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坐在溫莎堡閃亮的飾金桌子前,伯爵發覺自已很難專心聽旁邊的人講話。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向他道賀。他也覺得自己贏得名至賓歸。
克普薩德贏得金杯,擊敗漢地布蘭爵士。那是阿斯考特大賽開賽以來,最精采也最刺激的一場比賽。
漢地布蘭爵士與克普薩德的冠軍之爭。
第一圈先是漢地布蘭輕快地領先,快得像發現獵物的狼狗。然後克魯薩德超向前去,從坡上一衝而下。
到了近終點時,克魯薩德和漢地布蘭並肩齊驅,難分軒輊。伯爵聽到旁邊有人說:「看哪!誰把頭抬高些,誰就贏了。」
兩匹標悍健壯的好馬使出渾身解數力拚。克魯薩德終以一鼻之先得勝。
「再沒有比這更精採的比賽了,法利恩!」比賽結果時,國王對伯爵說,「不過我們可是早就料到,你的好運一定會為你贏得這次比賽的最高榮譽。」
國王輕嘆了一聲。他也預料得到,自己的馬上不了榜。
不過,他是真心喜歡伯爵,不只一次舉杯祝伯爵健康。在晚宴時,金杯得主總是他的座上貴賓。這一晚,得勝的是他所喜愛的伯爵,他更是頻頻舉杯,開懷暢飲,極為高興。
伯爵感覺得到,賽朵兒夫人的眼光隔著桌子直射過來,她的眼神凌厲如箭,充滿凶光,不禁使他有點兒毛骨悚然。
然後他笑自己太會想像了。不管她會如何算計他,他都決定不和賽朵兒夫人單獨談話。
整個賽馬的時間,他發覺自己都在人群中搜尋,用望眼鏡注視著一波波的人潮,希望能找到一張有雙圓亮大眼睛的臉龐,和一身幾乎可以確定的純白衣裳。
可是,要在這麼多的人中認出她來實在不可能。今天是金杯賽,觀眾比那一天都多。
沿著馬場下去,排滿了幾乎有一哩長的馬車,車前擠著看馬賽的沉眾。休息時間他們走到跑道上活動散步,一開賽又被趕出跑道。
有幾處的馬車差不多排了近十輛,後頭的人幾乎根本看不到。
天氣太好、大家又都希望在這場巨額賭注的馬賽后多休息一會兒,清理場地的工作就顯得特別困難。
伯爵記得,清場的工作最初是由義勇兵擔任的,現在已由騎馬的騎警接替。
馬賽前的準備工作之不順利,常使開賽時間拖得很晚,今天下午正是如此。
在蘭庄換過衣服之後,伯爵馬上匆忙趕赴溫莎堡參加國王的晚宴。馬車速度之快,使跟他同去的馬夫金姆不時屏息閉氣,緊張不已。
還好,一路上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他們後來聽說,往倫敦的路上發生好幾起事故,至少有兩個人喪命,還有些馬匹重傷。
國王雖然身體不適,興緻卻但高昂。伯爵私底下認為,不管外面的閑言閑語對柯尼漢夫人評價如何,她到底是個美人,而且能使國王陛下快樂。
伯爵發現,這次晚宴里的王公貴族和特別邀請的客人,都是很熟的朋友。
他一直非常喜歡約克公爵。
這次阿斯考特大賽,公爵也十分盡興,贏了不少,大家恭賀著他。
「這是我玩得最好的一次!」他睡眼朦朧地對伯爵說,「著著實實賺了一筆!」
約克公爵並不聰明,卻善體人意,心地純良。這使他避免重蹈他兩個兄弟的覆轍。他們都人緣極差,備受鄙視。
而他卻被人喜愛,受人尊敬。伯爵好幾次私下對朋友說:「公爵大人實在是所有的親王中,性情舉止最符合英國紳士風度的一位。」
晚餐時,坐在伯爵左邊的是漂亮的伊絲特公主。她迫不及待的想同他賣弄風情,一如前幾次在別的幾個場合里一樣。
可是,今晚,他的心思一直繞著昨晚的奇遇打轉。黛梅莎跪在修士房聖壇前的影像不斷地闖入他腦海中。
突然,他急欲回到安靜神秘的蘭庄,再打開卧室牆上的密門看看。
這個念頭一直揮之不去。國王在用餐之後,立刻站起來,準備退席。他非常疲乏,痛風又發作了。伯爵跟著他出來。
他沒向任何人道別,曉得這麼一來一定又會被拖住不放。
他跟隨國王到門口。國王像是知道他的意圖,很愉悅地挽者他手膀,把他帶離沙龍。國王的身子半倚著他,走下廊去。
「你不會真想這麼早走吧?法利恩?」他說。
「陛下一走,這宴會就沒什麼意思了!」伯爵奉承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指,別的地方還有更好的去處羅!」國王說著,眨了一下眼睛。
伯爵沒有回答,國王陛下接著說:「賽朵兒夫人要我替她說情呢!我想,她是要請你原諒她吧?」
「多不巧啊,陛下,」伯爵同答,「您一直沒機會和我單獨說話!」
國王輕咳一聲。
「又玩你的老把戲啦!法利恩?可沒有女人喜歡成為『過去式』喲!」
伯爵心想,國王大概是回想到當初拋棄費茲柏女士轉向赫特福夫人時,費茲柏女士是如何的激烈怨懟。他大聲說:「我就曉得您一定會了解的,陛下。您對女人真是了如指掌。」
果然國王十分高興,正中伯爵下懷。
「我十分了解,法利恩。」他說,「不過,若要依我的勸告,你最好還是趕快躲起來吧。否則獵犬聞味而來,你就有得受了。」
他對自己的笑話大笑了一陣,拍拍伯爵的背,就進寢官去了。
他的客人馬上奔下樓,叫來馬車,在沒有人察覺之下,離開了溫莎堡。
在同蘭庄途中,伯爵決定,他要再見黛梅莎一面,和她說說話。
她的一切深深吸引著他。他對自己說,他從來沒有看過像她這樣內外兼美的女孩子。
他試奢想她在白天看起來會是什麼模樣,心裡又有點兒害怕自己會失望。
她的雙眼果真是他昨晚看到的深紫色嗎?她是不是真的有一股和別的女人不同的高雅氣質。
他回憶起她的一隻柔夷,輕輕地托住他的手。還有她為他包紮時的神情,似乎一點也沒感覺到他正坐在她床上,而他倆單獨在一起。
他曉得任何別的女人在同樣情況下,一定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還只是個孩子!」他對自己說。
可是,看她的身體已漸趨成熟,曲線柔美可人。而且她也蠻聰明的。他想不通這麼年輕的女孩子怎會如此聰穎。
「我必須再看看她。」他發誓,「雖然我敢說再看到她時,我一定會失望的。」
他彷彿自衛般地做著違心之論。
他曉得自己不只對黛梅莎感興趣,還有其他的:蘭庄的美和神秘,房子里的密道,當然,還有她救了克魯薩德和他自己的經過。
「今天晚上她一定會等我的。」他大聲地說出來,又記起自己跟她說過,如果克魯薩德贏了,勝利應該歸功於她。
才十點過一點就抵達蘭庄了。他不想和客人攪在一起。他知道他們正在宴會。他沒有駛到大門,直接開到馬房去。
馬夫跑上來牽住馬頭。他步下馬車,只停了一下跟馬夫說今天非常成功,就由前晚走過的邊門進入屋內。
在走道上,他可聽見喧聲笑語由餐廳傳過來。想必現在正是宴會的高潮,波特酒一定川流不息地在桌間傳遞著。
他很快地登上側梯,走向通往卧室的走道。
他猜想,道森不曉得他會這麼早回來,一定還在樓下用晚餐。果然不錯,他房間連蠟燭都還沒點上呢!
不過,天邊仍有太陽的餘暈,淡淡的一抹透進窗來。一輪蒼白的月亮就在眼前。等月亮升上來,那抹銀輝會使蘭庄看起來越發神秘動人。
天際已有星光閃爍,伯爵站在房裡,聞著玫瑰花香,一邊搜尋著金銀花的氣息。
他認為這樣就可以曉得今天黛梅莎有沒有從密門出來,到他房間里。說不定她像其他女人一樣,會想來看看他睡覺的地方,摸摸他用過的東西。
伯爵靜悄悄地把門關上,穿過房間伸手在雕花嵌板上觸摸著,找尋他昨晚打開的密門。
他找到了,按下,卻沒有動靜。
他想自己一定弄錯了,又按了一次,那塊橡木嵌板仍是一動也不動。
一時間,他在想是不是那裡出毛病了,把鎖卡住,才打不開。然後,他明白過來,這門原來是被人從裡頭給栓上了。
這真是破天荒的事,在他追求女人,或女人追他的這三年來,從來沒有一扇門對著他關起來過。
事實上,那些門都在他到達之前就大大敞開了。房裡的人不待邀請,就自動的投懷送抱。
伯爵困惑極了,怔怔地望著牆板,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被鎖在外頭。
然後,他告訴自己,這是一個挑戰,他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挑戰。
但是,他又無助地想,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辦法可想啊!
他根本沒辦法敲門。就算他敲了,他也懷疑黛梅莎在頂樓是否聽得到。
他想著,突然變得十分沮喪。似乎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進入通往修士房的密道了。
他記起黛梅莎說她在演奏台上看過他,那就表示,那裡有一個入口。可是,朋友正在樓下坐著,他總不能跑到台上四處亂模啊。他們要是聽到他的腳步聲跑上來察看,那才難為情。
伯爵也曉得,昨天晚上他能找得到秘密關關,實在算他運氣。他只不過憑著她站的位置,就碰上了的。
設計這些密進迷宮的人,不管是誰,目的都是救人性命,所以入口出口一定隱蔽異常。除非被人出賣,否則外人絕對無法找到逃亡者的藏身之處。
他卧室的那個密門開在壁爐旁邊的嵌板上,不過,他可以確定,其他房間里的密門位置一定是互相迥異的。
這樣一來,他要如何花費幾個鐘頭,甚至幾天,在這個到處嵌著壤板的房子里搜尋另外一個入口呢?
「怎麼辦呢?」他煩惱地自問。
現在,他想要見黛梅莎的慾望比先前又強上千百倍。她是這麼地遙不可及啊!
「我一定要見她,我非得見到她不可。」他大聲說,深吸著氣,暗暗發誓,他絕不認輸。
他毫無意識地打開房門,慢慢地走下甬道,腦里,心裡想的都是「黛梅莎」,「黛梅莎」…
他思量著這個棘手的問題,慢慢地走著,一方面留意著這楝房子的架構,看看那邊的牆夠寬,能容得下一個密道。
另一方面,他也想再順著昨晚登上頂樓的路線,大致走走看,希望能有新的發現。
他第一次看到黛梅莎是在大房間里,那是整楝房子的中心偏右。
他毫無所獲地走著。突然,他瞥見一個影子拿著一個托盤,從主樓梯下方的走道閃過。
他看出那是嬤嬤。她一定是從廚房走第三個樓梯上來的。那個樓梯就在廚房上方,昨晚他也是從那兒走下去的。
嬤嬤向左一轉,離他遠了。伯爵心中一動,好奇地跟上去,和她保持一段距離,閃在走廊一邊跟著。
蠟燭還未點起,走道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他有些怕嬤嬤會突然不見了,就像白衣姑娘一樣。
然後,她停住了,一隻手平衡住托盤,另一隻手把門打開。
她隨即消失在門內。伯爵加緊腳步,很快地朝那扇門走去。
嬤嬤進去之後,用腳把門推上,卻沒有完全關好。伯爵探頭進去。
他瞥見嬤嬤身影消失在房間另一頭,一面牆壁的嵌板里。
屋內的窗帘尚未放下,依稀看得到裡頭的陳設。他看得出這個房間並沒有住人。床上、椅上和梳妝台上都鋪著麻布套。
伯爵意識到好運又來了,他屏住氣,看著牆上的密道入口。嬤嬤因為手裡捧著托盤,沒有把嵌板上的密門再合上。
他馬上溜進去,走向那面牆。
聽到嬤嬤沈重的腳步從上面傳下來,他停了幾秒鐘,就悄無聲息地鑽入暗門。他躡手躡腳地向下走了幾步,確定躲在那裡,嬤嬤回來時不會發現。
他聽到遠遠傳來一些話語聲。他背倚著牆,在黑暗裡告訴自己。好運道果真沒使他失望!
***「真抱歉,我來晚了,小乖乖。」嬤嬤說,一腳跨進修士房。
「我早就料到了!」黛梅莎說著,站起身來,把托盤接過來。
「每次有大宴會時都是這個樣子!菜式那麼多,下人們都得等呢!你也只好和他們一樣了。」嬤嬤說。
「這樣我才會有好胃口啊!」黛梅莎說,嘴角一抹淺笑。
「我選了些你會喜歡的菜!」嬤嬤說。
「噢!看起來好吃極了!」黛梅莎叫出來,「不過,不管你帶來什麼,我都不會挑嘴的。」
一整天她都幾乎沒吃東西。賽馬時她太興奮,根本吃不下嬤嬤帶去當午餐的三明治。貝茜趁大師傅不注意,從廚房裡捎了一塊美味的鬆餅給她,她也沒吃。
黛梅莎滿腦子裡想的只是克魯薩德,祈禱它不會被漢地布蘭擊敗。雖然她明知漢地布蘭和它勢均力敵,難分軒輊。
最後一剎那,克魯薩德衝過終點線,全場爆出如雷歡聲,她不禁熱淚盈眶,欣喜欲狂。
如果她不是無意間聽到害它的陰謀,那匹馬現一定已被迷倒,正無助的躺在馬廄里呢!而法蘭士爵士,他一定押了一大筆錢在漢地布蘭身上,此時就發了筆不義之財了。
「昨晚好像發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哪!黛梅莎小姐!」今天清晨,嬤嬤對她說。
「發生了什麼事啊?」黛梅莎問。
「有兩個人想要毒害克魯薩德哩!」嬤嬤說,「可是被大人發現了。亞伯特說,大人就像職業拳擊師般把他們擺平了。」
「哦!在我們的馬房裡竟發生這種事情,真是太可怕了。」黛梅莎驚叫。
「真是丟臉!」嬤嬤頗有同感,「那兩個壞人被送交馬場騎警處理了。還有,大人的一位客人突然匆忙地離開了。」
「是誰啊?」黛梅莎問。她曉得自己必須裝出很好奇的樣子。
「法蘭士·威格頓爵士,」嬤嬤回答,「真沒想到,伯爵大人的朋友中,竟然會有人做出這種恬不知恥的事來!」
「真的,真沒想到!」黛梅莎低聲說。
他們赴賽馬場途中,亞伯特也在談這個突發事件。
「都是我的錯,黛梅莎小姐。」他自責,「我早把那個馬房的鎖修理好就沒事了。可是,我再也沒想到有那個兔崽子會打馬兒的主意。」
「我們以後要多注意一點才行,亞伯特。」黛梅莎回答,「如果有人要毒火鳥,不讓它星期六齣賽怎麼辦?」
「哪個兔崽子要想這麼干,我就馬上叫他挺屍。」亞伯特發誓。
然後,他又咧嘴笑了。
「就像大人有一種直覺要去救克魯薩德一樣!」
「是他的直覺啊?」黛梅莎問。
「他的侍從道森是這麼說的呀!」
黛梅莎在心底暗笑,心想,這正是我教伯爵說的呀!
「伯爵大人真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哪!」嬤嬤插嘴說。
「是呀!從他長大后就一直如此!」亞伯特回答,「不過,道森先生跟咱們說過,老爵爺是個很專制固執的人哩!跟著他的人,包括爵爺在內,都吃了不少苦頭呢。」
「專制固執?」黛梅莎很感興趣地問,「怎麼說?」
「道森先生說,老爵爺的下人都很怕他的暴躁脾氣。還有,老爵爺和夫人都從來不管他們的兒子呢!」
「他們不管他?」黛梅莎追問。
「豈止不管,更過份呢!」亞伯特回答,「如果只是那樣就好羅!你是運氣好,黛梅莎小姐,有好些王公貴族根本都不理睬他們的孩子呢。」
「這倒是真的!」嬤嬤同意,「他們把孩子交給粗心懶惰的僕人照管。我聽說有些可憐的小東西被他們餓得半死!」
黛梅莎沈默不語。
真是不可思議,這位伯爵這麼有錢,人人欽羨他的熱情慷慨,看起來簡直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想不到他竟然有個不快樂的童年!
不管這是不是真的,有一點她倒可以確定,他也沒有兄弟姊妹,一定也和她一樣,時常覺得寂寞孤單。
如果她沒有慈愛的雙親,她的生活又會是什麼情景?她簡直無法想家。
然而,不管她對他的感覺如何,不管她如何同情他童年遭遇和不幸婚姻,她曉得自己絕對不能再見他。
她先把他從賽朵兒夫人的藥酒下解救出來,又使克魯薩德能安全無恙,最後又和伯爵相見了。她不守信,違背了傑瑞的意思,還算是迫於情勢,尚可原諒。現在,她必須按捺住自己。雖然她多麼渴望和伯爵說話,多渴望像以前一樣地偷瞧他,她知道,她必須要控制自己的舉止,母親會期望她這麼做的。
她曉得,這樣做是對的。
所以,她們從賽馬場回來以後,她把通往伯爵卧室的密門栓了起來。
她立刻上樓去,下了決心,不到明天早上絕不下來,免得又聽到什麼她不該聽的話。
可是,要不想伯爵,畢竟是不可能的事。
比賽完后,她注視著伯爵牽領克魯薩德到體重室去,心想在整個英國,再也沒有誰能比得上這出色的一對了。
她激動地聽群眾到他們歡呼。
雖然有一部分人在這場比賽上輸了不少錢,他們還是很有運動家風度地向它歡呼致賀。它實在跑得太精采了!
「謝謝你,嬤嬤!這份晚餐真好吃。」黛梅莎對嬤嬤說。
她把刀叉放下,從托盤裡的玻璃罐里倒出一些檸檬水。
「真希望我能跟大師傅說我有多喜歡他做的菜!」她繼續說。
「你可不能這麼做!」嬤嬤說,「如果你要聽真話,黛梅莎小姐,我還希望你從這小洞穴里出來,回你自個兒的房間去呢!」
「等伯爵和他那一群人走了以後?」黛梅莎低聲的說。
「對啦!」嬤嬤點頭,「我覺得他們好像已經在這兒住了一個月啦!」
「增加了許多麻煩嗎?」黛梅莎問。
「倒不是有什麼麻煩,」嬤嬤同答,「而是一天到晚要防著不讓人知道你在屋子裡!這可要我老命!就在今天早上,老貝茜差一點就穿幫了。後來她看到我的眼色,才把話咽回去。我可是剛巧趕上哪!」
「別煩了!嬤嬤!只剩兩天了嘛!」黛梅莎說。
她說著,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跟著思緒一起惆悵莫名。
等到馬兒都走了,伯爵也會一起去了,她可怎麼再安排自己呢?她又怎麼以這種平淡安靜的生活為滿足呢?
這一切都是她熟悉而習慣的,可是,經過這麼一場風波,教她怎麼再安定下來呢?
「我要走了!」嬤嬤說著,「可別再通宵看書。你要問我的話,我說你今天已經夠興奮的啦!」
「的確!實在是非常興奮。」黛梅莎同意,「晚安,好嬤嬤!」
她親吻嬤嬤面頰,舉起一枝亮著的蠟燭,使嬤嬤看清楚下去的窄梯。
她一直舉著燭火,直到嬤嬤跨出嵌板密門,傳上關門的聲音為止。
她把蠟燭拿向聖壇,放下來,就站在那兒注視牆上她從小就熟悉的聖像。
「謝謝您,天主,謝謝您讓他贏了。」
她深信是她的禱告救了克魯薩德,也使它先通過終點。母親說過,每一個人祈願實現時,都應該誠心感謝。
她呢喃的祈禱著,眼前浮起克魯薩德的影子,不,不只它,還有伯爵英姿煥發地站在它旁邊,嘴角泛著微笑,舉起帽子答謝群眾的歡呼。
她腦海里的景象是這麼鮮活,等她轉過頭來,看他就站在門口,居然一點也不吃驚害怕!這竟像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他們互相凝視對方,良久良久。
似乎經過了漫長的一世紀,現在又重聚在一起。
好不容易,伯爵機械化地開了口。似乎他腦里想的是其他的事情:「你為什麼把我關在外頭?」
「你怎麼…進來的?」
「我跟著你的褓姆過來,她沒有把門關好。」
「她會……嚇壞了,如果她知道你在…這裡。」
「我要跟你說話!我必須跟你談談!」
他聲音中的堅持,使黛梅莎吸了一口氣。他似乎覺察到她要拒絕他的請求,就介面說:「我曉得你會覺得在這裡談話不太方便。可是,我們能去那兒呢?」
一時間,他意識到她並不了解他在說些什麼。然後,彷彿突然想到這個修士房也就是她的卧室,她的臉紅了,小聲羞澀的說:「我…沒想到…不過…是沒有…其他的地方。」
她頓住,然後加上:「我可以…到草木園裡……去。沒有人……會發現我…離開屋子。」
「還沒有人知道我回來,」伯爵說,「我馬上就到那兒去!」
他注視著那雙大眼睛,問:「你真的會來嗎?這不是把我支使開的計策吧?」
「不…當然不是。我會來的…如果你真的…要我來。」
「我說不出我有多渴望你來。我必須和你談談。」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命令的味道。他曉得她順從了。
「我會來的。」她簡短地說,「不過,你得先循原路回去。」
「我找得到按扭嗎?」
「你拿蠟燭去。從嵌板的後面看,很容易看到的。」
她把臘燭遞給他。他一語不發地轉過身,走下階梯去。
正如黛梅莎所說,在房間里十分隱秘的按鈕,在密道這邊卻好認得很。
伯爵把鐵燭放在一級階梯上,走進卧室,把秘門在身後關上。
四周仍無人跡。他朝第二個樓梯走去,從通往馬房的門走出,然後轉向相反的方向,穿過房子的正前方。
越走越深的土徑,帶他到了草木花園。
他曉得黛梅莎會希望他坐在樹叢里。爬滿樹梢的金銀花散出淡淡香氣,他覺得黛梅莎彷彿已在那兒等他了。
他在木椅上坐下,想著他的愛情故事裡,從來沒有一個有過這麼奇怪的開始,這麼曲折的經過。
他等著黛梅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內心如此興奮。
他的心似乎漲得滿滿的,心跳又快又急。他簡直象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在等他的初戀情人,一點也不像是品嘗過各式愛的美酒,卻覺得樣樣都可僧可厭的情場老手。
他突然一驚,說不定黛梅莎不來了。而他再也沒有辦法進入密道;到她的房間里去。
然後,他安慰自己,沒有人能看起來這麼純潔真誠,又偏會說謊話的。如果她告訴他她會來,那她就一定會遵守諾言。
他想,她那纖塵不染的脫俗氣質配上上達天聽的修士房,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
他還是獨自一人坐在木椅上,開始有些怕了。
也許,黛梅莎在最後一分鐘覺得離開藏身之所太冒險了?
或許,她從別人不曉得的密門裡出來時,被誰撞見了?
他的不安和懼怕加深了。就在這時候,他看到她了。
她向他走來,輕盈一如他最先以為的幽靈。她蓮步姍姍,悄無聲息地走在兩旁種滿花草的小徑,看起來如夢似幻。
她終於來到他身旁,他站起身來,她說話了:「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花園旁邊的密門,草長得好高好密,很難…通過。」
「你還是來了,」他說,「我真不曉得要怎麼告訴你,我有多想再見見你!」
「我也想跟你說,克魯薩德贏了,我有多高興。」她回答,「不過,我想你一定也曉得。」
「這當然都得歸功於你。」他說,「我和克魯薩德都非常感謝你!」
「這是我看過的最精採的比賽。」
「我也這麼想。」伯爵同意說,「我覺得特別興奮,因為我曉得你也在看。」
這正是黛梅莎自己感覺到的。她抬眼望著他。然後,她似乎覺得害羞,又把眼光調開了。
「我想送你一件東西來紀念我們的勝利。」伯爵說,「可是很難找到適當的東西。」
「不!」她很快的同答,「你不可以……這樣做。」
「為什麼呢?」他問。
「因為,我得解釋…這禮物是…那裡來的。…那…你曉得…我是不能說的。」
伯爵靜了一會。然後他說:「我們得再這樣假裝多久?我曉得,黛梅莎,你也曉得,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使我們的關係不同了啊!」
他等著她同答。可是她沒有說話。他繼續:「你真的以為,等禮拜六賽完馬,或者禮拜天我就可以直接離開蘭庄,把在這兒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一股腦的忘掉嗎?」
黛梅莎仍然沒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得了我嗎?黛梅莎?你曉得我無法忘掉你。」
他等著。良久,她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永遠…也忘不了你…我會…為你禱告。」
「你以為那就夠了嗎?我要看得到你。我要和你在一起,黛梅莎。還有,如果我說真話,我恨不得能把你擁在懷裡,親你。」
他的聲音彷彿在他們之間的空氣里來同震蕩著。然後他又說:「我記不得在我一生中,問過任何一個女人我是不是可以親她。可是我怕嚇到你,怕你又會消失,我就再也找不著我的白衣姑娘了。」
他的聲音低沈:「我可不可以吻你?可愛的小幽靈?」
「我…你吻我,」她低聲說,「會是最美妙的一件事…比我可以…想到的任何一件事都…美。可是…那是…不對的。」
「不對?」伯爵問?
他等她解釋。半晌,黛梅莎才說:「我…今天聽說你小時候過得…不太愉快…我也常常…想…你的婚姻一定也使你很…不快樂,可是…雖然…我很願意做任何…你要我做的事…可是…那是不對的……因為你…屬於…別人。」
「你是說,我屬於我的妻子?」伯爵不相信似的問。
「你…結了婚。你立下過…神聖的誓言。」黛梅莎低聲說。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會要求我遵守那誓言呵!」伯爵急遽的說。
「我知道…我真的了解。可是…我會覺得我這樣做是不對的…那會…破壞我本來可以給你的…愛。」
伯爵寂然坐著。
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不過,他又告訴自己,她這種想法本也預料得到。她本來就和他所認識的女人大不相同。
他大聲地說:「你所知道的愛是什麼?你想要給我的愛是什麼?是那一種沒有錯誤的愛呢?」
這是個命令,黛梅莎雙手合十,眼光避開他,望向花園,回答說:「我想過…愛……你也許會覺得我很…無知,很傻…我覺得你…需要愛。」
「你真的以為,」伯爵問,聲音里無疑的透露著不滿,「我缺乏愛?」
黛梅莎擺動了一下手。
「我覺得……你或許會說我傻…愛有很多種…你所知道的愛,那種…會使美麗女人下藥酒給你喝的愛,不像……。」
黛梅莎的聲音漸微,終至消失。伯爵曉得她本要說「不像我想的愛」,卻又羞於啟齒。
「告訴我你的愛是什麼。」伯爵溫柔地說,「你願意全心奉獻給男人的愛是什麼?」
「我自己知道,」黛梅莎非常輕柔地開口了,「如果我很…愛一個人,我絕不會去……傷害他。事實上,我會保護他,不讓他受到任何痛苦:本論是…肉體上的,或是…精神上的。」
「那也就是…母親的愛。」伯爵靜靜地吸了一日氣,呢喃低語著。
不過他不想打斷她。黛梅莎繼續說:「還有,對……我丈夫的愛。這種愛……我覺得…是天人合一的,是屬於神的。神…創造了所有美麗的東西。所有…生長衍息的東西……都是…上帝的…創作。」
她說著,瞥了他一眼,看他是否在譏笑她,笑她想要表達的東西。
她很緊張,就很快地接下去:「最後…我覺得…我要是愛一個人…我不但要學著去…愛…還要…學會…一切像你這樣的男人…願意教我的事情。因為你的閱歷這麼…豐富,你一定比…愛你的人…視野寬廣…多了。」
一段沈默之後,伯爵說:「要在一個人身上同時發現母親的愛、妻子的愛和孩童的愛,這可能嗎?」「如果是…真愛…真的感情…」黛梅莎回答,「我相信…是可能的。」
她看了他一眼,又說:「那就像…尋找…金羽毛…聖杯……或者天堂之門。不過,那必須是人類原始的…愛,上帝在伊甸園裡許諾給我們的。」
她的聲音那麼誠摯感人,伯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就像天使持著閃亮的長劍衛護著伊甸園,你就拒我於千里之外?」
與其說看到,倒不如說他感覺到她眼中的痛苦。
看她雙手緊絞,他立刻明白自己傷害到她了。
「我並…不想這麼做,」她喊道,「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
「你怎麼這麼殘忍?你怎能把你心裡明知是屬於我的東西,便生生地收回不放?」
她沒有同答。
「看著我,黛梅莎?」
她順從地抬起頭來,黃昏的微光已被黑夜吞噬,新月的第一道銀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他深深望進她苦惱的雙眼,紫色的深潭裡蕩漾若無限的信賴和純真。
他的眼光在她柔輕微啟的雙唇上逡巡著。他突然醒悟過來,只要他們兩人在,時間和空間都變得無足輕重。這正是他一生追求的啊!
他看到黛梅莎臉龐上迷惘的神情轉變了。
她的臉龐煥發出無比的光彩,像是和他一樣感覺到,他們經由永恆而相聚,不再是分別的兩個人,而是合為一體的生命。
這不是肉眼看得到的,是兩心的結合,他們的靈魂深處震顫著,升入永生之地,像是找回了他們一度失去的珍寶。
這麼美麗,這麼神聖,內心發出的光茫包圍著他們,比天上射下的月光更皎潔光亮。
「你是愛我的!」伯爵啞聲說到,「你愛的是我,我可愛的小精靈!哦!你是屬於我的。」
他感到她身上的震顫傳到自己身上,覺得她就要溶在他懷裡,這時卻聽見她說:「是的,我愛你,我愛你,以我剛才所說的每一種方式…愛你。可是今晚以後…我…不能再和你見面。」
「你真的以為我會就這樣讓你走出我的生命?」他憤怒的問,「哦,或者,你要把你自己再鎖起來,不讓我接近?」
她沒有作聲,他繼續說:「你曉得,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是多麼獨特,多麼美好的事。我幾乎不敢相信這不是我的幻想,不是這神秘蘭庄帶來的幻想。」
「我…沒有辦法…不這樣做。」黛梅莎喃喃地說,「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這不是真話!」伯爵說,「我要向你證實我對你的愛,還有你對我的。」
他伸出手臂,決定要打破那一道違反他意志,隔開他二人的禁桎,他要把她擁入懷裡。
他正這麼做時,突然間,兩個人都意識到,有人進園子里來了,就站在出口,四處張望著。
「傑瑞!」黛梅莎屏息低聲說。
「別動!」伯爵說,聲音低微,只有她聽得到,「讓我來!」
他不慌不忙的從椅上站起身來,黛梅莎躲在他後頭。
「啊,您在這兒,大人!」傑瑞大聲說道,「僕人們告訴我您已經同來了。他們看到您走進這園子。我正奇怪您怎麼不加入我們。」
伯爵朝他走去。
天氣太熱,我在溫莎堡聊了太久,不想再跟人交談了!」伯爵回答。
「哦!如果您要一個人靜靜,我就不…」傑瑞開口說。
「不,沒有關係。我很高興看到你。」伯爵打斷他的話,「我們一起進屋裡去吧!我一直想和你聊聊。這房子里有兩副畫,,如果你需要錢用,我相信一定能在畫商那兒賣到好價錢。」
「您說是真的嗎?」傑瑞急切地問,「我沒想到這屋子裡還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哩!」
「那兩幅畫需要清理一下。」伯爵同答,「我恰巧是個魯木斯專家。我敢下一大注說你們樓梯頂端的那一幅是他早期的作品之一。」
「另外一張呢?」傑端問。
「在書房裡,較暗的一角,有一小張,我確信是波魯奇諾的。」
「真不可思議!」
黛梅莎聽到傑瑞的聲音透著無比興奮。兩個男人漸漸走到花園的另一頭。
如果伯爵說的是真的,她想,那麼傑瑞就有錢買他想買的馬,享受他想過的生活,說不定還會花一點錢重新裝修蘭庄!
不過,她明白,這並不會改變她和伯爵之間的情況。
她是真的愛他,全心全意的愛他,她想,她沒有讓他吻她,會是她終身的遺憾!
感覺他的手臂圈著自己,他的唇印在自唇上,這不是人間天堂嗎?
可是,就像她剛才說的,這樣做是不對的。
她從樹下的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摘了一朵金銀花。
她要把這朵夾在聖經裡面。也許,再過幾年,這會成為她唯一的回憶。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她失掉了她的心。她的心再也不屬於她了。
她把金銀花放到唇邊。
然後,眼望著屋子的方向,想再聽聽伯爵的聲音,卻除了頭上傳來一聲蝙蝠嗚叫,萬籟俱寂,杳無人聲。
「再見了!我的英雄…我…唯一的愛!」她低低沈吟,語音嘶啞,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