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初見第一眼,匆匆已是十年,何津羽從十六歲的女孩變成二十六歲的女人。
大學四年中,追求她的人不少,但沒有人能成功,只因她心中已被佔滿,沒有空間再容納別人,即使在楊奇峰當兵的時候,這份關係也沒有停止,每當他休假回來,她會準備好他愛吃的東西,餵飽他孤單在外的渴望,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大學一畢業,她順利考上國稅局,大家都不意外,她看來就是那種很穩的人,擔任公職再適合不過,確定上榜后,她送給自己一個禮物,去做了近視鐳射手術,徹底脫離眼鏡妹的人生。
至於楊奇峰,他一退伍就再度進入家族企業,這次不只是實習,而是擔任管理職位,大家都睜大了眼在看,董事長的十一個兒女之中,究竟哪個最有出息?哪個最會敗家?
楊奇峰對自己有莫大期許,也給自己極大壓力,繁重工作之餘,唯一悠閑時間就是跟何津羽共處,平常她除了上班和回家,一有空就到他的住處,兩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做著情侶們才會做的事,說些只想對彼此說的話。
秘密的約會仍在進行中,隱藏的情感反而燃燒更烈,然而只在這間屋內,一旦走出大門,他們就是陌生人。
周五,北區國稅局北縣分局第一課,一旁的同事轉來文件,「津羽,拜託你了。」
「OK。」何津羽點個頭,雙手在電腦鍵盤上飛舞,他們的工作內容包括遺產稅,贈與稅,營利事業所得稅,簡易違章案件,每天就是受理申報,審查,開徵和查緝。
數字繁複,資料繁多,但她喜歡這份工作,一切都有法可循,有理可推,沒有灰色地帶,多好啊。
「幫你介紹對象怎麼樣?我鄰居的姨媽的外孫,今年三十歲,也是公務人員,非常適合你喔。」
「謝謝,但是不用了。」何津羽總是如此回答。
「考慮一下嘛,」熱心同事還不肯放棄。
「抱歉。」她心有所屬,不想浪費別人時間。
傍晚時分,何津羽走出辦公大樓,手機響了,是楊奇峰的來電,她一接起就聽到那熟悉嗓音,「我晚上十點到家,你可以過來吧?」
「嗯。」時間多得很,她可以先去買菜,慢慢料理。
「不用辛苦煮飯,我有應酬,吃過了才回去。」
「知道了。」反正他說他的,她做她的,過去那個膽小的小女孩已長大了。
「晚上見。」
「嗯,晚上見。」這就是他們的「約會」,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知還剩幾天幾分幾秒,她盡量不去多想,試著活在當下,還能愛就愛吧。
晚上十點,楊奇峰打開家門,只見沙發上躺著一個女人,桌上有個保溫便當盒,她還是費心做了他愛吃的東西,昔日聽話的她已不復見,唯一不變的就是對他太好。
他走到沙發旁蹲下,靜靜凝視情人的睡顏,這幾年來她越來越美了,摘掉眼鏡之後,加上合宜的打扮,不算艷光四射,卻是細緻有味,他伸手撫摸她的髮絲,光是這幅畫面,就能讓他沉澱所有雜念,其實他要的不多,回家時有這分暖意就夠了。
然而在事業上的野心,家族中的鬥爭,卻讓他無法因此滿足,他從小就立志要爬到最高的地方,即使那必須以孤獨為代價。
「嗯……」感覺到有人觸碰,何津羽緩緩睜開眼,「你回來了。」
他沒說話,坐到她身旁,把她抱到他腿上,她也習慣他的舉動,不想說話時就什麼都別說,只要他還需要她,那麼她就會在他身旁。
安靜了幾分鐘,他才開口道:「怎麼又做了便當?」
「是我吃不完的。」
「你一個人不會煮那麼多,就是不聽話。」他不罵罵她不行,現在她都不怕他了。
「明天我自己吃總可以吧?」做給他吃還要被罵,她何苦來哉?
「當然不行,那是我的。」他撥開她的長發,解開她的衣扣,沿著那白嫩耳朵脖子和肩膀親吻,「全都是我的。」
「你很囂張耶。」她邊笑邊躲,然而形勢比人強,還是全讓他吻去了。
在吃飯之前,楊奇峰決定先把情人吃了。從頭到腳都不放過,從兩人的第一次以來,他總吃不膩這可愛的女人,心甘情願的對她保持專一,在她略微保守的服裝風格下,卻是引人犯罪的曼妙身段,彷彿老天特別為他而訂做,每個部位都讓他流連忘返。
「奇峰,你真要在這裡……?」她以為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了,原來還是很任性。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以前我們都看電視演出,現在讓電視看我們演出。」
什麼?她眼角一瞄,只見寬大的液晶螢幕上,反映出兩人纏綿倒影,果真是讓電視大開了眼界。
很快的,黑色西裝,灰色窄裙,白色襯衫……一堆冷色系的衣服交疊在地上,有他的也有她的,而衣服的主人也交疊在一起,久久不肯分離。
一陣翻雲覆雨之後,她在沙發上躺平了喘息,臉色潮紅,眼神晶亮,上班以後的他沒有太多時間運動,房裡放了幾台健身器,但他最愛在她身上放縱過多精力。
「你還好吧?」他親她的臉,好喜歡她在餘溫中沉浸的表情。
「休息一下就好。」難道要她說他有多強?多猛?他光看她的模樣就知道了。唉,籃球隊員不好惹啊。
他坐起身補充體力,端起他專用的便當盒,邊吃邊聊,「今天上班怎麼樣?」
「還不就那樣……」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平凡踏實,雖然有點悶也得接受。
「能穩定的工作就不錯了,哪象我,每個部門都得跑,腦筋都快打結了。」父親對兒女比員工更嚴厲,他上面幾個兄姐都陣亡了,外放到邊疆單位,他無論如何都得撐著。
「要不然我幫你補習,你也可以來考公務員啊。」其實她比誰都明白,在楊家的新生代當中,楊奇峰是最優秀的人才,他父親也不是笨蛋,眼前的磨練都是為了日後大任。
是的,都是為了日後……即使在這溫馨時刻日後的事仍牽挂在她心上,那告別的日子總會降臨。
「好啊,等我爸發現我是個蠢才,到時我就得找新工作了。」
「放心,我會照顧你的。」他們都知道這是玩笑話,他註定是天之驕子,哪有可能真的讓她照顧?等他繼承了家族企業,選個名門閨秀作為妻子,雙方的名利加上權貴,所有好處都包了。
稍晚,兩人一起洗過澡,幫對方擦乾頭髮,終於躺到大床上,這是周五的夜,他們捨不得立刻入睡,除了接吻還要說話,在這浮華人世間,唯有對方可分享心情。
她看他眉頭緊皺,伸手想為他撫平,「你有心事?」
「沒事。」
「既然沒事,不準皺眉,會老得快。」外人都當他毫無弱點,只有她了解,他是個常做惡夢的小孩,之所以還沒去看精神科,是因為他太高傲又太自虐,如果他們不曾相遇,她猜他會短命許多。
「是。」他握住她的手親吻,這是最寵愛他的手,也是他最依戀的手,如果放開了,他該怎麼活下去?
該面對的總得面對,就算他拖得過今晚,拖不過明天,後天,大後天……遲早他得開口,親手做個結束,關於他和她,這十年。
周六早晨,何津羽醒在晨光之中,不急著起床,楊奇峰從背後抱著她,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似乎不怎麼有安全感。
昨晚他們沒談太多話,卻歡愛到半夜三點,不知他在工作之餘怎會有這麼多精力,讓她非常確定他沒有別的女人,但算算年紀,他已二十八歲,她也二十六歲,算是適婚年齡,他多少該考慮了吧,家族也會他成婚壓力,到那時候,她會知所進退的。
轉過頭,她已整理好情緒,給他一個微笑,「早上想吃什麼?」
「吃你就好了。」
「你不想活了?」近來他熱情得教她驚訝。
「活著很累,我只想跟你黏在一起。」他把臉埋進她胸前,就這樣悶死好象也不錯。
她摸摸他的發,黑髮之中居然有幾根白絲,她比誰都明白他心中矛盾,可他自己不肯放手,這份矛盾就會跟著他一輩子,她只能給他溫柔的安慰,直到他真正想開的那天。
他抬起頭,忽然有個點子,「我們私奔好不好?」
「私奔去哪兒?」這可憐的孩子,想逃避現實呢。
「去哪兒都好,到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從頭開始。」
「好啊,下星期一我們就辭職吧。」她願隨他天涯海角,只怕他無法割捨,他們都知道這是個夢,只能談談,不能實現。
望著她篤定的眼,他再次把她擁緊,有一個這麼愛他的情人,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
稍晚,兩人吃過早餐,開始打算今天要做什麼,他們不出門,就在家約會,可能看影片,聽音樂,做些美食,也可能什麼都不做,只是感覺彼此存在於同一空間。
就在這平和的時刻,他卻必須做個破壞者,「津羽,我話要告訴你。」
她點點頭,表示她在聽,瞧他眉頭緊皺,一定有心事,現在才肯說。
「我……決定要訂婚了。」
這天終於來臨了,她腦中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回神,原本她以為不會這麼早,以為還有三,五年的時間,平常他們刻意逃避這話題,她在心裡不斷給自己做預習,真正聽到時仍深感震撼。
從昨晚到今晨,那個黏著她的男人,還說了好些傻話,一副沒有她不行的樣子,原來腦子裡想著分手,她這才看清了事實,他們的愛情並非不存在,但人生不只有愛情,對男人來說尤其如此。
他要事業,他要名聲,他到哪兒都要做第一名,光是一個她無法讓他的生命完整。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她出神的樣子,讓他有點不確定。
「喔,恭喜。」為了這一刻,她早就做好反覆排演,不會讓他為難。
「你真冷靜。」他愣著了,難道依依不捨的只有他一人?
她苦笑一下,不冷靜要怎樣?要她大哭大鬧,還是抱著他的大腿哀求他不要分手?還是讓他留下好印象吧,她也是有自尊的。
「對方是怎樣的人?」
「我父親挑選的,我母親也同意,他們自己先見過了,才介紹給我認識。」
「原來如此。」能讓他父親認同的女人,想必是上上之選,從外貌,家世,學經歷都無可挑剔,這麼一來,對他繼承家業大有幫助,人人都將羨慕他,崇拜他。
「抱歉,我……」
她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說抱歉,你一直對我很誠實,我也有心理準備。」
「津羽……」她越是冷靜,他越是難受,寧願她罵他甚或打他,都會讓他好過些。
她打開自己的皮包,拿出鑰匙放到桌上,「這還給你,放心,這次沒有備份鑰匙。」
把鑰匙歸還這,把空間歸還,把彼此的束縛歸還,他們仍保有回憶,誰也搶不走的回憶,這輩子無緣相守到老,下輩子他可會多珍惜她?
「你就這麼不在乎?」這些年來,他們是彼此的唯一,她怎能表現得這麼瀟洒?
「我在不在乎,已經不重要了,謝謝你長久以來的照顧。」她向他輕輕一鞠躬,感謝他給她這份愛,人的一生中,無論有無意義,至少也要深愛過一次。
「等等。」看她轉身要走,他從背後抱住她,「別這麼早走,再給我一點時間。」
她已有心理準備,他卻難以割捨,明明是自己做的決定,但他矛盾,他掙扎,他痛苦,她怎能感覺不到?怎能一走了之?
「你想要什麼?」她解開胸前衣扣,挑眉問:「還要做嗎?」
她是故意曲解他,他想解釋卻找不到適當言語,「我不是這意思,我只是…只是……」
「除了身體,我沒什麼好給你的了。」心都已經碎了一地,他還要踩爛嗎?
「難道你沒有一點捨不得?」
「我沒有,就算有,我會努力讓自己沒有。」
「津羽……」他把她抱進懷中,最後一次呼吸她的芬芳,「我會想你,我會非常想你。」
「最好不要,為了你和你的妻子,你最好把我忘了。」
「你也會忘了我?」他不相信,她不可能忘得了他。
「我會常常想起你,但就當做你已經死了,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用盡意志力推開他的懷抱,那不再是她能留戀的地方。
他啞口無言,看她轉身離去,才幾分鐘的時間,她的表情從溫柔轉為冷漠,女人都是這麼善變的嗎?但若不是他的殘忍,她又何需變得這麼多?
他相信她愛他,正如同他愛她,相愛的兩人卻不能相守,一切只為他的貪婪。
這輩子他欠她太多,下輩子若相遇如何還得起?他把臉埋進雙手,找不到答案,找不到出路。
搭了電梯下樓,何津羽抬頭挺胸走出大門,誰也看不出她是個失戀的女人,她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哼唱起一首歌——這座城市是片繁華沙漠,只適合盛開妖艷霓虹悲傷的人們滿街遊走,打聽幸福的下落愛情都只是傳說,難開花,難結果……
無論快樂或難過,日曆仍一張一張的被撕去,分手一個多月了,何津羽發現自己還活著,而且活得還不錯,每天她照樣上班下班,回家煮飯,陪母親和妹妹看電視,晚上十點準時睡覺,周末則是買菜和打掃,其實時間過得也很快。
除了做夢時會回到過去,醒來時臉上會濕濕的,表面上她非常正常。
上班時間,熱心的同事又想來做媒,「幫你介紹對象如何?」
「不……」原本想拒絕的,忽然念頭一轉,何津羽點頭說:「好,麻煩你了。」
「真的?」
「嗯,」何津羽決定了,該是她走出從前的時候,多認識朋友也沒什麼不好。
現在這時候,楊奇峰應該在籌備訂婚喜宴,當天場面一定很壯觀,政商顯要都會來恭賀,新聞媒體也不會放過,她決定那天要在家大掃除,把自己累垮才比較好睡。
「津羽,你怎麼突然想開了?」熱心同事問了兩三年,第一次得到肯定答覆,難免好奇。
「想開了就是想開了,我還覺得有點晚呢。」她苦笑一下,過去十年並非白費,她真正愛過,對得起自己的心,每種關係都會走到生離死別,只是難免感慨,對楊奇峰而言,她終究不是對的那個人。
「你想開了就好,包在我身上吧。」
很快的,在熱心同事的安排下,相親之約就在周末實現,對象也是公務員,大她兩歲,國立大學畢業,家中次子,父母住在南部,各方面條件都極佳。
做媒的同事坐了幾分鐘就離席,留給兩位當事人獨自時間,笑眯眯的要他們多加油。
「不好意思,初次見面不知道要聊什麼。」駱永輝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這是他不安時的習慣。
「沒關係。」她也不是很快熟的人。這次就慢慢來,細水長流不是很好?
「何小姐這麼漂亮,怎麼還是單身?」
「緣分未到吧。」過去都是有緣無分,從現在起,她會試著尋找真正良緣。
「我也相信緣分。」駱永輝說不出心中欣喜,何小姐是他理想中的對象,文靜柔美,氣質典雅,如果有幸順利交往,真想把她娶回家當老婆。
飯局不算太熱絡,但也還有說有笑,最後駱永輝開車送她回家,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不太確定地問:「我們可以再見面嗎?」
「嗯。」她點了頭。「今天謝謝你,下次我請客。」
平心而論,駱先生人才不錯,口才普通,態度誠懇,若想要結婚,可說是最理想的對象。
「謝謝。」溫暖的笑容浮現他臉上,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晚安。」何津羽下了車,打開公寓大門,爬上三樓的家,一進門就看到妹妹趴在椅上,一邊吃零售一邊看漫畫,這小妹還象個孩子呢。
「姐今天這麼晚回來?」何倩雯抬起頭,八點檔演完了,九點檔也演完了,她只好看漫畫。
「嗯,跟朋友吃飯。」何津羽放下皮包,隨口問:「媽呢?」
「在洗澡。」何倩雯好奇問:「你跟哪個朋友吃飯?剛剛有人開車送你回來?」
妹妹真是鬼靈精,第一次相親就被她發現,何津羽趕緊拜託,「普通朋友,別跟媽打小報告。」
「知道了。等你想宣布再宣布吧。」何倩雯只是愛當偵探,不是八卦雜誌記者,忽然她想到一件事,「對了,你最近都沒去當狗狗保姆?」
說到那隻狗,何津羽有點想笑,如果楊奇峰知道自己被比喻成狗,不知做何感想?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為他們不會再見了。
「狗主人搬家了,我就不用去了。」原本她想說狗死了,但想一想還是別那麼狠,分手仍留慈悲,她總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這份打工作做久了耶,你對那隻狗應該也有感情了。」
何津羽露出懷念的笑,才分手一個多月,怎麼好象已經過了許多年,「是啊,很沒安全感的一隻狗,沒人陪就會嗚嗚叫,不吃也不睡。」
「養狗就象養小孩一樣,身體和心靈都要顧。」所以何倩雯不會養寵物,也不想養小孩,搞得那麼麻煩做啥,快樂輕鬆才是人生之道。
何秋美走出浴室,她已換上睡衣,肩上披著毛巾,「津羽你回來啦,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了,我吃得很飽,媽你刻把頭髮弄乾,不然又要頭痛了。」何津羽替母親拿來吹風機,何倩雯立刻跟進。
「對嘛,自己當護士,卻不注重養生。」
「你們兩個就愛念我。」何秋美笑著抱怨,這種被念的感覺可真好。
夜深了,何家的燈熄了,睡夢中,何津羽又回到從前,她的白天可以若無其事,黑夜卻仍得給楊奇峰,這男人果真是難纏的角色,欠他的何時才還得清……
自從何津羽離去后,鐘點女傭每周過來打掃兩次,楊奇峰的住處仍保持乾淨,他在工作上也進展順利,每個人都恭賀他的大好姻緣,母親在家中因此提升地位,父親給他的眼神也出現一絲溫暖。
分手后發生的都是好事,只除了他晚上睡不好,白天吃不好,其他的都很好。
「主任,你的便當。」午休時間,秘書送進一個便當,一杯紅茶。
「謝謝。」除非有應酬,他總在辦公室解決午餐,一邊工作一邊進食,非常不健康,他對待自己的方式從來都不健康,包括他曾有過的地下情。
打開那菜色頗為豪華的日式便當,他卻提不起半點胃口,若是何津羽做的便當,他一定三兩下就解決了,但她沒必要為他做什麼了。
拿出手機,他找出幾張圖檔,那是何津羽熟睡的照片,他們沒有合照過,不象一般情侶四處旅遊,合照可以集滿三大本相冊,只有在她睡著時,他偷拍過幾張照片。
這輩子,他就只能用這幾張照片來懷念她嗎?他後悔了,他該在每次相處時都錄影,留下她的影像和聲音,現在心中才不會一片空虛。
忽然,照片被來電顯示所取代,手機鈴聲也響起了,打來的是他母親,他接起來喊了聲:
「媽。」
「明天的訂婚典禮沒什麼問題吧?還有沒有什麼要準備的?」高怡蓁做為楊家的二姨太,生了兩女一男,對於兒子的婚事相當關心,就怕有什麼閃失。
「都安排妥了。」訂婚細節都由女方處理,他只要做個準時出席的男主角。
「你爸很高興,你別讓他失望。」
「我知道。」以往他跟父親的關係時而緊繃,時而疏離,因為這場婚事變得融洽許多,他也明白父親老了,兒女之間最成才的就是他,日後關係自然會越來越緊密。
「今天早點下班,開車小心。」幾年前兒子那場車禍,把她嚇得魂都飛了,從此每次談話都要提醒。
「嗯,明天見。」關了手機,他勉強自己吃了幾口便當,但實在吃不下去,只好又白白浪費了。
環顧四周,他知道這間辦公室待不久了,父親正在考慮升他做總經理,那等於只在董事長之下,家族繼承人的氣勢就要展現,所有人都得仰望高高在上的他。
他即將得到他所夢想的一切,但他什麼也吃不下,這樣下去只怕會短命吧。唯一可以安撫他身心的女人,已被他自己推遠,那麼遠卻又那麼近,始終在他心裡。
如果這就是成功代價,他當真付得起嗎?
下班后,楊奇峰原本該聽從母親的話,早點回去休息,但車子開著開著,就來到何津羽住家的巷口,他不知道他在等什麼,他只知道他無法離去。
當他看到心上人出現,是由一個男人開車送回來,他雙手在方向盤上緊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難道十年感情可以說忘就忘,她居然馬上就有了護花使者。
從車窗看出去,何津羽跟那男子揮手道別,等那男子的車開走了,她才準備打開公寓大門。
楊奇峰想都不想就下車喊道:「津羽。」
那聲音讓何津羽停下動作,緩緩轉過頭,「你怎麼來了?」
「我想跟你談談。」
「已經很晚了,」自從他那天沒把她留下,一切都太晚了。
「只要一點時間就行了。」
「你明天要訂婚了。」她必須提醒他這事實,別忘了他自己做的決定,是好是壞都要自己承擔。
「我知道,給我二十分鐘就好,十分鐘也可以。」以往她花多少時間替他煮飯,喂他吃飯,現在她連幾分鐘都不能給他?
「好吧。」就當她欠他的,最後一次,全都還清吧。
找了一家營業到凌晨的咖啡廳,他們坐下來各自點了飲料,等服務生送上咖啡和紅茶以後,彼此之間就是沉默。
何津羽不太習慣這種感覺,過去他們總避免在公開場合碰面,現在分開了就不用顧忌了嗎?他的身份是家族繼承人,他的狀況是明天要訂婚,他有沒有考慮過後果?
「我不能太晚回家,你有話就說吧。」
「我……我看到那個男人送你回來。」楊奇峰希望自己的語氣聽來不會太酸。
「嗯,同事幫我介紹的。」她坦承不諱,象在聊天氣,「我的年紀不小了,該為自己打算。」
她說得直接又實際,他幾乎無言以對,「你真的喜歡那個男人?」
「你可以跟別人訂婚,我就不能喜歡別人?」這還有天理嗎?他還真問得出口?
「我不是這意思。」
「幾年前我們分開過,你勸我多認識其他男人,還說碰到一個不好的,不代表全都不好,怎麼你現在不鼓勵我了?」
楊奇峰清楚記得當年的事,確實,那時他只想放她自由,讓她追求安穩的幸福,為何現在他卻割捨不下?這些年來她成長許多,他卻退化不少,是變得更自私了嗎?還是更依賴她,更不能沒有她了?
「可是後來……你又回來找我了。」難道她已不再愛他?
「沒錯,原本我可以接受我們的關係,至少我們都是單身,就算被發現,我也沒有道德和法律上的過錯,但你就要訂婚了,難道我還能回頭找你?如果我媽知道我破壞別人家庭,我怎麼對得起她的養育之恩?我妹還沒結婚,這種壞女人能做她的榜樣嗎?我在公家單位上班,我該怎麼面對同事和主管?」
最好他不要說想腳踏兩隻船,婚後還要搞外遇,她一定會把咖啡潑在他臉上,燙著了他也不管。
「你……說話不要這麼咄咄逼人。」失眠了一個月,他腦子一團亂,偏偏她變得口齒鋒利,把他逼得節節敗退,原本她不是這樣的,她寵他都來不及了,怎會對他如此冷酷?
「你不愛聽,我就不說,我先走一步。」
「津羽。」情急之下,他握住她的手,忘了若有人看到怎麼辦?
多年默契,她看得出他慌了,因此放柔了語氣,「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選擇,我祝福你,也請你祝福我,好嗎?」
「我辦不到。」他不想放手,他不想。
「我可以,你一定也可以。」別讓她再象哄個孩子一樣哄他,可知她已心力交瘁?她不是聖人,她只是個女人,容易受傷的女人。
他仍僵著不動,一雙眼無助地望著她,彷彿她說的是要他去死,無奈之餘,她只能一根一根手指將他掰開,「明天你訂婚,希望一切順利,我就不克出席了。」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當然,在路上偶遇的時候,可以給我一個微笑,讓我知道你很好,已得到你想要的。」
他全身一顫,不敢想象那幅畫面,他怎麼可能微笑得出來?若真有那麼一天,他怕自己會緊緊擁抱她,就在路上給她一個深吻……
「保重。」她給他一個憂傷的微笑,隨即轉身離去,今天就讓他目送她背影,就讓他記得這勇敢的她。
不能回頭,因為視線已模糊,因為世界已傾盆大雨,而放晴的機會就跟回到從前一樣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