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傷口很乾凈,」蓓妮在重新包紮好潘伊頓的肩膀時說。「沒有看到感染的跡象,你非常幸運。」
「感激不盡,李小姐。」疼痛使伊頓的五官糾成一團,但他在倒回枕頭上時,努力擠出一個感激的笑容。「我的書桌抽屜里有些治傷葯,我在失去知覺前擦了一些。」
「幸好你有治傷葯可用。」玫琳在床尾說。
「我在書房裡貯存了各種應急用品,」伊頓說。「彈藥、食物和飲水這類的東西。我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可能得躲到迷宮裡避難。『陌生客』遲早會採取行動的。」
潘老頭或許瘋狂,但有足夠的智謀和勇氣,所以才能逃過一路追殺他進迷宮的歹徒,亞待心想。
他瞥向玫琳。談到智謀和勇氣,她在迷宮和隧道里的表現,令也不得不感到欽佩和驕傲。
回到家后,她已經洗過澡和換上一件淺灰色的衣裳。她的頭髮再度整齊地中分,並在頭部兩側夾出優雅的波浪,幾綹鬈髮飄逸地垂在耳前。要不是臉上的憂慮表情,任何人都會以為她下午沒有做比拜訪老友更累的事。
她今天的處變不驚,說明了她過去一年來的遭遇。
地板里的秘密出口通往一條充滿霉味的古老石造隧道,最後從一座廢棄的倉庫里出來。沾滿爛泥又帶著受傷的伊頓,他們費了不少工夫才攔到願意載他們回家的出租馬車。
在匆促又不完整的解釋中,伊頓被交到蓓妮手上。在她的照顧下,他終於清醒和意識到周遭的環境。他立刻認出她來。
「能不能告訴我們出了什麼事?」亞特問。
「我的身手恐怕不如往日敏捷了。」伊頓說。「我遭到『陌生客』的偷襲。以前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玫琳悄悄嘆了口氣。亞特不怪她。盤問伊頓會很困難,他心想。伊頓似乎把一切都歸咎於他幻想出的「陌生客」。
「你知不知道射傷你的『陌生客』是誰?」玫琳問伊頓。
「不知道。他用領巾蒙著臉,帽檐又拉低到眉毛上。」
「能不能告訴我們任何跟他有關的事,好讓我們能留意他?」玫琳追問。
伊頓皺起眉頭。「行動像正值壯年的男子,肯定沒有風濕病或僵硬的關節。拿著一根金柄手杖。」
亞特看到玫琳的手緊握住床柱。
「手杖?」她緩緩重複。
「沒錯。記得當時我就感到奇怪,梵薩人在那種情況下,不會攜帶那種東西。」伊頓說。「但話說回來,他必須從街道接近屋子,無疑是想偽裝一番以免啟人疑竇。我猜手杖和他的穿著很相配。但我還是覺得頗不尋常。」
玫琳和亞特交換一個眼神,然後她又轉向伊頓。「還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
「大概沒有了。任何人的聲音,我只要聽過就不會忘記,但我不認得他的聲音。就像我說過的,他是『陌生客』。」
亞特靠近床一步。「他有沒有跟你說話?說了什麼?」
亞特嚴厲的語氣使伊頓警覺地睜大眼睛。玫琳皺眉瞪亞特一眼,微微搖一下頭,然後面帶安撫笑容地轉向伊頓。「韓先生很想知道這個『陌生客』的身分。如果他成功地用香迷昏
我們,天知道他會對我們大家做出什麼事來。再微小的線索也有助於我們找到他。」
伊頓嚴肅地點點頭。「我不記得他確切的用字,只記得他說什麼『帶領他找到我的秘密,要我交出鑰匙這類的鬼話。我當然立刻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什麼?」亞特問。
「當然是我的筆記。」伊頓疑心地瞥向房門,好像要確定沒有人在走廊上偷聽。「研究了好多年。他們知道我就快要解開秘密了。」
「秘密?」亞特瞥向玫琳。「你說的會不會正好是梵薩嘉拉島的秘籍?謠傳去年被人從園圃寺偷走的那本古書?」
「不是,不是。」伊頓不屑地說。「秘籍只不過彙集了煉丹術的古老秘方,完全是無稽之談。我的研究深入梵薩核心。我找尋的是在古人發現后,失傳了幾世紀的科學大秘密。」
亞特差點大聲呻吟。盤問伊頓簡直比登天還難。
伊頓望向玫琳。「為妳的婚姻感到遺憾,親愛的。不得不承認聽說迪倫偉葬身火窟令我如釋重負。極其不幸的問題的最佳解決之道。」
亞特眉頭一皺。「你認識迪倫偉?」
「素未謀面,但在他死前不久,我開始聽到一些謠言。」伊頓點了兩下頭。「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是『陌生客』。要知道,他們非常善於偽裝。」
亞特努力按捺住性子。「你聽到什麼謠言?」
伊頓瞥向玫琳。「在令尊去世前不久,他寫信給幾箇舊識警告我們,如果迪倫偉來問梵薩古書的問題,我們千萬不要被他女婿貌似天使的魅力給欺騙了。我立刻知道維敦把女兒嫁給了一個『陌生客』。」
亞特猶豫片刻后,決定冒險一試。「林斯磊認為迪倫偉的鬼魂前幾天去他的書房看他。」
伊頓「哼」了一聲說:「啐,林斯磊開口閉口都是鬼,那傢伙瘋瘋癲癲的,大家都知道。」
亞特心想,只有瘋子最看得出誰是瘋子。「你認為可不可能是迪倫偉沒有被大火燒死,回來替『陌生客』找尋梵薩的古老秘密?」
「我懷疑。」伊頓咕噥。「玫琳是她父親的女兒,她不是傻瓜。」
「意思是?」亞特問。
伊頓慈祥地對玫琳微笑。「我相信她會聰明地在大火吞噬屋子前,確定迪倫偉確確實實是死了,對不對,親愛的?」
玫琳眼中出現驚恐。「真是的,潘先生,你太令我驚訝了。沒想到你竟然會去注意,關於我謀殺親夫的流言。」
蓓妮非難地嘖嘖作聲。「天啊!伊頓,你怎麼會去聽信那種閑言閑語?」
「沒錯,全都是惡意中傷之詞。」伊頓公然朝亞特擠眉弄眼。「我是不會去注意那種蜚短流長的。韓先生,你呢?」
亞特發現玫琳滿臉焦慮地看著他。他想到颯奇的耳目每天早晨送到他桌上的謠言傳聞和小道消息。「我覺得尋常的流言極其無聊。」他說。
他看到玫琳臉上閃過如釋重負的表情。他說的是實話,他只對非比尋常的流言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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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亨利合起筆記本準備離開。「聽來你們兩個有段非比尋常的經歷。」
「確實可以那樣形容。」亞特說。
「潘伊頓很幸運。即使逃過闖入者的追殺,他原本還是很有可能傷重不治。」
「他很強壯。」
「沒錯,但真的是僥倖。要不是她……」亨利停頓一下。「呃,有句話我非說不可,她是個身材窈窕的女人。」
亞特倒了另一杯咖啡帶到窗前,他望著窗外的花園,腦海里輕易地浮現玫琳的倩影。「沒錯。」他說。「曲線玲瓏。」
「而且聰慧過人。」
「的確。」
「還很有主見。事實上,我發現她的談話振奮人心。」
「是的,她有時非常……令人振奮。」
「今天跟她聊了很久。我必須承認,那樣的女人不容易遇到。」
「對極了。」
亨利走向房門。「我要告辭了。很遺憾還是查不到迪倫偉的進一步資料,但我會繼續打聽。下午我會去幾家製作特殊手杖的店問問,也許有人知道那支金柄手杖的事。」
「謝謝你,亨利。如果查到任何消息,立刻通知我。」
「沒問題。」亨利打開房門。
亞特微微轉身。「亨利?」
「什麼事?」
「很高興你開始對狄夫人有較正面的看法,我知道那些謠言使你對她心存疑慮。」
亨利茫然地看了他幾秒,然後表情豁然開朗。「我說的不是狄夫人,我指的是她的姑姑李小姐。」
他走出書房,帶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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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后,蓓妮進入書房時,亞特還在工作。他禮貌地起身招呼時,注意到她堅決的眼神。
「李小姐,我能為妳效勞嗎?.。」
「是的,有件棘手的事要跟你談。」
亞特壓抑住呻吟。「請坐。」
蓓妮在書桌對面坐下,一臉堅決地看著他。「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是什麼事,韓先生。」
他本能地設法逃避極可能是令人不快的談話,他瞥向房門。「玫琳呢?」
「在樓上陪潘先生。她可能正在跟他討論不久前,維敦的一個老同事從西班牙寄來的一本奇怪的小簿子。」
看來他是不用奢望玫琳會來替他解圍了。
「原來如此。」亞特坐下來。「談到潘伊頓,我不得不說妳的醫術令人欽佩,李小姐。玫琳說的沒錯,妳對藥草非常內行。」
「謝謝。幾年前維敦帶回來一些關於梵薩嘉拉島土生植物與藥草的書,我花了不少心血研究。但我今天想要跟你談的不是那個。」
「我正擔心是那樣。」他拿起書桌上的表煉圖章,心不在焉地把玩著。「這件事與玫琳有關,對不對?」
「對。」
他端詳著圖章的雕刻,幾秒鐘后把頭抬起來。「妳對我的意圖感到憂慮。」
蓓妮聳起眉毛。「你直接談到問題的核心,韓先生。」
「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
蓓妮的藍眸里閃爍著怒火。「但願如此。畢竟當一位紳士勾引一位淑女時──」
他僵住了。「她告訴妳,我勾引她?」
蓓妮揮揮手帶過這個問題。「沒有那個必要。早餐時我一看到你們在一起的模樣,就知道有事情發生了。我很清楚有些紳士視寡婦為好目標,但我承認我萬萬沒想到,你會那樣利用我的侄女。你一定知道她雖然是寡婦,但對男人幾乎是毫無經驗。」
「我知道。」他咬牙切齒道。
她尖銳地看他一眼。「毫無疑問。」
「等一下,李小姐。」亞特扔開圖章,坐直身子,把雙手迭放在桌面上。「妳要逼迫的人不該是我,是妳的侄女不肯認真看待現在的這個狀況。下午進潘家前,我嘗試跟她討論這件事,但她說什麼也不願意。」
「如果你的意圖是一片誠心,那你就有責任領頭。」
「我的意圖?」他惱怒地瞪著她。「是她口口聲聲說一切並沒有因我們之間發生的事而改變。她煞費苦心地指出那一點。」
「胡說,一切都變了。你們兩個在談戀愛。」
「她堅稱沒有變。她覺得今天的她在世人眼中仍然是黑寡婦,就像昨天的她一樣。」
「是啊,是啊,她也是那樣跟我胡說八道的。我們家的人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只在意事實。」蓓妮嚴厲地看他一眼。「這裡明擺的事實是,我的侄女昨天還保有童貞,拜你之賜,她今天不再是完璧了。」
「我建議妳去跟她說,李小姐。她根本聽不進我的話。」他瞇起眼睛。「事實上,這件事開始看來像是她在利用我達到她的目的。」
蓓妮杏眼圓睜。「利用你?」
「正是。利用我找到糾纏她的那個鬼魂。她對我像對僱員,而不是像情人。」
「啊,我懂你的意思。」蓓妮噘起嘴。「沒錯,中間是卡著倫偉鬼魂的事,對不對?」
他等了一會兒,但蓓妮並沒有嘗試推翻他的結論。他起身走到窗前。「我想她不會承認對我有任何熱烈的感情。」
「你問過她嗎?」
「不需要直截了當地問。」他悄聲道。「妳的侄女明白表示,她對任何與梵薩有關的紳士都充滿戒心。我是梵薩人卻是不爭的事實。」
室內一片不自然的寂靜。片刻后,他轉身望向蓓妮。他很訝異她正若有所思地端詳著他。她開始用一隻手指輕敲椅子扶手。
他暗中咬牙切齒。
「我想你對情況並不是完全了解。」蓓妮終於說。
「是嗎?我不了解什麼?」
「使玫琳苦惱的不是梵薩紳士。」
「恰恰相反,她一有機會就指出梵薩人的種種缺點。在她看來,『梵薩學會』的會員在最好的情況下,是林斯磊和潘伊頓那樣的瘋癲怪人,在最壞的情況下是危險的歹徒。」
「聽我把話說完,韓先生。玫琳責怪自己被迪倫偉騙得那麼徹底,她認為如果她沒有上當嫁給他,她的父親至今仍會活著。」
亞特僵住了。
「她覺得無法信任的不是梵薩紳士,而是自身的女性直覺和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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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查理步履不穩地和他的新同伴走出煙霧瀰漫的賭窟,他努力把焦點對準在路邊等候的出租馬車。不知何故,他聽得到馬蹄和馬具聲,卻無法把馬車看清楚。他集中精神,但馬車的輪廓老是在輕微晃動。他今晚喝了不少,但不會比平常多。無論如何,他以前在酩酊大醉時,也不曾有過這種視力問題。也許是薄霧使景物模糊。
他企圖使頭腦清醒地搖一下頭,伸手輕拍新相識的肩膀。那個金髮男子自稱是「詩人」。他確實有詩人的慵懶優雅和英俊臉孔。
「詩人」也很時髦,他的領結打得既獨特又複雜,深色外套典雅大方。他的手杖更是非比尋常,金柄雕刻成兇猛的鳥頭。
歐查理看得出來自命清高、厭惡世俗的「詩人」,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那些令他乏味的人身上。「詩人」對他感興趣,代表「詩人」視他為品味最奇異、歡愉的社會菁英之一。
「今晚玩牌玩夠了,我要去薔薇街的窯子逛逛。要不要一起來?」他露骨地眨眼示意。「聽說老鴇從鄉下運來一批新貨,要在今晚拍賣。」
「詩人」瞥他一眼,眼神中是道不盡的乏味。「我猜是一群臉色蒼白的擠乳女工。」
歐查理聳聳肩。「無疑還有一、兩個擠乳男孩。」他自以為幽默地呵呵輕笑。「柏太太以貨色齊全自豪。」
「詩人」在人行道上停下,輕蔑地聳起一道金色的眉毛。「沒想到像你這樣的老經驗,竟然如此輕易感到滿足。跟被灌了鴉片酊而神智不清的愚蠢農家女上床,有何樂趣可言?」
「這個嘛……」
「至於男孩,我知道他們都是柏太太從風化區弄來的小扒手。」
「詩人」那種屈尊俯就的態度令人厭惡,但大家都知道「詩人」都較敏感。歐查理努力為自己的特殊癖好辯護。「問題是,我喜歡幼齒的,而柏太太的貨通常都是最嫩的。」
「就個人而言,我寧願我的貨神智清醒、訓練有素。」
歐查理再度眨眼想使視線清晰。「訓練有素?」
「詩人」步下台階。「我向你保證,受過房術調教的女孩,和運菜車運來的擠乳女工,有驚人的不同。」
歐查理看著他的金髮同伴走向等候的馬車。「調教?」
「沒錯。我通常選學過中國房術的女孩,但偶爾也換換口味選學過埃及房術的女孩。」
歐查理急忙步下台階。「你說的這些女孩,年紀不會太大吧?」
「那還用說。」「詩人」打開馬車門,露出請進的笑容。「只要出得起高價,你可以買到活潑可愛,不但精通房術,而且保證是完璧的姑娘。根據我的經驗,沒有什麼比得上訓練有素的處女。」
深感興趣的歐查理一手放在車門邊緣。「他們教授處女這些異國房術?」
「詩人」的眼睛在馬車油燈的琥珀色燈光中閃閃發亮。「你該不至於連『愛神殿』的樂趣都沒品嘗過吧?」
「不能說有。」
「歡迎你今晚加入我。」「詩人」敏捷地鑽進馬車,坐在深藍色的椅墊上。「我很樂意把你介紹給『愛神殿』的殿主。沒有老顧客的推薦,她是不收新客戶的。」
「多謝了。」歐查理笨手笨腳地爬進馬車。他坐下得太猛,一時之間頭昏眼花。
「詩人」在對面的座椅上觀察他。「你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歐查理揉揉額頭。「一定是比平常多喝了點,只要呼吸點新鮮空氣就沒事了。」
「太好了。我可不希望你錯過,我今晚打算帶你去看的特別節目,懂得欣賞稀奇事物的人寥寥無幾。」
「我向來喜愛稀奇。」
「真的嗎?」「詩人」聽來有點懷疑。
歐查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來減少頭暈目眩的不適。他努力回想自己有過哪些可以令「詩人」佩服的奇遇,但精神就是難以集中。夜還不深,但不知何故,他非常疲倦。「幾年前我和幾個朋友,創設了一個專門體驗奇特性愛樂趣的社團。」
「我聽說過這種社團的傳聞。除了你以外,成員還有葛南索和費克文,對不對?你們自稱『三騎師』。」
一絲恐懼使歐查理暫時清醒,他勉強睜開眼睛。「你怎麼會聽說過『三騎師』?」他聽到自己口齒不清地說。
「總是會不經意地聽到這些蜚短流長。」「詩人」微笑道。「你們的社團為什麼解散?」
另一陣不安竄過歐查理的背脊,他已經後悔提起那個該死的社團了。在五年前的那一夜之後,他們都鄭重發誓絕口不提它。那個小女伶的死可把他們嚇壞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那個女人發誓她的愛人,有朝一日會回來替她報仇的回憶。出事後的那一年裡,他經常在三更半夜被嚇出一身冷汗來。但隨著時間過去,他緊張的神經終於慢慢放鬆下來。
他向自己保證他安全了。但三個月前他收到一封信,信里附著一枚太過眼熟的表煉圖章。恐懼又開始在深夜襲擊他。幾個星期來,他動不動就回頭察看身後。
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因此他推斷信和圖章是費克文或葛南索的惡作劇。常識告訴他,不可能是那個神秘愛人前來報仇。她畢竟只是個身分卑微又沒有家人的女演員。她所說的那個愛人如果真的存在,他一定是個玩世不恭的浪蕩子,可能早就忘了她的名字。沒有紳士會多費心思在一個死於非命的小蕩婦身上。
「『三騎師社』變得令人厭煩透頂。」歐查理企圖擺出個不屑一顧的手勢,但手指好像不聽使喚。「我轉而從事比較有趣的活動。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詩人」微笑道。「像我們這種極其敏感的人就有這個苦惱,必須不斷尋求新鮮的刺激。」
「沒……我是說,沒錯。」歐查理髮現他的心思越來越難集中,馬車的搖晃似乎對他起
了催眠作用,使他只想倒頭大睡。他隔著沉重的眼皮注視「詩人」。「你說我們咬……要去哪裡。」
「詩人」似乎覺得那個問題非常好笑,他的笑聲在夜色中回蕩。馬車的燈光使他的頭髮看來像黃金。「哦,當然是另一個魔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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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屏氣凝神地看著舞台上,那個高高瘦瘦的銀髮男子,對坐在椅子上的年輕女子說話。
「璐晴,妳什麼時候會醒來?」他威嚴地問。
「鈴響的時候。」璐晴以毫無抑揚頓挫的語調回答。
斜靠在房間後面的牆上,颯奇傾身靠近佩琪對她耳語。「接下來是最精彩的部分,注意看。」
台上的表演令佩琪著迷,但她轉頭朝颯奇露出嬌羞的笑容。
台上的催眠師在表情木然的璐晴面前搖搖手。「妳會不會記得妳被催眠時引述『哈姆雷特」里的演說?」
「不會。」
催眠師拿起一個小鈴鐺輕輕搖了搖,璐晴嚇了一跳,睜開眼睛。她茫然地左瞧右看。
「我怎麼會在這台上?」她問。發現自己面對著不久前自己還身在其間的觀眾席,似乎真的很令她驚訝。
觀眾大聲驚嘆鼓掌。
璐晴紅了臉,無助地望向催眠師。
催眠師以笑容安慰她。「告訴我們,璐晴,妳常看莎士比亞的作品嗎?」
「沒有,學校畢業后就沒看過。我現在比較喜歡拜倫的詩。」
觀眾欣賞地大笑。正合他心意的女孩,颯奇心想。韓先生給他的那本「海盜」,他看到一半。他喜歡的正是那樣的作品,充滿精彩的動作和大膽的冒險。
「璐晴,妳有沒有背過『哈姆雷特』里的演說?」催眠師問。
「我的家庭教師逼我背過其中幾段,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現在一點也不記得了。」
觀眾席里響起竊竊私語和驚叫。
「這可就有趣了,因為妳剛剛背了那齣戲第二幕第一場里的一段。」催眠師宣布。
璐晴瞪大雙眼。「不可能。我連一個字也不記得,我發誓。」
觀眾熱烈地鼓掌叫好,催眠師深深一鞠躬。
「太令人吃驚了。」佩琪對颯奇耳語。
他咧嘴一笑,對她的反應感到滿意。「如果妳喜歡那個,那麼我有更驚人的東西要給妳看。」他握住她的手臂把她帶離銀閣。
夜已深,天已涼,整晚擠滿遊樂園的人潮開始向大門移動,打烊時間快到了。
「你一定要陪我走回家,」佩琪說。「今晚的夜色真美。」
「離開前要不要看看鬼屋?」
佩琪從帽檐下觀他。「我還以為你說那裡還沒有對外開放。」
颯奇輕聲低笑。「我在這裡有人脈,我可以安排我們進去。」他故意停頓一下。「但我最好事先警告妳,等一下妳可能會看到一些非常奇怪和嚇人的景象。」
佩琪瞪大雙眼。「那棟屋子真的鬧鬼嗎?」
「別怕,」颯奇向她拍胸脯保證。「我會照顧妳。」
她格格嬌笑。颯奇略微使勁地握住她的手臂。他喜歡她格格嬌笑的模樣,他知道她喜歡他。這是她第三次爽快地答應跟他到「夢幻閣樂園」約會。他的工作福利之一,就是可以讓他的朋友免費入園遊玩。
他今晚很樂觀。精心策劃再加上一點運氣,他希望能出其不意地使佩琪吻他。他的計謀能否得逞,就得看下午布置的鬼是否有效了。如果一切順利,佩琪會尖叫著撲進他懷裡。
「我很喜歡催眠術的表演。」佩琪看著他打開通往園區未開放部分的門。「你會不會自告奮勇讓他催眠你?」
「任何催眠術都無法催眠我,」颯奇放開她的手臂,以便關門和點亮一盞燈籠。「我的意志太強。」
「太強?真的嗎?」
「真的。」他舉高燈籠照亮幽暗的小徑。「我在研習一種增強念力的神秘哲學,以及各種可以保護妳我不受強盜和歹徒欺負的武功招式。」
「神秘哲學,武功招式,真了不起。我相信你無法被催眠。但你不得不承認今晚的表演很精彩。想想看,背誦出一整段演說,事後卻一點也不記得。」
「的確令人驚嘆。」颯奇附和道。依他之見,催眠師很可能給了璐晴一大筆錢要她那樣做。但他絕不會去質疑催眠的真假。沒有人比他更欣賞高明的計謀,而且他知道韓先生很滿意催眠表演替遊樂園帶來人潮。
他帶佩琪轉個彎后停下。他高舉燈籠好讓她能完全感受鬼屋,在霧中若隱若現的效果。
興奮與害怕使她瞪大雙眼。「天啊!真嚇人的地方。看來就像俞藹梅新書里的古堡。」
「『廢墟』嗎?」
「對。很棒的故事。你看過嗎?」
「我比較喜歡拜倫。」
他帶她步上台階,停下來打開沉重的門。鉸煉恰如其分地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聲,緩緩開啟的門帶來更多的恐怖效果。
佩琪在門口躊躇不前,瞇眼望向一片漆黑的屋內。「進去真的安全嗎?」
「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就在妳身旁。」
「謝天謝地。」她踏進屋內。
颯奇做好準備,等她尖叫。當她看到鬼時,他會在她背後接住她。
佩琪戛然止步,嘴巴吃驚地張開著。但她不是秀氣地尖叫,而是沒命似地叫喊。尖銳刺耳的驚恐叫聲響徹整棟屋子。颯奇放下燈籠,摀住耳朵。
「怎麼啦?」他皺眉蹙眼地說。「那不是真正的鬼。」
佩琪聽不進去,她猛然轉過身來。在幽暗中,他看到她眼中赤裸裸的恐懼。她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撲進他懷裡,而是用力推開他,然後朝門口撲過去。他抓住她的手臂攔住她。
「佩琪,等一下!那隻不過是條舊床單。」
「閃開!」
「它傷不了妳。」他努力壓制張牙舞爪的她。
「太可怕了!你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讓我出去!」她拚命掙扎。「讓我出去!」
颯奇不知所措地放開她。「佩琪,看在老天的分上,犯不著這樣大驚小怪。我發誓,那真的只是床單。」
但是佩琪已經奪門而出,衝下通往小徑的台階。她轉個彎,消失在通往園區主要部分的黑暗步道上。
他那高明的計謀原來不過如此,颯奇鬱卒地心想。不知道戀愛這種事值不值得去找韓先生商量。他極需建議,三年來他漸漸習慣了一遇到重要的事,就徵詢韓先生的意見。
他轉身察看他的鬼為什麼沒有發揮預期的效果,這時他終於看到佩琪一分鐘前看到的東西。
他吊在椽木上的鬼在門口的穿堂風裡飄動得相當令人毛骨悚然,但在樓梯凹處視而不見地瞪著他的,不是在舊床單上剪出的兩個空眼窩。鮮血極具恐怖效果。但他確實沒有想到要把他的假鬼浸在那玩意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