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眉娜騎著馬,漸漸減速,進入馬廄外的場地,凱婷騎著馬跟在她旁邊。
整個下午,她們盡情地在牧場內遛馬,凱婷已經擁有自己的小馬,所以不再像騎大馬時需要馬僮護衛。
這匹小馬非常柔和、溫馴,身軀比阿貝選給薇薇的小馬要壯一點。
凱婷愛好騎馬,但是她既沒有沙達那種初生之犢勇於冒險的膽識,也不像薇薇對馬兒著了魔似的狂熱。
「騎得很好,親愛的。」眉娜嘉勉她。
凱婷對她柔和地一笑。那副美麗的笑容使眉娜更肯定她長大之後會使每個人為她無法抗拒的美貌,而深深著迷。
老阿貝帶著薇薇站在馬舍外,薇薇仍然拒絕下馬,堅持繼續騎馬玩。
「趕快下來!薇薇。」小馬僮趨前想抱薇薇下馬,眉娜催促她,「午茶時刻到了,我們要趕回去。」
「我不要吃點心,」薇薇非常頑強,「我要再回去看看那匹小斑馬。」
眉娜不解,轉過頭來以詢問的眼光看著阿貝,阿貝解釋說:
「事情是這樣的,小姐,有一些吉普賽人就住在牧場盡頭,薇薇小姐被他們養的一匹小馬迷住了。」
「牠好美啊!」薇薇高喊,「我想要牠!我要牠!」
「妳真貪心,」眉娜邊說邊抱她下馬,「妳已經有蝴蝶了。沒有一匹馬比牠更好、更美麗了。」
「我就要兩匹馬!」薇薇堅持。
「妳太過份了!」眉娜毫不考慮,斷然拒絕她,「我知道妳喜歡蝴蝶。」
薇薇不再賭氣,親親小馬的鼻子,把一片胡蘿蔔塞到牠口中。
眉娜正準備帶著薇薇離開馬房時,門非勒少校朝著她們走過來。
他是個中年人,擔任已故公爵的總管,已經在堡里住了好幾年。
自從他從倫敦辦完事回到堡里,眉娜覺得事事順心,處境大為改善,僕人顯得更為股勤。她確信,他是公爵的得力助手,沒有人能遞補他的缺。
「午安,溫妮小姐。」門非勒少校摘下帽子,向她打聲招呼。
「午安,少校,我們騎得好過癮,今天玩得真開心。」
「請你幫我準備一匹馬,阿貝。」門非勒少校吩咐阿貝。
「馬上來,先生。」阿貝答道,「您要趕很遠的路?」
「不,只到牧場的盡頭。爵爺吩咐我去驅逐吉普賽人。」
「驅逐吉普賽人?」眉娜驚呼,「為什麼呢?」
「您不可以把他們趕走!」薇薇大叫,丟下蝴蝶,快跑到門非勒少校跟前。「他們有一匹可愛的小斑馬,我要牠。」
「爵爺不希望吉普賽人在牧場上搭營。」門非勒少校回眉娜說明。
「他們已經來了好幾年,先生,」老阿貝提醒,「他們從不惹事生非。等摘果子季節一到,他們就會到伊文斯罕的。」
「我也知道,阿貝,」門非勒少校回答他,「但是,我是奉命行事。」
正說著,馬僮牽了一匹裝好鞍座的馬來到面前,他一腳跨上去。
「您不能把小斑馬趕走!」薇薇尖聲大叫。
門非勒少校僅僅對她笑笑,然後向眉娜揮揮帽子,快速賓士而去。
「為什麼公爵不喜歡吉普賽人?」走回城堡的路上,凱婷納悶地問眉娜。
「我也不曉得,」眉娜答道,「妳記不記得,以前在科瓦時,常常看到吉普賽人。」
「記得,媽咪常常向他們買些掛釘。」凱婷說,「他們住在五顏六色的篷車裡,我也想住住看。」
「妳住慣這裡的大房間后,會覺得篷車又擁擠又拘束。」眉娜笑著對她說。
「住在篷車裡,夏天時一定很有趣。」凱婷說,「冬天一定很冷,不然的話,他們就不用燒營火取暖了。」
薇薇一路保持沉默不說半句話。眉娜認為她在想著那匹小斑馬,所以一反常態。
本來,薇薇如果對某些東西感興趣時,會喋喋不休地談論它,使聽的人疲乏不堪。
回到二樓的房裡,午茶擺在客廳。眉娜發現點心的式樣和份量比剛抵城堡時豐盛得多,覺得滿心高興又滿足。
廚房裡那位大師傅和孩子們混熟后,逐漸喜歡他們。每次午茶總為他們準備各式各樣的蛋糕和麥餅、奶油,還不忘從果園裡摘些水果給他們。
眉娜看看時鐘,才知道為時已晚。自己光顧著騎馬,忘記看時間,多玩了一陣子。沙達應該放學回家了。
門非勒少校剛回城堡,公爵即刻和他討論沙達的教育問題,然後通知眉娜,沙達於本周一開始入本地的學校就讀。
剛入學的頭兩天,沙達放學回家后並沒說些什麼。直到昨天,眉娜才發現他出奇的沈靜,一向活潑好動的精神不見了。
眉娜認為,或許他一下子和那麼多男孩相處很不習慣,自然需要一段日子才能適應。
她原想建議公爵送沙達進入類似愛頓或海浴等的住宿學校就讀。後來思及就學於日間學校可能是最基本的過程,而且自己亂出意見也是不智之舉,不如等沙達正式入學后,觀察一段日子再作決定。
凱婷和薇薇用完午茶,沙達仍然不見蹤影。
她們玩了一會兒玩具,薇薇顯出疲睏之態,眉娜即刻使喚服侍他們的女僕玫瑰,送薇薇上床睡覺。
「凱婷,要不要我說故事呢?」眉娜問道。
凱婷很熱切地翻開那本眉娜幫她講的,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探險故事書。
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上說故事。眉娜還念不到半頁,耳邊傳來開門聲。
她猜一定是沙達回來,帶著笑容轉過頭去迎接他,沒想到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大叫。
沙達一顛一跛,蹣跚地走進房裡。外衣撕裂了,襯衫的領口被扯開。臉上的模樣更是駭人,一個眼睛青腫,鼻子和破裂的嘴唇不斷地滲出血來。
「沙達!怎麼回事?」看到他這副狼狽的樣子,眉娜驚惶地跑向前、張開雙手迎接他。
沙達立刻無力地傾跌在她懷中。眉娜扶著他躺到沙發上,從茶几上拿杯牛奶喂他。
沙達勉強啜了幾口后,忍受不住張嘴時的疼痛,推開牛奶,沉沉閉上眼睛。
她幫他脫下鞋子,鞋面滿是泥巴及抓痕。讓他舒適地躺下后,再找條毛巾沾點溫水,輕輕擦拭他紅腫的眼睛及滲血的嘴唇。
等他歇息一會兒,精神稍微恢復后,眉娜心平氣和地問他:
「告訴我,親愛的,到底發生什麼事?」
☆☆☆
眉娜匆匆地跑下前樓梯,急急穿過大廳。
她不向侍從打聽公爵的行蹤,因為她很清楚,傍晚時分,公爵一定習慣地坐在藍廳里閱讀下午送到的日報。
眉娜沉著臉,眼露凶光,緊閉雙唇。了解她的人都清楚她那匈牙利式的脾氣就像那團火紅的頭髮一樣火爆。
她氣沖沖地走進藍廳,公爵不在裡面。她躊躇地思考著,要到那裡才能找到他。這時,耳邊傳來說話聲。原來藍廳里有一道門和隔壁的書齋相通,聲音透過這道半掩的門傳過來。
眉娜走到這扇門前,正想推開時,聽到門非勒少校說:
「如果您控訴這本內容有失公正的小說的作者,爵爺,您也會受到實質上的大損害──我想,最少不下於五千英磅。」
「你說的不錯,門非勒。」公爵答,「從沒看過這麼無禮、這麼惡毒的攻擊!」
公爵猶豫一下,接著說:
「我想知道作者是誰?只有姓沒有名字,使人猜不出『他』的性別。」
「爵爺,我想女人不致於這麼尖酸惡毒吧。」
「誰曉得,」公爵說,「不過,就有一些女人到必要時,手段的陰狠並不亞於任何男人。」
「爵爺說的這點,我倒得注意。」門非勒少校答道,「我現在應該採取什麼步驟呢?」
門裡一片寂靜,眉娜繼續摒息聆聽。
對於他們討論的事,她十分清楚。
昨天她接到羅森先生轉來一封出版商寫給她的信。
出版商通知她,接到她決定撤銷小說原稿的信前,小說早已付梓並分送至各書商處銷售,所以他們無法遵照她的意見,採取任何補救方法。信上寫道:
「女士,我們抱憾的請您接受這個事實,並靜候佳音。我們認為這本書會很暢銷,事實上,依目前的銷路來看,一個月後,此書必將再版。附上二十英磅支票乙張,是第一版的酬勞,希望您滿意。」
信上所說的消息使她惱怒不安。
「事情既然發生了,我也無能為力。」她自我安慰說,「我希望它賣不出去,更沒有人把書拿給公爵看。」
以前她沒見過公爵,報復的心理趨使她用譏諷的筆調來描述公爵,而且初抵城堡時所受的不平等待遇,更使她認為自己書中所敘述的情節,所暗藏的攻訐完全正確。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爵種種出乎意料的作法,使她無法一直強烈的厭惡他。公爵讓她遛馬,還為小孩子買小馬,依照她的需求安排食宿問題,這些表現使眉娜不得不改變自己對他的觀感。
但她仍然認為他異常專制,總是以一種輕鄙、不屑的眼光盯著她看,時時準備挑她的錯。
然而自從定居城堡,觀察他一段日子后,她不得不老實的承認,公爵並不像她所想象的那種惡徒,就連一半都不到。
她一遍一遍地閱讀那封信,無可奈何地走到窗前,往外眺望美麗的水池。捫心自問,寄居城堡是否不智之舉。
「他一定不會看那種書的。」她一再向自己保證。
這句話就像一篇聲明書,不時地重現腦海。
現在,她聽到公爵和門非勒少校的對話,證明她的想法錯誤。
公爵不但看過她的小說,而且從他的話里不難了解他的態度。
「已經有三個人特地送這本荒謬的書給我看,」她在門外靜聽公爵慢慢道來,「其中兩位是我的親戚,看到家族的榮譽被人視如糞土,萬分憤慨。另一位是朋友,他建議我拷問作者及出版家。」
「我認為您應該採取行動,爵爺。」
「但是你想想看,門非勒,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把這個小案件鬧進法院里,反而是替這個可惡的作者宣傳,使得人盡皆知,豈不是遂了他的心愿。」
「我認為不能讓這件事不了了之,應採取適當的抗議。」門非勒少校說。
「我清楚厲害關係,不會不管的,」公爵回答,「我已經作了決定。」
「爵爺,是什麼決定?」
「你立刻啟程到倫敦,把已出版的書全部買下。先接收出版商的存貨,再到各書商處收購未賣出的存書,全部帶回堡里。」
「爵爺,您要怎麼處置這些書?」
「用火一把燒掉!」公爵答道,「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清除污言穢語!」
「收購書本要花去一筆可觀的金錢。」
「這倒沒關係。」公爵答道,「最重要的,要和出版商說清楚,如果他們再出版,我會立刻控訴他們,使他們傾家蕩產。」
公爵堅決而強硬的口氣,眉娜可是耳熟能詳。
忽然,門那頭響起腳步聲,她禁不住神經緊張。瞬間,公爵從半掩的門走進藍廳,發現她楞楞地站在門邊。
「妳想見我嗎?溫妮小姐!」
「是的,爵爺。」
他關上背後的門,做個手勢走向沙發。
「妳要不要坐著說話?」
「不!」
公爵揚起眉毛,對她的態度大感不解。於是,他也不坐下,面對著她站著。
「好吧,有什麼話妳說。」他問道。
「沙達剛從學校里回來。我希望爵爺去看看他現在的樣子。」
公爵嘲諷地一笑。
「怎麼啦,我猜是不是和別人打架了?不要太自尋煩惱,每一個男孩都會打架的。我相信過一段日子,他會了解自己的體力,妳就不必多操心了。」
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眉娜真是怒火中燒,吸了一口氣,說:
「他勉強走回家,一進門立刻跌在我懷裡。他一隻眼睛不能看東西,我想肋骨也可能被打傷了。」
「沙達逐漸長大,他必須為自己的成長而戰。」公爵漠不關心地說。
「我同意他為護衛自己而戰,」眉娜尖銳地說,「不該為你而戰。」
「妳這是什麼意思?」
「沙達是因為你這個人和你的行為,被別人陷害打擊。」
她的態度火爆而無禮,但她一點都不在乎。
公爵的漠不關心本是小事,但他對沙達的成長抱著這種漠然的態度,使她無法忍受。
沙達本來不願意說出原因,經她加以安慰,好言相勸,他才說出事情的始末。
公爵一副輕鬆的神態,不曉得沙達為他所受的委屈,她真忍不下這口氣,想不顧一切發泄出來。
「妳的意思是,沙達為了維護我的名譽,必須和別人打架嗎?」公爵仍不改調侃的調調兒。
眉娜一直克制自己,但這句話就像導火線似的,她忍無可忍,兩眼冒火,滿腔怒言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顫抖的雙唇迸出來。
「沙達被三個比他高壯的男孩毆打。因為這三個孩子的父親恨你,所以叫唆兒子毆打他以泄憤。」
「恨我?」公爵問道。
「你很驚訝,對不對?」眉娜反唇相譏:「你必須知道,有許多、許多人憎恨你,但是沒有理由要沙達像待罪羔羊一樣被人謀害為你贖罪。」
「我不了解妳在說些什麼。」公爵仍然莫名其妙。
「那麼你一定記得,有個佃農你認為他耕作不力,收成不好,便把他解僱並驅逐出領地外那回事吧?他的兒子就是攻擊沙達的原凶之一。」
從公爵的表情,她知道他記得那個佃農。
「另一個是鎮上馬鞍匠的兒子,」她繼續說,「你認為他手藝低劣,拒絕付帳。第三個是屠夫的兒子。你譴責他斤兩不夠,索價太高。」
眉娜停下來換一口氣,再說:
「沙達的創傷可以痊癒,但是我想明白你送他到這種學校就讀的目的,是不是利用他來打擊你已過世的弟弟?」
公爵臉上的肌肉因憤怒而扭曲,眉娜繼續咆哮:
「我請求你送沙達入學,是希望他過團體生活,學習合群的精神以獲取可貴的友誼。難道你認為那些沒教養的孩子是你侄兒,你後嗣的好友伴嗎?如果這樣的話,你為什麼不邀請那些父子到城堡里做貴賓。」
眉娜一連串質問聲有如鈴聲般尖銳。
好不容易她住了口,屋內一片死寂,這是一種火爆的沈靜,公爵和她僵直地挺立著,彼此怒目而視。
眉娜咬牙切齒,雙手緊握,等待公爵對她的攻詰提出答辯。卻見他走出了藍廳。
「我去看看沙達。」說著,穿過大廳,慢吞吞地走上樓梯。
眉娜氣得全身發抖,一時無法跟在他後面上樓。
「我真高興我寫了那本小說!」她自言自語地說,「更高興這本書達到侮辱他的目的,並使他震驚!或許現在他看完全書後,會明白自己就像尤勒斯特公爵一樣可惡──其實比他更壞!」
幾分鐘后,心神稍微恢復平靜,才勉強自己走出藍廳,登上樓梯。慢慢地朝著西廂走去,遇見漢德森太太。
「喔,溫妮小姐!我從沒見過像這樣的事,真的沒有見過!」這個管家一再驚叫,「可憐的小紳士,碰到這種事真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我知道那所學校大都是粗魯殘暴的小子,我不明白為什麼爵爺會送沙達小主人去那兒就讀,真不明白!」
「我再也不會讓他回學校上課了,漢德森太太。」眉娜向她擔保。
女管家對沙達的被毆非常激動,眉娜並不因她的關心而驚奇。因為現在她已習慣和孩子們相處,而且最疼愛沙達,認為他是個從不犯錯的好孩子。
「我正要下樓,溫妮小姐,」漢德森太太繼續說,「找廚房的大師傅煮一點滋養的湯給我的小可憐喝,他的嘴唇都破了,可能吃不下硬的東西。」
「恐怕真的不能吃硬的東西,」眉娜附和她,「我也正想請大師傅做一碗湯。謝謝妳幫我這個忙。」
「不要客氣,溫妮小姐,」女管家說,「我房裡有一點藥膏,可以擦擦沙達主人的傷口。我用過好幾次,都十分有效。」
「非常謝謝妳,漢德森太太。」
女管家匆匆走開,腰上系的流蘇叮噹作響,黑色長裙垂到地上,走起來沙沙作響。
她從那個不肯派人打掃育兒室,認為別的房間讓孩子們住太奢侈的刁管家,徹底變成富有愛心的婦人。
眉娜走到西廂門外,可以聽見公爵對沙達說話的低沈聲音。她不直接走進去,先到薇薇的房內,向昏昏欲睡的她道聲晚安后,再走入凱婷的房間。
「您怎麼去那麼久?」凱婷說,「如果您不想繼續講這本書,那麼講一個故事好嗎?」
「好吧,我說一個小小的故事。」眉娜答。
凱婷最喜歡聽這一類的故事,一個小女孩奇妙的冒險記。她一路上遇見巨人、恐龍,都因無數仙女的援助而化險為夷,並從妖魔、巫婆的掌心逃脫,保全了性命。
眉娜一邊氣惱著公爵,一邊要說故事給凱婷聽,心中卻惦掛著沙達,所以說起來有點上句不對下句的。
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故事達到戲劇性的高潮時,凱婷的雙眼半開半閉的,等故事結束時,她早沉沉入睡。
楞楞地坐在凱婷床前,忽然覺得卧房裡不只自己一人,抬頭一看,果然發現公爵站在卧房門口。
她瞪著他,知道他有話要說。
她舉起手指頭按在唇前,暗示他不要出聲。把被單拉到凱婷的下巴,在兩旁塞好,然後起身走到窗前,放下窗帘。
照料妥當后,輕輕走出卧房,公爵跟在她後面。
「我有話對妳說,溫妮小姐。」
她立即停下腳步,站著等他開口。
「我們到客廳去談好嗎?我已經把沙達抱到他床上休息了。」
「你抱他?」
「他對我來說,並不太重。」公爵揶揄她。
眉娜並不吭聲。公爵居然親密地關切孩子,尤其沙達,這點使她驚奇而大感不解。
她進入客廳,公爵隨後說:
「我的貼身侍從華金是個很好的護士,我找他來幫沙達脫衣服。我保證,他的動作和任何女人一樣輕柔。」
「我想我應該謝謝爵爺。」
「那大可不必。」公爵答道,「我說出來,妳可能不相信,孩子被打成那副樣子,我內心十分不安。」
「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話才出口,她就覺得自己不該用這種拒人千里的態度和公爵說話。
畢竟,自己只是卑賤渺小的家庭教師,如果冒犯了他,只要他稍不順心,即可不加考慮地立刻開除她。
她無法忍受離開孩子獨自過活的日子,為了這個職位,她強迫自己用一種比較溫和的語氣來說:
「我希望爵爺能了解,您所選擇的學校是錯誤的?」
「我知道了,溫妮小姐,我告訴過沙達,」公爵答道,「下學期送他到愛頓就讀。因為離九月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我想和妳商量,應該聘請那些科目的教師預先指導他。」
「您要送他入愛頓?」眉娜問道。
「我答應他要這麼做。」
「那是龍納德郡主的母校,我一直期望沙達進入該校就讀。」
「而且,也是我受教育的地方。」公爵答道。
「那為什麼……?」眉娜想問他,為何不一開始就送沙達入愛頓,看見他臉上埋怨的神色,急忙住口。
「好吧!」公爵激動地說,「我鑄下一個大錯,我還不致於驕傲得不肯認錯。如果妳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訴妳。我討厭妳那種傲慢的態度,指責我應該自動地負起養育這些孩子的責任,這使我大起反感。」
「因為,因為……似乎……沒有別人……」眉娜說得有氣無力。
她這會兒才發覺自己的做法過於強硬、專斷。因為羅森先生一再強調,除了城堡無處投靠,這使她心生畏懼,害怕如果公爵不收留他們,豈不得四處漂泊。所以採用強制的口吻,迫使她所怨恨的公爵接納他們。
「事實上,還有許多親戚,但他們不見得願意收留我弟弟的孩子,」公爵說,「妳卻不肯事先和我商量,溫妮小姐。」
「爵爺,您是不是暗示我,沙達所發生的事是我造成的?」
「多多少少,妳該負一點責任。」公爵答道並微微一笑。
她很驚訝地注視著他,怒火從他臉上消失,起而代之的是眼中所閃爍的欣悅光芒。
「我認為,溫妮小姐,妳不僅是一個不可輕視的敵人,也是一個能為所愛者狂熱奮戰的鬥士呢。」
眉娜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半信半疑地望著他。他走出客廳,留下困惑的她。
她轉身跑進沙達的房間。
公爵的侍從華金陪著他。華金是個瘦瘦小小的老人,一向很有禮貌,雖然和他很少接觸,他仍然十分客氣。
「我讓他安歇了,小姐。」華金輕聲地對眉娜說,「可憐的小少爺明天會混身青腫,還好骨頭沒受傷。」
「你能肯定嗎?」眉娜問他,「他覺得肋骨疼痛不堪,會不會是肋骨挫傷?」
「他被打得十分厲害,小姐,但我認為眼睛的傷最嚴重。我待會下樓去找繃帶。如果堡里沒有冰塊,我會差人到湖泊下游的冰庫去拿。」
「謝謝你的好意。」眉娜說。
「這件事使我回憶起爵爺和龍納德少爺年輕時,有次帶著弓箭去獵鹿,村中少年騷擾他們,結果雙方大打出手。記得他們倆連手對付六個。」
「誰勝了?」眉娜問。
「當然是他們倆勝了,小姐。只是爵爺有個眼睛腫得像黑炭一樣,而龍納德少爺手臂扭傷,用三角巾吊了一個星期才復原!」
老人憶起有趣的往事,不禁笑了。
「小姐,男孩就是男孩呀!」
他急急忙忙下樓去找繃帶。眉娜走到沙達身旁。
「好多了嗎,親愛的?」看見他被打腫的臉,十分不忍心,眼淚不禁盈眶。
「哈瓦德伯伯好仁慈,」他答道,「他說我可以不用去那種野蠻學校上課,他準備送我進愛頓念書。」
「我知道,」眉娜說,「我一直期望你能進愛頓就讀。」
「爸爸一定也這麼希望!」
「是的,媽咪也會高興的。」
沙達想笑,卻笑不出來。
「不,媽咪不會喜歡的,」他說,「她從不願意讓我們任何一個離開家,但我認為早晚要離家上學的。」
「是的,」眉娜同意他的想法,「沙達,雖然這是一個可怕的經驗,但你必須忘記它。我們做許多錯誤的事,送你進那所學校是錯事之一。」
「哈瓦德伯伯也這麼說。您知道嗎?他竟然為這件事向我道歉!他真了不起,是不是?」
「是的……我想是的。」眉娜慢慢地說。
沙達閉上眼睛,沉默一兩分鐘后說:
「剛到城堡來時,我覺得很恨他,但是現在從許多方面來看,我認為他很像爸爸。」
☆☆☆
沙達終於安睡了。眉娜在他床邊擺個鈴子,如果有需要可以搖鈴叫她。
她走入客廳,真正靜下來思考自己的書和偷聽到的對話。
她感到把二十英磅的支票藏在自己卧房是種罪過,打算把支票退給出版商。
她記得公爵吩咐門非勒少校收購所有的存書。既然「收購」,那麼出版商及書店就不致於遭受財務損失了。
「這麼說,我就不退回支票,把大部份的錢給孩子花用,其餘的錢用來做點善事。」眉娜盤算一番。
不把那筆錢花費在自己身上,總是比較心安理得。
她想到公爵批評那本書和作者時所用的措辭,覺得十分羞恥。
當初全因姊姊和姊夫的遭遇激怒了她,才決定盡己所能為他們報仇。而口誅筆伐是最簡便易行的方法。
撰寫《暴躁的黃鋒爵》一書時,她彷佛得到一種泄憤的快感。當時,她壓根兒也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和書中主角影射的人物──真正的格蘭特公爵會面,並且可能為了該書,和他起正面衝突。
原先她認為此書只像陣微風輕打在一個虛幻的影像上,對公爵起不了作用,但自己卻可享受報復后的滿足;如今書已出版,自己卻身受其害,不但沒能一嘗得意滋味,還得時時提心弔膽,忐忑不安。
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安慰自己說,公爵一定不會發現是她寫的。
他絕對猜不出作者的性別。早知如此,當初應該選一個完全虛擬的筆名。她在書上沒用名字完全是希望書評家認為作者是男性。
在飽受自作自受的苦楚之餘,更警告自己要小心謹慎地隱藏自己不僅是公爵所指最惡毒、無禮的作者,也是孩子們阿姨的雙重身份。要不然一旦假面具被揭穿,除了窘得無地自容外,後果更不堪設想。
公爵一定藉此羞辱她,一腳把她踢出大門外,她就永遠從孩子們的生活圈中消失了。
憶起方才因沙達的不幸事件,對公爵粗暴無禮的苛責,有點不寒而慄。
不過情有可原,公爵送沙達到那種下流學校實在罪無可赦,所以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一發不可收拾。
公爵應該多少知道,自己並不受鄰里居民的歡迎。
「他不可能茫然不知,以為人人喜歡他。」她私下對公爵的人緣作番討論。
如果他全然不知的話,一定不是他愚昧,而是他位居高爵,在州郡區具無上權勢,大多數人盡量蒙蔽實情,討好逢迎他,能有多少人像她一樣敢於理直氣壯,實話實說呢?
「我來城堡里,倒像革命家一樣引起不少騷動。」她自我解嘲一番。
不過公爵答應送沙達入愛頓就讀,她總算獲得最後勝利的喜悅,公爵惱恨她的小說所起的恐懼也抵銷了。
除了公爵以外,讀者們必然覺得該書勇於批評格蘭特公爵是大惡棍,頗饒趣味;而一向對公爵有怨尤的人,如果看了書中的描述,定會拍掌叫好,大快人心。
突然,眉娜憶起公爵說,有兩個親戚特地送書給他,並震驚不已,對作者膽敢將他們家族的榮譽視如糞土,表示憤慨。
她一時忘了孩子們也是這家族的一部份。
為了侮辱公爵,用一種顯而易見的手段來打擊他,趁此詆毀格蘭特家族的思想、作風。猛然想起沙達、凱婷和薇薇都是格蘭特家族的子嗣,不免也被她非難在內。
「我把一切弄得一團糟。」眉娜極為懊惱。
頹喪地上床躺下,在黑暗中胡思亂想。她認為自己不妨採納羅森先生等人的意見,重新開始創作,寫出另一本風格截然不同的小說。
東想西想,過了好久才漸漸入睡。翌晨,因前夜遲眠,女僕玫瑰進房拉開窗帘時,眉娜還沈浸在夢鄉里。
陽光透過窗戶射進室內,她勉強張開惺忪的睡眼,坐了起來,問道:
「幾點了,玫瑰?」
「八點鐘了,小姐。華金先生要我告訴妳,沙達昨晚睡得很好,今天早上他恢復了不少。」
「唉,本來應該由我照顧他的。」
「不要難過,小姐。」玫瑰安慰她說,「華金先生最高興有人讓他看顧。他常常說,他的天才被埋沒了,因為爵爺從不生病,他都沒有機會好好表現一番。」
「對,我認為爵爺相當健壯。」眉娜一邊回答一邊跳下床。
「華金先生負責看護故公爵,直到他逝世。」玫瑰繼續道來,「老爵爺一時一刻都不讓他離開視線範圍。」
「我動作要快,趕緊換衣服。」眉娜無心聽她細述,「妳幫我叫醒凱婷和薇薇小姐好嗎?」
「好的,小姐。」
通常都由眉娜叫醒小女孩,幫她們梳理妥當后,一起在八點半到亞當餐室吃早餐。
但是今天起得太遲,趕緊先梳埋自己的頭髮。這時,凱婷敲敲門,不等她應聲已跑進房來。
「沙達醒來了,溫妮小姐,他說早餐想吃一個蛋,可以不可以呢?」
「當然可以,妳告訴他,只要他能張嘴吃,他就可以吃喜歡吃的東西。」眉娜回答,「我馬上就來。」
她夾上最後一支髮夾,從衣櫃里找出一件淡色的棉裙。
「凱婷,請妳去找玫瑰來幫我扣鈕扣。」她說。
「我幫您扣上,好不好?」凱婷問她。
「玫瑰的動作比較快。」眉娜答道,「我睡過頭了,所以動作要加快。」
「我知道妳為沙達擔憂,所以精神疲勞。」凱婷很懂事地說。
「是啊。」眉娜欣慰地一笑。「現在,當個乖女孩,去找玫瑰來。」
凱婷急急跑出去。眉娜立刻穿上棉紗裙,找出淡色拖鞋,除了背後的扣子沒扣以外,都整理好了。這時,玫瑰到了。
「玫瑰,幫我扣扣子好嗎?」她問道,「薇薇小姐都準備好了吧?」
「剛剛我到她房裡想叫醒她,但沒看到她。」玫瑰答道。
「那麼,她一定和凱婷小姐在一起。」
「不,凱婷小姐也沒看到她。」玫瑰一邊回答,一邊熟練地幫眉娜扣上扣子。
「她太頑皮,衣服沒穿好就到處亂跑。」眉娜說,「以前我說過她,不可以這樣無禮。」
「喔,她已穿好衣服了,小姐。昨晚,我把她那件乾淨的外衣放在椅子上,今天早上卻不見了,而且也找不到她的鞋子。」
「如果她一大早就跑到馬房去,我可要對她發脾氣了,」眉娜說,「她知道我要她先吃過早餐才玩的。」
「妳阻止不了薇薇小姐愛她的小馬。」玫瑰說,「她實在太愛他們了!」
「我想每個人都希望有他珍愛的東西。」眉娜深思片刻說。
「我母親也常這樣說,小姐,我們的生命需要愛的滋潤,缺少愛,生命里便充滿淚水。」
「妳母親的話很有道理。」眉娜評論道。
玫瑰幫她扣好扣子后,她急忙趕去看沙達。
沙達的眼睛又黑又青,破裂的嘴唇紅腫不堪,但是精神的確比昨天好多了。
「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眉娜問他。
「好痛。」沙達答道。
「今天你安靜地躺在床上,說不定明天就可以起床。」
「如果我今天不必去學校,我寧願遛馬。」
「我知道,」眉娜答,「不過你騎馬恐怕會覺得很不舒服。」
「我想您說的不錯。」沙達嘆了一口氣,說,「反正,我有好幾本書可看。等您有空,和我玩象棋好嗎?」
「好的,我寧願你玩一點遊戲而不要看書,你只能用一個眼睛看,太累了。」眉娜答道,「我帶女孩子去散散步,馬上回來和你玩象棋。今天早上,我不要她們做功課了。」
「好極了!」沙達說。
眉娜伸出手來,牽著凱婷繞到床這邊。
「跟我來,」她說,「下樓吃早餐去。如果薇薇的東西冷掉了。不能怪別人,只怪她自己亂跑。」
「玫瑰說,薇薇跑到外面去了。她很頑皮,是不是?」
「太頑皮了!」眉娜點頭說,「恐怕要處罰她才會聽話。」
「怎麼罰呢?」凱婷好奇地問。
「我想一想。」眉娜答道。
她知道,最有效的處罰方式就是禁止薇薇騎馬。但是除非絕對必要,她並不願用這種方法對待薇薇。
孩子們個個都很乖巧、守規矩,他們不該受任何處罰。
在冢時,他們都敬愛父母,服從父母的教導;眉娜知道他們也敬愛她,聽她的話。
只是薇薇一大早自己跑出去,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出去做什麼,太調皮了。
眉娜讓凱婷在餐桌前坐好,開始進餐。她自己卻無法安心用餐,打算先找到薇薇再說。於是她穿過城堡內的走廊,走出一扇直通馬廄的大門。
她看到一群馬僮忙得團團轉,卻沒有薇薇的影子。後來看見阿貝從馬房走出來。
「早安,阿貝。」
「早安,小姐。」
「薇薇小姐是不是在這裡呢?我怕她愛遊盪,出來找蝴蝶玩。」
「沒有啊,小姐,早上還沒看見她。」
「你確定?」眉娜問道。
「非常肯定,小姐。我不但沒看到她的人,連聲音也沒聽到。」
這時,一個小馬僮從他們旁邊走過,阿貝喊道:
「喂,比爾!早上有沒有看到薇薇小姐?」
「沒有,阿貝先生。」
「你肯定她沒來過嗎?」
「十分肯定,阿貝先生。我從清晨六點鐘就在這兒。」
「那麼,她一定還在堡里,沒有出來。」眉娜又匆匆趕回去。
凱婷已經吃完早餐,
「您去了好久,」她說,「我吃飽了。」
「妳幫著我找薇薇吧。」
雖然眉娜盡量往好處想,但是不免開始感到憂慮,慌亂地找遍城堡里每一個角落,圖書室、客廳,甚至廚房。
「你有沒有看到薇薇小姐呢?先生?」眉娜詢問大師傅。
「沒有呀,小姐,」他答道,對凱婷微微一笑,說:「如果妳做個乖女孩兒,我烤個特別的蛋糕給妳當點心。」
「什麼樣的蛋糕?」凱婷問道,「是不是粉紅色的那一種?」
「是粉紅色的櫻桃蛋糕,上面用奶油塗寫妳的名字。」
凱婷高興得跳起來,拍手叫好。
「謝謝,先生!非常謝謝你!」
大師傅微笑了。眉娜看到廚師那麼喜愛凱婷,覺得欣慰有趣,但仍帶著凱婷匆匆離開廚房。
她們認為薇薇可能已回房,便趕到自己的客廳,但是依舊撲個空,沙達也沒看見她回來過。
眉娜憂心如焚了。
這時候已快九點了,如果不是發生什麼事,薇薇肚子餓時一定會自動回來吃東西的。
她從窗戶瞥見公爵進屋,就急忙跑下樓去。
他每天清晨一定騎馬出門活動。這時,他剛遛馬回來,脫下手套,把馬鞭遞給隨從員。抬頭一看,眉娜衝下樓,大叫:
「爵爺,薇薇不見了!」
凱婷也跑下樓趕上來。
「她丟掉了,哈瓦德伯伯,她還沒吃早餐就不見了。我們到處找都沒有找到。一定是魔鬼把她抓走了!」
她剛說完,眉娜輕叫一聲。
「怎麼啦?」公爵問道。
「我知道薇薇去那裡!」她驚喊,「她一定是去看吉普賽的小馬!昨天看見那匹小馬後,她就不斷談論牠。」
公爵皺著眉頭。
「我吩咐門非勒去趕走吉普賽人。」
「他們有一匹小斑馬,」眉娜說,「薇薇簡直像著了迷一樣喜歡牠。」
「我去找她回來。」公爵說。
「讓我和您一起去。」眉娜請求他。
公爵轉頭對管家說:
「準備一匹馬給我,另一匹給溫妮小姐。」
「我只要兩分鐘就可以換好衣服。」眉娜說。
邊說邊拉起裙角跑上樓。
凱婷跟著她跑回卧房。
「妳留在這兒陪沙達。」她說。
換上騎裝,剛好花了三分鐘,急急奔下樓去,公爵和兩匹馬在門外等她。
「我真不敢想象,女人換衣服的速度這麼快!」他說。使眉娜更驚訝的是,他居然扶她跨上馬鞍。
他們騎馬出發后,快馬加鞭地穿過牧場直抵牧場盡頭。那是一片荒蕪的空地。
眉娜為這一片粗獷的景象,大感驚愕。
仔細觀望,地上有堆前夜燃燒營火的灰燼,草地上清楚可見貨車的軌跡縱橫雜亂地交錯,另外在一兩叢荊棘上參差不齊地鉤著印花破布。從這些跡像,顯示有人停留過,但是四野空曠,除了他倆外,找不到任何吉普賽人的蹤跡。
「他們離開了!」她大驚失色。
轉項看著公爵,說:
「您趕他們走,他們會不會把薇薇一起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