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王府燈火輝煌,便是房中也燒著大紅蠟燭,林靖傑覺得格外刺眼,便翻身面向里睡,漸漸困意湧上來,眼皮沉重。

床和枕頭都柔軟舒適,被子溫暖,黑甜夢鄉直是無比的誘惑。

林靖傑強撐了一陣,仍是敵不過睡意,腦子裡念著方湛侯還沒來,人已經不甘不願的睡著了。

就連睡著了還是不甘心的,意識半夢半醒,在等著那個人。

終於似乎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

門開的聲音,腳步有點猶豫的停下來,林靖傑立即著急,想要叫他,卻不知為何張不了口,似乎身體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再努力也動不了。

幸好那腳步聲略略猶豫了一下便繼續往裡走,似乎撩開了幔帳,然後眼前微微暗了一點,應該是站在了床前,擋了一點光。

林靖傑想往裡面挪一點,給他留點地方,可是身體動不了,只得作罷。

他在床前站了一會,沒有動靜。

林靖傑很努力地想翻身,拉他下來,只是努力了很久,也只是身體略微動了一動,就再無動靜了。

不過這點動靜似乎也驚動了他,林靖傑似乎聽到衣物脫下時簌簌的聲音,一隻溫暖的手輕輕碰觸他的肩頭,隨即離開,然後一個同樣溫暖的軀體睡到他的身後,猶豫著輕輕抱著他。

林靖傑身體和情緒放鬆了,在意識浮沈中心滿意足的擁抱住身後的人。

柔軟溫暖的軀體,在他懷中綻放開來。

燭光掩映下白晰細膩的肌膚光彩盎然,在他身下曲意承歡,一聲聲低柔的嬌吟……

林靖傑慢慢睜開眼睛,看著懷中星眸半閉,紅暈滿面的絕色佳人,花一般的容顏,玉一般的軀體,他的肌膚碰觸的地方細滑柔嫩,此時嬌弱的身軀輕微的顫抖著,等著被緊緊擁抱。

那種嬌柔的顫抖幾乎能讓男人為之瘋狂。

林靖傑卻只覺醉意漸漸清醒,思緒漸漸冷靜。

他鬆開雙臂,放開懷中美人。

卻又不甘心地問了一句:「王爺叫你來的?」

美人睜開眼睛,忙撐起身子跪在床上,道:「是,王爺命奴婢來服侍將軍,將軍……」

美人伏在他身前,身上肌膚如有淡淡熒光,削肩琴背,盈盈一握的纖腰,以及延伸下去的雪白雙丘……

這樣一個美人全身赤裸的伏在他面前,任由他隨意褻玩。

方湛侯給他的都是最好的。

可是林靖傑只覺心中漫上來無窮痛楚,一言不發獃坐在床上。

打了勝仗后開始直到前一刻的喜悅,想著能見到他的雀躍統統消失無蹤,他只是獃獃地坐著,一言不發。

美人輕輕抬起頭來,卻見這俊美英武的大將軍面色青白,似在忍受極大痛楚般的沉默著。

「將軍?」

美人膽怯地叫了一聲。

林大將軍似乎被驚醒,青白面孔痛苦的扭曲起來,牙關緊咬,雙目寒星閃閃,似乎是一隻被獵人捕殺到走投無路的狼。

傷痛絕望的狼。

他的雙手緊緊抓著被子,手指用力的發白,浮出青筋,似乎心中在掙扎。

過了片刻,林靖傑似乎終於忍無可忍,一拳錘在床上,胡亂穿好衣服,風一般刮出門去。

帶起一陣寒風。

成王爺房中此時紅燭高燒,香熏錦被,一片暖融融的舒適,幾個大丫頭正笑鬧著鋪床溫茶,準備王爺回房來。

林靖傑鐵青著面色推開門,幾個丫頭都吃了一驚。

不過到底是身邊親近伺候的人,倒都知道這林將軍在王爺心中身份不同,就忙笑著請安,然後道:「林將軍,王爺還在書房沒回來呢。」

林靖傑一聲不吭,卻直走進房來。

幾個丫頭不敢阻攔,面面相覷。

相顧幾眼,一個大點的丫頭上前賠笑道:「林將軍,王爺還在書房沒回來,將軍……」

林靖傑面色極為難看,只簡短地說:「我在這裡等他。」

丫頭們哪裡還敢說話,只得倒了茶來請他用,一個就連忙前往書房請方湛侯。

幷沒有等很久,方湛侯聽林靖傑闖進他的卧房,自然不敢怠慢,連忙回來。

林靖傑聽他匆忙腳步聲走近,又似乎有所顧忌般的停住門口猶豫,心中更是煩躁,兩步搶到門前便打開門。

方湛侯嚇一跳,抬起頭看他。

那是一張俊秀細緻的容顏,清亮雙眸,蒼白肌膚,似乎一直如此沒有改變過,已經好些年了。

此時不知因為什麼,方湛侯微微皺著眉,一言不發。

林靖傑竟不覺伸手去撫他眉頭。

這皺眉的樣子在他心中實在太深刻,這些年來,他見到的方湛侯似乎一直這樣,沒有舒展過眉頭。

方湛侯微微偏頭,躲開他的手指。

不知為何,林靖傑竟發不出怒氣來,先前闖進來時的滿腔怒火,此刻似乎被這夜的沁涼化去,消失無蹤了一般。

甚至連聲音似乎都不敢太大,林靖傑低聲問:「為什麼?」

方湛侯有點疑惑的吊起眼角看著他,燭光下,那狹長桃花眼更加勾魂攝魄。

林靖傑覺得先前被怒火燒的滾燙的身體現在被另一種火燒的更熱了;心情竟然愉悅起來,覺得那些事情不過如此,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踏前一步,一把把人攬進懷裡,笑道:「我不喜歡那女人,我只喜歡你。」

果然如他所料的方湛侯臉上緋紅起來。

心情更好,掐掐他的臉:「今天就不和你算帳了,只是記住今後別再胡亂推些女人過來,我不會要的。」

方湛侯分外疑惑,這人酒想必還沒醒吧?

侍女來稟林靖傑闖進他的卧房的時候,他聽侍女說起,林靖傑必是怒火中燒,要對他大發雷霆。

其實,那時候心中雖有些忐忑,卻不是不有幾分竊喜的。

那是一種羞於啟齒的喜悅,方湛侯對自己深感無力,明明已經夠心灰意冷了,可是一見到他心中就難免生出喜悅來。

而他無心的舉動,無意的話語,更是讓他難以安靜。

就如此時,滿心不合時宜的希翼,終於褪去,竟不知能說什麼。

只能微微掙扎想要離開他的懷抱。

林靖傑卻抱得更緊,笑道:「你又亂動,我今晚可忍不住的,而且喝了酒,多半不知輕重,你再撩我,怕弄疼了你。」

方湛侯一顫,用力提醒自己,不要再為他無心的話動情。

輕聲說:「你放開我,我……我有點不舒服。」

林靖傑不肯放,只低了頭問他:「你怎麼了?」

方湛侯輕聲道:「似乎受了寒,有點頭疼。」

林靖傑連忙在他身上摸了幾把,皺眉道:「果然冰涼的,快點進來,門口風大。」

卻不肯放開他,半摟半抱地和他一起進去。

一邊又關切的問他:「叫人請大夫來看看吧,你什麼時候被風吹著了?是不是今天午後在慶陽殿的時候?我看你脫了披風站在外頭廊下,那裡風那麼大。」

方湛侯道:「不知道,我也沒注意,你放開我,當心過給你。」

林靖傑笑道:「過給我豈不是好,我又不是你這麼弱。」

方湛侯見和他說不明白,不由的嘆口氣:「林將軍,你還是回府去吧,我略感不適,不能陪你。」

他覺得十分疲倦,對自己更是嫌惡。

林靖傑顯然會錯意,且酒醉之後思維遲鈍,此時也不過是笑道:「你身體不好就好好休息,我不會鬧你的。」

說著還伸手摸摸被子,道:「床熱了,你快躺下就會舒服些了。」

方湛侯用力掙脫他想要幫自己寬下外衣的手,正色道:「林將軍,時候不早了,請回府吧。」

林靖傑再遲鈍也發覺了不對,皺了眉道:「你到底怎麼了?怎麼一直叫我回去。」

方湛侯道:「林將軍有自己的府邸,回去也是應該的,而且征戰日久,難道就不挂念?」

林靖傑晶亮雙眸看著他,英挺劍眉微微皺起,然後又舒展開來,微微一笑。

然後說:「是啊,我很挂念你。」

方湛侯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似乎這句話是一支利箭一般,透體而過,留下火灼一般的感覺。

偏過頭去,避開那張微笑的俊美容顏。

林靖傑道:「在邊關的時候你突然失蹤,我很是著急,後來溫公子說找到你了我才放心了,只是很挂念你,怕你在外面有什麼不妥。」

說著上前一步將他輕輕攬在懷裡:「今天早上我還以為你要來呢,結果來的卻是恭王爺,幸而後來看到你。」

溫柔親密的擁抱,方湛侯有一瞬間的暈眩,似乎做了個美夢一般,如此的讓人沉醉。

只是記憶中有一場大雨,落入美夢中,透骨的冰涼如影隨形。

終於忍不住了,方湛侯抬頭看他,說:「林靖傑,我發誓今後再也不會纏著你了,你放過我吧。」

林靖傑一震,似乎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

良久方才遲疑的說:「你說什麼?」

方湛侯苦笑:「你若還沒有出夠氣,想要怎麼樣只管說,我無不從命,橫豎就一條命,你隨時可以拿去,何必做戲呢,也太委屈你了。」

林靖傑前一刻溫柔微笑的眼睛此時彷彿在顫抖一般,只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方湛侯受不了這種煎熬般的對視,別過頭去:「若是一定要我死了你才放心,那也沒關係。這條命你只管拿去。」

「住口!」林靖傑終於發怒,大喝一聲:「你胡說些什麼,什麼死不死活不活的,你整日里在想什麼!」

他用力抓住方湛侯的肩,逼他轉過頭來:「我做什麼戲?有什麼戲好做?難道我擔心你都是假的?」

方湛侯只覺得自己委屈的再也難以忍受了,此時更不堪他如此追問,終於揚起頭來,咬牙道:「當然是假的!你滿心裡只望著我死了最好,什麼挂念我擔心我,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他原是對林靖傑負愧在心,又兼愛意深厚,所以千般忍讓,萬般容忍,此時口一開,詞鋒立時犀利起來,越是傷心越見顏色:「當年是我無端糾纏你,是以你恨我入骨,便百般折辱我,我知道是我錯,不敢怪你。後來又不甘心我一走了之,竟追到江南做那場戲,你以為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嗎?我不過是覺得愧對於你,任你出氣讓你高興罷了,也不怪你,橫豎是我錯,只是還以為你已經出了氣了,原來竟是想錯了,如今你既然沒有出夠氣,要怎麼樣只管明說,也不必再做什麼戲,更不必說什麼挂念我擔心我,我哪裡受得起。」

一番話說下來,林靖傑臉漲得通紅,眉頭一皺再皺,手卻越捏越緊,方湛侯只覺得彷彿骨頭都要碎了一般的痛,只緊緊咬著牙忍著。

痛早已習慣,從愛上他的那一天起,這痛就沒有間斷過,是以何必出聲。

這痛只怕還要帶到地獄里去的。

林靖傑大約是沒有想到他提起江南之事,而且說得那麼明白,臉紅的要滴出血來,結結巴巴地道:「那……那個時候我是很生氣,想要……想要……,可是我後來後悔了,真的……那天我就後悔了,那個女人我也沒有要,你……」

他覺得十分難以措辭,完全說不下去。

而方湛侯煞白著臉,緊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林靖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我沒有做戲了,那次我就後悔了,現在我真的沒有……啊,你怎麼了?」眼看方湛侯面色青白,氣色甚是不對,頓時手忙腳亂,連忙扶住他。方湛侯無限心事湧上來,一時氣血翻湧,偏又不想讓林靖傑看著他軟弱之態,便竭力隱忍,眼前陣陣暈眩,竟沒聽清林靖傑說了什麼。

林靖傑自己是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只是望著方湛侯抗拒的神情,煞白的面孔,微微有點濕潤的眼,落入自己的思緒里了,一徑的說:「你相信我,我現在都是真的,以前是我不對,可是現在……從江南開始我就很挂念你了,不,應該是還在京城裡的時候,我雖然常常亂說話,做錯事,可是我也常常是想著你的,總是忘不掉。以前我不明白,現在我都明白了。」

方湛侯隨著他的話,想起當年住京城的時候,只覺熟悉的痛楚又一次蔓延開來,直達手心,一陣抽痛,不由得緊緊握了拳。

對林靖傑道:「我知道,從一開始你就恨我入骨,你只喜歡看我難受,你想要的我都知道!」

方湛侯又退了一步:「我只等著你來出氣,隨時都可以,別的也不用說了。」

林靖傑見自己厚著臉皮認錯,說了這半日,他似乎沒有聽到一般,仍是固執的重複那一套說辭,不由惱羞成怒起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是說完了,反正就是這樣,隨你怎麼想。」

氣呼呼的走到桌子邊坐下來。

見方湛侯沉默地站在原地,忍不住又說:「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你別想一走了之,丟下我不管!」

方湛侯也不語。

兩人僵硬的對峙著。

過了良久,方湛侯看林靖傑臉依然是紅的,皺著眉,想必醉酒的感覺十分不舒服,卻又為了和他慪氣坐在這裡,終於妥協:「好吧,你想如何就如何,很晚了,你今日喝了不少酒,還是先歇息吧。」

林靖傑從他話中聽到關懷之意,心中一動。

在這種時候他還這麼關懷他,可見他心中也是想著他的,可是卻這麼劇烈的拒絕,是為了什麼?

不由抬頭細細打量他。

林靖傑身為武將,從來都十分粗放,難得如此時這麼細細的打量他。

他見方湛侯臉色煞白,烏黑頭髮映襯之下便覺得神情中帶著濃濃疲倦之色,只是在那清華尊貴之氣襯托下更顯憔悴。

林靖傑心中只覺愛憐,剛才的氣早不知道哪裡去了。

他站起來擁抱他,溫和地說:「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就別亂想了吧。」

方湛侯低頭不語,也不掙扎。

林靖傑見他不掙扎了,以為他想明白了,便笑道:「那就歇了吧,我倒真累了。」

就要與他一起安歇。

方湛侯卻道:「你先睡吧,我還有事。」

林靖傑不由皺眉:「哦?」

方湛侯道:「我先前趕過來,摺子的節略還沒寫完,明日一早要呈給聖上的。」

林靖傑果然覺得睡意濃厚,便放開他,笑道:「那你去吧,早點回來,看你累的。」

方湛侯點點頭,便開門出去了。

林靖傑幾乎是沾了床就睡著了,唇邊還帶著笑意。

半夜因口渴醒過來,一邊叫人,一邊下意識的伸手一摸,旁邊卻如睡下去的時候那般冰冷,不由便皺起眉。

聽到聲音的侍女連忙進房來服侍,倒了溫茶伺候他喝下去,林靖傑問她:「你們王爺呢?」

那侍女賠笑,「奴婢不知,自有王爺房裡的姐姐們伺候王爺,奴婢怎麼敢過問。」

林靖傑點點頭,便起身穿衣,侍女忙道:「林將軍這是要做什麼?吩咐奴婢就是了。」

林靖傑擺擺手:「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也不理她為難神色,自己開門出去了。

更深露重,冷氣襲人,林靖傑不由得把衣服拉了拉,往書房而去。

方湛侯書房仍是燈火通明,他輕輕走近,聽到有人小聲勸:「王爺,三更了,該歇息了,王爺這些天身子不好,不能勞累。」

卻沒有聽到方湛侯的聲音,不由一奇,便探頭往裡看去。

方湛侯倚在桌前拿著個摺子看,眉頭深鎖,似乎在遲疑不決。身後站著幾個作侍女打扮的俏麗女子。

林靖傑鬆一口氣,然後覺得好笑起來。

他剛才居然擔心在勸他的人是方湛侯侍妾。

不過,方湛侯已經二十多了,難道沒有侍妾?

林靖傑一念及此,心中登時不舒服起來,竟彷彿走不進去,只在階前躊躇。

這幾個侍女顯然是常在方湛侯跟前伺候的,顯得略為隨意,見方湛侯只管看摺子,有一個竟然走上去從他手裡抽出來,笑道:「王爺別看了,還是歇了吧,這又不是急件,明兒看不就是了。」

方湛侯也不生氣,只是笑道:「我把這件看完就去睡覺,可好?」

那侍女這才還給他,笑道:「王爺這樣說才好,王爺這些日子身子一直不大好,還不知道保重,真叫奴婢們擔心呢。」

方湛侯淡淡一笑:「也不過天冷了略咳些,有什麼要緊。」

一邊又轉回去看摺子,道:「我今晚也不回房去,你們把裡面收拾一下,我就在書房歇吧。」

那侍女笑道:「王爺還是回去吧,書房雖好,到底要冷些,王爺本就咳了,回房裡去養著才好的快。」

方湛侯卻堅持不肯回去。

幾個侍女不敢深勸,只得在裡間收拾了服侍方湛侯歇下。

林靖傑靜靜站在門外,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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悵晚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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