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逐鹿篇Ⅰ
群雄逐鹿,亂世碎了瓊瑤。浮生一夢,縱情總是寂寥。沉醉,且沉醉,取弱水一瓢。
風華不改,天南地北逍遙。過盡千帆,任他蓬萊摧倒。相逢,喜相逢,結千秋歌笑。
——題記
惹上一個牛皮糖的原因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天生的機緣,另一種是自找的麻煩。
趙玄哲被趙玄鈺纏上的原因比較奇特,可以算是兩者兼而有之,所以這就難怪他註定要賠上自己的一輩子。而這二人的淵源,就不妨從他們的幼年說起。
趙玄哲的父親,當然也是九王的父親,其時正是大燕朝之主,武烈帝。武烈帝先後有兩位皇后,第一位司氏誕下了大皇子也就是昭明太子、三皇子平王、四皇子博王。然而後來司昭明太子與司皇后涉及謀逆,被武烈帝廢黜后,分別賜了毒酒白綾,平王和博王幸因年幼倖免。武烈帝於是立了當時的貴妃為後,這便是趙玄哲與九王的母親寧皇后,而趙玄哲作為寧皇后長子,被立為邵陽太子,又因太子年幼,尚且與皇后居於棲梧宮。
憑心而論,趙玄哲的血緣意識相當淡薄,他自小對趙玄鈺這個九弟也並沒有什麼好感,或者說他對所有的兄弟都沒有好感。
但如果真要說這個九弟有什麼特別,那麼唯一的不同就在於他們是一母所生同住棲梧宮,也就是如果將來他與其它皇子爭起來,母后絕對會幫自己;但如果和這個九弟爭起來,母後會幫誰就成了變數。
趙玄哲不喜歡變數,所以他對趙玄鈺既不願親近,也不能生疏,最注意避免的就是鬥嘴打架發生衝突。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最後一點實在是一項嚴酷的考驗。
「五哥,你寫的字真好看。」小玄鈺趴在桌邊笑嘻嘻地看著趙玄哲。
「練字需要集中精神。」趙玄哲冷淡地說,一面繼續揮毫。
「集中精神就能寫好字嗎?」小玄鈺露出不相信的表情,「我每次寫字都很認真,可是每次陳學士看了,都會搖頭說什麼『鬼打架』『狗打架』。」
「……那是陳學士治學嚴謹。」
「可是陳學士都誇你的書法了得。」小玄鈺又往趙玄哲身邊湊了湊,「五哥,書法了得是什麼意思啊?」
趙玄哲嘆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把這個小鬼丟出去:「你連『書法了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怎麼知道陳學士是在誇我?」
「因為我聽宮女太監們議論說沒人敢說你的不是嘛!」
「……」趙玄哲無語。
「究竟什麼是書法嘛?」小玄鈺繼續追問。
趙玄哲深深嘆了一口氣:「書法就是你把字寫得別人都不認識,他們又不好意思說不認識,那就是書法了。」
「原來是這樣啊!」小玄鈺點點頭,似是恍然大悟,興趣於是又回到趙玄哲的那帖字上,「哎?五哥你連寫了三個一樣的字。忍、忍、忍?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字寫壞了。」趙玄哲不動聲色,順手拿起那帖字,揪成一團,扔在一邊。
小玄鈺卻好象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哈,五哥,你精神不集中。」
趙玄哲忍氣吞聲:「……鈺兒,今天天氣不錯,你為什麼不到御花園玩呢?在書房裡多悶。」
「好啊,好啊!」小玄鈺頓時歡呼雀躍,「母后,母后,五哥說要帶我去御花園玩。」
「我……」趙玄哲有點發愣。
偏偏沒多久身懷六甲的寧皇后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也好,哲兒你平日總是忙於學業,今日天氣甚佳,就不妨陪鈺兒一陣,兩兄弟,莫要生疏了。」
「母后說的是。」趙玄哲硬著頭皮答道,不悅地發現事態發展與自己想的似乎有點不一樣。
……
「五哥,你說出來,就是要在這裡釣魚嗎?」御花園泰明湖邊,小玄鈺嘟起嘴。
「鈺兒,你如果不喜歡釣魚,可以自己去那邊和宮女們玩。」
「不是不喜歡啊,可是五哥,可是我總掉不著魚嘛,多沒意思。」小玄鈺抱怨著。
「釣魚和寫字一樣都是需要耐心,你沒有耐心,當然掉不著。」趙玄哲很有耐心地解釋。
「才不是!」小玄鈺扔下魚桿,探身向水裡看去,「你看根本就沒有魚,五哥我們去划船好不好!啊呀——」
「小心!」趙玄哲扔下魚桿探身去抓小玄鈺,危急之時沒有看見自己身邊的魚簍……
只聽得撲通一聲,小玄鈺跌坐在岸上放聲大哭,不遠處花園裡,宮女們尖叫聲四起:「快來人啊,太子殿下釣魚掉到湖裡去了。」
其時六皇子庄王趙玄庭恰在一邊,也算得勇敢,不由分說,跳到湖裡及時把和他年紀和他差不多的趙玄哲撈了起來,只是這位皇子畢竟沒有趙玄哲的沉穩,當即大笑出聲:「五皇兄,您這是釣魚呢,還是撈魚呢?」
趙玄哲站在那裡渾身滴水,正要反唇相譏,小玄鈺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粘了上來,一把抱住趙玄哲:「五哥,鈺兒帶你回去,以後不撈魚了……」
眾人一愣,隨即狂笑不止,連平日里在皇子們面前極注意儀態的年輕宮女也笑得趴在了地上。
……
「……太子殿下且沒有受寒的跡象,服些溫熱的薑湯應無大礙,至於九殿下只是受了點驚嚇,微臣已經開了方子,壓壓驚睡一覺就沒事了。」棲梧宮裡李太醫恭恭敬敬地診治完畢,便拿了賞銀退下了。
趙玄哲此時剛剛換好了衣服,正端著薑湯要喝,就見平日跟在寧皇後身邊的宮女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九殿下不肯喝葯,皇後娘娘讓您儘快過去一趟。」
趙玄哲把湊到嘴邊的湯盞狠狠放在一邊的桌子上,轉身微微一笑:「我這就隨你過去。」
趙玄哲趕到小玄鈺那兒的時候,正是熱鬧的時候,服侍九王的太監宮女侍衛,服侍寧皇后的宮女太監侍衛,齊聚一堂,團團圍在床邊。
「九殿下,奴才求您,快把葯喝了吧,您這樣,奴婢擔待不起啊。」
「九殿下,皇後娘娘,特地吩咐奴婢在葯里加了蜂蜜,您嘗一口。」
「九殿下,您喝了葯,屬下陪您玩騎大馬,好不好!」
趙玄哲見狀,二話不說,撥開一攬子人,一手從旁邊小心翼翼的侍衛孫福來手中接過葯碗,遞給小玄鈺:「喝葯!」
「才不要,我又沒生病,為什麼要喝葯。」小玄鈺撅起嘴。
「怕喝葯就會生病。」趙玄哲抬抬手上的葯碗,改用懷柔政策,溫聲軟語,「聽話,喝下去,對身體有好處。」
「可是很苦嘛。」
「這點苦鬥吃不了,算什麼男子漢?」
「好啦!」小玄鈺,不甘不願地接過碗,皺著眉頭喝了下去。
趙玄哲常舒一口氣,卻突然打了個打噴嚏。
「哎呀,五哥,你生病了,不能怕喝葯啊!」床上嚼著冰糖的小玄鈺異常認真地對趙玄哲說。
第二天開始,太子殿下趙玄哲卧床不起,渾身發熱,就這麼一直低燒了半個月,大半個太醫院都搬到了棲梧宮,御醫們還是束手無策。
寧皇后差點就氣得派人把太醫院給砸了:「你們一幫廢物,一個風寒能讓太子殿下躺到現在?養你們這幫飯桶有什麼用!」
御醫們一個一個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寧皇后正要繼續發作,忽然腹中一陣絞痛,臉色頓時青白,汗如雨下。寧皇后早產,整個棲梧宮頓時慌做一團。
重病的趙玄哲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被遺忘得很徹底,只聽到外面一陣大過一陣的嘈雜喧嘩,更覺得頭暈腦漲,他很想睡覺,然而宮室建築高高的穹頂,那些橫在他上方的樑柱突然就讓他有些害怕,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緊緊攢住了他,他躺在那裡不敢動,不敢睡,不敢想,只能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虛空中並不存在的地方。
這是趙玄哲第一次有這種驚惶的經歷,然而當時過於年幼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種長期潛藏在自己內心並逐漸集聚的陰影究竟有多麼可怕。
一隻手突然搭在他的額頭上,把趙玄哲嚇了一大跳。
「五哥,你還好嗎?」是小玄鈺,趙玄哲鬆了一口氣。
「鈺兒,你來看我?」
小玄鈺燦爛一笑:「我帶了太醫來看你。」
「太醫?」趙玄哲這才看見小玄鈺身後還有一位與自己差不多年歲的少年,突然一陣毛骨悚然的不祥預感,「你是……」
「太子殿下,下官叫褚雲修,三天前開始在太醫院供職,第一次奉命來宮裡,宮裡的人好象又都很忙,我不好意思打擾,就迷了路,幸而碰上九殿下,這才到了這裡。」少年笑嘻嘻地開始簡述自己的皇宮奇遇記,「那麼殿下,我們就開始吧。」言罷,伸手來抓趙玄哲的手腕。
「等……」趙玄哲不顧儀態地想要掙扎,但是卻驚恐地發現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第一次有欲哭無淚的感覺,一個小孩,一個自稱在太醫院做了三天雜工還在皇宮迷了路的小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難道是在做夢嗎?
褚雲修突然驚呼一聲:「好險,好險,過了今晚再不醫治,殿下您可就有性命之虞。」
趙玄哲無語,果然是個蒙古「大夫」,這兩句實在像極了傳說中的江湖騙子。
「太子殿下,您此次本只是受了風寒,只是您生就肺脈極虛,卻被這風寒顯出了潛藏已久的頑疾,只怕日益還會加重,此疾素難根除,藥方也極為難尋。我這裡有幾顆的藥丸,是我師父留給我救命用的,您先服下,可暫緩病情,保您十年無礙,下官日後再為您對症尋葯調配良方。」
褚雲修說得一本正經,實在讓趙玄哲好氣又好笑,這不擺明著說他病重沒治了,只能適時拖延病情么。
小玄鈺在一邊聽得迷糊,只知道褚雲修要趙玄哲吃藥,頓時來了熱情:「五哥,聽太醫的話,好好吃藥!」
趙玄哲愣在那裡,那幾個黑糊糊的藥丸,真的要他吃?!
「太子殿下,請快服下吧!」
趙玄哲無奈:「你們再怎麼鬧,也可以到此為止了吧,鈺兒聽話,帶你朋友去別處玩,五哥累了。」
小玄鈺,沒有聽懂,轉頭看像褚雲修:「我五哥他說了什麼?」
褚雲修皺起眉頭:「太子殿下是不肯吃藥!」
小玄鈺撅起嘴:「五哥,你就是不肯吃藥才會病的,怕葯苦,不是男子漢!」
褚雲修不由大笑出聲:「那麼,九殿下,太子殿下不肯吃藥,你幫我給他灌進去怎麼樣?」
「好!」
小玄鈺答得極為乾脆,趙玄哲卻差點跳起來。
「你們這是……」後面的話趙玄哲沒能說完,褚雲修的藥丸已經灌進了他的喉嚨,一陣昏昏沉沉,趙玄哲在小玄鈺的陰謀中徹底倒了下去。
待得趙玄哲醒來,已是大半夜,小玄鈺趴在床邊睡了,褚雲修不知所蹤。
撐起身,經多了些氣力,身體也不似先前火燒火燎。
正疑惑間,忽聽得外邊一陣鑼鼓炮竹。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幾個宮女歡天喜地地跑了進來,「恭喜殿下,皇後娘娘順利誕下龍子,皇上讓快請太子殿下和九殿下過去。」
趙玄哲點點頭,忙去喚小玄鈺,然而小玄鈺睡得迷糊,哪喚得醒。趙玄鈺只得勉強一把抱了他,就往寧皇后的寢殿跑去。
進了寢殿,寧皇后正卧在床上與武烈帝說話,一邊的奶娘正抱著小皇子。
其時,小玄鈺已經醒了一半,趙玄哲於是放他下來,一起見過父皇母后,說了些恭喜的話。寧皇后笑意盈盈地讓兩個兒子來看看小皇子。
趙玄哲於是拉了小玄鈺走近了去看弟弟。
小玄鈺揉揉眼睛,只看了一眼,突然皺起眉頭,齜牙咧嘴:「啊呀,皺巴巴的,像一隻猴子。」
童言無忌,武烈帝哈哈大笑,只苦了那些一個勁誇小皇子鼻子像武烈帝,眉眼像皇后的宮人。一個個石頭般僵在那裡,尷尬不已。
趙玄哲看著靨不由他們暗自好笑,忍不住抬眼去看,卻一下就瞥見了和其它太醫站在一起的褚雲修,於是趁人們看小皇子的機會,徑自走到褚雲修旁邊。
褚雲修見趙玄哲走過來,立時笑道:「殿下精神了許多,方才殿下睡了,下官正要回太醫院,半途卻被李太醫拉來了皇后這裡。」
趙玄哲對此並沒有理會,只壓低了聲音:「葯你去找,然此事,除了你我,不要讓第三人知道。日後我助你為太醫院院長。」
褚雲修訝異:「這倒是為何?連你母后皇後娘娘也不讓知道。」
趙玄哲看向笑容滿面的寧皇后,冷笑一聲:「你看她連我先前病著都忘了,告訴她又有什麼用?」
褚雲修不再說話。
趙玄哲登基帝,褚雲修成為太醫院的院長,是六年後的事。
然而此時趙玄哲站在洋溢著喜悅氣氛,節日般熱鬧的棲梧宮,渾身冰冷。
小玄鈺穿過人群,拉拉趙玄哲的手,一臉委屈:「五哥,父皇說我剛出生的時候,你也說我長得像猴子。」
趙玄哲就笑了,他抱起小玄鈺:「不是猴子,是一隻好看的猴子。」
小玄鈺搖搖頭:「我沒有五哥好看。」
趙玄哲看著小玄鈺認真的表情,想著這塊牛皮糖一天到晚粘在身邊的模樣,突然竟有些心酸:「鈺兒,以後不要再跟著五哥了。鈺兒也做哥哥了,以後要常帶著弟弟,總陪著五哥怎麼行呢?」
「有什麼關係,我和弟弟一起陪五哥啊!」
趙玄哲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如果將來會早死,也絕對不是因為體內頑疾不治的緣故。但是他終於還是耐下心來,準備解釋:「鈺兒,你聽著,以後五哥不能總帶著你了,五哥有許多事要做,你也長大了……」
「你們兄弟倆在談些什麼呢?」武烈帝遠遠看見趙玄哲和小玄鈺正談些什麼,便也走了過來。
趙玄哲看了看鈺兒,看了看寧皇后,又看了看武烈帝,心一橫,雙膝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父皇,母后,兒臣想要搬出棲梧宮,懇請父皇母后恩准。」
一時間,眾人都有些驚訝,愣在那裡。
「玄哲?」寧皇后剛吐出兩個字,眼中已經嚼著淚水。
「怎麼突然想要搬出去?」倒是武烈帝顯得很平心靜氣。
「父皇,兒臣聽說雛鷹若不離巢,就永遠學不會飛翔,兒臣如今也已年滿十二,本就不便再留在母後身邊。何況現在小皇子降生,棲梧宮人手多有不足,從其它的地方加調人手又不熟悉環境,兒臣搬出去母后也好專心照顧小皇子和九弟。」
「可是……」寧皇后還想說些什麼,武烈帝卻一揮手打斷了她。
「也罷,玄哲,大燕朝的太子的確不該長久留戀母親的羽翼,東宮景熙殿本就是儲君的居所,你讓他們收拾收拾東西,這幾日就搬過去吧!」
「謝父皇,兒臣遵旨!」
「五哥五哥,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搬過去嗎?」趙玄哲剛站起身,小玄鈺就興緻勃勃開了口。
趙玄哲還沒說話,寧皇后卻已溫聲斥道:「鈺兒,不得胡言,東宮是儲君所居,你怎麼能住進去。」
小玄鈺不服氣:「不要,我要和五哥住一起,五哥一個人搬過去,一個人,誰陪他?」
一個人?趙玄哲苦笑沒有說話,小玄鈺不經意說出一句大實話,以後的路,本是只有他一個人。
武烈帝沒有說話,臉上的神色也並不輕鬆,他知道童言無忌,但是他該如何告訴這個孩子,東宮,對於普通的皇子是一個禁忌,是他們不該去想的地方。
寧皇后嘆了一口氣:「鈺兒,不要鬧了,景熙殿和這裡不遠,以後你還是可以常常去看望皇兄。」
「我不要!我要一直陪著五哥!」小玄鈺大喊了一聲,跑了出去。小皇子被吵醒了,也突然在奶娘懷中大哭不止。
不久后,趙玄哲離開棲梧宮,搬入景熙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