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突然出現屍體般灰白的臉孔,有如惡魔守護者急欲保護不為人知的秘密。提燈在堅定瞪視的臉上投下地獄般的光線。
小船里的男人一看到那怪物,不禁放聲尖叫,但沒有人聽見。
無盡夜色中,他驚恐的尖叫聲在周圍的迴廊里不斷迴響。他因驚嚇而失去平衡,身體一搖動,他所坐的小船在黑色水流中岌岌可危地擺動。
他心跳加速,突然冒出一身冷汗,並屏住呼吸。他反射性地抓住用來在緩慢水流中撐船的長篙,努力穩住。
幸好船篙穩穩地插入河床,穩住了小船,他驚恐尖叫聲的迴音也漸漸消逝。
怪異的沉默再度降臨。他勉強恢復呼吸,瞪著比平常人稍大的頭像,雙手仍在顫抖。
那只是個古老的雕像,其他雕像的斷肢殘臂也散落在地下河道的岸邊。這個雕像的頭盔和米娜娃的頭飾類似。
儘管他踏上這趟怪異旅程后,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類似的雕像,但這絕對是最讓人不安的一次。這個頭像彷佛是切割下來的頭顱,被人不經意地丟在河邊的泥地。
他再度顫抖,緊緊握住船篙,用力一推。他對自己看到雕像的反應很生氣。他是怎麼回事?他不能這麼容易就動搖了勇氣,他還有命運註定的任務必須完成。
小船往前飛馳,滑過大理石頭像。
船又轉過另一個河彎。提燈的火光照射出一道低矮的人行拱橋,沿路還有許多橋跨在河上,卻不通往任何地方,而被隧道圍住,碰到牆就是死路。那男人微低下頭,以防撞到頭。
當最後一絲恐懼也消失,刺激興奮的感覺再次回來。這全都符合先人日誌里的記載,遺失的河流的確存在,蜿蜒在城市之下,形成秘密水道,但在數世紀前即被掩埋遺忘。
日誌作者的結論是,向來懂得城市工程的羅馬人,首先掩蓋並保存這條地下河流,並在上面蓋了工事。在提燈的光線中,不難看出羅馬石匠的遺迹。而河水所流經的地下隧道里,其他地方都是中古風格的拱形屋頂。
掩埋的水道成為上方大城市的下水道,卻不為人知。雨水及排水管的污水都經此流往泰晤士河,所以味道很臭。這個永不見天日的地方真的好安靜,他連狹窄岸邊老鼠及害蟲的窸窣聲都聽得到。
目的地不遠了,他想。如果日誌記載的方向沒錯,他很快就會到達石砌地窖,也就是他的先人做秘密實驗的地下實驗室的入口。他全心全意地希望能在那個奇怪的儀器多年前被遺留的地方,找到它。
在他之前到此的那個人,因為解不開藏在古老寶石學中的最後一道大謎題,不得不放棄這個偉大的計劃。但小船中的男人知道,先人失敗之處正是他要承續的地方。他已經將古代鏈金術士的指示解讀出來,也很確定能完成這項任務。
若他能幸運地找到那個裝置,還要做很多工作,才能使它啟動。他還得找出失蹤的寶石,併除去兩個知道過去秘密的老傢伙。他並不認為這項工作會有多困難。
資料是成功之鑰,而他知道如何取得必要的資料。他進入上流社會,以便獲得有利的人脈。但他同時花很多時間在不名譽的賭場及妓院,因為上流社會紳士都在那裡吃喝嫖賭。他發現那裡才是謠言及閑話的集散地。
只有一個人猜得出他真正的目的,但她不會形成問題。她最大的弱點正是太愛他,而他向來都能利用她的愛及信任來操縱她。
不,若他今晚能找到那機器,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完成命定的任務。
他們把他的先人貼上瘋子的標籤,不願承認他是天才。但現在事情將完全改觀。
一旦他將那項致命的機器架構起來,並展示它無與倫比的毀滅能量,全英格蘭,不,是全歐洲,將不得不為第二位牛頓喝采。
「她不行,太膽小怯弱。」亞瑟看著面試完的女人走出門外。「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我要一個勇敢又上得了檯面的女人,不是一般的職業伴護。再叫另一個進來。」
顧太太和生意夥伴魏太太互視一眼。亞瑟感覺得到她們已快失去耐性。一個半小時以來,他已見過七位應徵者,但顧魏介紹所名單上這些溫順又貧窮到可悲的女人,沒有一個具備足夠的條件,可以擔任他所提供之職務。
他不怪顧太太及魏太太的不耐,因為他自己都快絕望了。
顧太太清清喉嚨,一雙有力的大手交疊在桌上,堅定地看著亞瑟。「爵爺,我很遺憾,但合適的人選您都已經面試過了。」
「不可能,一定還有人。」一定還有別的人選,他整個計劃的關鍵就在於找到合適的女人。
顧太太和魏太太坐在桌后怒視著他。她們的外表都很嚴厲,顧太太身材高大,莊嚴的臉足以刻在錢幣上,她的同伴則瘦長銳利,有如一把大剪刀。
她們都穿著保守但昂貴的服飾,頭髮灰白了一大半,眼神則飽經世故。
前門的招牌顯示顧魏介紹所為上流人士介紹職業伴護及家庭教師已有十五年。她們能在那麼久以前便懂得開設介紹所,而且獲利顯然不錯,足以證明其睿智及生意眼光。
亞瑟端詳著她們堅決的表情,想起先前去過的兩家介紹所。他們都號稱到那裡找伴護工作的淑女都經過精挑細選,卻只提供幾個很差的候選人。他非常同情那些人,並發現只有非常貧窮的女性才會來應徵這樣的工作。但他要找的並不是會激起同情心的女人。
他的雙手在背後交握,跨著大步,看著房間另一頭的顧太太及魏太太。
「如果你們已沒有合宜的人選,」他說。「那答案很清楚,替我找個不合宜的人。」
兩個女人都瞪著他,彷佛他失去了理智。
魏太太首先回過神。「這是正當的介紹所,爵爺。我們的檔案中沒有不合宜的女性。」她的聲音尖銳如刀。「我們的女士保證都擁有完美的名聲,及無懈可擊的推薦人。」
「也許你最好去另一家介紹所試試。」顧太太也以鎮定的語調建議。
「我沒有時間再去另一家介紹所。」他無法相信精心打造的計劃即將付諸流水,只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女性。他原以為這是計劃中最簡單、最不費力的部分,現在才震驚地發現其中的複雜性。「我告訴你們,我必須立刻找到人——」
他身後的門被人猛力推開,有效地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他和顧太太及魏太太同時轉頭看向有如颶風登陸般衝進辦公室的女人。
他立刻看出,她刻意不想讓人注意她突出的五官。金邊眼鏡半遮住活潑的琥珀般金色雙眸,如夜色般漆黑的光亮頭髮往後梳成嚴肅且比較適合管家或女僕的髮型。
她穿著質料厚重樸素、極不吸引人的灰色實用長裙,樣式的設計彷佛故意要讓穿者顯得更為矮胖。
經常在龐德街流連、觀察淑女流行的鑒賞家及可憎的時髦人士絕對不會再看這個女人第二眼。但他們都是傻瓜,不知何謂深藏不露,亞瑟想。
他看著她堅定但優雅的移動方式,沒有一絲膽怯及遲疑。異國風的眼睛閃著聰明伶俐,全身則散發出氣勢及決心。
極力保持客觀,他推論這位小姐缺乏世故的完美,無法讓上流社會男士盛讚她是最高等級的鑽石。然而,她自有其吸引目光的特色,她的精神及活力創造出某種無形的氣質,只要有適當的衣服,她在舞會中絕不會無人注意。
「羅小姐,拜託,你不能進來。」坐在辦公室外的女人一臉苦惱地站在門口。「我說過,顧太太和魏太太在和客戶討論很重要的事情。」
「我管她們是在討論遺囑或喪禮,麥太太。我要馬上見她們,我受夠這些廢話了。」
羅小姐突然停在兩張桌子前。亞瑟知道她沒注意到站在陰影中的他,部分的原因是窗外的濃霧讓辦公室的光線昏暗模糊,微弱的燈光也照射不了多遠。
魏太太長嘆了口氣,一臉彷佛只得逆來順受的表情。
顧太太顯然堅定多了,立刻起身。「你到底在做什麼,羅小姐?居然無禮地闖進我們的辦公室。」
「我只是來糾正一個顯然非常錯誤的印象,我不想在酒鬼或大色狼家裡工作。」羅小姐眯起眼睛。「我們先搞清楚這個重點。我需要立刻找到工作,沒時間去見這些根本不合適的僱主。」
「我們稍後再討論,羅小姐。」顧太太厲聲說。
「我們現在就討論。我今天下午剛見過你們安排的一個僱主。我保證,就算這是你們可以為我找到的最後一份工作,我也不會接受。」
顧太太的笑容只能用勝利的冷笑來形容。「很不巧,羅小姐,這的確是我們能為你介紹的最後一份工作。」
羅小姐皺起眉。「別說笑了。雖然我覺得過程令人火大,我們還是得繼續找下去。」
顧太太和魏太太互看一眼,顧太太回頭看向羅小姐。
「剛好相反,」她冷冷地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為你安排面試了。」
「你沒注意聽嗎,顧太太?」羅小姐不悅地說。「我說過了,我必須立刻找到新工作。我的現任僱主後天就要離城到鄉下去找朋友。她很好心地同意讓我住到她離開,但之後我就得找新的住處。但光靠過去幾個月微薄的薪水,我根本負擔不起。」
魏太太揮揮手,彷佛真的很遺憾。「我們已經儘力為你尋找另一份工作了,羅小姐。過去三天你已經做過五次面試,但每次都失敗。」
「不是我不好,是那些僱主的錯。」羅小姐舉起戴手套的手,開始邊說邊扳手指。「我抵達時,錢太太就已經醉了,之後則不停地喝著琴酒,最後還倒在沙發上沉沉入睡。我完全想不透她為何要找伴護,她根本無法好好說話。」
「你說夠了,羅小姐。」顧太太咬著牙說。
「歐太太在面試時都讓兒子主導。」羅小姐打了個頭。「而他顯然是那種會強迫家中軟弱女性順從他的可怕男人。這種環境難以接受,我絕不要和一個可鄙的男人住在同個屋檐下。」
「羅小姐,請你住口。」顧太太抓起一個紙鎮敲擊桌面。
羅小姐沒理她。「接著還有史太太。她身染重病,不得不在床上見我。我看得出她撐不過兩星期,親戚已在處理後事,恨不得她早點斷氣以便搶錢。我一眼就看出想從他們手裡拿到薪水,根本不太可能。」
顧太太挺直身體,開始冒火。「你的困難不能怪罪到僱主身上,羅小姐。你一直無法找到新工作要由你自己負責。」
「才怪。六個月前我第一次來應徵時,完全沒有找不到合適工作的問題。」
「魏太太和我的結論是你運氣好,因為你的第一位僱主剛好是出了名的怪人,而她不知道為什麼,竟覺得你很有趣。」顧太太大聲說。
魏太太則殘忍而愉快地說:「但很可惜,羅小姐,我們目前的客戶名單上並沒有怪人。一般來說,我們也不為那種客戶服務。」
亞瑟突然發現房裡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讓三個女人全都忘了他在場。
羅小姐因為生氣而臉色潮紅。「葉太太不是怪人。她是一個經常旅行的睿智女性,對許多事物有很開明的看法。」
「二十年前她有一長串的愛人,據說社交父界一半的人都在其中,男女不分。」顧太太反駁。「謠傳她是烏史東克芙特(譯註:當時之女權主義代表人物)的忠實信徒,相信女性行為的一些怪異觀念,不吃肉,還學過形上學,且人人都知道她單獨到埃及去旅行,卻帶了兩個僕人回來。」
「更怪的是,大家都知道她只穿紫色的衣物。」魏太太說。「相信我們,羅小姐,怪人是我們對你的現任僱主最客氣的稱呼了。」
「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羅小姐的眼中閃著怒焰。「葉太太是一位可敬的僱主,我不允許你們毀謗她。」
亞瑟發現她對即將成為前任僱主的忠誠非常有趣,又有種怪異的著迷。
顧太太輕哼。「無論你覺得她有多可敬,我們並不想在此時討論葉太太的品性。重點是,我們真的無法再為你介紹任何工作,羅小姐。」
「我一點都不相信。」羅小姐說。
魏太太蹙起眉頭。「我們要怎樣幫你找工作,羅小姐?你一直這麼頑固,不肯表現出優秀伴護的適當行為。我們一再解釋溫柔、謙恭、輕聲細語是多麼必要。」
「才怪,我一直都溫柔、謙恭到極點。」羅小姐彷佛真的受到了侮辱。「至於輕聲細語,你們可以證明我曾經大吼大叫嗎?」
魏太太抬眼望著天花板,顯然是祈求上天幫忙。
顧太太則輕哼。「你對適當行為的標準顯然和我們不同,恕我們無法再為你服務。」
亞瑟注意到羅小姐開始露出擔心的表情。她堅決、優雅的下巴明顯繃緊,看得出她就要改變策略。
「先不要這麼快下定論,」她圓滑地說。「我相信你們的檔案中一定還有其他的僱主。」她突然對兩個女人露出幾乎能照亮整個房間的燦爛笑容。「只要你們讓我看看檔案,我絕對可以替我們節省許多時間。」
「讓你看客戶檔案?」魏太太彷佛受到電擊全身一顫。「絕對不行,那是機密。」
「別緊張,」羅小姐說。「我並不想散布你們客戶的閑話。我只是希望看看檔案,做為決定未來工作的憑據。」
魏太太揚起下巴,不屑地斜眼看她。「你完全沒有聽懂重點,羅小姐。是否能獲得工作得由客戶決定,而非應徵者。」
「正好相反。」羅小姐走近魏太太的桌子往前靠,戴手套的手平放在光亮的桌上。「是你們不了解重點。我不能再浪費時間爭執,讓我看檔案是解決眼前問題最合理的方法。」
「我們一點問題也沒有,羅小姐。」顧太太揚起眉毛。「是你有問題。但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到別的地方去煩惱。」
「那根本不可能。」羅小姐看著她。「我已經解釋過,我沒時間再去另一家介紹所應徵工作,我必須在葉太太去鄉下之前找到工作。」
亞瑟做了決定。「也許你會願意考慮這家介紹所的另一份工作,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