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亞烈的心情很好。在他的妻子終於趕上他以前,他一直沒有以全速前進,他明白她想讓他發火。問題是,她一點也不曉得他可以是一個多麼有耐心的男人。
聽到她追近的聲音以後,他就開始加快速度,好讓自己的位置保持在傑宓之前。傑宓騎在他的正後方,努力不去理會那撲了她一身的塵土,也決心不發出一聲抗議地保持著那可以讓人跌斷脖子的速度。她等著她丈夫回頭看看她騎得有多好,到時候,她會給他一個最冰冷的眼神。
結果金亞烈一次都不曾回頭。
經過好幾小時的馳騁后,傑宓開始全身酸痛了。他們走的道路崎嶇不平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癥結卻在她一向慣於騎不上鞍的馬,而「野火」背上嶄新的馬鞍給了她不少苦頭。不過只有一次趁亞烈沒看見她的時候,她齜牙咧嘴地讓痛楚流露了出來,同時還不忘在心中默默允諾上帝,只要祂讓她丈夫把速度緩下一些,她就會一天誦經二十篇,而且其間一個白日夢也不會作。
上帝顯然沒有和她談交易的心情,追上丹尼和瑪莉以後,亞烈還是沒有減慢速度。他帶頭,兩個疲累的女孩居中,丹尼則殿後。
傑宓明白他們這樣安排位置的用意,她曉得那是因為這一帶的路徑素以盜匪猖獗而聞名,但是她根本沒有心力害怕這件事,因為她忙著擔心瑪莉。
整整又騎了兩個小時以後,瑪莉終於支持不住了。傑宓很以她姊姊能不抱怨地支撐這麼久為榮,瑪莉一向不慣於忍受任何的不舒適。
「傑宓?我要休息幾分鐘──」瑪莉叫道。
「不行!」
丹尼大聲否決了瑪莉的要求,傑宓不敢相信他竟會如此粗魯。她回過頭去卻恰好及時看見他正搖頭加強他的意思。
瑪莉的臉色讓傑宓很憂慮。她轉頭向亞烈,打算以自己不適為理由請求他休息,結果卻聽到一聲尖叫從她身後傳了過來。
傑宓立刻再度回過頭去。瑪莉的坐騎就緊跟在她身後,但是瑪莉卻不見了。
每個人都停住了,甚至金亞烈。
可憐的瑪莉四腳朝天地摔倒在路旁的一叢灌木之上。亞烈和傑宓下馬的時候,丹尼已經首先奔向了瑪莉?並輕柔地把她扶站了起來。
「受傷了沒有,女孩?」他的語氣里滿含著關心。
「只有一點點,大人。」瑪莉撥開散到她眼前的頭髮答道。
瑪莉的頭髮上也沾了幾片葉子,丹尼輕輕為她把葉子揀掉。傑宓決定這個男人畢竟還有些稱得上高尚的品行。
「這見鬼的是怎麼回事?」亞烈從傑宓身後問道。
她驚跳了一下,隨即轉身面對他。「瑪莉從馬上跌下去。」
「她什麼?」
「她跌下了馬。」
亞烈看起來一點也不相信她。「她是英格蘭人,亞烈,你忘了嗎?」丹尼叫道。
「是不是英格蘭人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傑宓問道。她從一個看到另一個,發現他們正強忍著不笑出來?
「她可能會跌斷脖子的。」傑宓嘟嚷道。
「但她沒有。」
「她可能的。」傑宓爭論道。她很惱火他冷靜的態度,偏偏他又站得離她很近。於是她很快退後了一步?但還是仰頭盯著他的雙眼。「瑪莉摔下馬,是因為她......」她的聲音消逝了,因為她突然注意到他古銅色的雙眸中有幾抹金色光芒在跳躍著,為了拉回思緒,她改盯向他的胸膛。
「因為......」亞烈問道。
「瑪莉累壞了,大人。她必須休息,她不習慣這樣長途騎馬。」
「妳呢?英格蘭女孩。妳習慣長途騎馬嗎?」
傑宓聳聳肩。「我怎麼樣並不是重點。你當然可以看出瑪莉有多累,休息個幾分鐘對你不應是太大的麻煩。」她在那一刻抬眼看他,卻見他眉頭緊皺,她說了什麼令他如此?「瑪莉是個嬌柔的淑女。」她對著他的胸膛解釋道。
「妳就不是嗎?」
「我當然也是。」傑宓結結巴巴地說道,他是在刻意扭曲她的意思。「你暗示相反的可能性,未免太不禮貌。」
她再度抬眼看他,卻見他在微笑。她忽然明白他並不是在侮辱自己。而且他在對她微笑,真心、溫柔地對她微笑。她突然覺得很滿足。
但是她不曉得應該如何反應。
「妳一向這麼一板一眼嗎,老婆?」
那句問話聽起來像一句愛撫,上天明鑒,她一定是和瑪莉一樣疲倦,才如此暈頭轉向了,傑宓告訴自己,否則她怎麼可能會被這個野蠻人所吸引?現在他看起來幾乎說得上英俊──當然啦,是那種原始、生猛的英俊;一綹掉到額前的頭髮則讓他有種浪子般的味道,這實在很不幸,也很令人擔心。因為傑宓一向偏好那種能說善道、肆無忌憚的浪子型人物。
她沒有多想便伸手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撥回了原先的位置。她不要他看起來像個浪子,她要他繼續保持一副專橫的模樣,她的心才可以不要再跳得這樣飛快,不是嗎?
她碰觸亞烈的時候,他一動也沒動。但他喜歡她的手在他額上的感覺,這溫柔的協助令他驚訝,令他想再擁有。「妳為什麼這麼做?」他溫和地問。
「你的頭髮太長了。」傑宓答道,她不敢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
「它並不長。」
「你必須把它剪短。」
「為什麼?」
「因為我不信任那些頭髮幾乎和我一樣長的男人。」
甚至她自己都覺得這個解釋聽起來很荒謬,她臉紅地皺起眉頭以掩飾難為情。
「我是問妳是不是一向這麼正經八百的?」亞烈露齒一笑地提醒她。
「你是這樣問嗎?」上帝助她,她似乎無法把心思集中在他們的談話上。當然,這全都是他的錯。他的微笑讓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亞烈忍住好笑。因為他認為要是他真的笑了出來,他的新娘一定會以為他是在嘲笑她。而為了某些他說不上來的原因,他又不想傷害她細緻的情感。這是相當奇怪的反應,他告訴自己,他一向不是那種會在乎任何女人的感受的人。
看著正扭絞著雙手的傑宓,亞烈明白她對他仍有些害怕。而且他也知道她和她姊姊一樣疲倦,他們趕路的速度確實很快,但他認為那是出於必要。因為只要他們仍在英格蘭的土地上,他們就不可能真的安全,但他的新娘卻不曾抱怨或懇求他停下來,這令他很高興。他的副將蓋文若知道會說她有膽識,但蓋文若看到他現在這副呆瞪著妻子的模樣也會很驚訝。想到這裡,亞烈一斂笑容。
該把她驅出他的思緒了。
「妳在扭絞雙手。」他還是忍不住伸手制止了她的動作。
「我在假裝這是你的頸子,」傑宓對寒著一張臉的他說道。「噯,沒錯,大人,我一向這麼正經八百,尤其在即將離開我心愛的祖國的此刻,我更是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那也正是我之所以微笑的原因。」亞烈說。
亞烈現在可沒有在微笑,但傑宓決定不追究這件事。「你很高興是因為你要回家了?」
「是因為『我們』要回家了。」他的語氣又冷硬如鋼了。
「我的家在英格蘭。」
「那是過去式,」他糾正她,決心把這點弄清楚。「現在妳的家在蘇格蘭了。」
「你希望我把忠誠獻給蘇格蘭?」
「希望?」他笑了。「我不是希望,老婆,我是命令。妳將忠於蘇格蘭和我。」
她又開始扭絞雙手了,而且對他提出問題時,還提高了聲音。但亞烈決定不和她計較這個,他明白她需要時間把很多事情在腦中理清楚。由於他是一個如此有耐心的男人,所以他決定給她一、兩個小時來認同他的話。他想這樣夠體諒了,而且最好不要變成一種習慣。
「讓我們說明白些,」傑宓開口道。「你真的以為我會──」
「這其中的道理很簡單,老婆。如果妳忠於我,就必然會中於蘇格蘭。一等妳窩了下來,妳就會曉得這麼做是對的。」
「一等我什麼?」她的語氣柔和得欺人。
「一等妳窩了下來。」亞烈重複道。
傑宓想對這個自負的男人吼叫,不過她很快記起了畢克平日的教導:在能確定動物的反應之前不可激怒牠。她得小心,傳說蘇格蘭人會打老婆的。「畜牲才『窩下來』,金亞烈。我是個女人,請容我提醒你注意一下。」她平靜地說道。
「我注意到了。」
他拖長的聲音讓她心跳加速。「對,」她嘟嚷道。「你瞧,女人是不會窩下來的,你最好相信我的話。」
「不盡然。」他懶懶地微笑答道。
「絕對不一樣。」她銳聲再度強調了一次。「你最好是相信我的話。」
「妳是向我挑戰嗎,英格蘭人?」
他強硬的語氣足以嚇到她,但他決心要讓她明白自己的地位。他等著她發抖....並道歉。
「是的,我是向你挑戰。」傑宓宣稱;還在他難以置信時急切的點頭補充。
老天爺!他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了。她的聲音和架勢權威十足,而且她也不再扭絞雙手了,變成兩個拳頭壓在腿邊。怎麼,她居然彷佛和他平等似地這樣站在他面前!
亞烈發出了一陣低沉的輕笑。這女人是瘋了,不過她的確有氣魄。
「我一定是在英格蘭待太久了,」他說。「居然還能忍受妳的好辯,老婆。」
「請你不要再喊我老婆好嗎?我有個名字的。你不能叫我傑宓嗎?」
「那是男人的名字。」
她想掐死他。「那是我的名字。」
「我們會再幫妳取一個。」
「我們不會!」
「妳好大的膽,又想和我爭辯了?」
她真希望她和他一樣高大,他就不敢那樣嘲笑她了。傑宓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繼續和這個頑固的男人辯下去。「你自己說你可以忍受的。我們越過邊界了嗎?」
亞烈搖搖頭。「只差一箭之遙。」他轉身欲行。
傑宓喚住了他。「亞烈,你是真的不喜歡英格蘭,是不是?」
她掩不住語氣中的訝異。每個人都該喜歡英格蘭呀!有誰能夠否認它的魅力?
「大多數的時間,我都不喜歡英格蘭。不過也有些時刻例外。」
「什麼時刻?」
「當我發動突襲的時候!」他笑著答道,然後他不等她發表評論,便轉移了話題。「上馬吧,太陽下山了。等我們到了安全之境以後,妳就可以休息了。」
「安全之境?」
「蘇格蘭。」
傑宓想問他何以認定這兩者是相等的,但隨即改變了主意。反正他的答案只會惹火她。
關於她的丈夫,她已經學到了兩件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第一:他不喜歡被人質問或反駁。傑宓知道這將會構成問題,因為她已決定要在任何她高興的時候,對他質問或反駁,才不在乎他喜不喜歡。第二:當他對她蹙著眉頭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喜歡他,這第二點幾乎和第一點一樣令她憂慮,因為亞烈的脾氣像風一樣善變,任何最無心的話似乎都可能讓他皺起眉頭。
「傑宓,我不要再回到那該死的馬背上去。」
瑪莉扯著傑宓的手以求取她的注意。亞烈聽到了瑪莉的話,但他連頭都懶得回。
「這個男人真是夠粗魯的。」傑宓咕噥道。
「傑宓,妳沒在聽我說話嗎?」瑪莉質問道。「妳必須堅持讓我們在此過夜。」
傑宓的心立刻飛到了姊姊身邊。她和瑪莉一樣疲累,但至少她以前有過熬夜照顧病人的經驗。
可是她不敢流露出同情的樣子,她知道如果她給了瑪莉一盎斯,瑪莉就一定會放聲大哭起來。想到這種可能性,傑宓便全身發冷。瑪莉一哭起來比雙胞胎厲害十倍都不止。
「妳忘了妳的教養了嗎?」她硬起心腸責備道。「淑女是不會用『該死的』這種字眼的,瑪莉。」
瑪莉睜大了眼睛。「老天,這種時候妳還訓我?」她顫聲道。「我要回家,我想念爸爸。」
「夠了!」傑宓厲聲制止了姊姊,忙又拍著她的肩膀以中和自己對她的冒犯。「覆水難收,我們已經嫁給蘇格蘭人了,讓我們至少不要丟自己的臉。何況離高地已經很近了,」她誇大其詞地說道:「亞烈答應我一過邊境就找地方過夜,妳當然可以再多撐個幾分鐘。姊姊,讓妳丈夫瞧瞧妳是一個多麼勇敢的女人。」
瑪莉點點頭。「萬一他遲鈍得注意不到我的勇敢呢?」
「那麼我一定會去提醒他注意。」傑宓承諾道。
瑪莉可憐地嘆了口氣,走向她的坐騎。傑宓也走回了「野火」身邊。
但是正當她要撐直她累得發軟的腿,準備上馬時,亞烈卻毫無聲響地欺到她的身後,半拖半抱地把她塞到瑪莉方才跌在上面的那叢灌木之間,然後轉身對丹尼作了個手勢。
「你在搞什麼──」瑪莉也被丹尼塞到了傑宓的身旁,傑宓頓時忘了她問到一半的問題。接著丹尼像一堵牆似地擋在兩個女孩之前。
看到丹尼抽劍出鞘,傑宓就完全會意了。她屏著呼吸注視丹尼向金亞烈比了三隻手指。亞烈搖搖頭,比了四隻手指。
瑪莉仍然沒搞清楚狀況。傑宓伸手覆住姊姊的嘴,以掩住她的抗議。
這時亞烈已經走到那一小塊空地的中央站定,傑宓撥開瑪莉的頭髮,讓她可以清楚的看見他。
他還沒有抽出劍,不,他根本沒有帶劍!老天,他根本毫無防衛。她又擔心又生氣,他是哪種戰士?居然會在旅行的時候,忘了把武器帶在身邊?
顯然他是那種該死地健忘的戰士?傑宓皺著眉決定道。也許他是在從倫敦過來的路上,把劍忘記在哪裡了。
她當然不會坐視。金亞烈是她的丈夫,只要她活著,她就不許任何人傷他分毫。她拒絕去想她自己不願見他受傷的真正原因,只是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不願意在結婚的當天就變成寡婦。就是這麼一回事,沒有其它原因可說。
她取出她隨時插在腰間的小匕首,希望能及時把它交到亞烈手裡,然後她又記起了丹尼的劍。她祈禱丹尼懂得使劍,並打算開口請求他協助亞烈。
在那一剎那,亞烈突然轉過來,對丹尼使了個手勢。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神情,不禁開始顫抖,燃燒於那對冷而黝深的眸子之中的怒火嚇壞了她,從他身上陣陣放射出來的驚人氣勢更令她膽寒。
她從不曾見過這樣的神情,但她還是一眼就辨認了出來:他已準備好要殺戮了。
瑪莉開始哭泣。「那不是一隻山豬,對不對?」
「不,不是。」傑宓耳語道,她捏了捏姊姊的手臂,視線仍然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不會有事的,我們的丈夫會保護我們,妳等著看好了。」
但看到那幾個盜匪緩緩逼近亞烈的時候,傑宓卻不再那麼確信自己的話了。
亞烈和其它人都保持了一段距離,顯然是為了要把盜匪的注意力從女眷身上引開。他故作不知地讓那四個盜匪跟在他身後,自己則繼續緩步向前行。
當然他的個頭比四個盜匪都大了許多。但是他沒有武器,而那幾個盜匪則兩個拿著彎刀,兩個拿著木棍。傑宓覺得自己簡直要吐了。
「丹尼,請你去幫幫亞烈。」她的聲音因為懼怕而顯得軟弱。
「他們才不過四個人,女孩,一切很快就會結束的。」
他的回答讓傑宓火冒三丈,她明白丹尼擋在她們面前是要保護她們,但她仍然不認為他可以因此便坐視他的朋友被殺。
她伸手推了推丹尼的背部。「亞烈沒有武器自衛,把我的匕首或是你的劍給他,丹尼。」
「亞烈不需要武器的。」
他愉快的語氣讓傑宓確定他是瘋了。
她放棄和他爭辯。「你若不去,我就要自己過去幫他了。」
「好吧,女孩,如果妳如此堅持。」丹尼拉開瑪莉緊揪著他的上衣的手,開始朝那幾個包圍著亞烈的男人走去。
但是走到空地的邊緣,他便停住了。傑宓幾乎不敢相信她看到的:丹尼冷靜地收劍入鞘,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而且居然還對亞烈咧嘴一笑,亞烈也回他一笑。
「我們嫁了兩個白痴!」傑宓告訴瑪莉。她決定自己仍然是害怕多於憤怒,因為她的聲音在發抖。
一聲深沉的戰吼突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那聲戰吼來自亞烈。那讓人寒到骨子裡的聲音令瑪莉害怕得也跟著尖叫了一聲。
包圍著亞烈的那個小圈圈收緊了。他一直等到第一個人靠近到打得到的距離才動手。接下來的一連串動作讓傑宓看得目不暇給。她看著他掐住第一個人的脖子和下巴,卡啦一聲地扭斷那人的頸子,然後隨手拋開那人,把另外兩個呼喝著攻向他的男人的腦袋撞到一起,再把那兩個人往他們癱軟在地上的同伴身上一丟。
最後一個盜匪是從後方偷襲的,亞烈旋過身以靴子向那傢伙的鼠蹊毫不費力地一踹,接著便一拳擊在對方的下巴上,讓他的身子飛離地面。
那堆倒在地上的人體簡直像個小山丘。丹尼沒有吹牛,一切的確沒超過一分鐘就解決了。
亞烈看起來連根頭髮也沒弄亂,傑宓驚愕地想道。但在那一瞬間,她一轉身,突然發現有三個男人正從灌木叢的另一端逼向她們。就像三隻潛向獵物的毒蛇。
「亞烈!」她大叫。
「傑宓,妳必須保護我!」瑪莉同時尖叫。
傑宓還沒來得及答話,她姊姊已經一把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前擋著了。雖然瑪莉幾乎比她的妹妹高了一個頭,但她只要把頭向下縮,她就可以說是安全無慮了。
傑宓甚至沒有想到要保護自己。她明白她的責任所在,瑪莉是最重要的。必要的話,她會以自己的性命來確保瑪莉的安全。
三個男人幾乎逼到了她的身前時,傑宓才忽然想起那把被她緊握在手中的小匕首。她瞄準目標,飛快地擲出了匕首。
盜匪中塊頭最大的那一個發出一聲慘叫,並往地上倒了下去。
丹尼也及時過來料理了三個盜匪中的另一個,但亞烈和他們的距離究竟遠了一些。當他趕到他的獵物身邊的時候,已經太遲了,雖然傑宓像只野貓般掙扎,那最後一個盜匪還是緊緊扣住了她。他的刀子緊壓在她的心臟的位置。
「不要動!」那個男人歇斯底里地對亞烈嚷道。「我現在沒什麼好損失了,只要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殺了她。」已經結束打鬥的丹尼悄悄從身後迫近那人。那人緊張地回頭望向丹尼的方向,亞烈連忙示意丹尼止步。
那個盜匪一把拉住傑宓的頭髮,用力把她的腦袋向後一拉,亞烈看見了那人瘋狂也似的眼神。顯然那個混蛋是嚇壞了,因為他的雙手正在發抖。要殺他很容易,亞烈想道,只要他放開了傑宓。問題是,現在那人慌亂的情緒卻使他像只被逼到牆角的老鼠一樣難以預測,如果被逼急了,他很可能會試圖殺死傑宓。
不過他的命運當然是不會變的,他會死。從他碰了傑宓那一剎那開始,他的命運就已經定好了。
亞烈掩飾住怒火等待時機。他把雙手往胸前一疊,以全部意志力裝出一臉的厭煩。
「我說話算話。」那個盜匪叫道。「還有,讓另一個女人閉上她的嘴。她那樣尖叫,讓我沒辦法思考。」
丹尼立刻上前掩住瑪莉的嘴。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他的心思全集中在俘慮了傑宓的那個男人身上,他和亞烈一樣在伺機攻擊。
恐懼逐漸從那個盜匪身上逸去。他動了動身子,顯然認為他佔了上風,亞烈知道自己贏定了。
「這個是你的女人?」那人對亞烈咆哮地問道。
「沒錯。」
「你很喜歡她?」
亞烈聳聳肩。
「哦,你是喜歡她的,」盜匪齷齪地嘿嘿笑了幾聲。「你不要我殺了你的小美人,對不對?」他扯了扯傑宓的頭髮,希望以她痛苦的神情來顯示自己的權力。
結果他的俘虜只是一聲不吭地怒視著他。
先前亞烈一直刻意不去看他的妻子的臉,生怕會因此而分心得控制不住怒氣。但那個混蛋用力一扭傑宓頭髮的動作卻讓他本能地望向了她。
她看起來並不害怕。事實上,她正火冒三丈。亞烈對她的勇氣如此驚訝,差點露出了微笑。
「給我一匹馬,」那名盜匪命令道。「等我確定你們沒有跟蹤我,我就會放掉你的小美人。」
亞烈搖搖頭。「不行。」
「你說什麼?」
「我說不行,」亞烈冷靜地答道。「你可以帶走她,但是你不能帶走她的馬。」
傑宓驚呼了一聲。「閉上妳的嘴,母狗!」她的俘虜者喃喃道,然後把短刀向她的頸上壓緊了些。「該死的!我兩樣都要!」他始終盯著亞烈。
亞烈再次搖頭。「要的話,你就把那個女人帶走,但是馬不行。」
「我說我兩樣都要!」盜匪急了。
「不行!」
「兩樣都給他好了,亞烈。」丹尼打岔。「反正你可以很容易就找到能代替的人和馬。」
傑宓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她險些壓不住放聲大哭的衝動。「亞烈,」她低語道。「你不可能是當真的吧?」她的擔心在語氣中顯露無遺。
「我說過要妳閉嘴的。」盜匪不耐地說道,又再度一扯傑宓的頭髮。
傑宓用力往他的腳上一踩。
「丹尼,去牽她的馬過來。」亞烈下令道。「現在就去。」
「讓另外一個女人去牽!」盜匪咆哮道。
丹尼沒理他,只是徑自走向「野火」。
傑宓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她敢發誓丹尼去牽「野火」時,還一路吹著口哨呢!她不想害怕,可是亞烈卻沒有給她多少助力。除了曾經很快地看了她一眼以外,他根本不理她。事實上,他看起來一直是一副厭煩透頂的模樣──至少在那個盜匪開口要她的馬以前是如此。
她沒有錯,蘇格蘭佬的確是珍視他們的馬勝於他們的妻子。
「把馬牽到她的男人和我之間。」她的俘虜者命令道。
亞烈把握了他的機會,丹尼一走近,他便從他手中抓過韁繩,把「野火」向敵人的方向用力一拉。
接下來是怎麼一回事,傑宓根本吃驚得弄不清楚。她只曉得自己被人像袋子一樣往空中一拋,並在丹尼把她接住的同時,聽到了她的俘虜者的慘叫。
她轉過頭,正巧看見亞烈把那個盜匪的短刀插進他的喉嚨。
傑宓吐了出來,丹尼連忙放下她,而瑪莉飛奔過來撲向她妹妹。雖然危險已過,她還是歇斯底里地哭個不停。
傑宓閉上雙眼,努力平緩自己飛快的心跳;瑪莉則緊緊抱住她,弄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傑宓突然像片暴風雨中的樹葉打起顫來。
「妳現在可以把眼睛睜開了。」
那句命令來自亞烈。傑宓睜開眼睛,發現她的丈夫就站在她面前。
他的雙眸現在不再那麼冷得怕人了,事實上,她覺得他似乎正在微笑的邊緣。她認為這一點道理也沒有:她剛剛才見到他那麼輕鬆、那麼暴力地殺了人,而他此刻居然可以一笑置之。傑宓打不定主意要從他身邊跑開,還是留下來掐死他。
在仰視著她丈夫的同時,她聽到丹尼下令要瑪莉隨他走開?接著又覺察到他把瑪莉的手從她身上扯開。她忍不住奇怪丹尼的口氣何以如此生氣?,而亞烈卻是如此該死地愉快。
傑宓沒注意自己正緊握著雙手,但亞烈注意到了。「結束了。」他柔聲告訴她。
「結束了?」她重複道,轉頭看向那個剛剛被亞烈擊倒的男人,立刻又開始發抖。
亞烈趨前擋住她的視線。「他死了,老婆。」他說。「妳不必一直盯著他看,他現在不能傷害妳了。」
「噯,他是死了,」她輕輕點頭說。「你那麼容易就殺了他,大人。我從沒見過......」
她沒有說下去。亞烈嘆了口氣。「妳能注意到就好了!」他說。
她難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始逐步後退。「好?你以為我是在讚美你嗎?大人。」她的喉嚨發痛。
「是看到血讓妳不安嗎?」亞烈問道,他覺得她的表現奇怪極了。一分鐘以前,她還像只母老虎一樣和那個盜匪掙扎個不停。現在她卻彷佛一個受驚的孩子。
亞烈上前一步,想再安慰她。
「不──我是說,是。」傑宓突然衝口說道。
「不什麼?是什麼?」他問。
「你剛才問我是不是見血讓我不安,」傑宓解釋道。「我正在回答你的問題。」
「妳回答了嗎?」
她想了一想,才低語道:「確實是見到血讓我害怕。」
這下子輪到她嘆氣了。她原本是想告訴他,她以往為傷患擦拭過的血少說也可以染紅一條河,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怕見血的。但是她現在實在沒有力氣解釋這麼多。她尚未從方才那幕暴力及她丈夫的力量所引起的震驚中恢復。
此外,她也忘不掉她丈夫曾非常樂意把她送人的痛苦事實。她的馬的確比她重要。
她會作上一個月的惡夢。
亞烈忽然伸手把她拉到懷裡。「妳再後退,就要踩到那堆人了。」
傑宓回頭望去,看到了那一堆屍體,不禁雙膝發軟。要不是他扶住她,她一定會跌到地上。然而即使心緒那麼紊亂,她還是無法不注意到他有多溫柔。說來很矛盾,以他那樣大的個頭,居然能有這麼輕柔的動作。
而且他的味道很好;傑宓偎在他胸前,讓他擁著自己。
「你是當真的嗎,亞烈?」她小聲問道。「你告訴那個可怕的男人,他可以把我帶走......」
要不是她看起來那麼難過,他一定會笑出聲音來。「當然不是!」他說。「我只是要讓他誤以為他已經控制了狀況。」
「那麼你是在對他說謊了?」她悄聲問道。
「我的確是。」她居然會有這種疑問,他怎麼可能將她給人?永遠也不可能!
她再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又重新想起了方才那血腥的場面,立刻又從亞烈懷裡退開。
亞烈知道她的情緒變了,但卻不知道是為什麼。他不解地和他的妻子一起走回坐騎旁邊,然後把她扶上「野火」的背上。
傑宓沒對他說一個謝字,她只是低垂著視線。把韁繩交給她的時候,亞烈的大手擦過了她的手。她立刻把手抽開。
「看著我!」
一直等到她服從了他的命令,他才開口說了下去。「妳剛才表現得很勇敢,老婆,我很高興。」
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亞烈笑了。他發現了一個可以輕易安撫她的方式:讚美她。他決定以後要時常記住這一點。
「你也許高興,丈夫大人。但我可沒什麼感覺,你這個自負的蘇格蘭人。」
她的反駁和她銳利的口氣嚇了他一跳。
「妳不喜歡我讚美妳?」
她懶得回答他。但她憤怒的表情讓他知道他錯看了她,她可不是那種會被讚美動搖的人。亞烈滿意地點了點頭。「告訴我妳為何害怕?」
傑宓搖頭。他蹙眉看著她,她低頭注視著自己的手。「我問了妳一個問題。」亞烈提醒她。
她還是搖頭,亞烈努力保持耐性。「妻子必須永遠服從丈夫的命令。」他提醒她。
「這是你另一條高地誡律嗎?」
「不錯。」他咧嘴一笑。
「為什麼世界上的其它人只要遵守十誡就可以上天堂,而你們蘇格蘭人卻要多遵守那麼多誡律?這會不會是因為你們必須贖更多的罪?」
「當妳的精神恢復以後,妳可真是伶牙俐齒。」
他在對她微笑顯示他是多麼愉快,她認為他有問題。「我想出發了,亞烈。」
「先等妳解釋清楚妳為什麼害怕。」
「憂慮。亞烈,我是憂慮。」
「好吧,那就解釋妳為什麼憂慮。」亞烈決定順著她。
「你想聽真話?」她問。
「不錯。」
「你打鬥的時候......唔,曾經看了我一下子,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小心,永遠不要惹你生氣,因為我的力量根本無法與你抗衡。」
她聽起來十分悲傷,亞烈開始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竭力不笑出來。
「那對我會很困難,亞烈,。」她繼續說道:「我知道我這麼說你可能會吃一驚,但我真的認為我必然會有惹怒你的時候。」
「我一點也不吃驚。」
「為什麼?」她很訝異。
「因為妳現在就惹怒我了。」
「噢。」
「傑宓,我永遠不會傷害妳的。」
她注意著他的雙眼許久。「甚至當你的脾氣勝過理智的時候?蘇格蘭人的脾氣都很暴躁,亞烈。這一點你不能不承認吧?」
「我永遠不會對妳發脾氣,我可以發誓。」
「但是如果萬一你發了脾氣呢?」
「我還是不會傷害妳。」
她終於相信他了,不再老想把手從他的掌握中掙脫。「我聽說蘇格蘭人都會打老婆。」
「我聽說英格蘭男人也是這樣的。」
「有些會,有些不會。」
「我不會。」
她點點頭。「你真的不會?」
亞烈搖搖頭以加強語氣,她似乎開始相信他了。「我原本認為妻子有點怕丈夫是件好事的,但是妳這種不合理的懼怕實在是──」
「恕我這麼無禮地打斷你。不過我不得不糾正你的話──我覺得妻子怕丈夫是最糟不過的事。此外,我不是害怕,我是憂慮。當然啦,多數的女人都會怕你,但我的個性比她們強悍許多。」
「為什麼?」
「什麼事為什麼?」傑宓問道。他一個勁地朝她微笑,害得她什麼都想不清楚了。
「為什麼多數的女人會怕我?」
她避開視線。「因為你正巧是一個非常強壯的男人,你是我所見過最高大最魁梧的戰士。」
「妳還見過其它戰士嗎?」他隱藏住不悅問道。
她皺著眉想了一下。「不,事實上我沒見過。」
亞烈滿意了。「那麼原來是我的體型令妳憂慮了?」
「沒錯,而且你剛剛還殺了四個男人。」她說。「你當然不會忘得這麼快吧?」
「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什麼?」他眸子的光芒讓她分了心,她猜他又在嘲笑她了。
「我只殺了一個人,」他解釋道。「膽敢碰妳的那一個。其它的三個都只是被我擊昏而已。妳要我殺了他們嗎?」
「老天,當然不要!」傑宓說道。「那一個在試圖攻擊瑪莉時,被丹尼擊倒的盜匪呢?他是死是活?」
「這妳就得問他了。那個盜匪當時也想攻擊妳,傑宓。妳沒注意到嗎?」
「瑪莉比我重要。」
「妳真的相信這種胡說八道?」
「保護姊姊永遠是我的責任,亞烈。」
「妳為什麼沒問起那個被妳以匕首刺倒的傢伙?」亞烈問道。「妳的瞄準很不錯。」他補上一句。他打算給她一點點小小的讚美。「妳殺了──」
「我不要談這件事!」她扔掉「野火」的韁繩叫道。
他又說錯什麼啦?他甜美的小妻子彷佛快要昏過去了,這女人像個謎,亞烈迷惑地搖了搖頭。厭惡殺戮顯然是她天性中的一大弱點,不過他必須承認他很喜歡她這個弱點。
再讓她如此得逞,這個女人遲早會把他軟化的。她必須逐漸習慣殺戮這回事,因為那是荒涼的高地一帶的生活方式,只有最強壯的人才能存活下來。他得把她訓練得強悍些,他暗暗決定,否則她不可能活過第一個嚴寒的冬天。
「好吧,老婆,我們不討論這件事。」他還是不由自主地順了她的意思。
她的肩膀放鬆下來,但身形有些不穩,亞烈於是伸出一手環住她的腰。
「我所做的是出於自衛,」傑宓告訴他。「如果我傷了那個噁心的男人,上帝當然也會諒解的,瑪莉的生命受到了威脅。」
「噯,」亞烈同意道。「妳的確只是傷了他而已。」亞烈把傑宓抱下馬,開始朝他的坐騎走去。
傑宓伸手環住他的頸項。「你在做什麼?」
「妳將和我共騎。」
「為什麼?」
他嘆氣的呼息吹開了她的頭髮。「妳打算質問我的每個舉動、每句言語嗎?」
「如果我這樣,你會生氣嗎?」傑宓問道。
「不,我永遠不會對妳生氣。」
她嫣然一笑。「我嫁了一個最驚人的男人。」她告訴他。「你永遠不會發脾氣。」
「妳是在找碴嗎,英格蘭小姐?」
亞烈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她的嘴上,他想輕咬她的下唇,更想把舌頭探入她口中,品嘗那已屬於他的甜蜜。他不知道她是出於有意抑或無心,但她的手指正撫摸著他的頸背,她豐滿的胸部則貼著他的胸膛。一個男人只能忍受這麼多了,亞烈告訴自己。
他俯頭向她,傑宓則在半途中迎上了他。
她的嘴正如記憶中一樣柔軟,也一樣誘人。那是輕柔、毫無所求的一吻,也絕對是太短和令亞烈感到挫敗無比的一吻。她沒有為他分開雙唇,而且在他打算更深入時撤退。
亞烈沒讓一臉快樂的傑宓看出他有多麼挫敗。雖然她勇敢又美麗得不可思議,但顯然不知道要如何接吻。教導她當然將是他的責任,亞烈期待地微笑著。
「謝謝你,亞烈。」
「謝什麼?」,他問她,並把她放上自己的馬鞍,接著又俐落地上馬坐在她的身後,她的臀部就磨蹭憎著他的雙腿之間。她動了動,顯然是為了要找個舒適些的位置,亞烈的反應令他齜牙咧嘴。他把她的腿抬到自己腿上他才能夾緊馬鞍,她幾乎是貼著他而坐。
「謝什麼?」她沒有回答他,所以他又問了一次。
「我在謝你的體貼。」
他誤解了她所指的事。「妳顯然不常騎馬,」他說。「到了高地以後,我會重新教妳正確的騎馬方式。」
傑宓沒有費事去糾正他。他也不見得會相信今天的不適純粹是她那新馬鞍的關係。而且畢克說得沒錯,保留一些實力,會讓亞烈對她更有耐心。傑宓對自己微微一笑,滿足地向後偎著自己的丈夫。被人驕寵的感覺也是挺好的,以後她會把真相告訴他的,此刻她只想好好讓他這麼珍惜著。
老婆全都是災難,亞烈決定道,但是這一個......她的味道如此女性化,感覺起來如此柔軟,在他的懷裡又是如此適得其所。她不斷想把他的手從她的胸部下方撥開,令亞烈不禁因為她的羞怯而微笑。他確信等他和她上過床后,她就會擺脫掉她的羞澀。突然之間,他很想趕快紮營。
今晚他會佔有她,使她成為他的,而她會把自己給他。
以一個蘇格蘭人來說,他的味道還真是好聞,傑宓微笑地痴想著。短短的一天之內,她由憎惡這個男人到幾乎要喜歡了。老天,她真的覺得在他身邊很安全。如果她的情緒繼續如此不合理的發展下去,她或許會准許他吻她......在一、兩天後吧。而如果他的追求讓她滿意,不久的未來,她當然會准許他跟她同床。
亞烈這麼有耐心,實在是她的福氣,她只需說明她的計劃,她相信他會同意的。
就這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