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對新人在群眾的祝福聲中,衝出了漫天撒下的碎米和玫瑰花瓣,駕車而去。
尤其在他們的馬車衝出車道、駛入科隆街的那一當兒,那些男性觀眾的呼聲更是響徹雲霄;然後人們笑著、談著,逐漸散去。依照原議,這個婚禮應該是個小型而安靜的婚禮;而若就雨果-倫敦的意思,則這個婚禮不但安靜還得快才行。
「我正在服孝,」他說,「而我還必須及時處理我父親遺下的--大堆工作,最好能儘快趕回去。」
他看了安妮妲一眼,又加了一切:「但是,我不希望把凱柔留在這裡!」
安妮妲沒有說什麼,也不作表示。於是他又繼續說:「她假如不在我身邊的話,一定會心神不定,而我……
遠離她而必須隨時擔心她會把戲忘記的痛苦,我已受夠了……」
「我明白。」安妮姐說,而且她真的心口一致。
一個星期之前,她或許還不能明白這種感情,但是自從對公爵動了情,她更能明白她的妹妹,也更能為她們著想了。此刻她真的明白他們的感受了,就在這時,公爵突然說話了,他十分輕易地便把事情解決了:「你們兩對最好同時結婚!」他說,「依凡跟我說過,大使館最近正好要給他一個短假,他自然希望用它來渡蜜月了。何況,假如你們的訂婚期拖得太長,拖過了這個季節,你原想邀請參加婚禮的朋友親戚就要散去了,等他們再聚合時,便是秋天了。」
安妮妲禁不住懷疑,公爵這個聽起來很合邏輯的解釋,究竟出於對凱柔和雪倫幸福的真心關懷,或只是想及早把她們自房子里攆出去?自然這兩對戀人對公爵的建議,都熱烈地表示贊同,於是經過一陣迅速地張羅,一切事宜便全安排好了。
起初他們以為,除了幾個近親外不會有什麼客人來的,但是在他們擬就客人名單的時候,卻發現有許多客人,實在想不出借口能夠不去請他!依凡那方的俄國大使和李文公主一定得請;而雨果的姐妹、祖母,還有一大堆堂兄弟姊妹更是非請不可!
上述客人自然稱不上多,但是等他們把布魯倫的親戚朋友算進去時,那數字就驚人了,而愛芙琳還一再提出,要是不請某某某的話;那麼他們就一輩子都不會和凱柔和雪倫說話了!
因此科隆銜又是車水馬龍,布魯倫宮的大廳又是賓客如雲,公爵幾乎開放了布魯倫宮,還設下了好幾桌梳水席款待關係較近的親朋:凡是到教堂觀禮的朋友,都可以回到布魯宮來享受備下的香檳酒和特製的六尺高的大蛋糕。
安妮妲不得不感謝羅伯森,婚禮所有的細節幾乎全由他一手照料了,連所有的禮單都是他代為收受的。否則,她可真抽不出時間來為凱柔和雪倫準備必要的嫁妝,那份嫁妝也真夠瞧的了!雖然安妮妲曾一再叮嚀愛芙琳說:「她們不必再添衣服了!還有這麼多衣服恐怕等不及她們穿便已經過時了!」
但是由於她愛她的妹妹們,她又狠不下心腸把這些全否定掉,她只有自己去擔心這筆款子要怎樣才能償還公爵了,同時她又覺得有罪惡感,因為她明知這些東西完全是用公爵的名義買來的。
她很想找個機會和公爵談談,但是在接近婚禮的這幾天中,時間飛也似的快,同時又有太多做不完的事情要做。
凱柔和雪倫不斷地徵求她的意見,或要求她的幫忙,而愛芙琳則隨時準備把手上的事情摔給她;她每晚到了上床的時候,早已累得一躺下便睡著了。
今她不時覺得快樂和安慰的是,即使她很忙碌的時候,仍能看到公爵!
有時,她所瞧見的只是他搭著那部黑馬車駛出大門的后影,但是每次都會在晚餐前趕回來,加入她們忙碌的陣容。
這時,安妮妲便會禁不住猜測:公爵是不是受不了那些雜七雜八的瑣事,而躲到外面去透口氣了?或者有意讓那兩對年輕人有更多自由發揮夢想的機會?顯然,凱柔和雨果,雪倫和依凡,除了彼此需要外再也不需任何人了!安妮妲雖然忙碌,卻禁不住覺得孤單,甚至覺得被排斥。她習慣於被兩個妹妹倚靠,習慣做他們這個小小世界的中心人物,因此當她發現她的位置竟被兩個陌生男子奪去時,她真有點嫉妒了。
因此她也樂於忙,忙得她對於凱柔和雪倫結婚後她該怎麼辦的問題都沒空去思考。
她有時也會感到奇怪,繼克洛赫德伯爵之後竟然再也沒有追求者來拜訪她,連束鮮花都沒有,難道她在宴會裡所受到的恭維和讚詞都僅僅是好聽的說辭嗎?當然她也很慶幸:那位克洛赫德伯爵果真不敢再來騷擾她了!她後來在社交場合中還多次見到他,但是雙方都距得遠遠的,連定近打招呼的企圖都沒有,顯然公爵把事情全擺平了。
這種安慰的想法持續不了多久:她憑什麼就斷言事過境遷了?他現在放過她,完全是因為她翼護在公爵保護下,等到有一天,她脫離了他的保護回到鄉下的老家獨自生活,那位聲名狼籍的伯爵可能會趨機追來---假如他還想娶她的話--要挾她,強迫她,那時她連求救的對象都沒有了!
這個不愉快的念頭,她試了好幾次想把它忘掉,但是她在夢寐中,卻依然免不了為此霍然驚醒!雖然每晚都受到這類思緒的折磨,當她隨著她們步上禮堂的時候,她依然欣悅萬分。
公爵牽著她們徐徐路著步伐,一手一個,她們是多麼美麗的組合!在場觀禮的觀眾似乎都為這樣一個罕見的陣容大吸了一口氣。
凱柔穿的正是她買來進她的白紗衣--薄薄的紗冀在此清晨的光線里,更輕盈得象困煙霧。
透明的面紗罩著她可愛的臉和金色的發,捧在手裡的白水仙花及玫瑰花,更把她塑成人人心目所羨慕的新嫁娘。
雪倫的白禮服,則罩著一襲,額上還別緻地懸上一小串鑽石,象極了波斯公主。她手裡捧著的則是一束木蘭花,有股神秘而浪漫的氣息,教人愛極!
而再也沒有人,安妮妲放下定論,沒有人會比公爵看起來更英俊、更鶴立雞群!他梳著攝政王倡行而風靡一時的髮式,偏分而直向後梳,深色的外套上則別著亮晃晃的鑽石飾品。他運動家似的高挑身材,托著兩位美麗的新娘緩緩地移動著,形成一幅教人難以忘懷的畫面!唱詩班的歌聲、百合花的芬芳,和婚禮中的祝禮都教安妮妲感動得幾乎落淚。
當凱柔和雪倫各自在丈夫的攙抉下步下禮堂時,她覺得,不只是唱詩班,連天上的天使都唱起了讚美之歌!
「我真快樂!非常、非常快樂,安妮妲!」凱柔換上蜜月裝后,趕來與姊姊道別,她一面吻著她,一面直喊。
「我也很高興,親愛的!」安妮妲回答說,「雨果-定會把你照顧得很好,等你們蜜月回來,我們很快又會見面了。」
「你和我們一塊回老家去,」凱柔說,「我們幾個住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是的,自然!」安妮妲滿是憐愛地望了她一眼。
至於雪倫,雪倫所說的又全然不同了。
安妮妲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已換上了翡翠色的蜜月裝,碧綠晶瑩,正是安妮妲一向認為適合雪淪的顏色。
此刻雪倫正在對著鏡子做最後的整理。
「你怎麼辦呢,安妮妲?」當她看到姊姊的身影映現在鮑里的時候,她不由得問道。
「收拾殘局,我想!」安妮妲微笑著說。
「我是指這些也過了以後,」雪倫說,「你不可能永遠留在這裡,愛芙琳已經逢人便說要去法國了,她已接受了我國駐巴黎大使的邀請,興奮得巴不得現在就去!」
「我想我會回老家去!」安妮妲說。」
「我現在才發現我們太自私了!」雪倫突然自責地說,「凱柔和我一直都為結婚的事忙,也把你給忘了!你年紀最大,照理說應該最先結婚才對。」「我想就做個老處女吧!」安妮妲安詳地笑了笑。
「我敢說,這事絕對不會發生在你身上,」雪倫很不以為然,「你得加油!趕快找個丈夫,安妮妲,談戀愛實在是件妙事!」
她的聲音柔和了下來,眼裡閃起了一絲光輝,她想到了依凡。於是,似乎巴不得此刻就投身他懷裡,她急急地說:「我必須走了!安妮妲,親愛的,謝謝你為我們所做的-切!若不是你,我一輩子都碰不到依凡!」
「要好好保重,親愛的!」安妮妲提高了聲音叮嚀著,但是雪倫已衝下樓梯,聽不見她的話了。她跑得那樣急,一副深恐依凡撇下她而去的樣子。
兩個女孩都很真城地向公爵表示了謝意;凱柔還是有點兒害羞,但是雪倫卻大膽地攀著公爵的脖子,把他扯得直向前傾。
「謝謝你!」她一面說,-面吻了他的面頰。「你是個十全十美的監護人,沒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看見這幅情景,安妮妲心裡突然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曾有一度--那段時期,如今看來,似乎已遙不可及--她一心妄想使自己的妹妹成為布魯倫公爵夫人;而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若要她看到公爵、接近公爵,而必須把他當做妹夫的話,那麼她這輩子就得忍受那種非言語所能描述的痛苦了!
最好不要再見他了,她暗自想著,免得被各種瘋狂的嫉妒所苦,誰教我超不過它!
終於,連最留連忘返的客人都走了。
他們把愛芙琳也帶走了,因為她答應同他們一塊兒吃晚飯,然後第二天一早便隨他們一起啟程前往法國。
「我現在就要走了,你沒關係吧,安妮妲?」當愛芙琳興高采烈地步出大門時,她猝然回過身來問她。
「啊,當然沒問題!」安妮妲立刻應了一聲。
她才說完,那股熟悉的寂寞感,沒來由地又盤上了她的心房,突然一切事物都變得索然無味了。她愣愣地望著人去已空的庭院,勉強自己去想下步該做什麼才好,這時,她忽然聽到公爵在喚她:「我有話跟你說,安妮妲,來圖書室一下好嗎?」
這是全屋裡唯一一間沒安排婚事而做改變的房間。
別的房間早已被禮物或花束塞滿,席面尚未撤去,滿屋子的杯盤食物,僕人正要一件件地收拾。
圖書室還是老樣子,安妮妲一路進書室,就覺得又回到往日正常的生活秩序里了。
這使她立刻想起,那種三天一宴五日一會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她必須重對現實為自己的將來打算了!她緩緩地走過房間,感覺到公爵的眼光正投注在她的身上。
她不禁暗想,他是否還記得她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就是那晚險些被洛赫德伯爵扯破的粉紅色袍子:而就在那晚公爵在花園裡對她大發雷霆,狠狠地斥了她一頓。
通常參加大宴會都必須穿新衣,但是安妮妲一向認為,衣服穿了一次后怎能算舊?更何必另買新的。於是她要包廷夫人很技巧地修了一下,便成了今日的伴娘裝。
而她發上所戴的,仍是公爵叫她扶正的花環,她再次拒絕配戴布魯倫公爵的珠寶,原因則與上次不周了,她可不願奪去雪倫額上那串鑽石鏈的光彩。「來,坐下,」公爵對她做了個建議性的手勢,「你要不要來杯灑或者來些點心?」
「我有些話想和你談,安妮1」
安妮妲搖了搖頭。
「談什麼?」她有點神經緊張地問。
「談你!我對未來的計劃很感興趣。」
「雪倫剛剛才問過同樣的問題。我想我得回家去!」
「家?」
「雖然那快稱不得家了……但是至少我們的老保姆沙拉會照顧我。」
「你認為她就足以保護你了?」
安妮妲立刻想到了克洛赫德伯爵,於是她沉默了。然後又見她下巴一昂:「我會想辦法,閣下。」
「但是我對你的觀察,你的方法一向不牢靠!」
安妮妲這下可又沉默了。雙方靜止了一會後,安妮妲便試著轉移話題。
「我也有話想和你說,閣下,只是內容不同。」
「什麼事呢?」他問。「現在婚禮也舉行過了,我必須和你結一下帳,看看到底我欠了你多少錢?」
公爵沒有回答,於是她睜大了眼凝視著他,說:「我還不致那麼糊塗,我們所花費的一定不止五百鎊,那串項鏈一定抵付不了的。請告訴我實話,我究竟欠了你多少?」
「嗯,大多數的女人都希望有人替她付帳!」公爵只淡淡地說了一切。
「那麼我和你所認識的女人大大不同!」安妮妲實在忍不住便回了他一句,「我並不希望享受什麼優惠待遇!」
「很好!」
公爵一面說,一面走到書桌前,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紙條。
他把它交給了安妮姐。她想那大概是裁縫店送來的帳目總表吧!但是細細一瞧,卻發現紙的抬頭乃是韓特羅斯克,一位著名的珠寶鑒賞家的名字。信函則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鑒定書:
茲遵閣下之命,評鑒印度項鏈一條。惟須特別指出,該項鏈--鑲工精緻,渾然天成,易為收藏家爭相收藏,而不疑其為價值菲薄之物。珍珠及紅寶石稱上佳藝品,惟質地粗劣:……翡翠則為贗品。據仆等推測,該項鏈拍賣至多四十至五十鎊。
若另有僕等效勞之處,請不吝指教。
韓特羅斯克
安妮妲一氣把它念完,然後撫著心口,呼喊了一聲:「這絕不可能!」
而這幾個字還沒完全脫口時,她心裡已悚然明白,這正是她父親典型的作風,見到精緻而風格特殊的東西,便愛不釋手,然後不再進一步查明是否有價值便買回家!
「那麼我欠你的是……一大筆款子了!」她直等鎮定了心神后才喘著氣說。
「是的,很大一筆!」公爵點頭表示同意。
根據以往的經驗,她覺得她的狼狽相又令他高興了了!但是她固有的驕傲絕不容許她投降。只是她囁囁地說:「我會如數……償付……這筆款子,但是這要花好長一段……時間。」「要一輩子!」公爵替她加了一句。
「或許不用那麼……久吧?」安妮妲低低地說:「但是的確需要……很多年。」
就在她答辯的時候,她的腦筋已飛快地轉了一圈,現在兩個妹妹都不需要她照顧了,只要她省吃儉用,每年她大概可自微薄的收入里抽出一百鎊來還他吧!
但是一想到今後可能永遠擺脫不掉這筆帳款,日日夜夜都得被這座債台壓得透不過氣來,她便不由得苦從衷來了。
一腳跨進這無底無光的深淵要何時才出得來啊!
她注視著捏在手中的那張紙,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聽到公爵說:「我想經過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安妮妲,你應該明白我不是那種白白施予,而不求報答的人。」「我會……儘快……還你的!」安妮妲說。
她腦子裡仍在瘋狂地計算著,究竟要多久才能把他的債還清,然後她很快就放棄了。公爵或許說對了:在還清這筆債務之前,她可能早就老死了!
「我現在就要!」
她迅速地抬起頭來,望著他,大大的眼睛里滿是惶亂,小小的臉龐突然變白了。
「現……在?」她幾乎語不成聲地重複著他的話,「可是,那……不可能呀!」
「假如你同意我的建議,就不必還了!」
「什麼樣的……建議?」
「你可以嫁給我!」
有好一陣子,安妮妲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然後她伸出手扶著桌緣使自己站定。這時,她和他的眼光相遇了,她覺得有種不可思議的,奇妙的,有生命的東西進入了她的體內。
他們站著互相凝視著,動也不動。
對安妮妲而言,她幾乎無法思想,弄不清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好象等了幾秒鐘,又好象等了幾小時,公爵又說話了。
「你能不能給我個答覆呢?安妮姐,我正在向你求婚!」
「為什麼?」
他在向她問話的時候,已經把頭轉開,此課則站起身來,走到壁爐邊,背向壁爐站著。
那個姿勢她早已熟悉了!
「我需要個妻子。」他顯然想了好一陣子才說。
「娶……別人……不行嗎?」
她的聲音非常低,但他還是聽明白了。
「不行--我要你!」
「但是,為什麼?」
她幾乎弄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只覺得一波令她眼花撩亂的巨浪把她卷了去!屋子裡突然充滿了陽光,方才還在教堂聽到的天使歌聲,在她的耳邊再度響起。
「我必須找個理由嗎?」公爵的聲音十分古怪。她可以感覺出,他故意壓粗了嗓子使聲音顯得嚴厲。「我已經向你求婚了,安妮妲,難道這還不夠?」
安妮妲也轉身離開了桌前,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她在他身前站住,抬起頭,凝目注視著他的眼睛,細細地審視著,然後發現他眼裡所包含的與他嘴唇所說出的大不相同!她還是不說什麼。等了一會之後,他開始焦躁不安了。
只聽他不耐煩地說:「我仍在等待你的答覆。你當然明白結婚對你有多重要!你的兩個妹妹都結婚了,你總不能一個人住到鄉下去,因此.找個丈夫又成了你迫不及待的任務!」
「而我在這件事上……似乎……毫無選擇的餘地,」安妮妲喃喃地說,「沒有人……除了洛赫德伯爵之外……沒有人來向我有所表示!」
「你若問起的話,」公爵說,「卻是有的:兩個貴族、一個男爵,另外還有幾個合格的單身漢,還有個--去他的不自量力的法國人!」
安妮組吃了一驚,她膛目結舌得望著他。
「你是說……你把他們都趕跑了!」
「我這個做監護人的,認為他們都不適合你!」公爵怒吼了一聲。
「你竟敢這樣對我!」她跟著叫了起來。
而就在她叫出聲音的時候,她立刻發現,這正是她一向對公爵說話的方式。其實就算那些人沒被公爵擋住,全都向她曲膝求婚了,她也會覺得那些人就象克洛赫德伯爵一樣言語無味。
她所愛的僅有一人,僅有一人能夠佔據她的心田,驅去任何其他的影子,而這個男人在向她求婚--只是方式十分古怪罷了。
關於這一點,她已能夠完全了解,因為那個神秘的因素,羅伯森己透露了!但是為了不叫他為難,她決心不能背叛他。
或許,有一天,公爵會自動告訴她,他所忍受的痛苦。
「你沒有……權利,不讓那些……紳土們同我……說話!」她說話的語氣非常軟弱,因為她明白這話已無關緊要。
「你不是不喜歡克洛赫德伯爵來打擾嗎?」公爵反問她。
「那……不同。」安妮姐說:「他叫人……厭惡……,這點你是知道的。」
「但是他要比任何其他求婚者有更適合做你丈夫的條件,而根據同一個觀點,你嫁給我,要比嫁給任何其他求婚者要好得多了!」「你能肯定……你真的想……結婚?」安妮妲仍有所懷疑。
「除此以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能照顧你,」他回答說:「你不能就這樣長期在我家住下去。這樣會引起太多的流言。再說,每個男人到了某種年齡,都會需要娶個太太安下來。」
他停了一會,然後嘴角上的紋路突然加深,那個安妮妲所熟悉的微笑浮現了:「而我又找不到更漂亮的臉,來配戴布魯倫的傳家珍寶!」
安妮妲覺得他又在建築防禦工事了,好象要把他所表露的感情全戴上假面具;至於是否真正如此,她仍不能確定。
她愛他,愛得那樣深,以致一時無法客觀地去了解他,此刻除了那份在她心裡莽動的感情之外,她幾乎無法確定任何事情了。她知道公爵正自信滿滿地等著她肯定的答覆;但是有種超感覺卻告訴她,此刻的他其實正緊張得象張拉滿的弓弦一樣。
「我還在等著,安妮妲,」公爵說,「當然,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他怪腔怪調地說,依然帶著他隨時不忘的譏誚,只是安妮妲再也不怕它了。
她握緊了手指,好象這樣憑空便能生出力量來;然後,她抬起限凝視著他,柔和的、幽怨的。
「我必須感謝這樁婚事,這太……抬舉我了。可是,我卻不得不……辜負你這番好意。」
她的聲音雖然柔,但是每一字還象是重鎚似的清晰可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了望他的臉色,才又囁囁地繼續說:「但是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想要……比需要世界任何其他東西還迫切地……想要你快樂,我願留在你身邊……完全成為你的,就象你我第一次相遇時……你所要求我的……那樣。」-抹紅霞突然在她臉上升起;她覺得幾乎無法呼吸了,但是,她依然捨不得把眼光自公爵的臉上移開。
她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然後她聽到他說話了。
他的聲音出奇的嘎啞、粗暴:「你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嗎?」
「我明白……,」安妮妲垂下了眼,紅著臉,費力地掙扎著,「但是,我怕你永遠也不會……相信,我嫁給你是因為……你,而不是因為你的……名銜、地位……我不要你任何東西,我要的是……任何男人都可以給他女人的……我只要你的……愛。」
她說到後來幾乎語不成聲。
公爵立在那裡,象個被魔法釘住了的雕像,久久不能動彈。安妮妲在激情的催逼下,禁不住向他靠得更近一點;她抬起了臉,忘卻了靦腆,再度深深地望著他。
「請……愛我!」她的聲音輕得象夢囈似的,「我……
全心全意地……愛你!」
非常緩慢地,在她的感覺里似乎已等了很久,很久,公爵伸出了手,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肩膀。然後,他低下頭去注視著那張昂起的小臉,灼灼的眼神中流露著奇異的光輝,好象難以相信他所看到的。
然後慢慢地,非常慢地,他的唇吻上了她的。
有一剎那安妮妲聳悚著,深恐那股魔力早已消失,但是,它依然存在!就好象遭到雷殛,瞬息陷入一種既痛苦又銷魂的感覺中--非語言、非任何字眼可形容!正如同他第一次吻她時所予她的感覺,只是,更激烈、更奇妙,更有著教人難以置信的奇妙,她覺得她已不再是自已,而成了他的一部分。
乾坤似乎旋轉了,連天花板也崩塌下來,小小的房間里剎那為輝眼的金光所充滿,閃爍輝煌。然後所感覺到的,便只有他的膀臂、他的唇、他的人。
安妮妲坐在大床上期待著。
適才女僕幫她換上睡袍而道安告退時,她被那聲「夫人」的稱謂窘住了,她想,不知要到何時她才能習慣做個公爵夫人。
她實在難以相信她真結了婚:公爵真成了她的丈夫,她則做了他的妻子。
她想,這又是他典型的作風--在還沒開口之前,便早把事情做好了,包括了他們的結婚證書。
「但是,我並不……準備……嫁給你!」當他不聲不響地從抽屜里拿出那張證書時,她喊道。
「你當然要嫁給我!」他態度激烈地截斷了她的話。
「你以為,我甘冒失去你的危險?甘心給別人機會去接近你?能不把你放在身旁日夜守著?」
「那麼,你……在今天以前便打算……娶我了?」她微弱地發出那個自知不需再問的問題。
「是的!」
「你什麼時候開始想……娶我的?」
他遲疑了,而她知道,他正為這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為難。
「我一直還沒繼續完旅店裡的那一吻。」
「可是你似乎毫不在意能否再見到我。」
池又遲疑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答道:「實際上,我一回倫敦便派了個僕人到驛車站去找你。
池找的自然是摩根小姐。而他正遍訪不見的時候,梅登小姐卻走進了我的書房!」
「那麼說來,那一吻也一樣的令你……難忘!」安妮妲低低地說。
公爵沒有回答,她便又繼續說:「你似乎很看不起我,不論我做什麼都惹得你大發雷霆。」
公爵又一次地沉默不語。兩人靜了一陣子之後,才聽見公爵沙嘎著嗓子說;「我在--嫉妒!」
「你為什麼……不和我實說?」「你那時表現得那樣恨我。你恨我,我並不覺得奇怪,因為我正是希望你這樣。可是,同時我卻又渴望要你,於是我想盡辦法不讓別的男人接近你!因此我把那一大群登門拜訪的,哼,那些該死的、嗡個不停的蒼蠅全都趕跑了!」
「我覺得那是個欺騙的手段,違背公平競爭的精神!」安妮妲噘了噘嘴。
「我從不理會什麼規矩、精神的,」公爵傲然地說,「我想要的我就拿!」
「他又故意把自己說得比實際糟了,且隨他說去!」安妮妲想,同時也決定不再與他辯駁了。因此當公爵說要帶她去教堂時,她毫不抗拒地讓他扶上了馬車。
兩.人默默地相依著,傾聽著敲在石板路上的清冷的蹄聲,而就在快到聖喬治教堂的時候,安妮妲突然打破了寂靜,說:「你真的想清楚了?你真的……還想娶我?我剛才說的都是真心話:就是不嫁你,我也願意……留下來……倍……
你。」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公爵悶聲應了一聲。
他伸出手,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
「你以為你騙得過我?」他問,「我知道你眼中的每一個神色,也知道你聲音里的每一個變化。」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近乎粗暴地說:「我沒有你便活不下去---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說出這句話?現在我說了,你滿意了吧?」
說完,他好象按捺不住自己似的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兩人的嘴唇只是電光似的觸了一下,由於馬車突然被剎住了。但是安妮妲仍能感覺出在他心底熊熊燃燒的火焰,並且被它震顫、燒化了。
他們的婚禮與凱柔和雪倫的截然不同。沒有觀禮的、沒有唱詩班,只有溫柔低沉的風琴伴著白頭牧師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堂里迴響著。空氣中依然浮動著百合花的香味;燭光明滅出的幢幢黑影,就好象有眼當見、有耳當聽的見證人。安妮姐覺得母親確實在一旁看著她,為她未來的幸福祈禱,她同時也想到,公爵的母親自然也在場,盼望著她的兒子能尋回因她去世而失去的愛。
安妮妲緊跪在公爵身邊,併攏了雙掌,熱切地祈禱著:但願她能夠把困綁他達數十年的束縛障礙,攻破除去!
這事做起來必定不容易。懷了多年的怨氣,豈是一時消得?持了多年的傲態及人生觀,又豈是一時改得了?但是她有信心,只要借著上帝的幫助,她總有辦到的一天。
「幫助我……求你幫助我!」她呢喃地向上蒼祈禱,「不要讓我想到自我,顧慮自己,讓我能為他著想。指點我使他快樂的方法,引領我不致犯錯。」當他們步出教堂,登上回程的時候,公爵只握起安妮妲的手指親吻了一下,卻沒去摟抱她。
似乎禮壇上嚴肅而神聖的氣氛,依然瀰漫在兩頒心靈間,任何過於塵世的舉動都會把它破壞。就象來時一樣,他們仍然默默地駛回家去。
回到家裡,小餐室已擺妥了一席小宴,雖然倉促,僕人們還是細心地在室內插滿了白百合。用完餐后,兩人不知不覺地絮談了好一會兒。
若要問究竟談了些什麼,安妮姐是怎麼也記不起來的;她只曉得,當他們的心聲相互呼喚的時候,言語便被忘卻了。
終於她發覺時候已相當晚了,而兩人都已忙了一整天,於是她站起身子,準備回房。
公爵伴著她走到樓梯口,然後讓她獨自登樓,而她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隨著她,直到看不見她。
她的睡房自然不再是她初抵布魯倫宮時所住的那間,而是一間面向花園、裝點華麗的房間--正是歷代公爵夫人的卧房。
房中擺著一張大床,上面則撐起了一頂絲織的藍色床帳;帳頂用金絲綉滿了活潑歡愉的小天使,帳邊還垂著自然波紋的流蘇。
整個看起來就象神話故事中的擺設,連枕頭都鑲上了花邊。而且柔軟得象雲絮一般。安妮妲沒有靠下去,她只是坐在床緣;她的背部挺直,長發瀑布似的垂到胸前腰際;床頭惟一的燭光照著彷彿飄浮的髮絲,替它平添了一分神秘的氣息。
她覺得等了很久才聽到門響,而當公爵的身影入了她的眼帘,她卻禁不住畏縮了一下。
他看起來似乎要比平常更高大、更有權勢。
或許因為他穿了件拖地的紫色睡袍吧,或許因為這房間的一切陳設都比安妮妲原來的房間大得多,而徒使她產生了渺小感。
他向她走近時,她覺得心跳加快了,喉頭也跟著抽緊而難以吞咽。
他立在床前細細地審視她,她憂思怔忡的大眼在小臉上圓睜著,纖細的手指則緊握在膝前。
「你真美,安妮妲!」他終於發話了。
「比不上凱柔和雪倫!」
「你怎能拿你去和你那空有漂亮面孔而沒頭腦的凱柔相比?至於雪倫,更比不得,過不了幾年,她就會變成個徒有其表而手腕圓滑的大使夫人了。」
「你難道……也比較喜歡……我的臉?」
「當你在場的時候,我發現,要我去注意任何其他女人都不可能!」
安妮妲淡吸了一口氣,他從前可從未這樣讚美過她。
「但是你所有的不僅僅是這一張臉。」他繼續說,卻好象是說給自己聽的。
然後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換了一個低沉的語調,又說:「安妮妲,我好害怕啊!」
她怎樣也料不到他也會說出這等話來,她用眼神向他詢問,他顯得更深沉了:「你雖說過愛我,但是一旦我又嚇著了你,你又要恨我了。這個我會受不了!」
安妮妲倒吸了一口氣。
現在她明白了。
此刻說話的已不是權傾一時、專橫跋扈的大公爵,而是那個每喜愛一件東西,便被奪去的小男孩。他正害怕失去她!
這正是她替他掃除心理障礙的時候,但是她卻覺得毫無助力,更不知從何做起。
「我早已忘記溫柔是怎麼一回事,假如我還真有過它的話!」他繼續傾訴著。「我早已習慣嚴厲冷酷,只顧自己的感覺,從不在意他人的想法!」
他凝視著她,然後聲音變得急促起來:「但是我在意你的!我需要你的愛,沒有你的愛,我這輩子便沒有指望了!你要幫助我,安妮妲,讓我成為你所要我做的人。」
安妮姐突然不再覺得無助了,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沖著他甜甜地一笑,面容也跟著煥起了一層光輝,然後她只伸出手來,抓住他的膀臂。
「你決不致嚇倒我或駭著我,」她溫柔地說,「我愛的正是原來的你。我以整顆心……整個靈魂……整個人來愛你!
我已完全屬於你,已全部……都給了你!」
公爵發出了一聲奇異的吶喊,向前仆倒在她的身下,她支撐不住,順勢便靠到枕墊上,而公爵的臉剛好埋進了她的脖子彎里。
「你真的--這麼想么?」他的聲音從她的髮際間進出,奇異而不穩定,好象有某種東西在他體內突然潰裂了。
他把她緊緊地擁住,緊得教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然後她感覺到頸部似乎濕濡濡的。
立刻明白,此時他需要她就象凱柔需要她一樣,或許就象日後她兒子需要她一般的需要她。於是她也伸出手來擁抱他,並輕輕地在發上吻著。
「我愛你……愛得那樣深切,已不是……話語所能說清楚了!」她在他耳邊低語著,「我知道……我倆在一起,會有很多……奇妙事情……可以一齊做。」
公爵沒出聲,只是把她擁得更緊,她輕柔的語音繼續向下滑落:「但是……有許多事情你必須先……教我,你不也說過?……我……笨得可以,而你則……聰明多了!」
她輕嘆了一口氣。
「當婚禮正在進行的時候,我曾這樣想,假如你不是個公爵……假如你沒有錢,我就比較……容易證明,我愛你只是因為……你就是你!直到那時,我才體會出你對我說過的話……那些東西的確……不再重要了。」
她繼續說下去,同時也感覺到公爵的眼淚並沒有停止。
「然後我突然又領悟到,只要我們能在一起……,你是公爵或清道夫?我們住的是宮殿或茅屋?都沒有關係了!我們只是兩個必須廝守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是絕對分不開的一對!一旦分離……便只有跌入絕獄里去了;惟有在一起……
因為我太愛你,那就好象……在天堂一般了!」
公爵抬起了頭。
此刻。在微弱的燭光下,安妮妲看清了他那張帶相而發光的臉,同時也看見了一簇炬火在他眼裡燃起。
「我能么?我真能帶你上那裡去么?」他問。
「靠……近你,還有當你吻我的時候,那麼神妙,但是……」她的聲音更加低回,「我更希望……完全……屬於你……希望你教我怎樣去……愛你……把我的愛……給你,也把你的……我想你是愛我的,把你對我的愛……給我。」
她再度抬起眼來看他,他的面容再度吸住了她的目光。
有種新的表情在他眉眼間浮起,整張臉好象變形了--他看起來要比以前年輕得多、快樂得多。然後,他說話了,聲音極不穩定:「我愛你,也崇拜你--我的小妻子!你是我最中意的了。你是我的!我不能失去你,絕不能讓你走!」
「你永不會失去我的!」她喃喃回應著他的聲音。
他把她拉得更近,把所有的感情渡給了她。他的手指在她膚上激起一種奇異的傳動,他的唇則點燃深蟄她體內的激情,與他眼中的熾焰相映。「愛我吧,我親愛的--愛我吧!天知道我有多麼需要你的愛!」
他把這些字反覆地印在她的唇、她的臉頰、她的頸項、她的胸上。
「我愛你……我愛……你!」
她回以熱情的答覆,卻痴迷得弄不清她說了沒有,只覺得那股異動在心底莽撞著急欲掙出。
然後,他們倆沉入了難以言喻的妙境,痴愛與狂喜帶著他們飛升,升到了他們前所未知的天堂之地!
世界不再存在,唯有他們共享的、漫妙而銷魂的愛情,婉轉不歇、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