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華記Ⅱ
南疆本是地處偏遠,然此時經過了十餘年的開墾,已豐饒了許多,民俗風情亦是與中原大相徑庭,讓人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此廳趙玄哲輕快地漫步在王府所在的江璃城街頭,他深深著迷於這種完全的新鮮感。
正是趕集之日,街上的市集分外熱鬧,有許多在中原見不著的小玩藝兒。趙玄哲很快就被吸引了過去,並注意到一個造型雕飾均極為別緻的匕首,木柄上刻著兩隻幼狼緊緊依偎在一起,栩栩如生。
賣刀的小販見趙玄哲衣飾華麗,立即來了熱情。
「喲,這位爺,您可是好眼光啊,這把匕首是我家祖上傳傳傳下來的傳家之寶,最近若不是家境所迫,絕對不會拿出來賣,不過既然爺您看中了,也算是緣分,我這就包好給您帶上,您看成不成?」
小販巧舌如簧,趙玄哲哭笑不得地看著這不知算了弟幾件的傳家寶,然而看著上面的雕飾,卻著實喜歡,便對小販點點頭:「包起來吧。」
小販見趙玄哲連價錢也不問,暗下興奮不已,連忙包好遞了過去,生怕跑了這隻肥羊。
豈知趙玄哲接過,轉身便走。
小販急了,慌忙拉住:「這位爺,貨我是交了,您可還沒給錢呢!」
趙玄哲楞住了,一個一出生就捧著金飯碗的人,一個自小就在金碧輝煌的皇宮長大的人,一個曾經君臨天下做個九五之尊的人……如果一旦換了另一種生活,那麼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就不免讓人擔心,而首要需要擔心的就是他嚴重匱乏的金錢觀念。
「我倒是忘了。」趙玄哲恍然大悟,正想拿錢,驀然想起,今日他自己不願讓人跟隨,便一個人悄悄溜了出來,哪裡帶了銀兩。當下只的歉疚地笑了笑:「這位小哥,我今日忘了帶銀兩,待我回去,讓人給你送過來可好?」
「等你回去?等你回去,我還去哪找你,看你穿得人模人樣,卻原來是個招搖撞騙的主兒,當我是傻子不成?」小販哪裡肯依,當街便嚷開了,引得一群人圍觀,趙玄哲大窘。他自幼尊榮無比哪受得這等待遇,但想起單竟是自己不對在先,仍是平心靜氣辯解道:「你若不信,我把這匕首還你便成,不過是十兩銀子的事,又何必如此。」
小販卻得寸進尺起來,一把扯住趙玄哲的衣袖:「十兩銀子?你若真不在乎就把銀子拿出來,要不便用你身上這件錦袍來抵如何?」
趙玄哲其實身穿的是蘇綉錦衣,少說也在一百兩銀子,小販並不懂行,卻也看出價值不菲,貪心一起,便耍起無賴來。
趙玄哲皺起眉,冷冷抽回衣袖,這種街頭地痞典型的「我是流氓我怕誰」理論,著實麻煩。
正煩惱間,卻不意眼見憑空飛來一物,真正砸中小販的腦袋,小販慘叫一聲,罵罵咧咧撿起那個東西,就要砸回去,豈知手揚到一半,卻突然硬是頓住了,就這麼維持這個姿勢楞在那裡。砸過來的不是他物,卻偏偏是一錠成色上好的金錠。
「怎麼,不夠那一把匕首的錢?」一個皮膚黝黑的異族男子帶著一個眼神犀利的少年,穿過人群,走到了趙玄哲和小販面前。
「夠了夠了,就算買下我這攤上所有的東西也綽綽有餘。」小販立刻換上一張笑臉,點頭哈腰。
「那我便買下你所有的東西,餘下的部分就買你現在這一身衣服如何?」
「這……」小販有些為難。
「怎麼?不肯賣?」男子冷笑。
小販一咬牙,竟果然除下衣物,只剩得一條兜襠布,拿著金子,落荒而逃,惹得眾人大笑不止。豈知異族男子沖少年看了一眼,少年點點頭,一聲長哨,天空一隻雪鷹盤旋兩圈,就直往小販俯衝而下,小販被撞倒在地,金錠脫手,被那雪鷹趁機抓起丟入路邊一口深井中。小販捶胸頓足,看著那雪鷹又隨著一聲長嘯消失在雲端。
「這等人,非得如此教訓不可。」男子轉過身沖趙玄哲笑了笑,「在下羯羅兀朵兒,這是家奴納吉。」
羯羅國是大燕屬國,位於西南,鄰接南疆,雙方互有往來,羯羅人在此地出現倒也並不稀奇。
「方才的事,多謝二位。」趙玄哲沖二人抱拳行了個謝禮,不卑不抗。便要將手中匕首放回攤上,卻被兀朵兒攔住:「閣下既然喜好此物,就不妨拿去,權當是兀朵兒的見面禮。」
「咦?」一邊的納吉突然驚叫了一聲,露出訝異的神情,被兀朵兒瞪了回去。
趙玄哲看在眼裡,溫和笑道:「既然已經得閣下相助一次,又怎麼拿閣下的東西。」
「若我堅持要您收下呢?」兀朵兒十分固執。
趙玄哲拿著匕首,不由面露難色,眼前的兀朵兒氣度並不似常人,而漢言也極為流利,必是羯羅國的顯貴,他著實不願欠下他什麼人情。
「五爺,五爺!」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孫管家遠遠趕了過來,「總算是找著您了,王爺知道您一個人出門,正擔心著呢。」
「閣下是南疆王府的人?」兀朵兒似是相當驚奇。
趙玄哲勉強笑了笑,不願再繼續糾纏下去,便道:「閣下既然堅持,那這匕首我便收下了,只是一些謝禮自也是少不了。」言罷轉過身對孫管家笑著說:「孫管家,幫我還這位爺兩錠百兩金綻。」
孫管家心中一凜,自到南疆后,他從沒見五爺這樣笑過,但是他卻是熟悉這種笑容的,這種看似溫和卻拒人千里,讓滿朝的重臣心中發寒的笑容,曾經長久地掛在半年前逝去的九王至尊的臉上。
他慌忙拿出兩枚金錠遞了過去。
兀朵兒皺起眉:「我是誠心結交閣下,閣下卻拿這些做什麼?」
趙玄哲見兀朵兒生氣,又想他才方確是為自己解了圍,總不好與他鬧翻,只得嘆了口氣道:「萍水相逢,今日,匕首我便收下了,他日有緣再會,但願對閣下有所助益。」
言罷,道了別,便帶著孫管家大步離去,頭也不曾回一下。
趙玄哲來去如風。兀朵兒卻站在那裡,有些失落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
一邊的納吉不免按捺不住好奇:「這中原人也未免太不爽快,大汗不是專程來尋那被竊的匕首嗎,怎麼好不容易找到了,卻隨隨便便給了這個人?」
兀朵兒看了納吉一眼:「你可還記得我先前告訴你,此生除了父汗,我只敬佩過一個人。」
「當然記得。大汗說他有最溫和的笑容,眼神卻如厲鬼般冰冷。」納吉點頭,「只可惜半年前那人歸天,納吉此生無緣得見。」
「你若想知道那人容貌如何,便就看方才那位王府的五爺罷了,五官輪廓十分的相似,只是氣質有所偏差,沒有那種凌厲迫人的威勢。」兀朵兒搖搖頭道,「也真是難為了南疆王,竟尋得如此相似的人兒。」
納吉眨了眨眼睛:「可汗,燕朝先前的英桓帝果然是那麼有趣的人物嗎?讓您與南疆王竟都如此念念不忘。」
「有趣?」兀朵兒驚訝地看向身邊這個半大的孩子,隨即哈哈大笑,「也可以算是有趣吧,一個和顏悅色的人,卻能在虎狼環伺中穩登九重,叱詫風雲十餘年,他的確算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納吉思考了一會,還是搖搖頭:「大汗說的,納吉不明白。」
兀朵兒憐愛地摸摸納吉的頭髮:「不明白也罷,反正那個人不在了,除了有些無趣,對於我羯羅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說完他幾可聞地嘆了一聲,領著納吉消失在市集攢動人群里。
另一處,趙玄哲卻若有所思。
「已經忘了他是誰,但我確實是見過這個叫兀朵兒的羯羅國貴族。」他不悅地皺起眉頭,「怎麼在這麼偏僻的南疆,除了鈺兒和他帶過來的心腹,還會有我見過的人。」
趙玄哲其實並不擔心兀朵兒揭穿自己,畢竟誰會相信早已駕崩的燕朝英桓帝竟依然活在偏僻的南疆。縱使他想起,也只會將自己當成容貌相似的人。然而見到這個在君臨天下時遇見的人,卻不免讓他想起一些回憶,關於那個本該忘卻的地方的回憶。
趙玄哲回到府里時,九王已經餓得趴在飯桌上了,一見趙玄哲就像等食的小犬見著金人一樣幽怨地嗷嗷叫起來:「五哥,你看,你總是愛出去,可憐我在這裡等到花兒都謝了。」
趙玄哲看著他老大一個人在那裡假裝無辜,差點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面上卻一本正經地說:「這也是沒辦法,一天到晚悶在王府里無事可做,不出去走走,非給憋死不可,不如玄鈺,你跟那些官員商量商量,給我派個差事如何?」
九王差點噴飯:「五哥,你連皇帝都做過了,現在要我派個差事給你?」
「那又怎麼樣?我連皇帝都當過,找份差事還不行嗎?」趙玄哲為自己爭辯。
「……呃……其實……要當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空缺只有一個。」玄鈺突然嘿嘿一笑,似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主意。
趙玄哲一楞,看著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腦筋八成又打了結,而這打結的受害者八成是他。
「什麼?」
「九王妃啊!」九王一本正經地說。
這下輪到趙玄哲嘴角抽筋了,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擠出三個字:「王妃?我?」
九王點點頭:「五哥,你該不會忘了吧。托你在位時一直不肯立后納妃的洪福,從來就沒人問過我的婚事,如今我也一把年紀了,到現在還是名副其實的稱孤道寡光棍一條吶,這樣下去,人家遲早會說堂堂的南疆王必是有什麼隱疾,這樣大燕朝面子上也過不去是不是?」
趙玄哲楞神,這倒是了,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想起來又怎麼樣?九王不成親偏就合了他的意,他可不認為自己會大方愚蠢到逼九王娶王妃順便給自己找麻煩的地步。
「你不覺得應該補償補償我這個弟弟嗎?」九王決定利用趙玄哲的內疚。
「啊,今天的廚子手藝真不錯,吃飯吃飯。」趙玄哲覺得聽明人應該聰明地裝裝傻。
九王迅速出手用自己的筷子架住趙玄哲伸向盤子的筷子:「喂,五哥,我是在向你提親啊,難不成還比不上廚子的菜?」
「啊,今天的天氣好好啊……」
「五哥,你不要逃避問題!」
「……」
第二日,南疆幾位官員一大早就趕來了南疆王府議事。卻是羯羅國可汗送來了書信,說是南疆新王到任,要親自前來拜會,以結兩國友好之誼。九王將此事對趙玄哲說了,趙玄哲也不免嚴肅起來。
「羯羅國可汗還是王子時,曾在京城待過一段日子,學習漢學,我登基大典時他似是也有去遛。後來我曾遣人留意過他的舉動,心性張狂,行事卻分外狡猾,倒是個不容輕視的厲害角色。」趙玄哲說到這裡,有些擔憂地擰起眉頭,「這樣吧,他來那日,我與你一起去。」
「那怎麼行!」九王抗議道,「你先前也說過了,你登基時他曾經參加,那就是他必是見過你,如果他認出了你,那麻煩可就大了。」
「不過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緣,他就算記得也不會相信。」趙京哲笑道,「天下人都知道,英桓帝現在早是躺在京郊的皇陵里,誰能說他尚在人間?」
「可是,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若是認出來,豈不是天下大亂嗎?」九王繼續爭辯道。
「天下大亂?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趙玄哲笑道,「若是發現了,便就說你懷念兄長,特地去尋了一個貌似之人代替不就成了?」
「哪有這麼簡單!而且還把我說的和變態一樣,什麼代替,天下哪有人可以代替你。」九王不悅地撇著嘴。
趙玄哲會心地笑了,九王並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甚至有些扭於言詞,然而趙玄哲就是會很容易被他不經意間冒出的話感動。也許就是習慣了太多的刻意恭維逢,所以這些除去了雕飾的笨拙話語,才更能深入他的心吧。
然而他依然正色勸道:「鈺兒,我知道你是擔心我,但是這一次我是非去不可。羯羅可汗不是什麼可以隨意打發的角色,最近羯羅國里又有一些勢力似乎一直想著要進犯大燕,這次如果不好好應付,一旦有什麼變故,恐怕會為今後埋下隱患,致使羯羅和大燕兵戎相見。」
九王見趙玄哲下定了決心,嘆了一口氣:「罷了,五哥,你下了決心,我也攔不住你,只是事到如今,你什麼時候才能多為你自己考慮考慮呢?」
趙玄哲抱住九王,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僅此一次,以後我都不再管這些政務了,好不好?」
九王的手很自然地摟住趙玄哲有些單薄的肩膀,心裡只能苦笑,想要守著所愛的人,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固執地去冒險,愛上一個曾經的君主,並不容易。
看著那雙有些落寂的雙眼,趙玄哲又怎會看不穿這個自小跟在自己身邊的弟弟的心思,自己的心情也不由黯淡了下來。
晚上,九王入睡時雙臂擁著身邊的愛人,害怕下一刻懷中的人,就會無聲幻化成一個夢境。
而趙玄哲看著濃濃的夜色,亦是久久不敢閉上眼睛,最近他總是會想起過去一些事情,那麼遙遠,如同一個真實的夢境。在那裡,趙玄哲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可以像現在這樣美好,這種幸福有時候讓趙玄哲很不安,擔心下一刻醒來,發現一切都只是幽潭裡映出的浮光掠影。
「鈺兒,你睡了嗎?」趙玄哲輕輕地問。
趙玄哲感到九王將自己摟得更緊了,結實的胸膛緊緊貼在他有些冰涼的背脊上,讓他覺得自己貼著一個大大的暖爐,很溫暖。
「怎麼,又在想以前的事情?」
「你不會嗎?」趙玄哲好奇地問。
「當然會,不過我想到的都是快樂的事。」九王把頭埋在懷中人的脖子里,暖暖息讓趙玄哲覺得痒痒的。
「快樂的事?比如……」趙玄哲發現自己有時候很難理解這個弟弟單純的思維。
「比如,五哥,你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吻你是什麼時候?」九王竊笑。
「我當然記得,不過你怕是記不得了。」趙玄哲想了想說。
「我不記得?我怎麼不記得!」九王驚訝地瞪大眼睛,趙玄哲登基的前幾天晚上,的確是他偷吻了酒醉睡著的趙玄哲沒有錯,怎麼趙玄哲現在說自己怕是不記得?
「那時候你路都走不穩呢,怎麼會記得。」趙玄哲轉過身,面對著九王,嘴角揚起溫和的微笑。
「路走不穩?」路走不穩的那個是條邕。九王竟差點脫口而出。
「是啊,那時候你才三歲,我抱著你的時候,正好有宮女拿了核桃酥過來,我不過咬了一口,你就撲上來找我嘴裡搶。」趙玄哲嗤笑一聲,「對了,你問這個做什麼?你不問我倒快忘了。」
「……」九王有種說不出話來的挫敗感,他的初吻難道只是為了一口核桃酥?
「不,五哥,我不信!」九王很堅決地說。
「有什麼不信,你從小就是個小饞蟲。」趙玄哲火上澆油。
「五哥,小饞蟲現在長大了。」九王突然一本正經地說。
「那又怎麼樣?」趙玄哲不屑地問道。
「長大了,就是大饞蟲!」
九王刻意獰笑一聲,突然把趙玄哲壓在身下,吻上他薄薄的唇,氣息噴在臉部敏感的皮膚上,不安分的舌尖探入口中,牙齒觸到了牙齒,有些輕輕的痛,但是誰也沒有感覺,只縱情地任由舌頭軀體彼此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