大實在是太難了，所以她想讓我跟著爸爸過好日子。媽媽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哭著跑到院子里，本來以為家裡只有爸爸一個人在，可是你母親突然出現了。

她好像是不舒服，一個人回家，所以才會看到我。起初，她以為我是不小心闖進院子里的附近的小孩，問了我的名字后，還好心的拿糖果給我吃。接著，她問我為什麼會在那裡，而我老實的回答她了……「

「你的意思是，媽媽早就知道你是爸爸的私生子了？」但是就算是這樣……

「那媽媽為什麼要向你道歉？」

「因為，她以為自己殺了我。」

當時裴翼老實的告訴秋母，他的媽媽要他留在這裡跟爸爸一起住時，原本溫柔的秋母在一瞬間變了表情。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秋母按到水池裡。他清楚的聽到秋母詛咒他的存在，還有不停的灌進耳朵的水聲。

「幸好媽媽忘了拿東西又折回來，才救了我一命，但當時我媽媽說她是兇手的這個指控，帶給她不小的打擊。」

裴翼說完后，秋慶慈無法馬上反應過來；在她腦中不停迴繞著的，是母親想要殺裴翼的這件事。就算已經是過去的事，但是溫柔的母親居然會做出這種殘忍的事，還是讓她震驚不已。

向秋慶慈解說完畢后，裴翼單膝跪在口中喃喃念著道歉的秋母的面前。「阿姨！」裴翼柔聲的喊著。秋母抬起一張哭泣的臉，畏懼的看著他。裴翼牽起她的右手，按向自己的左胸。

「你看，我的心臟不是還在跳動嗎？」裴翼溫柔的將秋母的手移到自己的臉頰，輕輕的貼上。「我的身體也是溫暖的，因為我還活著啊！」

秋母貼著裴翼臉頰的手在顫抖，「還活著……」

「嗯，你並沒有殺了我，所以，你沒有必要說對不起。」

「你……沒有死？」秋母用雙手確認裴翼臉龐的溫度后，緊緊的抱住了他。

「小翼，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我只是……」

「我明白。」

只是愛得太深了，所以才會相對的連恨也深。裴翼可以明白秋母的心情。看見裴翼溫柔的笑臉后，秋母抬起頭看向秋慶慈，神情已經沒有先前的狂亂了。「你是慶慈……」母親突然恢復神智，秋慶慈驚訝得快哭出來了。但是顧及母親的身體狀況，她讓醫護人員先扶母親進去休息。庭院又重新恢復先前的平靜之後，秋慶慈發現裴翼正打算離開，她連忙叫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裴翼一臉困惑的看著秋慶慈，事情應該已經結束了才對啊！

「我是說，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這件事？為什麼要讓我恨你？」

「如果恨我能夠讓你輕鬆一點，我並不介意被憎恨。」

「你不恨嗎？我媽對你做了那種事情，你真的一點都不恨她嗎？」

「我沒有資格……」裴翼低著頭，語調開始哽咽：「或許正如你們說的，我不存在就好了，一切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的。」

「裴翼？」

「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幸福的時候，有人因我而受罪。我會離開韓泠熙的，請你放過韓家吧！」秋慶慈以為裴翼哭了，正想接近他時，裴翼突然抬起頭，他的雙眼雖然發紅，卻沒有滴下眼淚。

「你說要離開，是去哪裡？」

裴翼這次沒有回答。

不管到哪裡都無所謂了，沒有韓泠熙的世界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冰冷。看著裴翼離開的背影，頭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的秋慶慈，快速的回到車子里拿自己的手機。

原本就顯得陰沉的天氣，在裴翼離開計程車走進墓園時便開始下雨；就像是代替哭不出來的裴翼落淚一樣，落下的雨滴打在他的臉上。

在秋慶慈提醒他之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恨的權利；但是，秋慶慈和她的母親那樣直撲而來的恨意讓他無法招架，所以他選擇了被憎恨以及逃離。至少，能讓他覺得自己的罪不再那麼沉重。

打從一開始，他就是不應該存在的私生子，他的存在帶給秋家不小的傷害。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可自己不要出生，這樣就不會遇見韓泠熙，也就不會讓韓家遇到這樣的事情了。距離上次來母親的墓前，已經是半年前的事，除了責怪自己的不孝外，裴翼取笑自己真是被愛情沖昏頭了。韓泠熙不知道母親的墓在這裡，而他卻打算假裝喪失記憶一輩子，這種行為確實不值得稱讚。裴翼用袖子將母親的照片擦拭乾凈，照片上那張笑臉一如往昔。「媽，我終於懂了……」為什麼母親能夠離開深愛的男人，堅強的活下去，就是因為明白真正的愛情，所以才能憑著美好的回憶而活。雖然母親愛上不該愛的人，但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裴翼曾經不諒解這樣的母親，但是現在卻能夠體會她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只要有著和韓泠熙的幸福回憶就能夠讓他活下去了。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裴翼循著聲音看過去，沒想到朝自己跑來的居然是韓泠熙。韓泠熙在距離裴翼十公尺的地方停了下來，他無言的看著裴翼。那充滿深情與憤怒的視線，讓裴翼不得不背轉過身逃避他。「翼……」韓泠熙的音調中充滿無奈。雨水不停的打在沒撐傘的兩個人身上，空氣就像是靜止了一般沉重。韓泠熙的聲音劃破這份凝重。

「為什麼？」裴翼不知道韓泠熙要問的是什麼，所以他搖搖頭代替回答。

「我不是說過要跟你一起承擔嗎？為什麼你還是瞞著我？」

韓泠熙明知道裴翼說過「不要殺我」這句話，卻沒有逼問裴翼，為的就是要他親自說出來，他不要兩個人之間有所隱瞞。

「要不是秋慶慈告訴我，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所愛的人經歷過這麼沉痛的往事，讓韓泠熙自責不已。他應該是最了解他的人，結果居然還是由敵人告訴他真相。

「你還有什麼瞞著我？」

韓泠熙冰冷的語氣讓裴翼的心忍不住開始發涼。

「我沒有……」

「你又說謊了。」韓泠熙的聲調夾雜著怒氣，「在秋慶慈打電話給我之前，媽媽告訴我你把她給你的手機關機了，我就猜想你應該是去找秋慶慈。」

裴翼低著頭沒回話，所以韓泠熙又接著繼續說。

「你根本就是決心要離開我吧！所以才會不告訴我一聲就自己跑去找秋慶慈。」這句話裴翼也無法反駁。

「不管我怎麼說，你都認為這件事是自己的錯嗎？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依賴嗎？」「不是！」一直默不作聲的裴翼終於開口否認，他強忍著想投進韓泠熙懷裡的慾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

「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自己放不開，和你無關。」

「那我們的約定呢？」

韓泠熙悲哀的聲調，狠狠的刺進裴翼的心房。兩個人要永遠在一起的約定，他沒有資格遵守，他沒有資格這麼的幸福……

在裴翼無盡的沉默后，傳來的不是另一個詢問，而是韓泠熙跑開的腳步聲。知道自己終於徹底的惹火韓泠熙，裴翼剋制不住的落下淚來。

「泠熙、泠熙……」

他是這麼深愛著韓泠熙，但是卻只能選擇離開。這是他所選擇的方式，不算是犧牲；他寧可以自己的幸福，交換韓泠熙的未來。

雖然這是他所做的決定，可是，心痛還是讓他幾乎難以承受……

他深愛的男人，離他而去了……

「泠熙，不要丟下我……」

「你早該這麼說了！」

熟悉的聲音再度傳來，裴翼顧不得滿臉的淚水，急忙回過頭。頭髮和西裝都被雨水淋濕的韓泠熙，仍舊一臉帥氣的笑著。

「泠熙？」

韓泠熙走到裴翼的面前，用手抹去裴翼滾燙的淚水。

「要哭的話，就不要說那些絕情的話，我都被你刺傷了，你知道嗎？」驚覺自己的行為正和決定背道而馳，裴翼趕緊推開韓泠熙。

「你不是走了嗎？」

韓泠熙拉住裴翼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我是去拿個東西，反正叫你等我你也不會照做，說不定還會偷偷的跑去自殺，還不如我動作快一點，讓你沒有時間離開。」

裴翼知道韓泠熙是在抱怨他之前的行為，但這樣的蠢事他是不會再做第二次了；因為自殺不但無法逃避現實，更會帶給其它人難以磨滅的傷痛。「把手攤開！」韓泠熙突如其來的命令讓裴翼不得不照做，而攤開的右手掌心被他放上一枚戒指。

「泠熙，這是……」

「我之前要送你的就這個。」

裴翼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被韓泠熙拉著跪在母親的墓前。

韓泠熙嚴肅的看著裴翼母親的遺照，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或許你會覺得把兒子交給一個男人很不放心，不過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他了。我會好好的疼他、寵他，不讓他吃一點苦，請你把翼交給我吧！」

韓泠熙神色專註講出來的這些話，不正是……求婚嗎？裴翼不敢相信的看著他。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他，他的存在只會帶來災害，為什麼韓泠熙依然不放棄？「我應該說過了，我是因為你才得到救贖，所以只要你在我的身邊，我就會感到幸福啊！」「可是……」「在我的身邊無法讓你感到幸福嗎？」當然幸福！就是因為幸福到如夢境般美好，才令他感到害怕。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只要你一個人。」

韓泠熙的堅決，終於動搖了裴翼。

「我也是……」

裴翼呢喃的承諾全被韓泠熙聽了進去，他拉起裴翼的左手，將自己手上的戒指套進裴翼的無名指。

「這代表我們的誓言。」他在戒指上一吻，「我、韓泠熙，終生只愛裴翼一個人。」

盯著套在自己手上的戒指好一會兒，裴翼才執起韓泠熙的左手，將韓泠熙剛才交給他的戒指套進去，然後學著韓泠熙親吻戒指。

「我、裴翼，終生只愛韓泠熙一個人，永遠不分離。」

韓泠熙對裴翼補上的話相當的滿意，他抬起他的下巴。

「接下來，交換誓約之吻。」

在兩人的嘴唇接觸到對方之前，裴翼突然猛打了個噴嚏，讓好不容易才營造出來的氣氛全被破壞光了。

「翼，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不滿？」

裴翼尷尬的笑了一下。

但是韓泠熙的抱怨也只維持了幾秒鐘。

這場雨從兩個人到達墓園就下個不停，而且看不出來有停止的跡象，淋了這麼久的雨，也難怪裴翼要打噴嚏了。

「我們改天再來看媽媽吧！」

發現韓泠熙自然的以媽媽稱呼自己的母親，裴翼心頭一陣的暖意，抬起頭看向遠方的天際，彷彿真能從雲層之間看見母親的笑臉。就算不曾張開手臂擁抱自己，她始終是以最溫柔的方式守護著他。一想到這兒，就讓裴翼感到溫暖。匆匆的向裴翼的母親道別後，韓泠熙馬上拉起他的手，往停車場走去。

「泠熙和小翼的照片E－mail過來了！」韓浩志拿著剛列印出來的照片到客廳，趙亞絮馬上一把搶了過去。「這兩個孩子，到底有沒有乖乖的吃飯啊！怎麼一點肉都沒長？」邊數落著照片中的身影，趙亞絮還是露出欣慰的笑容；照片上，韓泠熙和裴翼的笑容是那麼的幸福。「我看看！」韓洛水接著奪走照片。自從韓泠熙和裴翼消失后，他已經有五個月沒見到兩個人了。

「他們還是不肯說自己在哪裡？」

趙亞絮的口氣里掩不住落寞。韓泠熙和裴翼同時離去，對她來說，就像同時失去了兩個兒子。但是相較之下，韓浩志就顯得十分豁達。

「又不是沒有聯絡，更何況他們兩個還是有在幫公司做事啊！」

趙亞絮受不了的瞪了丈夫一眼，在得知兒子要帶著裴翼離去時，他居然開出「要用網路幫公司做事」的條件之後，便爽快的讓他們走了。

韓泠熙喜歡的本來就是產品開發的部分，但因為他對營業的專才，韓浩志才會強要他留在營業部；而現在韓浩志為了讓韓泠熙跟裴翼不離開自家的公司，便答應讓他轉向開發部門，產品的設計圖則以E－mail的方式送來。總算是不用離開公司也能從是自己喜歡的工作，韓泠熙當然是答應了。趙亞絮事後知道了這件事，氣得好幾天不做飯給韓浩志吃。「不過他們在信上說，在洛水的兒子過一歲生日的時候會回來。」韓浩志補充了一句。對於這句話最吃驚的是韓洛水，韓泠熙肯回來看他的兒子，不就表示兩個人的心結已經解開了？

「真是太好了！」

趙亞絮總算是笑了，她開始在心底盤算著要如何留住這兩個人；如果加上秋慶慈這位強力的戰友，她的勝算可能會很大。自從上次秋慶慈主動向韓家道歉，並且將庫存的零件賣給韓家后，兩家就一直維持著合作的關係。比起洪老爹那個不成材的兒子，秋慶慈的確是精明多了。光是這一點，就讓韓浩志燃起了熊熊的鬥志。秋慶慈在之後以補償裴翼為由，頻頻向趙亞絮示好，坦率的個性外加上和裴翼相似的五官，趙亞絮一下子就被她打動了。

尤其是當秋慶慈紅著臉說「雖然裴翼是個同性戀，但好歹也算是我的弟弟，我不會再欺負他了！」的時候，那副裝模作樣的態度，讓趙亞絮想到就想笑。韓洛水看向正在飄著雨的窗外，「再過兩個月他們就回來了，正好是春天的時候。」聽見韓洛水的話，趙亞許也同時看向窗外。「是啊！春天怎麼還不快來？」韓浩志在心中取笑著這兩個無聊的人。冬天就要過去了，春天還會遠嗎？他已經開始盤算著等裴翼回來，要他做什麼甜點給自己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