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次阿斯考特您真是滿載而歸啊!大人!」傑瑞說。
伯爵正指使著馬匹,從入口處的人群里排出路來。
伯爵沒有答腔,他又說:「贏了三場,還有金杯,任那一個馬主都應該心滿意足了。」
他的聲音顯得又羨又妒。伯爵安慰他道:「你那匹馬參加的比賽也相當精采啊!」
「連差強人意都算不上呢!」傑瑞回答,「那場比賽沒有分出高下,毫無勝負可言!」
他停了一下又加上:「那就是說,獎金要對分呢!連我押在火鳥上的也是!」
「明年你一定會更好的!」伯爵說。
他幾乎是機械性地回答著,思慮像是飄在遠處。
他自己沒有感覺到,倒是幾個朋友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的馬在第一場比賽里以半個馬身的長度領先通過終點時,他很異常的居然不為所動。他的朋友們詫異地看著他。
這一天對伯爵來說實在灰暗已極。他根本沒有辦法專心聽任何人說任何話。
他還是無法相信黛梅莎真的說到做到,不再和他見面。她禮拜四所說的都是真話。
次日馬賽結束后,伯爵匆匆趕蘭庄,心內充滿從未有過的興奮期待。他確信黛梅莎一定會在晚餐後到草本花園來會他。
他堅持晚餐要提早開始,使他的客人們十分訝異。他又很技巧地幫每位客人安排了牌局,當然,除了他以外。
這樣他就可以隨意漫步了。他帶著平常閑散的神情,步入園子。
坐在覆著金銀花的樹下,他等了又等,終於明白黛梅莎不會再和他在一起了。
他很確定,如果她真心要避開他,他就絕不可能再找到通往密道的路了。他焦慮地想著,要如何才能再跟她聯絡。
他在床上苦思。他曉得,若是向他哥哥或嬤嬤說他們見過面,會被她認為是出賣她,她絕不會原諒他的。
他還有什麼辦法呢?
禮拜五那天,他發現在擁擠的人潮里根本無法認出任何人。
如果黛梅莎決意要躲起來,那麼要在人潮洶湧的馬場四周找她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
更何況,馬車、篷車、拖車等的數量,比起剛開始的時候又多了許多。
「我要怎麼辦?我怎麼辦呢?」他一遍又一遍地自問。
他覺得生平第一次,不但他的好運進摒棄了他,連他獨步脂粉圈的吸引力也消失了。
向來,只要他看上眼的女人,他都毫不費勁地就能登堂入室。居然有人在他示愛之後還拒絕他,躲避他,真是一次從未有過的,非常不愉快的經驗。
對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他都有自信,只要他求歡,遲早她都會降服。可是,黛梅莎卻不同。
她是這麼樣的與眾不同。他驅車回蘭庄,意識到自己正在耽心,也發現自己從未如此憂煩過。他怕他真的會逼不得已的離開蘭庄,從此再見不到她。
今早出發時,他很確信至少可以在一個地方找到她。在第二場火鳥出賽之前,她一定會去上鞍間看它。
他看到亞伯特在那裡,正和老馬夫說若話,還祝騎師傑姆好運。
可是,放眼望去,在四周來看馬的人里,他找不奢那張深刻的、有著大大紫眼睛的臉龐。
昨晚,黛梅莎沒有如他所想地到樹下會他。他粗聲粗氣地告訴自己:我是個大傻瓜。
他怎能確定自己不是被蘭庄的神秘氣氛所迷?被那彎曲的密道和她幽靈似的出現所迷?才覺得她比真正的她更可愛,更令人渴求?
他馬上明白,這些疑問都只是籍口,反而泄露了他的真正感情。黛梅莎比他從前有過的女人都重要得多,也有意義得多。如果要他花費一生的心力來找尋她,他也願意。
明知她近在咫尺,偏又遠若天邊,真是令人又急又怒。她就在這房子的頂端,卻被一圈無法等及的防禦緊緊守著。
他覺得越發氣餒。她只不過被那些彎曲的密道隔開了而已,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發現連馬兒都無足輕重了。伯爵決定在第三場比賽后就回去。
他很清楚,群眾太多,在最後一天清場要比先前困難得多。第四場馬賽可能拖到六點,甚至更晚。
他沒有跟朋友打招呼,就毅然決然地走向四輪馬車。他曉得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他的離開。
國王陛下從星期四以來就沒有參加賽馬了。不過他的皇室包廂倒是交給幾個親近的朋友使用,裡頭仍是香檳不斷,就像他在場時一般。
不過,伯爵卻從午餐就滴酒未沾。他覺得自己必須保持頭腦清醒,才能想辦法解決目前看起來幾乎無法解決的問題。
他找著了馬車,正準備坐上去。傑瑞·蘭斯頓把他叫住。
「您不會這麼早就走吧?大人!」
這位年輕人。剛慶祝完火鳥的「一半」勝利,臉上漲得紅紅的。伯爵突然想到,黛梅莎不會希望她的哥哥再沈迷下去。
因此,他帶著異常的關懷,回答說:「是的,我要早些走免得待會兒擠,你何不順路跟我一起走?」
這個邀請,甚至是年紀大點,更有地位點的人都無法拒絕的。
大家都曉得,伯爵對同伴一向是頗為精挑細選的,特別是和他一起騎馬或駕車的同伴。傑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
伯爵上了馬車,他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很榮幸,大人。」
伯爵沒等他翻身入座,就拉動了馬。金姆從後頭跳上來。
他們通過鐵門,駛到大路上。
路上穿著工作服的鄉下苦力和倫敦來的騙子混混,正在比角力。
傑瑞在車上向碰到的朋友打招呼。他們很驚異地看著他和伯爵通過,目送他們駛離通往倫敦的大路,轉入賽馬場後頭的小路。
傑瑞瞥了伯爵一眼,很驚訝地發現他的面色陰沈。他在想,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惹惱他了。
事實上,伯爵正在思量,要怎麼樣才能再接近黛梅莎。
他住進蘭庄一個星期了,現在才問他是否有個妹妹,似乎嫌遲了些。
也不可能跟他說:「我見到你妹妹了,很想再看看她!」
可是,如果他什麼也不說,他曉得,他就應該和他的朋友一樣,準備今晚離開,最遲也拖不過明天早上。
契爾和倫斯基已經不回蘭庄了。他們今天一早去賽馬場之前,就向他們道別過了。
洛夫要回倫敦,只會回來拿旅行用品。
伯爵等著傑瑞·蘭斯頓隨時問他何時離開,卻不曉得該如何同答。
「我一定得見黛梅莎一面!我一定要見她!」他想著。
不過,他很確定,就算他食言,讓她哥哥去修土房請她下來,她也很可能會拒絕的。
「天哪!我能怎麼辦呢?」他沮喪地想著,幾乎變成一種祈禱了。
突然,他看到她了,就在他們前方,坐在一輛老式的小馬車裡。
其實他先是看到嬤嬤。她挺直的脊樑,常年穿的灰棉布裙,配著白色的領子和縐摺,一點兒不會錯。她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草帽,遮住了臉,不過,伯爵認為她到那裡他都認得。
一個仙女似的身影就坐在她身旁。
黛梅莎身穿白裳,小巧的帽子上綴著一圈白色小花。
伯爵猛然醒悟,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機會,他只要跟身旁的年輕人說:「嘿,前頭不是你的老褓姆嗎?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女孩是誰?」
伯爵又如釋重負般得意地想,他的運氣還在。這想法似乎把他從絕望的深淵又提升起來。
似乎漫漫黑夜裡又突然地射入了陽光,他的手指緊緊握住韁繩,放慢速度,怕萬一路突然寬起來,他就只得超過那輛小馬車了。
然後,事情在一剎那間發生了。
一個高牆後頭的轉角處,突然冒出一輛駛得飛快的馬車。駕車的是個紅臉的中年男子,顯然灌飽了黃湯。
黛梅莎的小馬車正在路中央。他迎面衝來,根本無法避開小馬車。
他極力地調轉馬頭,以免發生意外,可是他拖車上的一個輪子和小馬車的輪子卡住了。小馬車翻了過去。
伯爵控制住自己的馬,驚駭地瞪著小馬車翻倒在路邊,車上的白衣女孩被拋出車外。
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叫一聲,更別提問問發生了什麼事。
伯爵以高超的駕駛技術把馬拉離現場。那兩匹剛才跑得飛快的馬兒正在嘶嗚踢腿,被卡住的輪子困在那裡無法動彈。
拖車的馬夫開始大聲吼叫咆哮,伯爵把韁繩交給傑瑞·蘭斯頓。
「拿著!」他厲聲說。
他從車上跳下,在傑瑞和金拇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之前,朝小馬車跑去。
黛梅莎從小馬車上飛出,越過路邊茂密雜草,落在另一邊的乾溝里。
伯爵彎下身去,把她抱起來。她的帽子掉向後頭,帽帶還擊著。
他望著她小小的臉龐,深色的睫毛映著自皙的皮膚。霎那間他驚恐萬分,可能她已經死了。
這種懼怕似利刃穿胸。然後他看到她前額的瘀傷,曉得她只是被震昏了。
他單膝跪著,把她緊抱在懷裡。嬤嬤跌在草叢裡,這時站起來,說:「黛梅莎小姐!哦!我的乖寶貝,你…怎麼啦?」
「沒有關係的,」伯爵安慰她說,「她一定撞到石頭了。不過我想骨頭沒有斷。」
嬤嬤的黑草帽偏在一邊,站在那兒,很迷惘的樣子。也許,生平第一遭,她有點兒不太相信自己。
在她身後,金拇正儘力從混亂中整理出一些秩序來。
不知從那兒冒出來的人幫著把卡住的車輛分開。那個紅臉漢子的馬夫已把馬控制住。拉著小馬車的老馬漠不經心地半躺下來,開始啃草。
伯爵把黛梅莎抱起來,走向自己的馬車。不用他吩咐,嬤嬤跟在他身後。
傑瑞好不容易穩住伯爵的馬,在他們走近時探出身於,焦急地問:「她受傷了嗎?那該死的笨蛋怎麼可以開得這麼快!」
伯爵沒有回答,只向嬤嬤說:「你能爬到後座去嗎?」
「我想可以,大人。」
她爬入後面的座位。
伯爵小心翼翼地把黛梅莎抱在胸前,她的臉靠著他的肩。伯爵坐上先前她哥哥坐的位置。
「她受傷不重吧,是嗎?」傑瑞問。
伯爵沒有忽視他話中的關心,回答道:「我想她是被撞到了,受了震蕩。我們一同蘭庄,就馬上去請大夫來。」
「我可想讓那個白痴知道我的想法!」傑瑞咬牙切齒的說。
伯爵頗有同感。不過他也曉得,這個醉鬼不負責任的駕駛倒替自己解決了問題,把這個女郎帶回自己懷裡。這位固執的小姑娘,為了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是錯誤的,居然把他拒絕於門外。
他象抱嬰兒似的把她摟在臂膀中。他望著她,覺得她在白天看起來比夜晚還可愛。
他輕柔地把她頸上閃帽子解開,把帽子丟在面前的車板上。
然後,他緊擁著她,把她貼近胸前,她淡金色的頭髮幾乎象銀色一般,美麗極了。
「我愛你!」他想大聲喊出來。他本能地緊擁著她,曉得自己再也不會讓她走開了。
金拇把路清出來了。小馬車被推到稍遠的路旁。那四老馬由原先駕車的少年牽回家去。
那輛拖車的一個輪子破掉了,如果慢慢走,還可支撐到鎮上。那兒有車店可以修理。
「現在你可以過去了!」伯爵說。
傑瑞驅車向前。他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會有機會駕駛這麼優秀高貴的馬,一邊又暗自祈禱可別在這個時候出洋相。
距蘭庄只有很短的一段路,伯爵曉得金拇會跟上來,超小路穿過樹林同去。他們的車太大,無法走林間捷徑。
不過,他真正關心的是黛梅莎。他緊抱著她。呵!多久以來他就想能這樣地抱她啊!他自己都吃了一驚,竟然忍不住想親吻她的雙唇。
馬車進入生鏽的鐵門,他說:「我建議你馬上駕車到溫莎堡去。我把你妹妹抱上樓。你會找到住在那兒的御醫。告訴威廉·奈頓爵士是我要你去的。請他火速到這兒來。」
傑瑞飛快地看了伯爵一眼:「您知道她是我妹妹?」他問。
「我曉得你有一個妹妹。」伯爵避重就輕地回答。
他的語氣中有些什麼,傑瑞立刻介面:「她叫黛梅莎。在這兒聚會的都是單身漢,所以我不讓她露面。」
「當然!」伯爵同意。
傑瑞調轉馬頭,移向門外。
「您真的讓我駕車去溫莎堡?」他問道,關心的語氣彷彿小孩子得到了夢想不到的禮物。
「你最好帶一個馬夫跟著你。」伯爵同答,「我想金姆現在大概回到門口了。」
「如果還沒有,我會等他!」傑瑞說。
他聲調里透露出的得意欣喜,使人發噱。伯爵若不是那麼專註於黛梅莎,也會覺得好笑的。
門房跑上去幫伯爵下馬車。可是他們伸手去接黛梅莎時,伯爵搖頭拒絕。
「去幫忙老嬤嬤!」他命令道。一名小廝連忙遵命過去。
伯爵抱著黛梅莎走進大廳。
「發生了什麼意外嗎,大人?」總管事問道。
伯爵根本沒有費心去答話,只站著等嬤嬤。她過來時,眼睛只看著黛梅莎。他說:「帶我去小姐的房間。」
沒有多費層舌,嬤嬤領著他走上樓梯。
伯爵跟在嬤嬤後面。黛梅莎這麼輕,這麼脆弱,小臉蒼白,簡直就像他原先錯認的幽靈白衣姑娘呀!伯爵心痛地想著。
他垂下眼,注視著她,審視她額上的傷。大概是石塊碰傷的,傷口在白暫的皮膚上刻下深深的痕紋。不過她的身體還是微溫柔輕。他又堅定地到自己說,再也不要失去她了。
「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他在心裡吶喊著。
***伯爵過了一個暗澀的星期五,黛梅莎也一樣。
她一早起來就曉得自己一定是頭痛欲裂,雙眼紅腫。她昨晚是哭累了才睡的。
告訴伯爵她不能違背良心做不該做的事情,跟他說她永遠不再見他,說起來是這麼容易,可是,一個人落寞地走進黑暗的秘道,卻又情何以堪?
登上蜿蜒的階梯,走進修士房,她曉得自己就此把自己封鎖起來,勿庸說,是對伯爵封鎖起來。
「我愛他!我愛他!」她對著聖壇上的聖像哭喊著。
雖然她曉得,在上帝的眼中,她這樣做是到的。可是她是凡人啊!她的驅體摧折破裂了。她要他呵!
她費了好大的剋制力,天知道那有多難,才抑制住自己跑下樓解開密門門栓的衝動與渴望。
「要是我能再見他一面,如果我能再見他一面,如果讓他吻我一下,就算是道別吧,」她向她的良心哀懇乞憐,「至少我能留下一點回憶,一生都可以珍藏,永遠都不忘!」
可是,她也曉得,一旦向自己的情感投降,讓伯爵的手臂圈著她,他的唇吻了她,她就無法拒絕他任何其他的要求啊!
他從來沒有想到愛情會這麼兇惡殘酷。她幾乎感到自己快被這個受禁制的愛給撕成兩半了。
這一切,她想,怎麼會發生呢?可是,雖然她現在痛不欲生,她還是寧願走上這一遭的!
伯爵就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雖然她不會再見到他,卻曉得他的影子不僅永藏心中,更會時時浮現眼前。
世界上怎麼還可能有人比得上他?怎麼可能還有另外一個人像他一樣震憾她,使她變得活潑輕快,生機盎然?
「這就是愛了!」她對自己說。
然而,這分愛是這麼的遙不可及,自己卻又故意地自行退避。她的眼淚又上來了。
起初淚水只凝聚在眼眶裡,然後慢慢流下雙頰,最後山崩水瀉,她哭倒在床上,直至枕巾透濕。
下半夜,她又折磨自己,痛苦不堪地想,伯爵很快就會把她忘得乾乾凈凈。
他有過那麼多漂亮的女人,她們一定巴不得去安撫他。像漂亮的賽朵兒夫人,還有她妒忌的普萊渥斯夫人。
很顯然的,幾個禮拜之後,甚至更快一點,他就會將那個一度騷擾過他的幽靈拋諸腦後了。
「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掉!」黛梅莎哽咽地想著,「我是一個墜入愛河的幽靈,悶遠不能翻身了!」
她一直哭泣著,什麼時候睡著了也不曉得。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雖然伯爵無法見到她:至少,她能偶爾瞧他一兩眼!
「如果你問我,」嬤嬤早上端早餐來的時候說,「我要說五天的比賽任誰都受不了!你看起來像虛脫了一樣。還有傑瑞主人,他為火鳥緊張,居然在早餐時喝起白蘭地來了!我不曉得你母親聽了會怎麼說。我真不曉得!」
她沒等黛梅莎回答就匆匆下樓到她最疼愛的傑瑞那兒。黛梅莎為了不讓她察覺,早把淚痕拭凈。
不管她對伯爵的感受如何,她仍無法不替火鳥緊張。
畢竟,火鳥是亞伯特和她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每天清晨,不管颳風下雨,他們都帶著它到場上一圈一圈的跑。還要經常傷腦筋沒有足夠的錢使它得到適當的營養。
「如果它贏了,獎金和獎盃都是傑瑞的。」黛梅莎有一次對亞伯特說,「可是,榮譽卻屬於我們!所有辛苦的工作都是我們做的。」
「這倒是真的,黛梅莎小姐!」亞伯特同答,「我可不敢說傑瑞主人會知道你是如何把這小子拉撥到顛峰狀態的!」
「你真的認為它現在處於顛峰狀態嗎?」比賽的前一星期,黛梅莎問亞伯特。
「就算不是,也不是你或我的錯,黛梅莎小姐!」亞伯特回答,「不過你別為它耽心。運氣好的話,它會贏的。」
黛梅莎記住了他的話,內心感到很安慰。坐上小馬車,和嬤嬤出發到賽馬場去。
今天亞伯特要和火鳥在一起,她們的馬車就由馬房裡雇的一個男孩子駕駛。他有些遲鈍,所以比其他的男孩便宜些。
「我實在不願意把你們交給這個小男孩!黛梅莎小姐。」星期五晚上他們回來時亞伯特跟她們說。
「他不錯啦!」黛梅莎說,「他會好好地駕車的。明天你要和火鳥在一起,有好多事要忙,別費神來耽心我們!」
「你一定要叫他守著小馬車,別在人群里隨便亂逛!」嬤嬤尖刻的說,「只要他一走開,一定會把我們忘得乾乾凈凈,我們只有自己駕車同來。」
「我會好好叮嚀他注意的!」亞伯特保證。那小男孩確實就整天都守著小馬車。
她十分確定伯爵會找她,也就不堅持在開賽前到上鞍處看火鳥。這使嬤嬤覺得十分詫異。
「我還以為你一定會去告訴傑姆所有該注意的事項呢!」她說。
「傑姆是個好騎師,而且,現在要說也嫌遲了。」黛梅莎同答。
雖然口中這麼說,心裡卻知道自己每一根神經都渴望能到上鞍處去,不是去看傑姆或火鳥,而是去看伯爵。
他曉得他的馬嬴得了第一大獎,他一定高興極了。她也很確定他一定會看火鳥出賽,也許還會祝傑瑞好運。
這是第一次呢!傑瑞的名字被列在賽單上「馬主」一欄。她真想到他的身旁去,和他一起分享興奮和榮耀。
「火鳥要是贏了,他一定會覺得很光彩!」她想。
可是,萬一火鳥輸了,傑瑞就得面對一大堆輸掉的賭金帳單,而他根本沒有錢去償付!黛梅莎想到這裡,心如刀割,憂急如焚。
然後,她記起伯爵付的房租,一千金幣。
他們可以有千百種方法來使用,可以花在蘭莊上。不過黛梅莎相信,傑瑞會在倫敦毫不經意地把這筆錢揮霍殆盡。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嬤嬤聽到了,說:「這會兒你也不用為那馬兒操心啦,黛梅莎小姐!她註定會贏就是會贏。如果它輸了,你也沒法兒啊!」
她的話使黛梅莎擠出一絲微笑:「你總是那麼能使人寬心,嬤嬤!」她說。
她嘴裡說著心裡想著,將來,她還需要嬤嬤所有的撫慰來平靜她的心呵!
她看到伯爵在皇室包廂前面的圍場里走來走去。看到他穿過人群,走向上鞍處。
她用盡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力量,剋制自己衝到他身旁的渴望。她看到他在和亞伯特說話。
她站在小馬車上,熱淚盈眶,肝腸寸斷。伯爵拍撫火鳥的頸項,向傑姆說些鼓勵的話。
然後,她坐下來,怕伯爵看到她,被她的渴望吸引過來。直到比賽開始,她都沒有再向上鞍處望一眼。
火鳥沒能拿到冠軍,很令人失望。巴德跑得比預期的好得多。至少,黛梅莎想,傑瑞應該不覺得丟臉才是,他的馬第一次參加比賽,就能有這麼好的表現。
嬤嬤比黛梅莎還要得意。
「我想你要說,黛梅莎小姐,你那麼辛苦地訓練它,實在沒有白費!嘖嘖!想想你大寒天的清晨帶它出去,凍得跟冰棍兒一樣,下雨天又被淋得像只濕耗子,總算值得了。」
「是啊!真的值得!」黛梅莎同意,「傑瑞一定會高興的。」
她看嬤嬤的雙眼高興得發光,又加上:「他這次如果押了伯爵大人的馬和火鳥,至少已賺上一筆了。」
「我老是跟他說他根本連賭都不應該去賭!」嬤嬤說。
可是她聲調里卻沒有往常責備的口氣。
第三場比賽后,嬤嬤說是回去的時候了。黛梅莎抬眼找尋伯爵。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了,她要看他最後一眼。
她知道,嬤嬤跟她說的,他的客人里有兩個不會再回蘭庄。
他們兩人都給了嬤嬤很豐厚的小費。黛梅莎曉得,等到阿斯考特結束,這個地方又回復到以往的安靜空曠。這些賺來的錢可以用來購買食物。
黛梅莎搜尋著皇室包廂和前面的小小圍場,想找出那個修長英俊的身影?她每次看到都會心跳加速的俊美身影。
小馬夫很吃力的將馬車從四列馬車、篷車隊里駛出來。他們在蓬子、賭灘里逡行穿出。
來到大路上,一路很擠,不過比起會後要好得多。等最後一場比賽結束,所有的馬車、篷車、拖車都會同時擁到通往倫敦和溫莎堡的路上,擠成一堆。
天氣十分熱。嬤嬤說:「我一回到家,一定先來一杯香噴噴的紅茶!還有你,乖寶貝,喝一杯檸檬汁吧!」
「哦!當然,那一定會涼快多了。」黛梅莎回答。
「我要在裡頭放一些冰塊,」嬤嬤說,「大師傅今天叫人送來一大塊冰來冰鎮大人的香檳。在蘭庄可不常有這個機會喲!」
黛梅莎根本沒有在聽。
她正在想像伯爵站在起居室的情景,也許是最後一次了。記起她第一次從眼洞里看見他時,覺得他是多麼英俊!
她那時候就愛上他了,只是當時並未察覺。
她好不容易用平常的語調說:「大人他…今天…下午…走嗎?」
她沒有聽到答案。就在這時,拉著拖車的馬從路邊轉角冒出來,馬上就要憧到小馬車了。小馬夫手足無措地想把馬車靠向左邊。黛梅莎知道,一定要發生意外了。
她想出聲示警,還沒張口,兩車的輪子卡住了。巨大的震動過後,小馬車翻了。
然後,一片漆黑,人事不知!
***她漸漸回復了知覺。像是,她覺得,走下一道長長的地道,朝著遠處透出的一線光亮走去。
她覺得很虛弱,好像渾身骨頭都鬆散了,動彈不得。不過她下意識覺得自己一定得動一動。
嬤嬤正在她身邊,抬著她的頭,就像她小時候一樣。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對著她的唇。
「發生了…什麼事啊?」黛梅莎想問,卻發不出聲來。
過了一會兒,嬤嬤像是知道她要什麼,說:「沒事,沒事,你很好!」
「有…意外!嗎?」
「是啊!發生了車禍,你的頭撞到石頭上了。大夫說你的骨頭沒有斷,只是受了震蕩。」
「我…我沒…沒事!」
嬤嬤以為她在問。
「當然沒事羅!國王陛下的御醫親自來診治的-不是一次呢!來了兩次哩!」
「兩次。」
黛梅莎重複一遍,然後問:「多…多久以前?」
「昨天意外發生時他就來了,今天又來了一次。他說如果我們需要他,他會從倫敦下來,可是一筆可觀的醫藥費哩!」
黛梅莎一定是露出關切的表情,嬤嬤趕忙加上:「不用耽心!不用我們付的!伯爵大人會照管這一切的。」
「伯…伯爵大人?」
「是啊!他真好哪…一直等到威廉爵士第二次來診治他才走的。」
「他…已經…離開了?」
嬤嬤拍拍枕頭,把黛梅莎的頭輕輕地放在枕頭上。
「是啊!他今天早上走的。這裡沒有什麼事讓他留下來了啊!馬賽都已結束了!」
「是的!沒有什麼事。」黛梅莎說著,閉上雙眼。
***黃昏時分,嬤嬤堅持要黛梅莎吃些東西。雖然她覺得很難下咽,吃后卻覺得精神好了許多。
「傑瑞呢?」她問,覺得很奇怪他為什麼沒有來看她。
「他和大人閣下一起到倫敦去了。他把蘿拉留在這兒。」嬤嬤回答,「你倒問得好!那匹馬可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黛梅莎想,傑瑞不知要歡喜成什麼樣子,能和伯爵一起乘車同去。不過,他們走了!她告訴自己別傻,卻仍覺得自己被忽視了。
「傑瑞主人說過,下禮拜會回來,」嬤嬤說,「所以你最好趕快好起來。還有,亞伯特要來看你。他非常關心呢!這都是那個小傢伙的錯!」
「你這麼跟他說的?」
「那孩子應該走左邊一點的,」嬤嬤禁不住要批評,「還有,那位駕拖車的簡直跟瘋漢一樣,我一直說…」
嬤嬤繼續聊下去,可是黛梅莎不再往下聽。她在想,傑瑞和伯爵回倫敦去了,這房子又變得安靜寂寞。
餐廳里不會再傳來笑聲,父親的房間也人去樓空,再也沒有必要把壁爐旁邊的密門給栓起來了。
她想起自己如何從那位想下毒的美麗女士手中救了伯爵,又如何救了克魯薩德,以免被壞人蒙倒。
這些都會像幽靈一樣,她想,像幽靈一樣地附在她心上。也許她再去爬滿了金銀花的樹下時,還會想起伯爵在那兒等過她。
她回憶起自己如何地感覺到體內的某些東西活了起來,令人屏息,使人振奮。她伸向他,緊密連著他,雖然被此沒有真正地碰觸對方,卻是如此接近,如此沒有距離!
她又熱淚盈眶了!然後,她明白,她不會再哭了。一切都結束,都過去了。未來,充滿了單調沈寂,了無生機。
***黛梅莎小心地走下樓梯。她如果走得快了,仍會感到頭暈。
如果她聽嬤嬤的話,現在應該還躺在床上休養。
「你為什麼那麼急著要下床?」嬤嬤譴責地說,「起來也沒有什麼事好做啊!」
這倒是真的,黛梅莎同意。可是,老躺在床上更不對勁。躺在床上只有胡思亂想,倒不如下床走走得好。
她堅持在床上吃完嬤嬤帶進來的午餐后,要起來換衣服。
她穿上白抱,梳理頭髮。她從鏡中看到自己臉色那麼蒼白,一隻大眼顯得異常深沉。
「這會兒你可別太累了!」嬤嬤說,「我要在廚房忙。四點鐘左右我會沖杯茶給你,那時候你就該回床上去羅!」
她沒等黛梅莎同答,就希希索索地走了。她想馬上去清理打掃。客人都走了,她迫不及待地要馬上動手,其實也用不著那麼急的。
黛梅莎到了大廳上,注意到樓梯末端小几上的玫瑰花都凋謝了,盆子也需要重新清理。
起居室里的花也有些開過頭了,不過香味仍充滿室內。她走到窗前,遲疑著自己有沒有力氣走到樹林里。
她隨即明白,自己沒有辦法這麼快就面對一切。回憶引起的強烈感情波濤會把她吞噬了。
她必須堅強起來,才能再念一次神秘的咒語,讓所有發生過的甜蜜往事重同。她要再回憶伯爵說他愛她時,如天上綸音般的聲音。
回憶使她難以再像平常一樣生存下去,可是,她又能怎麼辦呢?
她站在窗邊望著花園,太陽正照在繁花茂草上頭,這美景使她悲痛的心稍為平靜。
她聽到起居室的門打開了,卻沒有回頭,只等著嬤嬤責備她。因為她沒有照她的話坐下來,還把腳墊得老高。
可是,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響,這不像是嬤嬤的作風,她回過身來。突然,她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幾乎無法呼吸。
是伯爵站在那裡,一樣地威儀堂堂,一樣地優雅英俊。這是她清醒后就一直想著的人兒啊,她睜大雙眼瞪著他,想這一定不是真的。
他走到她身旁,她才覺得那股說不出話來的癱瘓感消失了。她開始顫抖。
「你好些了嗎?」
他的聲音低沈。她感到自己隨著他的聲音顫動著。
「我…我…很好。」
「我一直好耽心好耽心你。」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笑了。
「我把傑瑞還有一個畫廊經紀人帶回來。他們正在鑒定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大房間里的畫。」
「你…真好。」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他這麼看著她,她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說話。
「來,坐下。」伯爵說,「我要和你談談。」
她詢問地看著他。
他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她順從地從窗前走進來,坐在爐旁的沙發上。
「我們有許多話要談,」伯爵說,「可是,首先,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你多快能嫁給我?親愛的黛梅莎?」
黛梅莎吃驚地瞪著他。因為他在等她回話,她才好不容易地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以為…我…我曉得…」
「這是我要解釋的事情,」伯爵說,「也要請求你的原諒。」
「我…的…原諒?」
他本來坐在她旁邊,這時站起身來,背靠著壁爐,然後用很嚴肅的聲音說:「事實上,我欺騙了你,雖然我並不是誠心想這麼做。我的妻子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黛梅莎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她只覺得罩著她的愁雲慘霧都化開了,雲散天青,一道金光燦爛的陽光照了進來。
「我不打算告訴你我有多痛苦,」伯爵繼續,「婚後不久,我妻子就精神崩潰了。我的婚姻是由父母在幾年前就安排好了的。不用說,我不得不把她送到瘋人院去之後,我發誓再也不讓自己受到類似的侮辱。」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彷彿又回憶起自己經歷過的可怕經驗。他從未向別人提起過,可是,不可避免地,這在他心頭留下了重創,一個他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治癒的重創。
「可是,我發覺,」伯爵繼續,「我隻身進入社交界,像單身漢一般,不但使我忘掉以往的痛苦,反而因我特殊的身分而大佔便宜。」
他不用詳解,黛梅莎也曉得,任何女人看到這麼一個難以抗拒的美男子,都會想要將他永遠的據為己有,和他結婚。
「我不用說你也曉得,」伯爵說,「我發現做一個已婚卻不受拘束的人也有他的好處時,就隱瞞了我妻子去世的消息。這個事實,連我最親密的朋友都不曉得。」
他一面說著,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黛梅莎,然後,他靜靜地說:「我發誓永不再婚,甚至在我遇見你之後,也無意把自己束縛起來。」
「我…能…了解。」黛梅莎低低的說。
「可是,你叫我走開以後,我就曉得,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靜默了一會兒,伯爵又說:「我下了決心,不管你怎麼阻擋,我一定要見你,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可是,當我看到你在我前面摔出小馬車,我明白,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
他這麼靜靜地說著,裡頭所包含的千鈞萬力,黛梅莎似乎一時間還沒有感受出來。
然後,她清楚了,她動了一下,從他開口以後的第一個動作,她把雙手緊緊地合在一起。
「這就是我回來的原因,」伯爵說,「來解釋我早該向你解釋的事。還有,來請求你做我的妻子。」
他們雙眼相遇,凝立不動。他們互相凝視良久。
然後,黛梅莎像他一樣站起身來,卻不走向他,只停在窗前。
她站著向外看了許久,然後說:「我…愛你。我愛你,愛得這麼深…我不能讓你有…任何的…遺憾。」
伯爵的眼光停駐在她臉上,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她又遲疑地開口,彷彿在找尋適當的字眼。
「你現在是自由的……現在…不會…違反上帝的旨意了…還有,沒有人會…反對……除了傑瑞和嬤嬤…我會做…任何…你要求的事…你……你…不用…娶我…不用要我做你的妻子。」
她的聲音漸微漸小,終至沈寂,從她站起身,第一次直視著他。
她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一時間不太了解。他走向她,溫柔地把她擁入懷中。
她依在他肩上,微仰著頭。他低下頭望著她,眼裡柔情無限,彷彿整個人變了,變得像個陌生人。
他向聲音低沈,動人非常。
「你真的以為這就是我要的?我的寶貝,我最心愛的,我的小幽靈!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要你因為你本來就屬於我,因為我們兩個本來就是一體。我永遠都不要再失去你。」
他把她擁緊,說……
「我要用每一根鎖鏈,每一句誓言把你系在我身邊。可是我相信我們兩個早就緊緊連在一起,那一種婚姻束縛都不能使我們更親近。」
她仰起頭來。看著她眼中突發的光彩,他知道這才是她想要聽的。
他們凝視良久。然後,伯爵的嘴唇找尋著她的。
黛梅莎覺得自己長久以來要找尋的東西都在他的吻里了。他的唇印上她的那一剎那,所有的痛苦都飛遙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從天而降的神奇和光耀。
這才是她心目中的愛,上帝的愛。這麼完美,這麼神聖,這麼超凡脫俗。
然而,緊貼著她的伯爵和藏在他溫柔吻里的渴求,給她一種感覺,彷彿她整個人都被一種濃密而盲目的神妙所征服。這感覺是這麼快樂高昂,簡直像一種痛苦。
她感覺他的吻愈來愈強烈,他的手臂越圖越緊。他熱烈地吻著她,霸道地、佔有地吻著。
「我…愛…你!」她想喊。
可是,沒有一句話能夠形容,他們已找著了對方。現在,就像混沌初始,他們化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