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賀羽宣搭機離開花蓮那天,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也就沒有人來送行,跟他當初抵達時有天壤之別。

分合聚散本是常態,他一生都在流浪,他不屬於哪個地方。

難以解釋的是,當他從機上窗戶俯瞰花蓮,卻有種被撕裂的痛楚,離開了這塊土地,離開了童年的回憶,他的生命還剩下什麼?

然而,他像是受傷後的野獸,只能躲到角落舔舐傷口,深深警惕自己,不要再讓任何人靠近,否則一旦有了感情,終究要以傷心收場。

同一時間,羅芙躺在自己的床上,從窗戶仰望藍天,她的心彷彿也飛到天上,隨著白雲飄去,是否這樣能寄託她的真情,讓那個人明白,她愛得好苦好痛……

昨天和今天她都請了假,組長沒問半句就准假,大家都知道她需要療傷,那哽咽的聲音已說明一切,不知要多少淚水才能讓傷口結痂。

叮咚!

門鈴聲響起,突兀而嚇人。

羅芙幾乎沒力氣下床,緩慢走上前,一看對講機畫面,沒想到會是李雅梅,也就是蔡院長的夫人。

她隨手梳整一下頭髮,打開門,點個頭問:「夫人?你怎麼有空來?」

李雅梅一身輕便裝扮,她剛練完瑜伽才開車過來,聽丈夫說羅芙請假兩天,她等不及通知就要來探望。

「你這兩天都請假,我特別來看看你。」李雅梅走進屋裡,發現桌上只有餅乾和開水,立刻質問:「你是不是都沒好好吃、好好睡?」

李雅梅最大的興趣就是運動養身,看到年輕女孩這樣虐待自己,完全不能忍受,更何況她早把羅芙當女兒看,誰教她只有兩個兒子,偏偏少了個乖女兒。

羅芙不得不承認,輕聲道:「嗯……最近有點不舒服。」

「最近我認識一個很棒的中醫師,我今天就是來帶你去看的。」李雅梅豈會不知道,這病由心生,光打針吃藥沒用,得花時間慢慢調養。

「不用了,夫人,太麻煩你了。」她愧對蔡院長的已經夠多,實在不想再欠這份情。

「別老叫我夫人、夫人的,都把我叫老了,也顯得生疏。」李雅梅順手替她撥撥頭髮。「不過也別叫我伯母,我還沒到那年紀,叫我阿姨就好了。」

「嗯……阿姨。」

李雅梅聽得心情愉快極了。「既然叫我阿姨,就不要跟我客套,你換件衣服,我到樓下開車等你。」

「謝謝阿姨。」羅芙心想是拒絕不了的,她註定要欠這份人情。

「乖孩子。」李雅梅又拍拍她的手,微笑走出門。

半小時後,羅芙坐在「慈心中醫診所」的診療室內,李雅梅在旁陪著她,主動開口向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醫生問道——

「我們家羅芙是不是欠缺調養?該補什麼的,請盡量幫我們開藥。」

我們家羅芙?這稱呼讓羅芙心頭一暖,她真能擁有一個家嗎?怕是奢想罷了。

老醫生替羅芙把了脈,摸摸胡於,簡潔道:「過度疲勞,需要休養,還有,你女兒懷孕了。」

「啊?!」李雅梅驚叫出聲,下巴差點掉到胸前。

至於當事人羅芙,也許是因為震驚過度無法反應,雙眼睜大卻顯得渙散,一時間難以接受這消息。

閱人無數的老醫生神色不變,開了幾帖處方,慢條斯理道:「這都是安胎、調身的配方,要保持心情平靜,別動了胎氣。」

「喔……是!」李雅梅總算恢復鎮定,拉起羅芙往外走,等藥師配好處方。

羅芙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動的,若沒有李雅梅牽著,她就像木頭人一樣,儍愣愣的無法因應。

走出診所,李雅梅先扶羅芙上車,替她擦去額頭冷汗,又拿了瓶果汁給她喝下,不管發生什麼事,總要有健康才能面對一切。

「別慌、別伯,有阿姨在,做你的靠山。」

「我……怎麼會……」懷孕?她真的懷孕了嗎?這算老天的恩賜或捉弄?就在她失去戀愛對象的時候,卻讓她發現自己有了兩人的結晶?生命真像是場玩笑,她卻笑不出來……

看她一臉茫然,李雅梅心疼極了。「不用問我也知道,這孩子的爹是賀博士,我幫你去找他說清楚。」

「不、不要……」羅芙對一切都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她不願讓賀羽宣更討厭她。

「怎麼能不要?」

「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想增加他的困擾……」她可以想像,賀羽宣一定會更鄙視她,居然拿孩子來做談判條件,難道因此就能留住他的心,將他召喚回來D大?這太可笑也太可悲……

「儍孩子,你以為我不了解你的委屈?」李雅梅忽生豪氣,將內心話一吐為快。「其實我根本不贊成我老公的做法,公私不分,要你去求賀博士,這樣叫你怎麼做人?我非得狠狠教訓他,管什麼學校知名度,都比不上你的幸福重要!」

同為女人,李雅梅怎會不懂羅芙的心情?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要女人用感情去保有工作,實在太侮辱女人的純真了!

羅芙的視線忽然起了霧,在這一刻,蔡夫人不只是蔡夫人,而像是她的阿姨,甚至是母親,這種被了解、被疼惜的感覺,她這輩子很少體會過。

李雅梅拍拍她的手,繼續說:「你放心,由我出面去找賀博士,我會向他說明,你現在沒有任何壓力,你只是單純的你,只想跟他在一起。」

「就算這樣,他也不會回心轉意……」她比誰都明白,他不會原諒曾利用他的人,就像他的父母,終生都得不到他的諒解。

「人心是肉做的,等他知道你懷孕了,自然會心軟,你對自己、對他都要有信心。」

羅芙只是搖頭。「我不要他因為孩子、因為責任,才和我在一起。」

「你還年輕,別太固執,你想想,你一個人怎麼養大這孩子?在經濟上,我當然可以幫你,但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沒有父親還是太遺憾了。你自己就是沒有爸媽照顧,一個人在這世界摸索長大,難道你願意讓孩子少了父愛?」

這些話一字一句鑽進羅芙心中,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自己的家庭,她要給孩子最完整的愛,那當然包括雙親的愛,她捨不得讓孩子有缺憾,任何一點點都不要。

「我不曉得怎麼做才好……」問題是,她現在還能奢求什麼?賀羽宣已不再牽著她的手,她連走路都要迷失了,找不到愛情迷宮的出口……

李雅梅堅定道:「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陪你去台北。」

「嗯……」

李雅梅那強勢的溫柔,替羅芙做出了決定,或許在她心中也隱隱期待著,拋開了外在壓力後,她可以單純地做自己,可以跟賀羽宣從頭來過,為孩子建立一個幸福的家

對於戀愛中的人,無論是多渺茫、多虛無的希望,都會緊抓住不放,而她只是愛上了一個人,老天應該會允許她有所期待吧?

台北,松山機場。

一下機,羅芙因為身體不適,在洗手間吐了一場,李雅梅在旁緊張得要命,頻頻勸道:「不是我在說,你真的要多調養,否則怎麼做個健康的媽媽、生下健康的孩子?」

「我還好,抱歉讓你擔心了。」羅芙擦擦嘴,不好意思的說。

「跟自己阿姨就別客氣了,我是怕你等一下見到人,說不到幾句話又頭暈想吐。」李雅梅看她眼中有血絲,臉色卻白得不像話,這跟原本秀麗的她差太多了。

「我沒那麼虛弱……」

「最好是沒有!」李雅梅口氣沖了點,動作卻無比細心,替羅芙擦了點腮紅。「來,這樣氣色才會好一點,沒那麼蒼白。」

「真的嗎?」羅芙望著鏡中的自己,明顯消瘦了許多,會不會讓賀羽宣看了討厭?

「還要補點口紅,剛才都被你吐光了。」

李雅梅拿唇筆為她搽上口紅,畫得仔細又不失自然,還叫她抿抿唇,沾點蜜粉後,塗上第二層,確保不會輕易掉色。「嗯,這還差不多,跟我年輕的時候有得比。」

「謝謝、謝謝阿姨……」一股無法形容的情緒忽然湧上,羅芙伸手抱住李雅梅,想說點什麼卻梗在喉中,那是無法輕易褪去的感動。

「儍孩子,不準哭喔!」李雅梅輕拍她的肩膀,以了解的口吻說:「等一下見到你的心上人,可不要腫著眼,那就不漂亮了。」

「嗯……」羅芙點個頭,拚命忍住淚,她不能更憔悴了。

走出機場,兩人搭上計程車,來到T大理工學院。李雅梅的人脈關係夠廣,不只認識主任、組長等人,更重要的是,她還認識打掃的清潔婦,塞了個紅包,就讓羅芙溜進研究室。

深呼吸,做好心理準備,羅芙鼓起勇氣,推門而入,幸好門沒鎖,一切都很順利。

一進門,她看見堆積如山的書本、到處擺放的文件,還有對著電腦敲打鍵盤的身影,恍惚間,她彷彿回到了往日,在D大研究室里,她不也常看到賀羽宣這模樣?

然而時空已變遷,而今她只是訪客,不是他的助理、秘書、傭人、司機、管家……原來可以為愛付出是一件幸福的事,當付出變成奢望,連愛的機會都沒了。

聽到門被打開的聲音,賀羽宣抬起頭,一見到她,以為是自己的幻想,眨眨眼,真的不是幻覺。

昨夜夢中她曾降臨,今日現實她又出現,果真她是要纏著他到天涯海角,不肯讓他忘了她嗎?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心甘情願,就牢牢記著她一輩子。

「你……最近好嗎?」她的聲音打破沈靜,也打破咒語般的氣氛。

終歸還是要談開的,雖然她也想就這樣凝視他到永遠,或許那凝望比什麼都要美好。

「我好得很。」他站起來,研究的眼光掃過她身上。「你呢?」

「我……我懷孕了。」她摸摸自己仍平坦的肚子,多奇妙,已有個小生命孕育其中。

一顆核子彈落在他心中,他強自穩住那股震撼,淡淡問道:「所以?」

「也許你會想跟我一起養育這孩子?」他從小就是孤單的,因此她相信,他會好好愛他們的孩子,他不會是個冷酷的父親。

「誰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孩子?當初你為了把我留在D大,不惜用美人計,現在你又為了纏住我,拿孩子來做要脅?」說不定這是個計謀,他不知什麼該信、什麼該疑,曾經受到背叛的心,現在無法直接回應。

言語可以傷人至深,尤其是來自愛人的殘酷言語,她全身顫抖起來,心跳卻像要停止,過度猛烈的打擊,已讓她無法思考、無法感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抱歉……打擾你寶貴的時間……」

為何她還這麼儍?理智明知一切已結束,情感卻仍期待有一絲機會,讓往事再度成為進行式,可惜人心變了就是變了,如同時光一去難回。

看她轉身要走,他抓住她的手,皺起眉問:「你堅持要生下來?自己帶大?」

「既然你無意參與過程,我想怎麼做就不用向你報告了。」她連自尊都沒了,僅剩求生的本能,至少她可以保護自己吧!

「你變得伶牙俐齒了!」無來由的憤怒升上,他不能接受她這改變,那冷漠的表情和言語,這一點都不像他深愛的她。

只不過,是他放棄了她,還有資格要求她繼續愛他嗎?或許無法割捨的人是他,還不習慣沒有她的日子,更不習慣她一臉疏遠。

羅芙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提高音量道:「是,我就是這種人,我做的一切都有目的!我希望你留在花蓮,我希望和你在一起,所以我答應和你做戀愛實驗,所以我要生下這個孩子……我只希望愛你,希望你也愛我……你可以控訴我,因為我心機很重,我有預謀,我的罪名就是愛……」

愛一個人,為他歡笑為他哭泣,她不後悔自己愛過,即使重來一次她也不要改變,只怨他不懂這片真、這份情,教他們的愛沾上權謀的陰影。

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終於承受不住激昂情緒,直到最後一個字說出來,她已像風中落葉,顫抖得不能自己,眼看就要墜落地面。

「羅芙!」他及時抱住她,赫然發現她閉上了眼,彷彿在瞬間離開了這世界。這教他完全失了冷靜,不,不會是這樣的!她不可能拋下他,她那樣愛他,她怎會捨得?

再多解釋都是徒然,她只能這樣證明,她的命運就在他手中,生死都由他發落,倘若真的死了一次,再生後的她能否為自己活?

接到太座的通知,蔡儒明連夜從花蓮搭機北上,終於在凌晨趕到醫院。

「都是你!」一見他來,李雅梅一拳敲在老公頭上,惡狠狠地發飆。「羅芙才剛懷孕沒多久,要是她跟孩子有什麼意外,我全算在你頭上!」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蔡儒明已得知事情始末,他確實難辭其咎,甚至該說他就是罪魁禍首。

「最好羅芙跟孩子都沒事,我就讓你有機會補償,但是萬一、萬一……」李雅梅說著眼眶紅了,她自己也不敢想像那境況。

蔡儒明摟住妻子的肩。「我相信老天爺會保佑羅芙的,孩子也會平安無事,你千萬別亂想。」

等李雅梅心情平靜些,蔡儒明抬頭一看,只見賀羽宣站在長廊尾端,也就是急診室門外,於是他對妻子說:「我去跟賀博士談一下。」

「那個臭男人!」李雅梅仍氣憤不平。「你給我好好教訓他!」

「我知道了,你別激動,先坐下來休息。」

蔡儒明安撫過妻子,才慢慢走上前,站在賀羽宣面前。「賀博士,請問羅芙現在情況如何?」

賀羽宣雙眼茫然,盯著牆壁像出了神,猜不出他看著哪裡,或許是花蓮的天、花蓮的雲、花蓮的海,還是那一日兩人的初吻?

「賀博士、賀博士?」蔡儒明又喊了幾聲,知道他是無法回答了,打擊之巨大,已教他失去言語。

這對情侶怎會走到這一步?蔡儒明不由心生感慨,不禁想到第一次看到他們手牽手,當時他不是滿心歡喜和祝福嗎?為何後來會變了調,都怪他私心作祟,才讓他們走到分岔路口。

這時,醫生剛好走出急診室,蔡儒明和李雅梅都上前關心——

「請問醫生,我們羅芙她怎麼樣?」

醫生推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你們知道病人懷孕六周的事吧?現在是最不穩定的時刻,她的健康情況不佳,又有出血狀況,我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不行、不行!」李雅梅未語淚先流,泣不成聲道:「請你一定要保護孩子!這是她的第一胎,她很年輕,她有體力撐過去的……」

「我們當然會儘力,只是希望你們有心理準備。」醫生轉向賀羽宣,憑直覺問:「請問你是孩子的父親?」

賀羽宣毫無猶豫地回答道:「是。」

李雅梅和蔡儒明互看一眼,夫妻倆都有默契,看來賀羽宣有心回頭,這下羅芙和孩子的幸福有望了。

誰知醫生又拿出一份文件。「這份手術同意書,請你看過以後決定是否簽名,萬一在緊急狀況不需做流產手術,必須要有你的同意。」

這等於是宣判了孩子的死刑!蔡儒明抱住妻子的肩,兩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不敢想像結局將是如何。

賀羽宜顫抖接過,陽光頓時被烏雲遮蘞,他手上握的文件如同生死狀,可以決定將孩子留下或送走,也可能影響羅芙的生存和離去。

「有需要我會再通知你。」醫生點個頭,轉進隔壁的急救室。

受此打擊,李雅梅幾乎站不住了,蔡儒明連忙扶她坐到長椅上,替她倒杯溫水,確定她沒有大礙,才又上前尋找賀羽宣——

「我太太希望我跟你談一談。其實不用她說,我也想告訴你。」

賀羽宣靜靜盯著牆壁,彷彿什麼也聽不到,但蔡儒明決定,他一定要說出來,否則他對不起羅芙,也對不起自己的良知。

「報紙登出消息那天,我已經說過一次,我從來沒要求她用美人計,就算我曾有這種期待,也勉強不了她。況且她什麼好處都沒拿到,只除了你那份生活津貼,一個月才三萬塊,都給你買吃的用的了。

「可能羅芙沒跟你說過,我和我太太都是天恩育幼院的贊助者,羅芙考上大學後,學費也是我們付的,連她住的套房、開的車子,都是我太太提供的。因為我們生了兩個兒子,我太太特別喜歡她,把她當自己的女兒一樣。」

賀羽宣的表情仍然不變,蔡儒明吸口氣,決定放手一搏,反正人生有舍有得,他必須捨去私心,才能得到安心。

「說來都是我的錯,是我給她太大壓力,讓她在恩情和愛情之中難以選擇,才會走到今天這局面。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放棄爭取你回到D大,你想去哪兒就去吧!只要你好好照顧羅芙,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一口氣說完後,蔡儒明以為賀羽宣什麼都沒聽進去,突見他伸手捶向牆壁,那麼強力、那麼無肋,發出悶重敲擊聲,一次又一次,很快讓他手背破皮流了血。

「賀博士!賀博士!」蔡儒明怎麼喊都沒用,最後乾脆抱住他的手臂。「賀羽宣!你冷靜點,現在你該做的,是祈禱而不是崩潰!」

賀羽宣停下動作,口中喘息,臉上冒汗,而那眼底只有恐懼和懊悔,他生平從未如此害怕過。

同為男人,蔡儒明多少能體會他的心情,當自己心愛的女人在和生命拔河,自己卻什麼也無法替她做,那種脆弱感足以使人發瘋。

只但願,命運不會對羅芙太殘忍,愛情不會讓彼此太遺憾。

從深夜到凌晨,從凌晨到傍晚,不到一一十四小時的等侯,感覺卻像過了很久很久。

過去、未來、現在,三種時空不斷交替出現,在心底如幻夢般飄移。賀羽宣不確定自己活在哪個世界,許多畫面浮過眼前,有她的笑容、她的淚眼、她的溫柔、她的悲痛,而最讓他揮之不去的,是她在昏倒前那番話,她說她的罪名就是愛……

她名叫羅芙,也就是「LOVE」,這不該是罪名,而是她的天賦。她懂得如何去愛,他卻不懂如何被愛,以為自己一定會受傷,不敢接受愛,是他的膽怯造成這傷害。

他只盼望還有機會補救,老天爺應該會允諾他這願望,千萬別讓他抱憾終生啊!

黃昏時分,窗外晚霞如火,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無助,唯有雙手交握,默默祈禱,但願命運之神賜給他一次奇迹。

當初外公、外婆因車禍去世,他還不懂什麼叫死亡,只覺失去了最親近的人,如今分離的腳步接近,黑暗的影子垂下,他確確實實感受到,生命脆弱得隨時會流逝。

手中沙握不住,他一個人太無助,若沒有她的愛相伴左右,活著還能有什麼意義?他再也無法展翅飛翔,肩上背負的傷痛和歉疚,沈重得讓他連呼吸都吃力。

彷彿過了一萬年,醫生才走出急救室,面帶微笑道:「剛才我們給病人做了全身檢查,發現孩子還有心跳,這是個好現象,但要繼續觀察,最好住院一周以上。」

「是!」蔡儒明和李雅梅一起回答,兩人緊緊擁抱,強忍著不尖叫出來。

賀羽宣背靠著牆,說不出半句話,一下仍無法消化事實,所謂失而復得,是種太過尖銳的快樂,當他內心如此顫抖,連快樂都難以承載。

「多謝醫生幫忙!我們全家都感謝您!」蔡儒明再三鞠躬,他和妻子已決定,從今後羅芙就如同他們的女兒,一定要全力照頤她。

「怎麼,孩子的父親嚇壞啦?」醫生笑了一笑。「昨天我就覺得你有點面熟,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賀羽宣博士,久仰了!不過在這種時候,我想任何人都一樣脆弱。」

「那……」賀羽宣終於找回了聲音。「那張流產手術同意書,我可以撕了?」

「當然!請放心,母親很堅強,孩子也一樣。」醫生點個頭,踏著輕鬆腳步離去。

「太好了、太好了!」蔡儒明和李雅梅樂得手舞足蹈,這下羅芙和孩子都有救,世界也從黑白變彩色了。

相較於他們的歡天喜地,賀羽宣顯得相當平靜,唯有觀察最仔細的人才能看出,他插在口袋裡的雙手正在顫抖,垂下的雙眼也微微濕潤著。

當晚,羅芙被轉進加護病房,並開放親友探視,時間只有二十分鐘,蔡儒明和李雅梅快進快出,五分鐘內交代完畢,把時間留給賀羽宣和羅芙獨處,相信他們會有很多話要說。

走到病床旁,賀羽宣心緒如浪翻飛,卻找不到一個適當開頭,不曉得該如何對她說明,這是他生命中最感恩的時刻,因為老天將她平安交還給他了。

羅芙臉上戴了氧氣罩,手上也插著點滴,身穿淺藍色病人服,顯得特別虛弱無力,而她一向情感豐富的雙眸,此刻卻空洞得像深井,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茫然。

「你還好嗎?」賀羽宣開了口,聲音沙啞緊繃。

她那失去光採的眼瞳望向他,幽幽道:「我沒事……抱歉給你添了許多麻煩,蔡院長和蔡夫人會照顧我,請你回去。」

他心一痛,明白她的冷漠是因為他,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若不冷漠相對,她的愛又要變成一種折磨,甚至是一種罪名。

心鎖需要真心來解,他握起她的手。「我哪兒也不去,是我不懂信任和傾聽,請給我機會學習。」

對他來說,這已是難能可貴的認錯和懇求,畢竟一個從小就不擅表達的人,即使在幾乎生離死別的狀況後,也無法立刻變得舌粲蓮花、能說善道。

「信任」、「傾聽」,這兩個名詞讓她格外刺耳,甚至加重了傷口的深度。「那已經無所謂了,請你走吧!」

他搖頭,親吻過她的小手,相信她總是心軟的、捨不得他的。「我不走,我要跟你結婚,還要把小孩養育長大。」

他是說真的嗎?她稍微睜大眼,困惑於他的改變,卻拒絕接受這改變,對的事必須發生在對的時機,而今一切都錯得太徹底了。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但我不能答應你。」

從鬼門關走過一回,她已死了一次,決定放棄無奈過往,走向一個人的未來,若能牽著孩子的手,路上應該不會寂寞了吧?

「為什麼不?你來找我,不就希望我回心轉意?」他以為她仍深愛他,只要他肯回頭,她始終歡迎他的歸來,

「我累了,我不想再愛了。」她像—夕老了十歲,心中只有乾枯,綠洲也成沙漠。

「你叫羅芙,你怎麼能不愛?」這就像風一定要吹,花一定要開,他們一定要相愛的啊!

「我改名行了吧?請你現在就離開!」因為氣憤,她的胸部微微起伏,臉色也紅潤了些。

至少她還會生氣,他安慰地想著,緊握一下她的手而後放開。「我先讓你休息,但我不會離開,永遠都不會。」

她的回應是轉過頭,閉上雙眼,假裝什麼也沒聽到,從今後,逃避就是她自我防衛的方法。

走出加護病房,賀羽宣看到蔡院長和蔡夫人,兩人都一臉期盼的神色。

「怎樣?羅芙有沒有開心點?」蔡儒明微笑問。

賀羽宣雙手插在褲袋,神情難掩失望。「她不想說話,只叫我走。」

「羅芙叫你走?」李雅梅忍住偷笑的衝動。「活該!誰教你做了那些好事?」

「老婆,你別落井下石嘛!」蔡儒明急於彌補自己的錯,建議道:「那你就重新追求她吧!」

「追求她?」賀羽宣對這名詞頗為意外,當初是他接納了她的存在,也先認定了她喜歡他,才提出戀愛實驗的要求,他從未想過自己必須追求誰,尤其是羅芙,她彷彿註定就是他的人。

蔡儒明看得出來,這位天才學者顯然不太明白男女之事,於是他試著解釋——

「現在她一定是傷心透頂,才拒絕你的關心,你要讓她打開心扉,就要溫柔又固執地追求她,不管她多冷漠、多抗拒,你絕對要堅守立場,才能達到最終的幸福目標。」

賀羽宣聽得似懂非懂,反而是李雅梅推了老公的手臂一下。「說得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

「拜託,當初為了追你,我可是花了三年功夫耶!」蔡儒明嘆口氣說。

「怎樣?後悔啦?」

「當然不後悔,太值得、太值得了!」蔡儒明握起老婆的手,連聲肯定。

老夫老妻仍有打情罵俏的興緻,這畫面讓賀羽宣看儍了,恍然中有所領悟,他看到了外公、外婆的影子,也看到未來他和羅芙的模樣,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切變得清晰,他再無迷惘。

第二天起,一天三次的探望時間,蔡儒明和李雅梅只有每晚來看一次,既然有難得假期,他們乾脆去度個小蜜月。

至於賀羽宣,他已向T大無限期請假,每天三次準時向病房報到,即使羅芙對他不言不語,他仍站在病床旁,試著為她做每件小事。

「你不用這麼做,你不欠我什麼。」羅芙看他削著蘋果,笨拙的手已傷痕纍纍,甚至稍稍染紅了蘋果……那是他的血!

「是我自己想做的。」他終於完成一顆削好的蘋果,拿去洗乾凈,切成小塊要喂她。

「我不想吃。」她轉過頭,拒絕接受他的好意。

「喔。」他沒多勸什麼,拿出第二顆蘋果削皮。

覺得不對勁,她又轉過頭,看到他的舉動,驚問:「你做什麼?我已經說我不想吃了。」

「是我削得太糟糕,我多練習,你就會想吃了。」他不顧手指上的傷,繼續削皮,冷不防又劃出一道口子,但他不為所動,繼續練習。

那雙修長的大手,曾寫過程式、寫論文、記錄數據、指導研究,是一雙價值不菲的手,不知有多少人想爭取他的垂青,而今卻為她削出沾血的蘋果。但他以為這樣就能打動她嗎?她閉上眼,告訴自己,看不到他就不會有感覺。

愛得深傷得也深,她該學學原本的他,跟任何人都保持距離,尤其是不懂愛的人,他們往往因為無知,而更懂得如何傷人。

不知過了多久,探訪時間結束了,當她再次睜開眼,床邊已經沒有人在,賀羽宣走了,然而桌上有盤削好的蘋果,她數了一下,有七顆,削得很完美,顯然洗乾凈了。

至於垃圾桶里的蘋果皮和血跡,她選擇不去看。

只是為何眼眶會發熱?為何心頭會痛楚?她不承認,她才不承認,她終究還沒心死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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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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