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天你送我去溫莎堡好不好?」
「不行!」
「為什麼嘛?我一聽說你不能照預定計劃到伯克內爾去,就確信你會住到那裡了!」
「我有別的安排。」
「不管你有什麼安排,你總住在阿斯考特附近嘛!你當然可以順道送我去溫莎堡啊?」
很難想像,一個男人怎麼能夠拒絕賽朵兒·布萊克福夫人,尤其在她悉意祈求的時候。
透明的薄紗便衣緊裹著她的玲瓏胴體。她斜倚在安樂椅上,神態十分誘人。
他常聽別人說她的面貌和體態酷似風華絕代的寶琳·波綺絲公主--拿破崙的妹妹。卡鵪瓦還幫公主塑了一座雕像。她因此常不自覺地擺出和公主雕像相同的姿勢來。
她的金髮全部向上盤在頭頂,湛藍的雙眼從又黑又密,十足人工化的睫毛下望著伯爵。
老實說,她身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帶著點人工化。可是,她的美和她那性感的誘惑力卻無庸置疑。
不過,這時候伯爵靠在一張靠背椅里,啜飲著手中的白蘭地,好像一點都不為她的美和她眼中的懇求所動。
「你為什麼不住在堡內呢?」她噘著嘴說,「皇上請了你那麼多次,你也曉得他喜歡有你作伴。」
「我寧願獨來獨往,」他回答,「尤其在賽馬周里,我得好好看著我的馬兒。」
「那你就不想我?」賽朵兒夫人問道。
他沒答腔。然後她幾乎憤怒地說:「你為什麼老是這麼迫不及待地要逃避我呢?我敢說你要不是習慣如此,就是故意裝出來的。」
「如果我令你不高興,答案很明顯。」伯爵道。
賽朵兒夫人做了個絕望的手勢。她的十指修長纖細,戴著碩大的戒指,頗有不勝負荷之感。
「我愛你,法利恩!」她說,「你曉得我有多愛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那一夥人,你也明明知道,都是光棍兒。」伯爵回答。
「既然你現在無法照原先計劃到伯克內爾的旅館去,那你要住那兒呢?」
「我租卜蘭斯頓的蘭庄了。我相信他家就在賽馬場附近。」
「蘭斯頓?你是說那個……據我所知,長相英俊卻一文不名的小子?」
「我想這倒是個蠻恰當的形容。」伯爵冷淡地說。
賽朵兒夫人笑了。
「果真如此,你呀,毫無疑問地會發現自已身在一個搖搖欲墜的莊園里,一點兒都不舒服。搞不妤屋頂上的破洞還會漏雨,一滴滴的滴在你頭上。」
「如果真是這樣,你一定很開心。」
「你還是和我一起去溫莎堡的好!」
她的聲音非常柔和誘人,可是伯爵只伸了個懶腰。她急了起來:「皇上等著在禮拜二晚上和你一起進餐呢!」
「我已經跟他說了,我要等到禮拜四再和他一起吃晚飯。等嬴了金杯再說。」
「你倒是很有自信啊!」
「我對我的馬很有信心。馬和金杯缺一不可!」
「這對你實在不好,法利恩。你要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麾,不管是馬,或者是女人。」
伯爵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後有些譏誚地說:「好像後者的勝算大些。」
「我恨你!」賽朵兒夫人尖叫起來,「如果你指的是凱麗絲·普萊渥斯夫人的話,我發誓我會把她的眼珠子給挖出來。」
伯爵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賽朵兒夫人說:「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不禮拜二晚上來溫莎堡。你要和約翰·戴沙一起吃飯?凱麗絲正住在他那兒。」
「你明知我已有約,幹嘛還強逼我接受另外的邀請呢?」伯爵問她。
「我還不敢相信你真的會對我這麼陰險殘忍。」
伯爵抬起了眉毛,啜了一口白蘭地,然後說:「親愛的賽朵兒,我從來沒有把自己栓在任何一個女人的裙帶邊。讓我最後一次把話說清楚,我一樣不會被栓在你的裙帶邊的。」
「可是,我愛你啊,法利恩。我們那麼要好,我相信你也愛我。」
她的聲音哽咽,神態楚楚動人。可是伯爵只站起來,走了幾步,把酒杯放在壁爐上。」
「你清楚得很,賽朵兒,過度誇張只使我心煩。我要跟你說再見了。」
他彎下身去吻她的手。她卻向他伸出雙臂。
「親我,法利恩,親親我嘛!我沒法忍受你離我而去,我要你,我要你要到極點!我寧可殺了你也不讓你去愛別的女人。」
伯爵低頭望著她,看看她眼中燃燒的熱火,望著她後仰著的頭,望著她捲曲著的半裸胴體。
「你實在很漂亮,賽朵兒!」他說,聲音里並沒有任何讚賞的味道,「可是有時候你對愛的獨佔性令我厭煩!我們賽馬會上見!」
他不疾不徐地走向房門,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賽朵兒夫人一個人在屋內憤怒地大叫了一聲!她握緊拳頭,狠狠的槌打著安樂椅上的絲質椅墊,直到打累了才頹倒在躺椅上,絕望地瞪著頭上精漆過的天花板。
為什麼伯爵老是把她一個人丟下,讓她郁怒沮喪不堪呢?
她告訴自己,事實上她這樣子對他實在很不聰明。她有過這麼多情人,早該曉得男人在飽嘗性愛滋味后,只需要安撫和讚美,不是像剛才發生的那種爭辯。
可是她那無比的嫉妒心使她常愛哭鬧生氣,這個法寶能把其他男人治得服服貼貼,對伯爵卻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他根木不為所動。
「該死的!」她大聲咀咒他,「為什麼他偏要與眾不同?」
她太清楚答案了:他的確是與眾不同啊!
就因為這樣,她發誓要使他為她著迷,就如她對他一樣。
可是照目前的情況看起來,只有在伯爵願意的時候,她才能如願。而且,她實在無法確定他給自己的愛是否比別人多一些。
賽朵兒夫人原先極有自信,只要她出馬,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難道她不是整個社交圈裡爭相稱讚的美人嗎?她的外貌和風情不是每個浪子玩家讚不絕口的嗎?而且,事實上,只要她手指頭勾一句,她想要的男人不就立刻拜倒在石榴裙下嗎?
她卻深深明白,只有伯爵逃得過她。
甚至他們做愛時,她也感覺得出,他的意識,當然,還有他的心!如果他還有心的話也不在她身上。沮喪的想,現在凱麗絲夫人上場了,他不像往常那般殷情了。
「我恨她,老天!我真恨她!」賽朵兒夫人狂喊。
她只要想到凱麗絲那頭深紅色的鬈髮和斜吊的碧綠眼睛,就嫉恨得想殺人。
「我要殺掉她!也要殺掉他,」她對自己說,聲音里滿是殘暴的味道,這表示她已經歇斯底里了。這種突如其來的盛怒常常嚇壞全家人,也震憾到她自己。
躺在安樂椅上,她幻想著自己手持利刃,把凱麗絲的笑容從她謎樣的臉上戳掉,然後轉向伯爵。
他在想,他若死在她腳前,鮮血從胸前傷口汨汨流出,不知自己會有什麼感覺。
然後,她對自己說,沒有他,生命會變得無法忍受。可是,不管用什麼手段,她都要百分之百確定他屬於她一個人。
「凱麗絲絕對不能得到他!」
她的聲音在閨房裡迴響著,和她常用的舶來香水及月下香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有人告訴她月下香的香味代表倩欲,自此她一直讓身邊充滿這種氣味。
她站起身來,走向房間盡頭一面鑲金框的鏡子。
她站在鏡子前面,看著鏡里玲瓏的曲線。常有男人把她的軀體形容成希臘女神。
她看著自己晶瑩如玉的頸項,看著猶有餘燼一般的熱情雙眼,還有紅艷似火,如櫻桃般誘人的雙唇。
「他能挑起我所有的激情,沒有別的男人如此過。」她對自己說,「我不能失去他!絕不能失去他。」
伯爵坐在四輪馬車上,心裡納悶著,為什麼女人在戀愛的過程中,一旦激起異常的熱情,就會變得那麼狂恣不可收拾,不論生理心理都如此。
好像她們突然之間解開了禁錮,把平常深藏起來的某種東西一股腦地全解放開來。
他做了個決定。他對賽朵兒夫人那強烈的佔有慾和幾乎瘋狂的嫉妒心感到厭煩。
「我真傻,竟然跟她搞在一起。」他想。
他決定,從阿斯考特回倫敦之後,再也不到她布魯頓街的寓所去了。有些閑言閑語曾尖刻地說她家階前都快被川流不息的情人們給踏穿了。
「她是很漂亮,」他自語,「卻不是我要的!」
他曉得這是老生常談了。他一面說一面不自覺地微笑著。然後,他正經地問自己,到底他要從女人那兒得到些什麼?
他生命中有過太多的女人,卻總是過一陣子就覺得膩了。就像現在他曉得自己對賽朵兒夫人已厭煩透頂。
還有個凱麗絲·普萊渥斯正等著他呢!她在上次的聚會中表示得相當明顯。禮拜二他就能看到她了。他在戴沙那兒晚餐時,她也會在場。
在那個場合他們也許沒什麼機會說體己話,因為他有種感覺,戴沙蠻喜歡凱麗絲。果真如此,戴沙沒有理由不娶她。
伯爵很清楚,凱麗絲就像賽朵兒一樣,在物色個好丈夫。
她們倆都是寡婦。賽朵兒·布萊克福的年邁丈夫因心臟病去世后,留給她龐大的遺產,使她變得非常富有。而普萊渥斯大人兩年前去世了,凱麗絲卻不寬裕。
伯爵掛著一絲笑容,想著她的紅髮碧眼,把她好好打扮一下,一定很有意思。
長久以來的經驗使他成為服飾專家。他知道什麼衣飾對那一種女人最適合。他也為此付出巨額金錢,給那些急急把他的建議付諸實行的裁縫商。
「綠色最好!」他想,「當然她還得配點翡翠。用孔雀藍效果也會不同凡響。嗯,還得加些鑽石在她的耳上、髮際閃閃生輝!」
他暗自希望,她的頭髮被散下來時,會很長很軟,像絲緞一般。
賽朵兒的頭髮濃密,可是他摸起來並不覺得特別柔軟。
他記得有一個女人--該死的,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她的秀髮長達腰際,平整光滑如絲。
伯爵猛然警覺,他一路上胡思亂想,根本不知駛到那兒了。還好路線沒錯,他嫻熟地駕著車,此刻居然已到了格羅斯韋諾方場的崔法儂寓所。
房子巨大醒目。他從父親那裡繼承過來之後,大事增修,幾乎全部改頭換面。就像威爾斯親王一樣,他也收集了好些畫。那些畫還著實讓好些行家欽羨嫉妒了一番呢!
譬如他擁有的一些家庭畫像,本身就價值不菲。
第一位崔法儂伯爵的畫像是文·戴克所畫,接下來的分別為甘斯波萊和雷諾所畫。還有一幅最近的,他自己的畫像,是勞倫斯所作,因為攝政王堅持要由他來畫。
伯爵進入擺著許多雕像的大廳。這些雕像也是他以超凡的鑒賞力購得的。
總管匆匆迎向前來,接下他的高頂禮帽和手套。
「明天的事都準備妥當了吧?韓特?」伯爵問道。
「每件事都安排好了,大人。」
「我告訴過你,蘭庄沒幾個傭人,我們得自己補足。」
「我已經安排好了,大人!大師傅會自己帶兩個手下去,我選了幾個僕役隨時幫忙。」
「謝謝你,韓特!既然你要和我一起去,我就不用費心多想這些事啦!」。
「那當然,大人!我相信大師傅會把他要用的食品帶齊,供您使用。在賽馬周可能很難買到什麼東西。」
「一定是這樣的。」伯爵同答。
他一邊說,一邊走向書房,把阿斯考特的事拋在一邊,就像把賽朵兒夫人拋在一邊一樣。
韓特會照管一切的,他向來如此。
不過,第二天一早,伯爵還是決定要早一些到蘭庄去,在客人未到之前先去看看。
就像所有天生的管理者一樣,他一定要親自檢查一切,連經驗那麼豐富的管家和帳房都不能使他放心。他還是寧願自己早些到達蘭庄,做最後的檢視。
在許多方面,他都是個完美主義者。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肯稍加屈就。他覺得實在沒有理由讓自己過得那麼不舒服。
在阿斯考特停留的五天里,要是有什麼東西因事先沒想到而漏掉了,他會立刻派一個小廝回倫敦拿。帳房一定會注意,把東西儘快送到他手上。
他覺得很得意,居然在最後一分鐘找到了替代皇冠羽的地方,越想越高興自己那麼聰明。
他很清楚阿斯考特附近早就沒有空房子了。從溫莎堡以下全部被預約滿了。他的一些朋友都在附近訂了房間,只是,顯然任何地方都塞不下他了。
他私下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每一次重要的賽馬會,他都要和自己的馬兒在一起,不和其他人一起狂歡作樂。
他也深深體認到,要專心出賽,最好別和女人有什麼瓜葛,免得分心。
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餐之後,他就從倫敦出發,駕著一隊人人稱羨的粟色馬匹,意氣飛揚地上路。早餐后他沒有飲酒,只喝了咖啡,顯得神清氣爽,坐在車上,竟如玉樹臨風一般。
他本想和平時一樣駕六匹馬,來跟威爾斯親王別別苗頭。威爾斯王子乘的是輛座位高高在上的四輪敞車,身旁當然有美人在側。
可是伯爵很早就曉得,阿斯考特四周的道路都擁擠不堪,六匹馬很可能顯得大而不當,行動不便,不但不能加快速度,反而會拖延時間。
陽光明亮,普照大地,天氣十分燠熱。一路行去,正如伯爵頂料,熙熙攘攘擠滿了馬車、篷車、拖車、板車等等,水泄不通。
車子逐漸行近阿斯考特。他在路上換了兩次馬,不讓行車的速度慢下來。伯爵很有興味地看著牛步而過的馬車,上頭用多葉的枝子搭成篷頂,遮著毒辣的陽光,使那些鄉下人的貨物免於曝晒。
那些車上載的東西簡直多得不像話。伯爵一想到拖著車的可憐畜牲,嘴角不禁緊緊抿住。他們真是一副不堪負荷的憔悴樣兒啊!
另有一些類似伯爵座車的四輪敞篷車,還有很華麗的大馬車,嵌板上漆著繁複的紋章,顯示車主顯赫的家世。
當然,路上也會碰到讓伯爵眼睛一亮的馬兒,只不過每次他都再看一眼,就覺得那些一馬都比不上他自己的。
更近賽馬場了,他開始注意附近的彎路。蘭斯頓告訴過他,那條彎路可以直通蘭庄。
溫莎森林的樅樹濃濃密密地長滿路旁,出其不意地出現一條黃土小路,蜿蜒伸入樹林中,伯爵險些錯遇了。
他想,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他把車隊慢下來,希望這樣就不必迴轉馬頭,可以直接駛入,何況身邊全是樹木,要迴轉實在不大可能。
眼前立著兩座古老的守衛亭,看起來好像了無人跡。前面幾扇鐵門,還好,是敞開著的。
「這一定是蘭庄了。」他自語。
心想,由這兩個守衛亭和這些鐵門看起來,蘭庄本身恐怕也好不到那裡去。
如果賽朵兒說得對,這座住院一定已搖搖欲墜,屋頂破漏,牆垣斑剝,很可能根本不夠住。
他慢慢駛進長滿青苔的小道。一時間伯爵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接受國王邀請,到溫莎堡去。至少,在那兒他會有一張舒適的床。
然後,他撇了一下唇角,想到如果國王的邀請和賽朵兒有關,那他才不要在那裡多花時間。他決定,不管蘭庄如何不舒適,他也要留在這裡,單獨的靜一靜。
小路彎了進去,突然,他看到蘭庄就在眼前。
這完全不是他想像的樣子,事實上,比他想像的要好上千萬倍。
蘭庄聳立在那裡,四周圍著蒼松古樹。
他一眼看下去,房子不但年代久遠,也比他想像的大。
眼面萬道金光,陽光在菱形窗上閃爍飛舞,潔白如玉的鴿子棲息在尖屋頂上,映著燦爛的金光。伯爵佇立良久,恍然覺得這房子竟像是從童話中走出來的。
他幾乎以為這楝房子會突然消失,剩下他對著殘垣亂並惆悵徘徊。
他曉得自己想太多了。這的的確確是真實的。不過他還是覺得不太可能,怎麼他幾年來每才到阿斯考特,卻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幢大廈呢!
他感覺得出這裡很靜,很安詳,向周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他回憶起以前待過的那些地方,總有千百種不同的吵雜聲,馬車夫的叫聲,搬夫管事忙進忙出的吼聲,就沒有片刻安寧。
他放馬慢慢地走,什細地瀏覽著整個房子和四周的環境。終於在大門口外停了下來。
伯爵的馬夫從馬車後面跳下來,伸手去拉帶頭的那匹馬。伯爵說:「金姆,我們得找個人帶我們去馬房。」
「我想馬房就在那頭吧!大人。」金姆回答。
他邊說邊指著。伯爵順著他的手勢望下去,房子下邊一點,露出一角屋檐。
「我去問問。」他說。
他走進屋子裡,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大廳上,一座花雕樓梯旋向二樓。
這座樓梯相當好看,伯爵馬上聞到一股花香,發現樓梯底端的茶几上放著一盒白紅交錯的玫瑰花。香味就是從那兒散發出來的。
他發覺屋裡頭和外觀一樣吸引人。突然心中一動,他覺得這就像……一個家。他猜度著,這位年輕的蘭斯頓,他的母親還健在嗎?
他穿過大廳,走向他認為是起居室的一個房間。
桌上也擺著花。從敞開的法國窗望出去,看到一個花園,裡頭色彩演紛,群芳爭艷。一大排一大排的深紅色杜鵑花,夾著一叢叢的草本植物,還有白色的丁香。
伯爵收回眼光,環視屋內。
他看得出這房間陳舊不堪,可是,陳設的每一件東西都高雅不俗。
鑲板壁上的書該清潔一下了。不過他心裡隱隱有種感覺,往後有空時仔細地近看,一定很有意思。
折回腳步,他發現自己在一個書房裡,馬上就決定這間房間他要一個人專用。他住在這裡的時候,不許別人使用。
他喜歡那張舒適的皮製靠背椅,還有那張碩大平坦的書桌。
書桌的採光絕隹,亮度柔和適當。
屋內仍見不到人。他對其他房問非常好奇,所以沒有朝廚房的方向走,雖然他確定自己一定能在那裡找到這莊園的僕人。
相反的,他沿著樓梯走上去,注意到梯上的每一根橡木柱子都雕著人像花鳥,只是有些已經剝落,有些都磨損了。
他也注意到梯子的年代和木頭的質料。
樓梯邊的牆上還掛著畫像,大部份都是人像,他猜想那些都是蘭斯頓家族的祖先。他覺得在一些畫家中,彷彿還認得出傑瑞的英俊面貌和瀟洒外型。
到了樓梯頂端,他可以向右走或向左走。他選了左邊,穿過一個天花板低垂的狹小走道,眼前是個大房間。
伊莉莎白女王時代的人最喜歡在房裡建這種大房間。在寒冷的冬天,他們把四柱大床搬到這裡,傍著大壁爐圍成一圈,把各個床的帘子拉上,保留隱私。漫漫寒冬就是這樣度過的。
他擁有好幾楝房子,其中一楝也建有類似的大房間。他也常想像著,屋裡的人都圍在那裡,輩份最大的最靠近爐火。
他走到門前,只見陽光從窗間照進來,光潔的地板曳金耀銀。
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女,站在遠遠的那一頭,伯爵心想,總算找著一個人來問些問題了。
他走向前去,就在這個當兒,他發現她消失了。
他頓了一下,想著也許她沒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逕自坐到椅子或沙發上去了。他繼續往前走,終於明白整個大房間根本空無一人?
「我一定在做夢!」他自語。
他站在她剛才站過的位置上,聽到身後一個聲音說:「午安,大人!」
他倏然轉身,只見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穿著灰色的衣服,上頭罩著一件白圍裙。
他注視著她,她向他請安,說:「我想您,大人,該是崔法儂伯爵吧?您要在賽馬周租用我們的房子?傑瑞大人要我們在這兒等您,可是您比我們預計的要到得早。」
「我希望這不會帶給你們任何不便,」伯爵說,「我要在我的朋友沒到之前先過來看看,是否一切都準備就緒。」
「我希望一切都安排好了!大人,」嬤嬤回答,「可是我們人手十分缺乏。傑瑞爵士一定早就跟您說過了。」
「他是提到過。」伯爵回答,「不過我的管家已經帶著一群僕人到這兒來了,晚一點就會抵達,有什麼需要做的事,叫他們做就是了。」
「謝謝您,大人。大人是不是要先看看您的卧室呢?」
「好的。」伯爵回答。
嬤嬤領著他走過大房音。
他正在遲疑是否應該跟她說剛才他在這裡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不過他只說:「也許你該告訴我,除了你自己之外,還有誰住在這裡。」
「只有老貝茜,幫忙一下廚房的事,大人!」嬤嬤回答,「然後就是老傑可,做雜事的,搬搬煤啦,木頭啦什麼的,還提提洗澡水。」
伯爵沒有說話,嬤嬤接著說:「馬房裡有亞伯特,還有他的孫子傑姆。賽馬時他要騎我們自己的馬哩!」
她說這話的神情,很明顯的透露出她絕不會被他的馬嚇到或壓倒。
他嘴角隱隱泛著失意,回答說:「現在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有你的職位了吧?」
「我是傑瑞大人的保姆。他從小就叫我『嬤嬤』,因為他不會說『保姆』。這名字就一直用到今天。」
「哦!那是老嬤嬤了。」伯爵說。
「不敢,大人。這個房間,我們想你會覺得舒服的。這本來是主卧室,可是傑瑞爵士寧願睡他小時候睡的那一間。」
和黛梅莎所想的恰恰相反,伯爵倒是很欣賞那四柱大床,褪色的帷簾和床罩,還有雕飾美麗的鑲板及那瓶放在梳妝台上的粉紅玫瑰。
「屋裡到處都擺著花,真是賞心悅目。老嬤嬤,」他說,「我是不是該謝謝您啊?」
嬤嬤好躊躇了一會見,才說:「我有空的時候才擺兩盆。」
「那我們可希望我們在這兒時,你都能勻得出空來才好。」
嬤嬤告訴了他馬房在那裡。他走下樓來,亞伯特卻已經吩咐傑姆如何安排馬匹了。伯爵則轉向檢視其他的馬房。
馬廄出人意料之外的寬敞,遠比他所預期的要好。在這附近,除了一家豪門之外,恐怕沒有別家可比得上。
他在馬房的時候,他的馬匹正好到達。
他親眼看著它們安置妥當,克魯薩德情況很好,僕人也都抵達蘭庄了。管家呼前喝后,指揮若定,好像將軍在統率軍隊一般。
在客人未到以前實在沒有什度事好做。他信步走到花園裡,欣賞嬌艷的杜鵑和一樹雜花的矮灌木,還有金鏈花樹。小的時候,他總是叫金鏈花樹為「金雨」。
他朝前走近,時光彷彿退到過去,在一片仙境,住著精靈、仙女、火龍和騎士。
小時候,他常幻想一隻只勇猛巨大、噴火熔鋼的惡龍,棲居在森林深處。小小的精靈在山間奔跑,躲藏在大樹後面。
他好久好久沒想過這些東西了。然而現在這楝房子充滿了說不出的神秘,還有四周茂密的樹林,繁盛的花園,好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圖畫。一點兒都不屬於他所處的花花世界。
這更和他們的「時髦社會」扯不上關係。那些男男女女又要在阿斯考特聚首,在那兒狂歡一個星期。不僅是賽馬,還有各種宴會、舞會,甚至,對男士而言.還包括狂歡和賭博。
然而,這裡只有林中小鳥的叫聲,矮樹叢下小動物跑來跑去的希希索索聲。情純的花香,又和賽朵兒、凱麗絲所用的舶來香水大異其趣。沒有一個他認識的女人,能有這麼令人陶醉舒暢的氣息。
伯爵在林子里走了很久,才轉回屋來。
他走近莊園,那神秘又奇妙的感覺又包圍了他。就像他白天剛看見蘭庄時一樣,他幾乎有點被眩惑住了。
突然一陣衝動,他幾乎希望自已能夠一個人靜靜地在這兒獨居。
他隨即笑了,很快地繼續往前走。他相信他的朋友們一定已經到達了。
事實上他們正在等著他呢!人家都在起居室里,舒適地坐在靠背椅上,手上拿著杯子,杯里永遠是滿滿的香榕。
「他們告訴我們你已經到了!」契爾大人看到伯爵從一扇落地窗進來,就大聲嚷道,「可是沒人曉得你去那兒了。」
「我四處走了一下,看看這裡的產業。」伯爵回答道,「真高興與見到你,倫斯基,還有你,洛夫。你好嗎?威格頓。」
他最後向法蘭士·成格頓爵士。打招呼。他認識他並不久,不過覺得他這個人挺有趣的,玩起牌來頗有一手。
「你倒真是找到了一間好房子!」法蘭士爵士回答,「我個人認為,比皇冠羽要高明太多了!」
「我們都有同感,」洛夫·米爾爵士大聲說,「你就是這樣,別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窘迫得不得了,甚至得在露天里搭帳篷,偏偏你就能找到這麼不同凡響又舒服的地方。」
「謝謝老天我們還不至於淪落到那種地步。」伯爵給自己倒了杯香檳,然後回答,「我想今年的群眾一定比往年多得多!」
「他們呀!一年多過一年!」倫斯基大人說,「我的馬夫告訴我路上已經發生了好幾次車禍了。」
在這條路是發生交通事故是稀鬆平常的事,尤其是在阿斯考特周里,騎馬駕車的人灌下一桶桶啤酒來洗刷路上嗆死人的灰土。在這種情形下,總是會因駕駛不慎而引起傷亡。何況擁擠不堪的道路本身,就使這些意外事故難以避免。
有一兩次,皇室馬車在賽后從溫莎回行,就遭到了致命的車禍。第一件是由於一個騎馬師沒有坐好,馬車的輪子從他身上碾過,當場斃命。
第二次則是車上的一個衣箱倒下來,壓死了一個路人。
這些事情都是事前可想而知的,但是,很不幸,這並沒有使駕車騎馬的人提高警覺,在來年小心駕駛。
「我們押你的馬,你另外該給我們多少紅利?嗯?」契爾大人笑問伯爵。
「我覺得你實在該問約克公爵才是。他前天晚上跟我說今年的阿斯考特他要殺個片甲不留。我想沒有人能阻止得了他哩!」
「嘿,那就是說,」倫斯基大人說,「你要和他賭小馬『卡地尼歐』羅!他把那匹馬排進他自己的『銷售牌』和『摩西』了哩!」
「一定是摩西贏了。」伯爵說,「任何人啊,要是不能把十誠從他腦中剔出,就別想阻止他抱著阿爾巴尼獎金回去。」
他們都笑了,伯爵手持杯子,坐了下來。
黛梅莎在修院樓上懊惱著,她怎麼會這麼笨,幾乎不自覺地被伯爵撞個正著。
是他走進房裡的腳步聲驚醒了她。
她快速的瞥見一個男人的身影,英俊、修長、闊肩,儀態非常高雅。她心裡一緊張,本能的驚怕使她馬上溜進活動嵌板後面,悄無聲息地把秘門關上。
她一點兒也沒想到他會這麼早來。事實上她才剛剛把那盆花插好。
然後她就到大房間去拿書。昨天傑瑞喊她,她就把書放在那裡了,今天才想到去拿。
她已經把要用的其他東西都搬到修院去了。還好她自己的卧室不會被用到,所以不必把她珍視的寶貝移至別處。
傑瑞昨晚回來過,今天一早又走了,臨走前一再指示,她絕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沒有人會懷疑我家裡有個妹妹。他們從未在倫敦看過你!」他說。
對嬤嬤,他說:「是你和貝茜在這兒照顧我的。我回來時,就只有我一個人。清楚了嗎?」
「清楚得很,傑瑞主人。」嬤嬤回答,「我認為你的作法完全正確。我才不願意黛梅莎小姐和你那些放蕩的孤群狗黨攪在一起呢!」
「你怎麼曉得他們放蕩?嬤嬤。」傑瑞問。
「我呀!哼,你們在倫敦做的勾當,我聽得多了,我當然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傑瑞大笑,說她太保守了。可是,他向黛梅莎道別時卻很鄭重地說:「你一定要聽我的話,否則我會非常生氣。我不要你和崔法儂,或任何一個住在這裡的人見面。」
「我倒認為,如果你的這些朋友真的那麼壞,你倒不如新交幾個的好。」黛梅莎說。
「他們都是樂天派的好人,一流的運動家。」傑瑞馬上介面。
她就知道他一定會馬上為朋友辯護。
「我是開玩笑的,親愛的。你可別喝大多酒哦!你曉得那對你不好。媽媽一向最討厭酒鬼了。」
「崔法儂不是酒鬼,」傑瑞若有所思地說,「他拳擊打得太好,又是擊劍冠軍。」
黛梅莎目送著他離開,心裡朦朧地覺得,難怪自己對伯爵那麼好奇啊!這麼一個奇怪的人。
這世界上好像沒有什麼事他不在行,除了擁有全英國最優秀的馬之外,他似乎樣樣都出色。
「克魯薩德比摩西還好嗎?」她問亞伯特。
「它們還沒有同時一場比賽過哩,黛梅莎小姐。不過,要是比的話,我會押克魯薩德。」
「這次金杯,它要跟那匹馬爭冠軍啊?」
「漢地布蘭爵士。這是它真正的對手。」亞伯特回答說。
「那匹馬是蘭斯巴頓先生的呀!我真希望他不會嬴。」黛梅莎道。
「那是匹好馬。」亞伯特說。「騎師是巴克呢!」
法蘭·巴克是當今首屈一指的名騎師,在阿斯考特的其他比賽里,黛梅莎看過他出賽,真是十拿九穩的硬裹子角色。
事實上,這許多年以來,他一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她聽人說過:「除了直覺和野心外,巴克也沒什麼了不起。」
他的正直和他的終點衝刺同樣的有名。
傑瑞跟她說過一首關於他常出現在運動版里的歌謠:大巴克場上叱陣風雲小巴克版里左右逢源黛梅莎聽了笑不可抑,就把它給記下來了。
巴克現在年紀漸漸大了。黛梅莎雖然覺得有些愧對他,卻還是衷心希望克魯薩德能贏。因為它就在她家馬房裡啊!
她慢慢走回屋裡,不能否認自己,不僅想著克魯薩德,也包括它的主人。
傑瑞跟她說的每一件有關伯爵的事,都令她萬分好奇。縱然哥哥慎重其事的三番兩次警告。她仍是剋制不住。
「我非得看看他不可。」她低喊,她想到自己可以輕而易學的隨時看他而不被發覺。
她現在想起,她險些和伯爵碰個正著呢!她也曉得,若真如此,傑瑞一定會大為光火的!
「這倒是個警告,」她想,「我再也不能那麼大意了,一定得隨時提高警覺。」
就這樣,她不由自主地溜下蜿蜒的樓梯,直到一陣笑語喧嘩聲傳入耳鼓。她曉得那些大人們正都聚集在飯廳里。當然,包括她極欲一見的英俊伯爵。
她花了好一陣工夫打掃這個餐廳,把東西放置整齊,還插了花。
她在黑暗裡站了一會兒,靜聽那些客人的聲言語調,心中暗自猜度,不知那一個聲音屬於那一位客人。
哥哥還沒回來,這表示餐廳里應該有五個人。
她探出手,尋找牆上的眼洞。這些眼洞是以前那些修士或教徒弄的,這樣他們才能監視每個房間的動靜。
眼洞的高度都以男人的身長為準,所以黛梅莎得墊著腳尖才能看得到外面。
這些眼洞都極為微小,大部分都隱藏在鑲板上繁複的雕飾里,譬如說一朵花的正中心等等。房間里的人做夢也不會想到有這種玩意兒存在,別說發現了。事實上,有好幾次黛梅莎自己都找了好久才找到。
她把眼睛貼近小洞。第一個映入眼睛的是一張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臉龐。
他長得一點兒也不好看,可是看起來相當溫和仁慈,正因為別人說了些什麼話而爆出洪鐘似的笑聲。
她心想,雖然並不十分確定,這位該是契爾大人了。他旁邊坐著一位男士,眼睛黑細,鼻子尖突,結著一個稍顯花俏的領結。
她看著他,聽到有人說:「我相信你必有同感,法蘭士。」那個人回答時,她知道誰是法蘭士·成格頓爵士了。
她覺得他並不討人喜歡,可是又說不上來到底那裡不對,她只覺得這個人有些皮笑肉不笑,有點兒居心不良的樣子。
然後她把眼光移向中間,馬上就曉得她看到的是崔法儂伯爵。
他正如她所想像的樣子。非常非常英俊,前額寬廣,顯得很聰穎,下巴方正,嘴唇的線條堅定,從鼻子到嘴角刻著兩條深深的,有些玩世不恭的紋路。
這是一張浪蕩子的瞼,帶著些嘲諷的神氣,黛梅莎想著,他和樓梯牆上掛的查理二世的畫像倒有幾分神似!他同伴中不知道誰說了些什麼,他覺得挺好玩,也只撇了撇嘴,卻瞞不過眼中的晶芒閃動。「他真是出色!」黛梅莎自語,「不管傑瑞怎麼說……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