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宏達貿易公司,二十年前由聶守仁創建,現在已經交給他的兒子聶聞達全權打理。因為聶聞達的原因,呂釗曾經在這裡打過工,後來也是因為他,呂釗離開了這個地方。

雖然呂釗被雨淋得滿身狼狽,但已經認識他的櫃檯小姐還是幫忙通報了。聶聞達要他可以在會議室等候。

紀饒記得這間會議室。

幾個月前,他站在這裡對聶聞達說:請你不要為難呂釗!多麼理直氣壯,多麼義正詞嚴。可結果呢?他不但沒有幫到呂釗,反而讓他陷入新的困境,最後逼得他不得不重回聶聞達的身邊。

門打開了,聶聞達走進來,紀饒挺直了腰桿,如臨大敵。呂釗則與他正好相反,一見到聶聞達出現就立刻衝上去,撲進他的懷裡。

強壓住放聲大哭的衝動,呂釗緊緊摟住他,將臉埋在他的頸間,想藉助這個方法重新獲取堅強的力量。

「怎麼了?」抱緊懷中瑟瑟發抖的身體,聶聞達掃了一眼紀饒。

沒有語言可以形容紀饒在看到這個情景時所受的衝擊。他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把注意力放到呂釗身上,聶聞達輕輕撫著他的頭髮,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呂釗收緊雙臂,不肯說話,聶聞達只好把目光再次投向紀饒。

純粹只是一種條件反射。看到聶聞達恐怖的眼神,紀饒不知不覺就回答了他的問題:「我不知道。他在監獄見過他媽媽就這樣了……」

聶聞達很不滿意紀饒的回答,但也沒有追問。只是抱住呂釗,輕輕地撫著他的背,用五指整理他的頭髮,即使衣服被呂釗身上的水漬沾濕了也不在意。

站在一旁的紀饒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事實上,他覺得在這個房間里,連空氣都是多餘的。

聶聞達和呂釗彷彿自成一個世界,摒棄了外在的所有,沒有對視,也能知道他們眼中只有彼此。此時的聶聞達對呂釗來說是朋友、是情人、是保護者。而他紀饒,什麼也不是。聶聞達擠走了他的位置,做得乾淨利落,徹徹底底。

好不容易,呂釗終於停止了顫抖,聶聞達將他冰冷的雙手握住,輕聲問:「出什麼事了?」

呂釗低頭看著聶聞達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而有力。他微微失神,而後深吸一口氣,說:「是媽媽……她知道我們的事了。」

「知道了?」聶聞達十分意外,隨即問:「她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呂釗搖頭,想哭的感覺重又涌了上來。

為什麼母親會知道他和聶聞達的事?明明就進行得很順利,為什麼會被發現?

記起母親揮過來的那一記耳光,呂釗有種天塌地陷似的恐慌。

「別急,我們先把事情弄清楚!」聶聞達安慰他,腦子裡同時轉得飛快。張律師向來口風很緊,不可能向周霞透露事情的真相。周霞是如何得知這一切的?

「你媽媽是知道我借錢給你,還是所有的都知道?」

「所有……所有的,她都知道!她知道我們住在一起……」

「那她有沒有說是誰告訴她的?」

呂釗搖頭,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我不知道!她說要跟我斷絕關係,說寧可在牢里待一輩子也不要我幫她!是我不知廉恥,出賣自己……」

「不要說了!」打斷呂釗的話,聶聞達的臉色瞬間難看至極。只見他突然抬起呂釗的下巴,說:「看著我!」

呂釗睜大婆娑的淚眼,順從地與他對視。

「我幫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不是交易!明白嗎?」

聶聞達字字清晰,呂釗下意識地點頭。

「你跟我在一起,也是因為你接受了我的感情。對不對?」聶聞達摒住呼吸,等著呂釗的答案。

他承認這時候提出這種問題是有點趁人之危,甚至有誘拐的嫌疑,但他必須這麼做,既然事情已經曝光,他就不能再任由呂釗搖擺不定。

他們之間的障礙不止是周霞,還有他的父親聶守仁。在越過這兩重障礙之前,聶聞達必須確認呂釗的心意,哪怕是強迫的,也要讓呂釗直面他們之間的關係。

不過,讓聶聞達失望的是,呂釗遲疑了。

「我……」他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我從沒想過用錢來買你。」聶聞達又問:「你呢?你認為你是在出賣自己嗎?」

「……」

「我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你都是把我當成買主在應付嗎?」

「我沒有!」呂釗毫不猶豫地反駁了這種說法。他也許弄不清自己對聶聞達是什麼感情,但這一點卻是絕絕對對的清楚!

不是應付。

所有的依賴、依戀或是其它的什麼,統統不是應付,是本能,完全是出自本能。

雖然他一直不想面對,雖然他一直不去觸及,可聶聞達對他的意義,早就超過了原本他所認為的程度。

「如果沒有,那是什麼?我需要你向我確認,呂釗。」聶聞達不動聲色,卻顯得咄咄逼人。

「我有一萬種方法去說服你的母親,但我只想選擇最難的那種,就是去求她接受我們的關係。我想和你在一起,呂釗。我不是聖人,我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夠得到回報,哪怕只有一點點。

「只要你對我有那麼一點點感情,再大的困難我也可以克服。但是,如果你沒有……」聶聞達停頓了一下,然後異常沉痛地說:「我尊重你的選擇,絕對不會為難你。」

呂釗咬住雙唇,一臉無助。他突然想起羅躍奇之前說過的話,聶聞達已經在為了他們的未來向家人爭取,這樣的決定也許會讓他一無所有。現在輪到呂釗了,聶聞達的要求不多,他如果不能與他同心,未免太不公平。

見呂釗猶豫不決,聶聞達將心一橫,果斷地放開他的雙手。以退為進,風險也許大了點,但通常會非常有效。

「不!」不願見到那雙手遠離,呂釗下意識地抓住它。

「你想清楚了?」

「我……」呂釗還是無法確定。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給不出答案卻又貪戀他的溫暖,呂釗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要說服家人接受我們並不容易,我需要你給我信心。」

無論是「鱷魚」還是「浮木」,聶聞達所扮演的角色都只有一個目的——得到呂釗。逼也好,哄也好,騙也好,只要能達到目的,統統都好。

「願意以後都跟我在一起嗎?」聶聞達換了一個婉轉點的問法。

「呂釗,清醒點!他是男人!」在一旁晾了許久的紀饒終於忍不住出聲。聶聞達類似求婚的問題,讓他再也不能坐視不理。

這時才記起房間里還有第三者在場,呂釗頓時面如火燒。怎麼把紀饒給忘了?下意識鬆開聶聞達的手,他迅速後退兩步。

眼見功敗垂成,聶聞達不由得火冒三丈,指著紀饒的鼻子,質問呂釗:「你還在喜歡他?」

混合著受傷與驚訝的表情瞬間佔據呂釗的臉孔,聶聞達惱羞成怒的樣子讓他害怕。

不是因為紀饒,根本不是!換了誰站在那裡,他都無法回答聶聞達的問題。

因為他只是……只是不好意思!這麼私人的問題,他怎麼可能在別人面前回答?

見聶聞達翻臉,紀饒立刻跳到呂釗面前,為他當起了擋箭牌:「你既然明知道呂釗喜歡我,為什麼還要逼他?有錢了不起啊!」

「紀饒!」這是什麼跟什麼!還嫌現在不夠亂嗎?沒能制住好友的胡說八道,呂釗有種想昏倒的衝動。

「哼!」聶聞達冷哼一聲,出口便是嘲諷:「有錢的確沒什麼了不起。不過,連一分錢也賺不到的小鬼根本沒資格這麼說。」

「聶聞達……」呂釗無奈地叫了一聲。

「也許我是沒資格,可呂釗就是喜歡我。他有親口說過喜歡你嗎?」紀饒氣得有點找不到重點,說起話來純粹變成意氣之爭。

「紀饒……」呂釗捂住了隱隱作痛的額頭,不知道要如何阻止這兩人。

被人戳到痛處,聶聞達也開始口不擇言:「他喜歡你又怎麼樣?跟他上床的人可是我!」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呂釗瞪大眼睛,驚恐地看著聶聞達。

「呂釗沒有告訴你嗎?」聶聞達突然抓住呂釗的手臂,將他拖進自己懷中,抬起他的臉對著紀饒。「告訴這個天真的小朋友,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晚上都在做什麼……」

惡魔一樣的聲音,穿透呂釗的耳鼓,紀饒震驚過度的臉孔,在呂釗模糊的視線里扭曲變形。他最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最讓他羞恥的事實,就這麼被揭露出來,鋪陳在陽光之下,無所遁形。

「說啊!你跟我上床的時候,還記得你喜歡過他嗎?」

看不見呂釗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瑟瑟發抖的身體,聶聞達差不多要心軟了,卻怎麼也不甘心。付出這麼大的耐心,卻還是徘徊原地,這樣的結果讓他無法平衡。

呂釗血色盡失的臉讓紀饒的心也跟著揪起來。其實他早有預感,呂釗跟聶聞達住到一起,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聶聞達!是你逼呂釗出賣自己,你太卑鄙了!」

「卑鄙?」聶聞達冷笑,「他賣我買,我們可是等價交換。如果這樣也算卑鄙,那就沒有什麼事是正大光明的了。」

「不要說了……」扣住聶聞達的手腕,呂釗轉過臉,問:「你不是喜歡我嗎?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沒有責問,只是疑惑。前一秒還那麼溫柔地說著喜歡,后一秒卻變得如此冷酷無情。為什麼?

忍著讓人心痛莫名的疑惑,眼淚流過呂釗的面頰,滑過他的唇邊,留下苦澀。

意識到自己說過頭了,聶聞達閉緊雙唇,表情僵硬。

「你前後矛盾,要我怎麼相信你?」放開聶聞達的手,呂釗站直身體,用手背狠狠地擦著雙眼。

不想哭,不能哭,卻還是止不住眼淚。

他不是這麼愛哭的,自從遇上聶聞達之後眼淚就變得特別多。他不想這樣!

「對不起……」想都沒想,道歉的話脫口而出,聶聞達上前一步,卻在見到呂釗的眼淚后猶豫著不敢動彈,只好反覆強調:「我氣胡塗了,對不起!」

「別相信他!他根本就是那麼想的!呂釗……」

「紀饒!這是我們的事,你給我閉嘴!」

「呂釗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會看著他被你騙!」

「你……懶得跟你浪費時間!」到底要年長一些,聶聞達沒辦法放下身段與紀饒像小孩子一樣吵架。深吸一口氣,他控制住波動的情緒,決定暫時休戰。

「呂釗,你媽媽那邊我會去想辦法,其它的事等我們都冷靜了,再好好談一談。我希望到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

強壓住靠近呂釗的念頭,聶聞達快步走出了會議室。

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呂釗閉上眼,一下蹲到了地上,把臉埋在自己的手臂上,終於哭出聲來。聲音不大,卻格外讓人心疼。

「別哭了……」紀饒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背。

「別碰我!」粗聲拒絕了紀饒的好心,呂釗維持著之前的姿勢,不無煩躁地說:「我和聶聞達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你可以走了。」

「我是想幫你……」紀饒有點委屈。

「你根本幫不了我!」紀饒幫不了他,除了在這裡添亂他什麼作用也沒有,雖然這是最明顯的事實,可話一出口呂釗還是後悔了。當他抬起頭,看到紀饒一臉受傷的樣子,頓覺愧疚不已。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的確幫不上你。」紀饒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不是,你不知道……跟聶聞達在一起的日子,我經歷了很多事。他對我的照顧勝過所有人……我……我需要他。」

承認這一點很難,可呂釗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雖然聶聞達剛才說了一些難聽的話,可他的關心是無庸置疑的,也許和他在一起會付出很大的代價,但是,離開他會讓呂釗更加彷徨。

「我的腳已經邁出去,回不了頭。聶聞達也許會為了我變得一無所有,我不能離開他。」

「一無所有?他怎麼可能一無所有?真正一無所有的人是你吧?你媽媽要跟你斷絕關係,這可都是他的錯!」紀饒不能同意呂釗的想法。

「不會!媽媽的事聶聞達一定會解決好的!要是沒有他,我才會真的一無所有,連一個關心我的人都沒有……」

抓住呂釗的雙臂,紀饒恨不得用力搖醒他。「你還有我啊!」

「你?」呂釗無力地笑了笑,「你已經不怕我了嗎?」

「我怎麼會怕你?」

「你不怕我再親你?」

呂釗的問題就像放出了毒蛇,嚇得紀饒不自覺地鬆開手。同性間的親吻會讓他的身體產生本能的排斥,這個遠不在他的意志所能控制的範圍以內。

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呂釗還是覺得刺痛。

「就算你不介意我喜歡過你,就算你還是把我當朋友,可我們也回不到從前。因為我介意,因為我沒有辦法再把你當成普通朋友。」眼淚已經停了,對自己可以如此順暢地向紀饒表達這些,呂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喜歡你,紀饒。我不能忘記這一點,你也一樣忘不了,所以我們不可能變回從前那樣。」

紀饒搖頭,他還在指望著呂釗可以變回普通人,他始終覺得呂釗所說的「喜歡」是一時迷惘的產物。不過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應對聶聞達。

「你既然喜歡我,又怎麼能和聶聞達在一起……」

「我喜歡你,並不代表我不喜歡他。」

「什麼?」紀饒胡塗了。

「不同的。我對你的喜歡,和對聶聞達的那種是不同的,你們完全不一樣。」

「那你喜歡他?」紀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知道。」煩惱地抓了抓頭髮,呂釗忍不住在原地轉了兩圈,然後說:「他對我很重要,不僅僅是因為他能幫我。

「雖然和他在一起我常常會覺得自卑,因為我們的位置從一開始就不平等。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弱化這種差別,保護我的自尊心。他為我做的,已經超過了所有人,我想我離不開他。」

「是因為你們有那種關係吧?因為你被他『那個』了……所以,你才會覺得自己不能離開他!他根本就不尊重你,他剛才在我面前那樣說,你又不是沒聽見!這樣也算是尊重嗎?」

呂釗的話讓紀饒無法接受,聶聞達惡劣的樣子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什麼叫『那個了』?」呂釗面紅耳赤,辯解道:「他、他只是太生氣了。」

「生氣就能這樣說?那也太過分了吧?」

「紀饒……」這個認死理的好友真是太難纏了,呂釗都不知道要如何繼續說下去。

大約也覺得自己有點過頭,紀饒立刻收斂了一點,說:「我只是關心你,不想你吃虧。」

「該做的、不該做的,我們全都做了。還有什麼虧可吃?」呂釗低聲嘟囔了一句。

仔細琢磨了呂釗的話,傻小子紀饒終於懂得了害臊。紅著臉低著頭,左顧右盼了大半天,才吶吶地說:「那你現在要去告訴他,你要和他在一起嗎?」

「再說吧!」剛剛才攪得一團糟,呂釗現在實在沒精神再去找聶聞達。

☆3000bl★3000bl☆☆3000bl★3000bl☆〖三千陣〗

從會議室出來以後,聶聞達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扯開脖子上的領帶透了口氣,他發現身上的襯衣已經濕了大半。是剛才抱著呂釗的時候,被他身上的雨水浸濕的。

拿了件平時備在辦公室的襯衫準備換上,聶聞達不由得擔心呂釗會著涼,想把衣服給他送過去,最終也只是想了想。

剛才呂釗哭著質問他的情景,讓聶聞達的心裡很不好受。好歹也快三十的人,居然被十幾歲的紀饒氣得直跳腳,還口不擇言地傷了呂釗,聶聞達這輩子做過最蠢的事情大概就是這件了。

要好好想想,有什麼方法可以彌補。

周霞……周霞為什麼會知道他們的事情?

聶聞達很納悶,身陷牢獄的周霞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外面,就算他和呂釗的事情傳得滿城風雨,她也不可能知道呀!

難道是張律師?

這麼想著,聶聞達拿出手機想打電話向張律師查證,卻正巧接到一個電話。

「爸?」

「……」

「您要過來?」

「……」

「已經在樓下了!好、好,我在。」

合上手機,聶聞達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自從知道他的性向之後,父親聶守仁會三不五時上公司來走走,貌似不經意地想了解了解公司的運作。

聶聞達太清楚父親的如意算盤了,只要他繼續堅持自己的性取向,父親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學習羅躍奇的父親,把自己的兒子掃地出門。

聶聞達本來並不怕這種威脅,但他不能不擔心父親欠佳的身體狀況,他可不想讓自己再有機會去領醫院的病危通知單。

通知秘書,讓她把還在會議室的呂釗從安全樓梯那邊送走。聶聞達整了整儀容,離開辦公室,到電梯口去迎接父親。

「你推什麼推?為什麼要我們走樓梯?電梯不是很正常嗎?」

聶聞達還沒走到前櫃檯,就聽見電梯口那邊傳來一陣喧嘩。不用看也知道,是大噪門的紀饒。

居然還沒走?

暗叫一聲不好,聶聞達連忙跑了過去,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聶守仁從電梯里出來,正看見兒子,還有他身後的呂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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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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