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是那個……韓嫣?」
王太后深深簇起眉:這個韓王韓信的曾孫,雖然只是庶出,但看來確實流著相同的血;昔日韓信貴為開國元勛,高祖親封的異姓王,卻陰圖謀反,事敗還投靠了匈奴,今日韓嫣敢對皇室之人不敬,明日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韓信?
江都王伏地而泣:「兒臣……兒臣還當什麼江都王?還不如回宮當個宿衛,和韓嫣一樣去伺候皇上!太后就請把兒臣的封地都收回吧,或者,都送給那佞幸好了!」
「說什麼混帳話!」王太后厲聲呵斥,「朝廷的封地,豈是說收回就收回說送人就送人的!」
「兒臣……妄為劉氏子孫……請太後為兒臣做主……」江都王泣不成聲。
王太后長嘆一聲,走下座榻,親自扶起江都王,撫著他的背道:「你是皇族貴胄,和佞幸一般見識實在是有失身份。這事,哀家記下了,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江都王感激地點著頭,漸漸止住了哭泣。有太后出面,還怕治不了小小韓嫣?至於皇上……就遊獵時所見所聞,那個叫衛青的新任建章監才是眼下皇上面前的新貴,一個十二歲的小孩,要打點還不容易嗎?
江都王是暫時安撫住了,韓嫣也是必須要除的,但該怎麼做,王太后卻一時沒有主意:徹兒刻薄啊!春天黃河決口,造成餓殍遍地,災民易子相食,皇上卻徑自大興土木修建上林苑,當太皇太后責問為何不火速賑災時,得到的回答卻是孫兒謹遵黃老的順應之道不敢有違云云,老太太頓時氣的直發抖。八百里加急的災情奏摺統統被送到了東宮太皇太后處,從災區趕來的信使得到皇上的特許在太皇太后寢宮外大聲喊冤叫苦,將災民種種慘狀詳加描述,趕走一個又來一個,接連不斷步步升級,太皇太后食不下咽睡不安枕,不多時就病倒了。王太後知道,劉徹是在為新政受阻泄恨,也是在為因一句「諸政事毋奏東宮」而被太皇太後下獄后自殺的御史大夫趙綰、王臧報仇。為了折磨擊倒太皇太后,徹兒可以將成千上萬水深火熱中的災民當成武器,他又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要收拾韓嫣,如果沒有一個象樣的罪名,只會是引火燒身,到時候,就算自己是徹兒的親娘這個身份,恐怕也沒有半點用處。
未央宮中,衛青膝行來到寢殿外圍,隔著簾帳,他看到一坐一跪兩個身影,他知道那是皇上在為韓嫣梳發。
因為那次遊獵,韓嫣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皇上一直守在旁邊,握著他的手不肯放。後來韓嫣終於醒了,他望著皇上沉默了很久。
「抗擊匈奴非同兒戲,你打算將此重任交給李當戶?他只是有個好父親,本人根本不知道匈奴的馬有多快,刀有多沉。……或者,你是認為憑著軍心士氣能將此克服?」
衛青愣住了,根本沒想到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皇上也呆了一下,隨即笑了,笑的很欣慰,握著他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和著淚水不斷親吻著磨蹭著。
「……王孫……王孫,朕就知道你能明白的,你能了解的……」
衛青看見韓嫣也笑了,笑的很虛弱也很勉強,就像御花園中那些盛開的白色花朵,彷彿透明一般。
他聽見韓嫣說:「對,我明白,但也只是明白而已。」
衛青想起公孫敖給自己說的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中那被砍下雙手的女子,她是不是依舊會對太子丹笑?是不是會用沒有了手的血臂捧著太子丹哭泣的臉,對他笑?…………
衛青正兀自出神,忽然聽到劉徹呼喚自己的名字,急忙答應,劉徹問了幾句衛青的功課,衛青答了,就在此時近侍楊思勘來報閩越舉兵圍東甌,東甌告急於漢。
劉徹俯身在韓嫣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親親一吻,方才起身離座,匆匆離去。
韓嫣隨意躺靠下來,招手要衛青過來。待衛青重新坐定后,問道:「公孫大人可有仔細教你武藝?」
「幾位師傅和公孫大哥對我都非常好,我不敢有一日懈怠,只是……」
「只是什麼?」
「公孫大哥只教我騎馬和使大刀,韓大人,我不想學使大刀,我想跟你學怎麼用劍!」
韓嫣一愣,隨即笑問:「為什麼呢?」
「那種大刀實在太難看了,又黑又笨重,劍多好看啊!使起來又瀟洒又漂亮!」
「你啊,衝鋒陷陣的真本事不學,卻羨艷這花拳繡腿。」韓嫣格格直笑,「公孫敖知道了,非把鼻子氣歪不可!」
「啊??」衛青聽的一愣一愣的,莫非自己弄了個大笑話嗎?
「劍這種武器只適合於一對一貼身肉搏,在戰場上卻需要同時面對無數毫無章法可循的密集攻擊,對方一刀劈來,就能把你連人帶劍劈成兩片兒!」
「我,我……其實,韓大人,我……」猶豫了片刻,衛青還是決定說了:「我很仰慕韓大人,從第一次見到您就開始了,所以,我希望能跟隨韓大人學習,無論學使刀還是學使劍,我都希望韓大人能親自教導我。」
韓嫣很久都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跪伏在地的衛青。
「……公孫敖應該警告過你,不要太接近我吧?」
「是。」
「那你為什麼不聽?」
衛青不知該如何回答,想了想,才道:「那韓大人又為什麼不願意離開皇上呢?我想,韓大人應該比誰都明白不應該太接近皇上吧。」
韓嫣一怔,隨即笑了,「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懂了。」
***
劉徹正與田蚡嚴助議事,楊思勘進來稟報王太后駕到,眾人急忙起身恭迎,待太后入座,劉徹方才在下首坐了,心中著實不悅,太后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來,莫非是故意的嘛?
果然在客套寒暄了幾句后,便聽王太后道:「東甌的事,哀家已經聽說了,不知皇上可已有決斷?」
「稟太后,孩兒年少,初歷戰事,不敢妄自決斷,正與太尉商議。」
此時田蚡的太尉之職早已被罷,只因是王太后親族,方才得以武安侯一爵出入宮闈,田蚡卻不知收斂,繼續頻頻干涉政事。
王太後知道劉徹是在諷刺,便問田蚡:「武安侯,你怎麼看呢?」
田蚡恭謹地跪奏道:「啟稟太后,臣以為,越人相攻擊,本為常事,又數次反覆,我大漢如次次前去相救,實在煩不勝煩,勞民傷財——」
嚴助長跪拱手急切道:「皇上,太后,武安侯此言差矣。東甌在我大漢邊境,閩越犯東甌便是犯我大漢,出兵退敵是保家衛國,何來勞民傷財之說?」
「東甌彈丸之地,自秦時便棄之不屬。」
「秦王殘暴,東甌遊離,暴秦怎可與我大漢相提並論?!」
「我大漢眾位先皇皆以無為治天下,從不輕啟戰事,為的便是讓百姓安居樂業,六十餘年方有這太平盛世、米粟金銀滿倉。如今傾國之力救一無用之地,好比花費千金購一朽木,臣以為,實在不足與救!」
「你的意思是,任東甌自生自滅?」劉徹反問道。
「不錯!」田蚡答的響亮,驕傲之色溢於言表,太后既親自過問,皇上就非聽自己的不可了。
劉徹冷哼了一聲,果然太后一來這田蚡就更囂張了,正要說話,王太后卻搶在了前面。
「武安侯為國為民,實在是國之棟樑、百官楷模,大漢有你這樣的忠臣良弼,哀家甚感欣慰。你先退下吧,以後,你要繼續盡心竭力,輔佐皇上。」
「是,臣謹記太后教誨。」
田蚡滿面春風地退下后,嚴助高聲道:「皇上!太后!田蚡之言禍國殃民啊!」
「嚴助!你敢對大漢忠臣、皇親國戚妄言污衊,就不怕死嗎?」王太后在扶手上重重一拍,聲色俱厲。不必說左右的宮女內侍,劉徹也嚇了一跳,王太后從來恬靜安詳,如此震怒,還是首次見到。
只聽嚴助朗聲道:「為國為民為漢家社稷,微臣何惜一命?」
劉徹暗叫不妙,這嚴助是自己從百餘郡舉賢良中挑選出來的青年才俊,難道就要折損在此了嗎?
「稟太后——」劉徹正要求情,卻見王太后臉上的怒容竟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和顏悅色,欣喜滿面。
「說的好,說的好!」王太后微笑著不斷點頭。「不愧是皇上挑選出來的菁英,我兒果然好眼光!」
「太后?」
「皇上召嚴助議事,想必對東甌早已有數了吧?那田蚡卻不知好歹,跑過來胡說八道,哀家這次來,為的就是替皇上趕走他,免得這種聲色犬馬之徒壞了皇上大事。皇上,現在就請皇上下旨吧。」
劉徹喜出望外。
嚴助更是幾乎不敢相信,他幾乎都做好了被斬首抄家的準備了,現在的感覺不亞於死裡逃生。都說外戚亂政,今日所見這王太后卻是如此深明大義,堪稱女中豪傑。
「好!朕代東甌的百姓先謝過母后了!」劉徹對王太后一拜,轉而對嚴助:「田蚡不足與計。吾新即位,不欲出虎符發兵郡國,現賜你節以代替虎符發兵會稽擊退閩越。如有抗命者,朕特許你先斬後奏!」
「微臣領命!」
「嚴助你可要想好了,」王太后沉聲道,「現在虎符在太皇太後手中,不動虎符而發兵,冒的風險可不是一般兩般,一旦太皇太后發難,即使有皇上的聖旨,恐怕也救不了你。」
「臣說過了,為國為民為漢家社稷,微臣何惜一命?請太後放心!嚴助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讓東甌歸來!」
嚴助領旨退下后,劉徹和太后重新坐定。
「太后怎麼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