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梅德琳看著鄧肯和他的弟弟。軍隊包圍著他們,每個人都舉起盾牌。梅德琳沒有此種保護,鄧肯和吉爾兩人都用他們的盾牌擋開會把梅德琳拉下馬的樹枝,和眼前的障礙。

當軍隊到達鄧肯選定跟敵軍碰頭的山脊時,鄧肯一喊,馬匹全部停住。鄧肯一隻手用力抬起梅德琳的下巴。

灰眼挑戰藍眼。"別想離開此地。"

他放開她時,梅德琳止住他的手。"如果你死了,我不會替你的。"她低語。

他微笑。"不,你會。"他的回答既驕傲又溫柔。

梅德琳沒時間回答,鄧肯已策馬前進,衝下戰場。當所有的戰士都迅速跟著往下沖時,梅德琳孤單一人留在山脊。

喧囂四起,金屬互擊的鏗鏘聲、痛苦嘶鳴,夾雜勝利的呼號,剌穿梅德琳的耳膜。她不是很靠近,不能看清每個人的面孔,但她眼光一直跟隨著鄧肯的背影。他的灰馬顯而易見。看他精確無誤的揮舞長劍,會讓人以為其背後必有戰神相助,因為圍著他的士兵,一個個皆一劍翻下馬。

梅德琳閉起眼睛,但等她張開時,已失去鄧肯的蹤影。她瘋狂地掃視四方,尋找鄧肯,還有吉爾,但始終不見兩人。戰爭的範圍慢慢向她移近。

她並未尋找羅狄恩,知道他不會在戰場中央。不像鄧肯,羅狄恩總是那最後舉劍的人。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戰事都留給對他效忠的人,一看情形不對,他第一個先逃。

"這不是我的戰爭。"梅德琳尖叫,氣息不勻。她拉起砩想儘快離開此地。她不再眷顧地想-唉,我要離開他們,全部?br/>

"來,賽勒斯,我們走。"她學鄧肯的動作,但它一動也不動。她奮力地拉扯馬恚一定要這匹馬遵從她的命令。士兵很快爬上山脊,戰事愈來愈逼近?br/>

鄧肯非常惱怒,他找不到羅狄恩的蹤跡.如果這次又被他們的首領逃走,戰勝仍屬虛空。他目光掃向梅德琳,嚇了一跳,戰爭正包圍住她。鄧肯明了自己太急於尋找羅狄恩,沒充分注意梅德琳的安全。他懲責自己的錯誤,沒事先留人保護她。

鄧肯丟下盾牌,吹起響亮的口哨,希望招來他的戰馬。他的心幾乎要跳出胸口,當他跑向山脊時。他告訴自己,這個反應很合理,瘋狂地想保護梅德琳是因為她是他的俘虜,他有責任保護她的安全。這就是他沖向她的理由,吼出他的憤怒和急切。

戰馬反應他的口哨,立刻振起,就要往前進。這匹馬原本一直允許梅德琳的控制,但當它往前沖時,她失去了砩?br/>

賽勒斯跳向兩個剛爬上山脊的士兵,後腿踢中他們的頭。哀號一聲,他們滾下山坡。

梅德琳被酣戰包圍。圈住她的人,全在作殊死戰。鄧肯的馬被層層士兵困住。梅德琳緊攀住馬頭祈禱戰爭趕快結束。

她突然瞥見吉爾正開路往她奔來。他徒步,一手握著滴血的長刃,一手拿著盾牌,一邊殺敵、一邊擋劍。

羅狄恩的一個手下,刺出長劍,刀刃向她,眼神狂亂,好像已經失去理智。

他要殺她,梅德琳突然警覺。她大喊鄧肯的名字,但知道此刻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只有下地才能逃過這一刀,梅德琳快速往馬背一側滑下,但仍不夠快,劍刃擊中目標,在她的左側大腿劃下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她痛苦的尖叫,但聲間剛到喉嚨時,她已跌在地上。

她的斗篷跟著她掉到地上,落在她的肩膀。梅德琳目瞪口呆,突然集中精神看著覆蓋在身上的斗篷,然後慢慢地將它拉近。大腿的刺痛令人無法承受,梅德琳以為自己會死。但一會兒她的大腿麻木了,給予梅德琳新的力量。她站起來,覺得暈眩、迷茫,當她看清在她四旁激戰的士兵時,她不覺抓緊斗篷。

賽勒斯輕推著梅德琳,幾乎又使她跌倒在地,她恢復平衡,靠在馬的側腹,很感謝賽勒斯沒有再動,這匹馬不但讓她有了依靠,而且像座屏障免得她背部受到攻擊。

淚水掉落在她的臉頰,這是對滲透於空氣中死亡氣息的脆弱反應。吉爾對梅德琳吼叫,但她不知道他在叫什麼,她只能繼續看著他開路過來。他又大喊,聲音有力,但四周的金屬碰撞聲大過他的喊叫。

她對眼前的屠殺已感到厭煩。她走向吉爾,相信這是他的心意。士兵的斷肢殘骸像垃圾般被棄置一地,梅德琳絆倒兩次,思緒飛向她面前唯一認得的人-吉爾。她內心深處有一個祈望-吉爾會把她帶向鄧肯,然後她就安全了。

梅德琳距吉爾只有幾尺遠時,忽然有人攻向他的背後。吉爾轉身對付新敵,背部沒有保護。梅德琳看見羅狄恩的一個士兵抓住這個機會,執起他鮮紅的長劍,往這脆弱的目標擊去。

梅德琳想尖叫警告他,但找不到聲音。

老天,她最靠近他,也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梅德琳毫不猶豫的,抓起面無人形的死屍握在僵硬手中的武器-一把沉重、巨大,上面沾滿血漬的釘頭槌。

梅德琳雙手拖著笨重的兵器,快速移向吉爾的背後,她的背部與他的幾乎相觸。然後等待敵人的進攻。

那個士兵並沒有減慢速度,梅德琳根本無法阻擋他的盔甲與力氣。他的臉扭曲地笑著,發出怒吼,向前沖,長而彎曲的武器向空中揮出致命的一擊。

梅德琳等到最後一秒鐘,才由地上提起釘頭槌。恐懼增強她的力量。她只想制止他的攻擊,但長釘劃破那人的鐵甲,刺進他的身軀。

吉爾打退正面的敵人,快速轉身要走向梅德琳,但幾乎把她撞倒。他剛好看見梅德琳那一擊,跟她一樣,眼見敵人哀號一聲,腹部插著休頭槌倒在地上。吉爾被他親眼目睹的情景嚇呆了,霎時啞口無言。

梅德琳發出悲切的低吟,緊緊抱住雙臂,口中繼續嗚咽。吉爾認為她的反應彷彿自己就是倒在地上的那個士兵。他想幫助她,伸出手輕碰她肩膀。

梅德琳經過剛才那陣突襲后,身陷驚慌之中,她沒有意識到吉爾的存在,整場對她而言,頓時停止。

鄧肯也親眼目睹梅德琳的一切行為。他迅速上馬,往吉爾奔去。他的兄弟往一旁跳開,當鄧肯到達,一把捉住梅德琳,有力的臂膀把她提上馬背,砰的一聲坐在鞍上。老天慈悲,撞上馬鞍的是她的右邊大腿,受傷的那一側沒被碰到。

戰爭快近尾聲了。鄧肯的軍隊追逐羅狄恩倉皇退離的手下。

"結束戰爭。"鄧肯對吉爾大叫。他拉砩,要馬向山上爬去。戰馬跑離戰場,以驚人的速度跑過險惡的地形,顯示它的優良血統和體力?br/>

在廝殺時,鄧肯丟了他的斗篷和盾牌。現在他用雙手拔開纏繞的樹枝,保護梅德琳的臉。

她不要他的體貼細心,梅德琳一直掙扎,要他放開她,寧可赤足走在崎嶇的地上也不要他討厭的碰觸。

因為他,她殺了人。

鄧肯不想安撫她,安全是他心中目前的顧慮。直到完全遠離危險,他才會放慢步伐。當他們進入一團樹叢之後,他才勒馬停止。這裡很靜,有密的掩護,相當安全。

他很氣自己把梅德琳置於如此危險的戰事中,鄧肯將注意力移向她。兩道淚痕滑下她的面頰,他憤怒地低吼。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當鄧肯安慰她時,她才驚醒。

"可以停止哭泣了,梅德琳。你的哥哥沒死。省省眼淚吧!"

梅德琳勃然大怒,他竟然誤解自己的悲傷。她氣得說不出話;這個男人真可惡。拭去眼淚,深呼吸一口,她吸進新鮮空氣,也激起新的憤怒。"爵爺,直到今天我才了解什麼是真正的痛恨。你給這個罪惡的字眼添上新的意義。上帝是我的見證,我會恨你直到我死,我會的。"她繼續,"全是你,我才會要下地獄。"她的聲音好低,鄧肯不得不靠向前,直到他的前額碰到她的才聽清楚。

她的話毫無道理。

"你沒有在聽嗎?"他急問,聲音盡量跟她一樣低沉。他感覺她雙肩緊張,知道她快失去控制了,想使她鎮定下來。鄧肯要對她溫柔,這是他反常的反應,但他藉口解釋自己的行為完全發諸於保護俘虜的責任感。"我已經說過,你的哥哥很安全,梅德琳。現在秀安全。"他要給她坦誠和安慰。

"你才是沒在聽話的人。"她回嘴。決堤的淚珠阻斷她的言語,她停下來擦眼淚。"因為你,我奪走一個人的生命。這是致命的死罪,你和我同樣要受詛咒。如果你不把我拖來,我也不會殺人。"

"你如此讓人厭煩,是因為你殺了人?"鄧肯無法忍住語氣中的訝異。他提醒自己梅德琳只是個女人,世界上最奇怪的東西才會嚇著她。他思量這兩天來觀察所知的梅德琳。"我殺人的次數比你多得太多了。"他想紓解她的良心不安。

他的計劃失敗了。"我不管你殺了幾軍團的士兵,"她宣告,"你沒有靈魂,殺多少人也沒關係。"

鄧肯無話可答,他了解與她不合邏輯的腦筋爭辯,是徒然白費工夫。奇怪,她這麼累還提得起聲音和他說話。

鄧肯將她攬緊,直到她不再掙扎。他對自己發出疲憊的嘆息。"我該拿你怎麼辦?"

梅德琳聽到了,毫不猶豫地說,"我不在乎你對我做什麼。"她將頭偏後看他,注意到他右眼下被劃破的傷痕。她用外衣的袖子替他拭傷,但出口的卻是氣話。"你可以把我留在此地,或者殺了我。"她的手輕拍他傷口的邊緣。"你做什麼對我而言皆沒有差別。鄧肯,你不該帶我來的。"

"你的哥哥來追你了。"他指出。

"他不是,"她否認。"他是來追你的,因為你毀了他的家,他才不會管我死活。如果你敞開心田,也應該能接受我說的事實。但你太固執了,不聽任何人說話。跟你根本講不通。唉!講不通。我發誓不再和你說話。"

她的長篇大論用掉她的最後一分力量。梅德琳清理完他的傷口后,垂下雙肩靠在他的胸上,決心忘了他。

梅德琳小姐是個大矛盾。她一直溫柔地替他擦拭傷口,鄧肯懷疑她是否明白自己的行為。他記起在羅狄恩城堡時,她面對吉爾叫罵的鎮定神態,但同時又緊抓他的手。她真是個異數。現在她一邊對他發怒,一邊替他拭傷。鄧肯再度嘆息,把下巴靠在她的額上,奇怪上天為何讓如此溫文的女人與魔鬼羅狄恩連在一起。

麻木漸漸消失,怒氣也離她而去,她的大腿開始惱人的刺痛了起來。她的斗篷蓋住傷口,鄧肯並不知道。她突然好累,好餓,而大腿痛得她無法思考。幾分鐘后,士兵已追上鄧肯跟在他後頭往威克森城堡出發。一小時的堅決忍耐,梅德琳噤聲不發出呻吟。鄧肯的手意外地擦過她的傷口,她的斗篷和外衣護不住這燒灼的疼痛。梅德琳咬著牙吞回尖叫,她拔開他的手,但他的碰觸帶來滲骨的疼痛,一直擴散,傷口的疼痛程度令她無法再忍受。

梅德琳知道自己快撐不住了。"我必須休息一下。"她告訴鄧肯。她真想對他叫、對他哭,但她發誓絕不讓他破壞她溫柔的本性。

他頷首表示他聽見了,但仍繼續行程,幾分鐘后,她知道鄧肯不理睬她的要求。

多麼沒人性的野獸!梅德琳在心裡列出所有想得到的髒話,雖然字條有限,但這使她感到滿足,因為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被鄧肯的下流同化,因為她是個有教養的溫文女人。

她的胃開始造反。梅德琳記起發過誓不再和他說話,但為情況所迫,她再次要求。"如果你不停馬,我會因為你噁心而死。"

她的威脅立刻得到迴響。鄧肯舉手,下令停馬。他下馬把梅德琳抱到地上。

"為何要停馬?"吉爾趕到他的身邊。"快到家了。"

"小姐。"鄧肯給他答案。

梅德琳已經開始她艱難的行走,往樹林內去尋找隱私,但聽到吉爾的問話,她回頭說"你站在那裡等我。"

這簡直是句命令。吉爾驚訝地抬起眉毛,轉向他哥哥。鄧肯正蹙眉望著梅德琳。吉爾想他大概被她的話激怒了。"她剛經歷一場折磨。"吉爾替她辯解,以防鄧肯發怒。

鄧肯搖頭,繼續看著梅德琳,直到她消失在林中。"事情不對勁。"他咕噥,皺眉想找出原因。

吉爾嘆息。"或許她生病了?"

"而她威脅要……"鄧肯沒說完,馬上邁開步伐往梅德琳的身後尾隨而去。

吉爾拉住他的手。"給她一些隱私,鄧肯,她會回來的。沒有其他地方能躲藏。"他推論。

鄧肯甩開他的手。他注意到梅德琳眼中痛苦的神色及她僵硬的步伐。鄧肯了解胃部不適並非原因,因為她右腳較用力。如果她想吐,她會馬上跑開。事情不對勁,他一定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鄧肯發現她正靠在粗糙的橡樹一側,低著頭。他停下來,希望不要侵犯到她的隱私。梅德琳在啜泣。他目睹她慢慢抓開斗篷將它放在地上,然後他知道她悲痛的原因了。左側衣服破碎的邊緣浸滿鮮血。

鄧肯沒發覺自己大叫出聲,直至梅德琳發出驚恐的低吟。她沒力量退離他,當他強迫她的雙手離開大腿,在她身側跪下時,她也沒抵抗。

鄧肯看到傷口,勃然大怒,雙手發顫地將外衣移開。衣服粘住傷口,使他的動作格外笨拙,但他盡量輕柔。

傷口很深,幾乎跟他的前臂一樣長,而且沾滿泥土。它需要清潔、縫合。

"唉!梅德琳。"鄧肯聲音粗嘎。"誰幹的?"

他的聲音像溫暖的愛撫,裡面滿是同情。如果他多仁慈一些,她知道自己會再度哭泣。喔……她的自制力已快崩潰,就跟她正緊攀的樹枝一般脆弱。

"我不要你的憐憫。"她不讓自己崩潰,挺起肩膀,給他一抹慘兮兮的笑容。"把你的手拿開,這樣很不禮貌。"

鄧肯被她的權威姿態給嚇到,幾乎笑出來。他往上望見她眼中的怒火,知道她是拚命裝出來的。驕傲是她的反抗武器,他了解梅德琳很重視自製。

知道她的傷口現在再清理也太晚了,鄧肯決定讓梅德琳發泄一番。他站起來回答她,"你得不到我的憐憫,梅德琳。我像只狼,沒什麼感情。"

梅德琳沒回答,他的話使她瞪大眼。鄧肯笑了,再度。

"走開。"

"不。"他回答,聲音溫柔。拿起刀,割下她的衣服。

"你毀了我的外衣。"她低喃。

"老天,梅德琳,你的衣服已經毀了。"他小心翼翼,用割下的長布條包裹她的大腿。綁結實,梅德琳推他。

"你弄疼我了。"她恨自己如此坦白,該死,她想哭。

"你的肌肉需要縫合。"鄧肯評斷。

"沒有人可以用針縫我的腿。"

"你是個奇怪的女人。"鄧肯拾起她的斗篷,圍住她的肩膀,然後將她抱起,小心護住她的傷。

梅德琳本能地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真想抓他幾下,因為他如此專制地待她。"你才奇怪。一有機會就想毀壞我平和的個性。我對上帝發誓,這是我最後一次對你說話。"

"你很有榮譽心,從不打破誓言,不是嗎?梅德琳小姐。"他抱她走向等待的軍隊。

"完全正確。"梅德琳立刻回答,閉起眼睛,靠著他的胸膛。"你有顆狼的腦袋,你明白嗎?狼的腦袋都很小。"

梅德琳累極了,沒睜眼看見鄧肯對她那番侮辱的反應。但她內心發毛,很感謝他冷靜的態度。真妙,她讓他氣得忘記疼痛,他的缺乏同情也幫她控制住可能會在他面前失聲痛哭的舉動。哭得像個孩子般會使她感覺很沒面子,她的自尊與驕傲是她一向珍視的。失去任何一項,她會覺得很委屈。梅德琳微笑,想鄧肯一定沒看見。他好蠢,救了她的自尊與驕傲,但他不知道。

鄧肯嘆息,梅德琳剛剛打破誓言跟他說話,可是他不想點破,這使他很想笑。

他想知道一切細節,她如何受傷,遭誰的毒手。他不相信他的手下有誰敢傷她,而羅狄恩的人會保護她,不是嗎?

鄧肯決心先控制怒氣,慢慢等待。她現在需要休息。

★★★

他們再度上路后,梅德琳靠緊鄧肯的胸膛,臉在他下巴下靠著,發現疼痛逐漸減輕。

梅德琳又覺得安全了。這種反應令她迷惑。她內心承認他完全不像羅狄恩,雖然他要她置身致命的戰場。但她畢竟是個俘虜,一個引誘敵人的釣餌。可是她不恨他。鄧肯只是要報復羅狄恩,而她碰巧中途插入。

"我會逃走的,你知道。"她不清楚自己已將心思大聲講出,直到鄧肯出口回答。

"你不會。"

"我們終於到家了。"吉爾大喊,眼睛轉向梅德琳。她的臉大部分被遮住,但他能看出她平靜的神情。他狂猜想她大概睡著了。感謝老天!事實上,吉爾現在不知該如何待她,他進退兩難。他對她的態度一直很不屑,但她如何回報他呢?她確實救了自己的命。他不了解為何她要幫他。他很想問,但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她的答案。

看見城牆隱約浮現眼前時,吉爾策馬越過鄧肯,想要第一個進入城內。這是傳統,鄧肯必須是最後一個進城受保護的人。士兵們喜歡這個慣例,因為它表示主上將他們的生命放在自己之前。每個人都宣誓對威克森男爵效忠,也願意追隨他奔赴沙場,因為他們都能仰仗他的保護。

這是個簡單的聯合,驕傲是根基。每個人都以是鄧肯的精英戰士為榮。

鄧肯的士兵是全英格蘭訓練最嚴格的。他們能忍一般人所不能承受的煎熬。雖然他們人數很少,但都是上上之選。他們驚人的耐力與戰技全不是誇耀,而是不爭的事實。

這些戰士反應出他們領導者的價值,他的揮劍遠比所有的挑戰者更精確,人人聞之喪膽。他的敵人找不到他的弱點,這個戰士似乎全身是銅鐵做的,刀槍不入。他對世上一切俗物毫無興趣,不像別人那般愛好黃金或錢財。那些想傷他的人都非常失望,他是個冷酷無情,毫不動心的戰士。

梅德琳對這些傳聞全然不知。在他臂彎中覺得自己受到呵護。她看著士兵一個個排列走過,很好奇鄧肯為何等在城下。

她將注意力轉向城堡。固若金湯的堡壘建在山丘頂上,灰色城牆至少有七百尺長。梅德琳從未見過如此浩大的建築,城高得彷彿能摘到月亮,中間有座突出的高塔,高得被雲層吞沒。

當最後一個士兵踏過護城河上的弔橋時,鄧肯策馬前進。賽勒斯很高興回到家中,蹦跳得好不快活,梅德琳的傷口又疼痛起來。她的臉因痛苦而扭曲,沒發覺自己的手也緊捏著鄧肯的手臂。

看見她痛苦的表情,鄧肯自己也皺著眉。"你馬上可以休息了,梅德琳。再忍耐一下。"鄧肯關懷備至。

梅德琳點頭,閉上雙眼。

當他們到達中庭時,鄧肯立刻下馬,緊緊將梅德琳抱在懷裡,轉身往家中走去。士兵排列成行,吉爾和另外兩人站在城堡門口。梅德琳睜眼看見吉爾困惑的眼神。

往前走近后,梅德琳明白他在看她的腿。她也往下看,望見斗篷沒遮住她的腿傷。沾滿血漬的外衣像繃帶包著她的腿,血跡流滿全腳。

吉爾趕忙開門,第二道門較矮,但送出溫暖的氣流。他們來到廳堂的中央了。

這裡很明顯是軍隊住的。入門窄小,木板地面,男人的會議室在右邊,左邊有蜿蜒的樓梯,通往上面的住屋。這種結構非常奇怪,但梅德琳搞不清楚,直到鄧肯抱她上樓。

"樓梯建錯邊了。"她突然說。

"不,很正確。"他回答。

她覺得他的語氣很不正經。"根本不對邊,"她反駁。"樓梯一向靠右邊建,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她非常權威地加上一句。

不知道為什麼,梅德琳很氣鄧肯不肯承認他家建築的錯誤。

"它會靠右建,除非有特別的指示,否則不會靠左建。"

鄧肯的發音清清楚楚,聽起來像在教訓智能不足的兒童。

"這是個無知的指示,你是個固執的男人。"梅德琳很難過他不低頭看她,發誓不再和他談話。

"你是個固執的女人。"鄧肯反唇相擊,面帶微笑。

吉爾跟在他哥哥後面,覺得他們的對話很滑稽。但他心裡很擔憂,笑不出來。

艾德蒙在等他們,阿狄雅可能也在。吉爾了解現在他開始關心梅德琳了。他不希望她有不愉快的遭遇,祈求自己有時間向艾德蒙解釋梅德琳善良的個性。

吉爾暫且拋開憂慮,鄧肯沒轉入大廳,反而往相反方向,繼續爬向尖塔,樓梯愈來愈窄,他們的速度也放慢。

塔頂的房間很冷,中間有壁爐,右邊有扇大窗戶正開著,狂風將窗帘拍打在石壁上。

房內有張床,鄧肯非常輕柔地將梅德琳放在床上。吉爾跟著鄧肯。他彎腰在爐內放柴火時,命令吉爾,"叫葛蒂送些食物上來,告訴艾德蒙帶著他的醫藥箱,他必須用針治療梅德琳。"

"他會抗議。"吉爾推斷。

"他會照做。"

"誰是艾德蒙?"

溫柔的聲音由她嘴裡傳出,兩兄弟都望向她。她正掙扎著要坐起,但艱難萬分。皺著眉,她的牙齒因寒冷而打顫,終於因疼痛而癱在床上。

"艾德蒙是我二哥。"吉爾解釋。

"這裡有幾個威克森?"梅德琳蹙著眉。

"一共五個。"吉爾繼續,"凱薩琳是大姊,下來是鄧肯、艾德蒙,然後阿狄雅,最後是我。"他笑了。"艾德蒙會照料你的傷,他的醫術高明,你會跟以前一樣好。"

"為什麼?"

吉爾不解。"什麼為什麼?"

"為何你要我跟以前一樣好?"梅德琳被弄迷糊了。

吉爾不知該如何回答,他轉看鄧肯,希望他能提供答案。但鄧肯開始生火,現在正在關窗。沒轉頭,他下命令。"吉爾,照我說的去做。"

他的命令不容反駁。吉爾馬上遵從,關門前梅德琳的聲音叫住他。"不必請你哥哥,我能照顧自己的傷勢。"

"現在去,吉爾。"

門砰的一聲關上。

鄧肯轉身向她。"只要你在此地,就不準違反我的命令,明白嗎?"

他大步邁向床緣。梅德琳低語,"我能明白什麼,爵爺。我只是個釣餌,不是嗎?"

在鄧肯嚇她以前,梅德琳閉上雙眼,雙手交疊在胸前,擋住房內的寒冷。"請讓我安靜地死去。"她很戲劇性地低喃。老天,真希望自己有力氣,能勇敢地對著他大喊。她現在非常悲慘。如果鄧肯的兄弟不再碰她,就不會有痛苦。"我沒有精力去應付你的弟弟。"

"你有,梅德琳。"

"你為何要反對我說的一切?這真是個大錯誤。"

敲門聲響起。鄧肯喊一聲。梅德琳很好奇,眼睛來不及閉上。門咿呀一聲開啟,出現一個年長的婦人,一手端盤子,一手拿瓶子,手臂上還掛著兩床毯子。她是一個有著憂愁眸子的胖婦人,快速掃視梅德琳一眼后,笨拙地轉向鄧肯。

梅德琳馬上知道這個女僕很怕鄧肯。她望著這個雙手發抖的可憐女人,對她深感同情。

鄧肯對她不假辭色,一句溫柔或鼓勵的話也沒有,只稍微點頭,要她移向梅德琳。

這個僕人想要快速執行命令,她幾乎是用跑的跑向床鋪,途中還踉蹌了兩次。

她把食物放在梅德琳旁邊,遞給她水壺。"你叫什麼名字?"梅德琳問她,降低聲音不讓鄧肯聽到。

"葛蒂。"女人回答。

她記起手上的毛毯,將它們蓋在梅德琳身上。

梅德琳微笑地感謝她,葛蒂受到鼓勵,將毛毯裹住她的雙腿。她不知道梅德琳受傷,拉扯毛毯時,碰到她的傷口。梅德琳咬牙,瞇眼忍住叫聲。

鄧肯看到了,準備斥責女僕,但葛蒂拿食物給梅德琳。

"謝謝你的仁慈,葛蒂。"

梅德琳的感謝讓鄧肯詫異。他證瞪視她臉上平和的表情,發覺自己正在搖頭。梅德琳小姐不但沒有責備,反而讚美。

門倏地打開,梅德琳因驚嚇而瞪大眼睛。門在牆上彈跳兩下才停止。一個巨大的身軀佔據門框,他的雙手叉腰,臉色陰晦。梅德琳疲憊地嘆息,來者一定是艾德蒙。葛蒂輕快地由這個大人旁邊溜過。當艾德蒙踏進房間時,後面跟著一群僕人,端著水盆、盤子,和各式奇形怪狀的罐子。他們將東西擺在靠床邊的地板上,然後轉身向鄧肯鞠躬,退出房間。他們全像受驚的小兔子。他們能不怕嗎?梅德琳問自己。畢竟室內正有兩匹狼,這還不夠嗎?

艾德蒙不跟他大哥說一句話。鄧肯不想在梅德琳面前跟艾德蒙正面衝突。他知道艾德蒙非常氣憤,這會嚇到梅德琳。而他絕不讓步。

"不跟你的哥哥打招呼嗎?艾德蒙。"鄧肯問。

他的謀划奏效了。艾德蒙對他的問題有些震驚,臉上怒氣消褪。"為何不通知我要帶羅狄恩妹妹回來的計劃?我剛剛才得知吉爾一開始就曉得了。"

"我想他過於吹噓了。"鄧肯搖頭。

"他是的。"

"吉爾太誇大其辭,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意圖。"

"你將計劃保密的原因呢?鄧肯。"

"你一定會抗辯。"鄧肯微笑地承認,好像他明白那場爭論一定很有趣。

梅德琳察覺到鄧肯態度的轉變。她非常驚訝。真怪,他微笑時,有種狂放的瀟洒。唉!她想,看起來還像個人。梅德琳斥責自己怎可留戀他的外貌。

"如果我抗辯,你會退讓嗎?"他對他的哥哥怒吼。

牆壁幾乎被他的叫聲震垮。梅德琳很好奇是否他們兄弟兩人聽力都有問題。

艾德蒙幾乎跟鄧肯一般高,兩人站近時,才顯得比鄧肯矮。他比吉爾還像鄧肯,生氣時,臉色一樣難看,五官,甚至皺眉的表情也是一個模樣。他的頭髮不完全是黑色的,有點像新犁的田那種茶色,很濃密。當他轉頭看她時,梅德琳看到那對褐色眼睛變冷前有一絲笑意。

"如果你想對我吼叫,艾德蒙,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重聽。"

艾德蒙沒有回答,只是交叉雙臂,嚴厲的凝視她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鄧肯提醒他檢查梅德琳的傷勢。

這個兄弟走向床沿時,梅德琳又害怕了。"我寧願你不要管我。"她禁止聲音發抖。

"你的好惡與我無關。"他的聲音跟她一樣輕。

當艾德蒙移向她要檢查腿傷時,梅德琳認了,他強壯得可以強迫她,而她還需要儲存力量對抗即將到來的苦刑。

當她掀起覆蓋物時,艾德蒙毫不變色。梅德琳小心遮住其餘的部位,她是個有教養的淑女,艾德蒙最好一開始就知道。

鄧肯走到另一側,當艾德蒙碰觸梅德琳的大腿時,他蹙著眉,梅德琳則因痛苦而愁眉苦臉。

"你最好抓住她,鄧肯。"艾德蒙評斷。他的聲音溫和,全心貫注於眼前的工作。

"不。鄧肯?"

她露出狂亂的眼神。

"不需要。"他告訴他的弟弟,眼睛看著梅德琳,補充一句。"如果有必要,我會抓緊她。"

梅德琳的雙肩垂下來,她頷首,臉上重現平靜。

鄧肯確定自己一定會限制她,否則艾德蒙無法完成清潔的工作,將她的肌肉縫合一定會讓她劇痛難耐,而一個淑女在接受折磨時發出尖叫是很不雅的。

艾德蒙準備就緒,要開始了。他望向鄧肯,得到他的首肯后,轉向梅德琳。他看到的令他驚訝。在那對漂亮的藍眼中,只有信任,沒有懼怕。她非常美麗,艾德蒙承認,就如吉爾所說。

"可以開始了,艾德蒙。"梅德琳打斷他的思緒。

艾德蒙看她以鎮定的姿態揮手表示她在等,那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令他莞爾。但她的嘶啞聲又令他吃驚。"如果你用熱刀是否更容易治療傷口?"

他還沒回答,梅德琳搶著講,"我並非想批示你該如何做。但請不要生氣,用針和線好像很野蠻?"

"野蠻?"

艾德蒙很困難地跟她繼續對話,梅德琳嘆氣,她已經累得無法再跟他解釋了。"可以開始了,艾德蒙,我已經準備好了。"她重複。

"可以嗎?"艾德蒙問,望向鄧肯。

鄧肯憂慮地看著她,臉色嚴肅。

"動手吧,愈等愈糟。"

他點頭,集中精神,準備抵抗他會聽到的尖叫聲。

梅德琳一聲也沒叫。在接受考驗中,有時鄧肯會坐在床邊,梅德琳會立刻轉向他。她的行為好像要將自己壓在他底下。她的指甲掐進他的大腿,但鄧肯想梅德琳並不知曉。

梅德琳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她很感激有鄧肯在身旁,雖然她不了解為何有此感覺。現在她無法思考,接受鄧肯是她寶貴生命的舵手。沒有他,她會失去控制,然後崩潰。

當她肯定自己快尖叫出聲時,感覺針穿過皮膚,後來,腦中一片混沌……

鄧肯知曉那一刻梅德琳昏倒了。他慢慢將梅德琳的手從他腿上移開,溫柔地將她的臉頰轉向他。淚水潤濕了她的臉,他為她擦乾。

"我寧願她大叫出聲。"艾德蒙在縫合時低語。

"那會阻撓你的工作。"艾德蒙完工後,鄧肯站起來看他的弟弟替梅德琳的腿包上厚棉布。

"刻死,鄧肯,她很可能會因為發燒而死去。"

他的話觸怒鄧肯。"不,我絕不允許,艾德蒙。"

艾德蒙被鄧肯的激動嚇著了。"你要照顧她嗎?兄弟。"

"我來照顧。"他承認。

艾德蒙無話可說。他張口結舌地看他哥哥走出房間。

他嘆口氣,也跟了出去。

鄧肯離開城堡來到狩獵木

屋后的小湖。刺骨寒風掃去他的迷惑。夜晚憩靜的游泳是鄧肯身心的需要,這助他放鬆或忘卻煩惱的一大方法已成為他的例行習慣,不管是夏天或冬季。

鄧肯脫掉外衣,沉入冰冷的湖水,希望滲入肌骨的森寒能令他忘卻梅德琳。

一會兒后,他吃著晚餐,吉爾和艾德蒙在旁邊陪伴著他。這是反常的事,因為他通常獨自一個人吃飯。兩個小兄弟談了許多事情,但沒人敢問鄧肯有關梅德琳的事。鄧肯整頓飯都沒說話。

鄧肯食不下咽。他決定上樓休息,但當他上床時,梅德琳的影像又來干擾他。他告訴自己已經習慣有她在身旁-這是他無法入眠的理由。一個小時過去了,他仍在床上輾轉反側。

半夜后,鄧肯放棄掙扎。在去頂樓的途中,他一邊咒罵自己,告訴自己只要看一眼梅德琳,確定她還活著。

鄧肯一直站在門外,直到梅德琳夢中的驚叫聲將他叫進屋內。他關上門,在壁爐內添加柴火,然後走向她。

她正睡著,左腿因綁著厚布而突起,衣裙捲到大腿以上。鄧肯想替她拉好衣服,但始終不滿意。看著梅德琳拉扯自己的皮膚,和破裂的外衣。鄧肯說服自己她這樣會更舒服。她現在只穿著白色內衣。靠近頸部還綉著一朵細工玫瑰。鄧肯笑了,梅德琳一定花了很多時間在上面。

穿著襯衣的她就如花朵般嬌弱。多麼溫柔的可人兒。她的皮膚白皙無瑕,在火光映射下如發紅的晚霞。

天啊!她真可愛。

"該死!"他自言自語。沒穿外衣遮住曲線的她甚至更加好看。

當她開始發抖,鄧肯立刻趕到床邊,肩上的壓力逐漸鬆弛。唉!他已習慣有她在身旁,而且確定這是他現在感到如此滿足的原因。

鄧肯將毛毯覆住兩人。他剛伸手要攬住她的腰,但梅德琳比他更快,她偎向他,直到背部和他貼在一起。

鄧肯笑了。梅德琳很顯然地也很習慣有他在身旁。他驕傲地抿嘴是因為梅德琳完全不知道……

★★★

梅德琳睡了將近二十四小時,她終於醒來時,只有稀疏的夕陽殘暉穿透窗帘。每件東西看起來都霧茫茫的,她心神恍惚,不記得置身何處。

她想坐起來但感覺糟透了。全身痠痛,腿部好像被人用熨斗燙過,胃在翻攪,她不想吃東西,只是渴得厲害。她想起來開窗,睜睜眼,但身體虛弱得連踢掉毛毯都不可能。她好熱,真想撕碎衣服,站在風中。

然後她知道身上不是穿著原來的衣服。有人替她換衣,這個事實侵犯了她的隱私,但她完全記不起自己被人動過。身上套的是一件很不體面,只到膝蓋的白棉衫。袖子太長,當她想將袖子折起時,梅德琳覺得這件衣服很眼熟。這是男人的襯衫,由它肩膀的寬度來看,無疑是屬於鄧肯的。對了,那晚在帳篷內,他睡在身旁時,就是穿這一件,已經過了兩晚了嗎?梅德琳昏昏欲睡,不想再思索,她再度閉起眼睛。

她作了最平靜的夢,重返十一歲的童年,那是韋德莊主的莊園,除了少數家僕外,梅德琳是唯一的年輕女孩。羅勃特神父和山米爾神父都到此地拜訪貝登神父,他們的修道院太擠,而韋德莊主提供他們一處永遠久居的土地。他是貝登神父的老朋友,喜歡聽他講述各種傳奇故事。

梅德琳在這些年紀大到足以做她祖父的老人包圍下,學習他們溫文、仁慈的氣度。這些溺愛的祖父都認為她稟賦聰慧,每個人輪流教她讀寫。她最記得一個安詳的夜晚,在火爐旁對她那些'祖父'們讀著自己抄寫的手稿。那是關於她最喜歡的英雄,奧狄賽的冒險故事。這個全能的戰士,在她夢裡一直陪伴她,站在她身旁對她微笑,而她則一直重述有關他的冒險傳奇。

下一次醒來時,梅德琳認為自己只是休息片刻,她馬上知道有人將她的眼皮縛住。"誰敢這樣對我?"她憤怒地喊出來。

上覆的東西是濕的,梅德琳罵出一聲粗話,將那塊濕布揮掉。奇怪,她彷彿聽到有人在大笑。她想集中注意力,但該死的,額上還有塊濕布。這實在沒道理,剛才她沒有將它揮掉嗎?她大惑不解,拚命搖頭。

有人對她說話,但她聽不清楚。她突然覺得很熱,另外一件毛毯蓋上她的肩膀。她只想跑向窗戶,吹散全身的熱氣。她感覺自己如同置身煉獄,不,這不是真的。她是個好女孩,應該上天堂。

為何她睜不開眼?她覺得有人在拉她的肩膀,涼水碰觸她乾燥的嘴唇。梅德琳好想大飲一口,但她嘗了一小口后,那些水突然消失了。有人在惡作劇,她推想。突然間,一切都清楚明白了,她在冥府內,不是煉獄。而奧狄賽的故事也全部屬實,怪物真的存在。她可以感覺他們包圍在她身旁,就等她張開眼睛。

奧狄賽到那裡去了呢?她好急。他怎敢留她獨自一人對抗惡魔?難道沒人告訴他應該戰勝魔鬼嗎?

梅德琳感覺有人碰她的大腿,她揮掉新覆上她燒灼雙眼的束縛,轉頭及時看到跪在她床前的人。她尖叫出聲,那是個扭曲鬼臉的獨眼巨人,是賽可拉斯其中之一,也可能是他們的領袖,波里菲斯,那個最可惡的怪物。梅德琳不害怕,只是火冒三丈,她對準他的鼻子給他狠狠的一拳,雖然沒命中目標,卻用盡她的力氣,她又虛弱得像只小貓。梅德琳笑了,因為她聽見波里菲斯沮喪的叫聲。

梅德琳轉頭,決心不理睬她大腿上的怪物。她望向火爐,然後看到他正沐浴在熊熊火光中。他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高大迷人,但是他不是凡人,梅德琳提醒自己,這是唯一能解釋他身上金光萬道的原因。"你從那裡來?"為攫取他的注意,她大喊。

梅德琳不確定神話中的戰士可否和凡人對話。她很快假設這個不行,因為他只是站在那裡瞪著她,都不回話。

她想再試,但發現那是徒勞無功。可是她旁邊正有個魔鬼巨人,老天,即使這個戰士不跟她說話也該知道有任務要做。"制伏他,奧狄賽。"梅德琳催促,指向跪在她床邊的怪獸。

該死的,他只是站在原地,一臉迷糊。他有頎長的身材和力氣,但好像不太聰明。"我一定要自己奮戰嗎?"她好想知道,拉高聲音直到她頸部因而疼痛。挫折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可是她忍不住。奧狄賽又想由眼前消失了。真無禮,她想。

梅德琳不允許他失蹤。不管他是不是笨蛋,他是她僅有的。梅德琳想安撫他。"我保證原諒你那麼多次讓羅狄恩傷害我,但這次如果你再把我丟下來,我就不理你了。"

奧狄賽全然不在乎能否蠃取她的原諒。她幾乎看不見他,知道他快走了。她必須加強威脅才能獲得他的幫助。

"如果你離開,奧狄賽。我會派人去教訓你,唉!"她的態度變軟。"我會派出一群可怕的戰士。你一離開,就有好戲可看,如果你不將那個獨眼怪獸除掉。"她戲劇性地指著賽可拉斯,"我會派鄧肯去找你。"

梅德琳滿意地閉起眼睛嘆口氣。她非常肯定自己已將宙斯的震怒注入最了不起的歷史人物,有力的奧狄賽身上,假裝要派鄧肯去追他。她暗贊自己的聰明。

她偷窺一眼自己恐嚇的成果,勝利地露出笑容,奧狄賽滿面愁容。不對,梅德琳想,他要跟賽可拉斯作戰,必須振作精神,憤怒不已才是。"鄧肯是匹飛狼,你知道,他會把你撕成碎片。"她吹牛。"他會做我命令的每件事。"她補充,"就像這樣。"她的手指做成歷爪樣。

她閉上雙眼,好像她剛打贏了一場勝仗。然後她輕柔地提醒自己她不會使用暴力。"我一向是個溫柔的淑女。"她大叫,"該死,但願我不是。"

★★★

連續三天,梅德琳都在跟那些要抓她下地獄的怪物作戰。奧狄賽一直守在身旁,幫她擋開每一次的攻擊。

有時候,那個固執的巨人甚至會和她對話。他喜歡詢問她過去,當她了解他的問題她立刻回答。奧狄賽好像對她的童年很感興趣。他要她說出她母親死後,羅狄恩如何接管她的監護權。

她討厭回答那些問題,只想談跟貝登神父在一起的日子。然而她不想惹奧狄賽生氣,怕他離開。因此她忍受他的柔聲質問。

"我不要談他。"

鄧肯楞住,梅德琳的吼聲內有不尋常的憤怒。他趕快走到床邊,坐下來,將她攬在懷裡。"好了,繼續睡吧!梅德琳。"

"當他強迫我離開貝登神父回家后,他可怕極了,每天晚上都溜進我房間,站在床尾看我。我能感覺到他的瞪視,我想如果我張開眼睛……我好怕。"

雖然他小心藏住自己的反應,內心卻是怒氣騰騰。他明白梅德琳不了解自己告訴他什麼,但他已一清二楚。

他的撫觸帶來慰藉,梅德琳又睡著了。她睡沒多久又醒過來,發現奧狄賽仍在旁邊守夜。當他在身邊,她一點也不怕。奧狄賽是最了不起的戰士。他勇敢、自大,但她不怪他。

他也很調皮。他最喜歡的遊戲是改變外貌,而且變得很快,梅德琳連眨眼的時間也沒有。他會裝成鄧肯,下一分鐘變回奧狄賽。有一天晚上,梅德琳非常害怕,他變成阿契里斯(希臘第一勇士)逗她開心。他坐在一張無法容納他巨大體積的木椅上,奇怪地看著她。阿契里斯沒有穿靴子,那使她擔心。她立刻警告他保護他後足踝的死角。

"水可能碰到你的足踝,那是你最弱的地方。"她教誨他。"你明白嗎?"

他疑惑的表情暗示梅德琳,她的話白說了。梅德琳給他憂傷、憐憫的一瞥。她知道他會死於箭下,他不久就會明白她的話了。

梅德琳開始為阿契里斯的未來飲泣,他突然站起,走向她。但他又不是阿契里斯了。不,是鄧肯正把她圈住,安慰她。奇怪,他的撫摸跟奧狄賽一模一樣。

梅德琳將鄧肯嘮叨到床上來,然後立刻滾到他身上,把頭撐在他胸前,看進他的眼睛。"我的頭髮像簾幕,把你的臉遮起,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你覺得如何?鄧肯。"

"我又是鄧肯了,是嗎?"他回答。"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梅德琳。你在發燒。"

"你要叫神父來嗎?"她問,這個問題使她困擾,淚眼盈盈。

"你要嗎?"鄧肯問。

"不,"梅德琳對他的臉怒吼。"如果神父來,那表示我快死了。我還不準備死,還有許多事要做。"

"你最想做什麼?"鄧肯笑了,看她兇悍的神情。

梅德琳突然靠下來,鼻子摩擦他的下巴。"我想吻你。鄧肯,這會使你生氣嗎?"

"梅德琳,你必須休息。"鄧肯說,想退開,但她像附身的藤蔓緊攀著他。鄧肯沒有強迫她,怕弄疼她。老實說,他寧願她不動。

"你給我一吻,我就休息。"她保證,沒等他回答,就捧住他的臉,印上自己的唇。

上帝,她真的吻他。嘴巴火熱、挑逗。這是充滿慾望、激情的一吻,鄧肯忍不住回應。他的手慢慢圈住她的腰。梅德琳吻他時狂放不羈,她的唇瓣一直揉擦他的,直到呼吸不順。

"當我吻你時,就不想停止,這很罪過,不是嗎?"她問鄧肯。

他注意到她坦白時沒有羞愧的表情,鄧肯斷定,她已經燒得神智不清了。"我要將你擺平,鄧肯,我能為所欲為。"

鄧肯惱怒地嘆息,但馬上轉成呻吟,因為梅德琳大膽地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胸部放。

"不,梅德琳,"鄧肯低吟,但沒將手拿開。天啊!她好溫暖。鄧肯本能地撫摸她的胸脯,再度呻吟。"現在不是說愛的時候。你不知道自己在對我做什麼,是嗎?"他問,聲音跟外面冬風一般嘶啞。

梅德琳開始哭泣。"鄧肯,告訴我你在乎我。即使是謊話,請你告訴我。"

"唉!梅德琳,我在乎你。"鄧肯緊緊圈住她。他忍不住再次吻她。

這個動作安撫了她,梅德琳睡著了。

燒熱控制著梅德琳的心智和鄧肯的生活。他不敢讓她一個人和吉爾或艾德蒙獨處。當她宣洩熱情的本性時,他不要他任何一個兄弟是熱吻的接受者。沒有人能在梅德琳精神恍惚時提供安慰,除了他。

第三天晚上,那些惡魔終於釋放了梅德琳。第四天早晨她醒來,感覺就像掉在地上的破濕衣。鄧肯坐在火爐旁的木椅,樣子疲憊不堪。梅德琳懷疑他是否病了。她剛要問他時,他突然發覺她在看他。鄧肯像狼一樣敏捷地跳起來,馬上站到床邊。怪了,他看起來如釋重負。

"你發高燒。"他宣告,聲音粗啞。

"所以我喉嚨痛。"梅德琳說,幾乎認不得自己的聲音。她環視房間,看見床上亂七八糟。她不解地搖搖頭,剛發生世界大戰嗎?

當她轉回頭問鄧肯,為何一團混亂時,看到他打趣的表情。"你的喉嚨在痛嗎?"他問。

"你覺得我喉嚨痛很好玩嗎?"他的反應使她不悅。

鄧肯搖頭,否認她的控訴。梅德琳仍然不屈服。他繼續咧嘴而笑。

老天!今天早上,他看起來真帥。身上的黑色外袍,非常穩重高貴,當他笑時,那對灰眼一點也不冰冷嚇人。他令她想起某人,但她不知那個人是誰。梅德琳確定她在遙遠的某個地方曾與一人碰面,他像極了威克森男爵,但是那種記憶模糊……

鄧肯打斷她的思緒。"現在你已經清醒了,我叫僕人來伺候你。直到傷全好,你才能離開這個房間,梅德琳。"

"我病了嗎?"她問。

"嗯!病得很重。"他坦承,轉身走向門口。

梅德琳認為他急著離開她。她掠開覆住眼睛的髮絲,瞪著他的背後。"爵爺,我看起來一定和拖把一樣糟。"

"噢!是的。"他回答。

他的聲音在笑。梅德琳對他的粗魯無禮蹙眉大喊,",我發燒多久了?"

"大約三天,梅德琳。"

他轉身觀察她的反應。梅德琳很吃驚。"你為什麼都不記得了,是嗎?"

梅德琳搖頭,腦袋一團漿糊,因為鄧肯又在笑了。他真令人想不透,這種小事也找得到幽默。

"鄧肯?"

"嗯?"

她聽出他聲音有些怒意。"你三天都在此地,在房裡陪我嗎?"

他開始拉門,門在他背後關上。梅德琳不曉得他會回答問題,直到他的聲音透門而入。

"沒有。"

門砰的一聲,餘音繚繞。

梅德琳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她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只是直覺鄧肯沒離開她的身旁。

為何他要否認?"真是個怪人。"梅德琳低語。

她在偷笑。

★★★

梅德琳坐在床緣,將力氣集聚於雙腳。鄧肯走後沒多久,膽小的敲門聲響起。梅德琳應了一聲,僕人開門而入。這個女人有著咖啡色肌膚,瘦而憔悴,下垂的雙肩,額前有憂慮的皺紋,走向床邊時,腳步沉重。

這個僕人好像要準備關門,怕黎明的光線照向梅德琳,令她害怕,她一直看著門,猶豫不決。

梅德琳笑了,想減輕她的不安,她對女僕的怯弱很困惑。她由背後取出麻袋,突然開口,"我把你的行李帶進來了,小姐。"

"非常謝謝你的仁慈。"梅德琳回答。

她看出自己的讚美很令她高興。她看起來已不那麼憂慮,只是有點迷惑。

"我不知道你為何這麼怕我。"梅德琳決定提出問題。"我不會傷害你,我保證。威克森中有誰告訴你什麼,才令你如此不安嗎?"

梅德琳的真言不緯紓解了女人緊張的姿勢。"他們沒說什麼,小姐,但我不聾。我聽見叫聲從這裡一路傳到貯藏室,而那正是你的聲音。"

"我大叫?"梅德琳被她的陳述嚇傻了。這個女人一定弄錯了。

"是的。"她回答,用力地頷首。"我知道你發燒,不能節制。葛蒂一會兒會送食物過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換衣服。"

"我餓了,"她甩甩手腳,試試自己的力氣。"也跟嬰兒一樣虛弱。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是茉莉,紀念皇后的,"她宣稱,"當然是已故皇后,因為我們的國王威廉還沒有娶妻。"

梅德琳微笑。"茉莉,我能洗個澡嗎?身體好粘。"

"洗澡?小姐?"這個主意使她莫名其妙。"在寒冬?"

"我習慣每天洗澡,茉莉,自從上次到現在好像已經一輩子了。"

"每天洗?為什麼?"

"我只是愛乾淨。"她回答凝視眼前的女僕良久,推想她應該很仁慈,讓她洗個澡。"你想你的主人會允許我這種額外的要求嗎?"

茉莉聳肩。"你要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待在房間。爵爺不要你太過勞累。我猜我能找到盆子,請我的男人抬它上來。"

"你已經結婚了,茉莉?"

"唉!一個好先生及一個將近五歲的小夥子,他很野。"

茉莉扶梅德琳站起,走到壁爐邊的椅子。"孩子的名字是威廉,"她繼續,"跟著先王取的,不是現在執政的國王。"

茉莉在敘述時,另一個僕人急忙進來,端著食物。茉莉叫道,"葛蒂,不必緊張。她不像我們猜的,她沒瘋。"葛蒂笑了,她是個白皮膚、褐眼的胖女人。

"我在這裡煮飯。"她告訴梅德琳。"聽說你很漂亮,但是很瘦,太瘦了。把這盤食物吃光,免得你一出門就被風颳走。"

"她要洗澡,葛蒂。"茉莉告訴她。

葛蒂揚眉毛。"可以。但如果感冒了可不能責備我們。"

兩個女人繼續整理梅德琳的房間,她們顯然是很熟的老朋友,梅德琳很喜歡她們的閑談。

她們幫她洗澡。澡盆移走後,梅德琳累癱了。她洗了頭,但可能要很久才能幹。坐在火爐前的毛皮上,她捧起長長的髮絲,靠近爐火,想快點把它們弄乾,直到她手臂痠痛,發出一聲不很淑女的呵欠。梅德琳在毛毯上伸展四肢,心想自己小憩幾分鐘就好。只穿著內衣,梅德琳打算頭髮干后,再套上外袍。

鄧肯發現熟睡的梅德琳。那是一幅誘人的圖畫,在火光前,粉白的雙腿蜷曲在胸前,閃光的赭色頭髮覆住面龐。

他忍不住微笑。天啊!她令他想起一隻蜷伏的小貓。她是很吸引人,但如果他再不採取行動,她可能會凍死。

鄧肯抱起她,將她放在床鋪時,她眼皮連一下也沒動。他笑她本能靠近他胸膛的模樣。她又嘆息了,好像很滿足。該死,她又聞起來像朵玫瑰。

鄧肯把她放下后,拿毛毯蓋住她。他想保持距離,但還是忍不住用手輕撫她光滑的面頰。

梅德琳沉睡時,看起來脆弱易傷。這一定是他不忍離去的原因。強烈的保護欲留住鄧肯。她很無邪,很令人疼愛。在他心中,他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放她回到她兄長身邊。她是個天使,絕不能讓她接近那個魔鬼-羅狄恩,絕不。

遊戲的原訂規則完全反了過來。鄧肯走向門時,挫折地低吼。要下地獄了,他想,但他已不在乎。

那是梅德琳促成的,雖然她沒發覺事實。她讓他心神不寧,當他靠近她時,簡直不能思考。

鄧肯決定拉開他和梅德琳的距離,直到他將這個煩人的問題下定案。可是一旦他下定決心要忽視梅德琳,他的心情好鬱悶。鄧肯咕噥一聲,轉身,輕輕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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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骨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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