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朕想聽聽皇后的解釋。」
長門宮中,劉徹與陳阿嬌面對面。
頭好疼……
劉徹強忍住要去揉額角的衝動。真的好疼,彷彿有一根繩子綁住了後腦勺到太陽穴一整圈,越勒越緊,抽疼的厲害。
也許是因為最近煩心的事比較多的緣故吧。當他正為該怎麼彌補太皇太后捅下的漏子而操心的時候,大長公主和皇后居然又給他玩花樣!
衛青是他全力栽培的幼苗,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來傷害!
面對劉徹神情冷峻的質問,陳皇后原本充滿熱情的心漸漸冷下來。當聽到御駕到了的消息,天知道她是多麼雀躍,迎駕的時候,整個身心都因喜悅而顫抖著。
可是皇上來並不是因為想她了,更不是來關心她的,他來,是為了母親和自己想要暗地裡殺死的那個小男娼!是為了那個小男娼而前來興師問罪!他不是來看望自己這個原配妻子的!
「……皇上,」她凝視著託付終身的夫君,平靜地開口,「臣妾想皇上啊……每天,每個時辰,每個時刻,都在想,都在想……在想皇上現在在做什麼,是該上朝了吧?又要聽多少嘮叨?該下朝了吧?又要看多少斤的奏摺?——」
「皇后。」
「——該進膳了吧?御膳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也不能總是忙著視政,總要出去散散心。不過也不能太忘記時間,不然那些公卿又要嘮叨了——」
「皇后!」
「天氣越來越涼了,晚上呀,不要太晚睡。皇上小時候總有踢被子的習慣,得吩咐人看著,小心千萬別著涼了——」
「皇后!夠了!」劉徹大聲喝止陳阿嬌,「不要東拉西扯!朕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他覺得陳阿嬌的話彷彿咒語般,讓自己的頭越來越疼了,胸中也像是塞進了一團什麼的東西,讓他越來越煩躁,
「……臣妾,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陳阿嬌彎下腰,拜伏在地,「母親大人不過是依照臣妾的命令做事而已。如果皇上要降罪,就請懲罰臣妾一人吧。無論是什麼樣的責罰,臣妾都將甘之若飴。」
劉徹愣在遠地,獃獃地看著跪伏在地的皇后。這太反常了!本來他已經做好了和這個潑婦大吵一架的準備,卻萬萬沒想到她是這種態度,這與預想中相差實在太遠了。怎麼搞的?她究竟在想什麼?真是搞不懂女人的心思……不好,頭疼的愈發厲害了!簡直就像是有個大鎚子在狠狠敲打一般!
劉徹離開后,陳阿嬌依舊伏在地上,動也不動,彷彿睡著了。宮女試探性地喚道:「娘娘?」沒有得到回答。她只看到一副微微顫抖的肩膀和脊背。
***
不久,劉徹下詔,納衛子夫為夫人,封衛青為太中大夫、典護軍,秩俸比一千石。衛氏全家都被召進長安,住進御賜的豪宅。衛青同母兄弟們得到的賞賜,數日之間竟累積有千金之多,甚至衛家次女衛少兒的情夫陳掌也沒有被遺漏。太僕公孫賀因報信有功,劉徹將衛家長女衛孺嫁給他為妻。
受重傷的衛青因不便移動,暫時住在公孫家。他看著宦官們將賞賜在床前堆成小山一般,呆楞著無法反應。他不滿十四年的人生中見過的所有東西加起來,恐怕也沒有它們的一半值錢。
「賀哥,你也未免太狡猾了吧!」公孫敖對公孫賀不滿地撇嘴。
「什麼?」
「少給我裝糊塗!救人的明明是我,可為什麼得到皇上賜婚的卻是你?」
「好濃的酸味啊。」公孫賀笑道,「沒錯,拼性命救人的是你和蘇建任安,我只不過是跑去跟皇上報了次信,悠哉地很,確實不能和你們的辛苦相提並論。但是有一點我卻比你們強,而且這一點可以說是舉足輕重,那就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公孫敖眼前晃晃,「——我將皇上擺在任何事物之前。我,給了皇上面子。」
是這樣的嗎?衛青將眼光從賞賜上轉向正在拌嘴的堂兄弟倆,若有所思。
「呃……衛孺漂亮不?」公孫敖無話可說,只好轉移話題。
「那還用說嗎?看看你的小兄弟就知道了,一個娘生的,還能差到哪去?」
「好命的傢伙!怎麼就沒有類似的美女嫁給我呢?」
僕人來報上大夫韓嫣到。
「姐夫,敖哥。」衛青喚道。
「咦?」
「賀哥要娶我大姐了,自然是我的姐夫。」衛青微笑,「我想和韓大人單獨說說話,好不好?」
「嘴甜的小鬼,改口倒快。這會兒就不是公孫大哥,變成敖哥了。」」公孫賀取笑道,「那我們就先出去了。」站起身的同時伸手在公孫敖胸口拍了一下,「以後可得對人家好點,但可別變成狼哦!」
「胡說些什麼呀!」開玩笑也不知道輕重,公孫敖臉黑了一大半,怏怏地跟了出去。
公孫賀離開后,房裡就只剩下韓嫣和衛青兩個人了。
衛青掙扎著想要起來,被韓嫣制止了。其實他也根本還爬不起來。
韓嫣取出了一個長條形的布包,正要解開,一碰之下,那纏繞的布竟然散落開來,露出了裡面的物體。那是衛青在掖庭中被禁軍踢開的短劍,正因為有了它,衛青才能活到公孫敖前來。
短劍依舊鋥亮,閃耀著寒光的刃口沒有任何缺口,透出讓人發冷的氣息。就是這鋒利的刃口,割開了束縛著它的布料。
「謝謝你,韓大人。如果不是您給的這把劍,我就不能與您再次相見了。」衛青發自內心深處誠懇地道謝。
韓嫣微微一笑,算是答話。
「好劍。」韓嫣用指腹在劍身上細細摩挲著,「割斷了那麼多喉嚨,削斷了那麼多骨頭,喝了那麼多血,也只當等閑。和它最初的主人還真是一模一樣啊……」
「韓大人您不要這樣!您不是這樣的人!」衛青急急叫道。
韓嫣笑了:「我說的可不是我自己。把它送給我的,是惡名昭著的匈奴人。不過——」微笑漸漸轉為無奈地苦笑,「不過製造它的,卻是一個漢人。他身為漢人,卻用故鄉燕地赫赫有名的鐵刀劍製造技術,來對付漢人……」
他抬頭對衛青說:「我在掖庭里沒有看到它的鞘,是在你這裡吧?來,把它收好了,以後還用得著呢。」他將短劍遞過來。
「韓大人留著防身吧。這麼好的東西給我用真是浪費了。」
「皇上給你們衛家的賞賜你都知道了吧?那麼你記好,這次還只是剛開始,」韓嫣指指他裹著繃帶的肩膀和手臂,「以後的日子裡,類似的事情會像家常便飯一般。這次如果不是有它,你想你會怎麼樣?所以你還是乖乖地收好吧。」
衛青還想推辭,卻被硬塞過來,最後只得取出鞘。韓嫣還劍入鞘,交給衛青收好。
「別恨皇后,別恨她。雖然她把你傷成這樣,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恨她。」
「韓大人?」
「皇后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拚命想要挽回丈夫的可憐妻子罷了。」
他還記得,那天皇後向劉徹獻上了一份竹簡。那是篇極盡華麗之能事的辭賦。皇后貶居長門宮,故名長門賦。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跱於枯腸。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於空堂……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好文章!好文采!」劉徹只粗粗一閱,便擊節稱道,跟著話鋒一轉,諷道:「不知皇后是花了多少錢財,才請得司馬相如為你捉刀?」司馬相如是他招攬的名士,他的文風,他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皇后說此賦字字句句代表的都是臣妾的心意,劉徹冷笑一聲,「別說笑了,寫出如此情真意切之文的,是司馬相如,不是你。」
他看到皇后當場就呆掉了。竹簡被摔回懷裡,也沒有反應,只是跪坐在那裡,望著劉徹無情的背影,眼睛也不眨一下,晶瑩的淚水卻撲簌撲簌滾了下來。
她站起來,全身都在顫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卻推開了想要攙扶自己的宮女。僅存的驕傲與自尊支持著她,讓她在進了內殿獨自一人後,才在壓抑的啜泣中開始了喃喃自語。
「皇上,皇上,我才是你的結髮妻……你說過會疼愛我一輩子的,你都忘記了嗎?……你說過的,如果我願意嫁給你,你會用黃金為我蓋一座屋子……誰也不讓進,只有我和你……你說,我們會白頭到老,舉案齊眉,子孫滿堂……」
她是太皇太后的長外孫女,是堂邑大長公主的長女,是皇后,是國母。這士族的驕傲,讓她不允許自己在外人面前有任何示弱的表現。花重金聘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是她好不容易放下身段做出的最大讓步,是最後的賭注。可是她輸了。
難道要她像卑賤的歌女一般去獻媚?她做不到,自幼的教養不允許她做出那種有失身份的行為。於是,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韓嫣只覺得渾身發冷,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剛到大漢的時候,正是陳皇后最受寵的日子,然後,自己就取代了她的位置。那麼,誰將取代他的位置呢?在什麼時候?是明天還是後天?
「坦白說,如果換成是我,恐怕也會做出同樣的事來。」他伸出手,輕輕放在少年纖細的脖子上,「不要把我想的太好了。衛大人,我不是聖人。」
發現少年的眼神充滿了驚異與不信,韓嫣笑了,「不必害怕。」把手移開,身體往後倒,雙手向後隨意地在地上一撐。
「其實,我的天地比作為女人的她要寬廣,所以從這點來說,我比她幸運多了。」涼爽的秋風過來了,捲起垂地的白紗帳,舞出一片旖旎風光,「……如果皇上最喜歡的人不再是我,那也沒關係,只要我還能得到他的信任,還能幫助他,那就足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