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展墨,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方淑艷的聲音自屋內傳來,「你出去旅行也不和媽媽打個招呼,真是越大越離譜了。」
旅行?!方展墨獃獃地看向弟弟。
方展硯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對哥哥說:「難不成說你離家出走嗎?」
方展墨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走進了屋內。除了外公和母親,屋內還有一個男人。
「你就是展墨?我是李雲亭。」男人五十開外,個子不高,五官也並不出色,可他身上特有的儒雅氣質卻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李叔叔。」方展硯率先打了個招呼。
「李……叔叔。」方展墨跟著叫了聲,言語間有些遲疑。
見狀,方淑艷親熱地攬住大兒子的手臂,對李雲亭說:「怎麼樣?展墨跟我是不是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李雲亭笑著說:「的確很像,不過不像母子,倒像是姐弟。」
這並不是方展墨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麼評價他們母子,可他是第一次看到母親笑得如此開心。
「雲亭是我好友的兒子,兩個月前才回國,之前一直住在國外,所以你們都沒見過。」方家的大家長方國華對外孫做了介紹。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李叔叔,似乎不止是外公朋友的兒子這麼簡單。方展墨心中雖有疑問,但還是先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外公。」
「嗯,你總算是把頭髮剪了,這才象樣。」方國華拍了拍方展墨的頭,說:「好了,既然人都到齊了,就開飯吧。」
一家人很快圍坐到了飯桌邊,邊吃邊聊,氣氛輕鬆而愉快。
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李雲亭突然對方家兩兄弟說:「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宣布,」他看了看方淑艷,兩人交換了一個微笑。
「我已經向你們的母親求婚,她也答應了,所以我們打算下周舉行婚禮。」
「噗!」方展墨聞言將剛喝進口的魚湯噴得滿桌都是,而坐在他身邊的方展硯則面無表情。
「怎麼,你反對?」方淑艷瞪了一眼失態的大兒子,言語間透露著類似「你敢說半個不字」的威脅。
李雲亭有些尷尬,不過馬上調整過來,說:「事情的確有些突然,不過並不倉促。我和你們的母親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這麼做的。我們希望能得到你們的祝福。」
深思熟慮?!方展墨對母親的決定抱以懷疑。不過,他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太多的發言權,於是把目光投向了外公。外公方國華老神在在地坐在主位上,並未提出異議,方展墨只好把看向弟弟。
方展硯接受到哥哥的目光,轉而對李雲亭鄭重地說:「我們沒有意見,衷心地希望你和媽媽能夠幸福。不過……」
李雲亭緊張地看著方展硯。
「婚禮訂在下周未免也太快了,我不希望它辦得太草率。」
「不會、不會,婚禮在下周是我的意思。我不想大宴賓客,只要自家人聚聚就行了。而且我和雲亭已經商量好,婚禮過後就馬上外出旅行,所以其他的事情越簡單越好。」方淑艷急切地說著,期待的表情竟有些像一名情竇初開的少女。
方展硯見狀便不再說什麼,方展墨心裡卻覺得疙疙瘩瘩的。
「請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待你們的母親,絕不讓她受半點委屈。請相信我,我會使她幸福的。」李雲亭慎重地保證著,同時執起方淑艷的手,溫情地看著她,方淑艷也回以同樣的目光。
這種情形之下,方展墨除了點頭,也別無他法。
晚餐結束后,方展墨有些鬱悶地站在陽台上抽煙。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太突然,讓他心情十分煩亂。
「只要媽媽覺得幸福,她想嫁給誰都沒問題。」方展硯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哥哥的身後,抽走了他手中的香煙,塞進了煙灰缸里。
「可是……」
「那是她的感情生活,任何人都沒有置喙的餘地。」
「媽媽的經歷很複雜,個性又太耿直,不是每個人都能包容得了的。」方展墨說出心中的隱憂。
「她不需要每個人的包容,只要她愛的那個人也愛她就好了。感情這種東西不是用眼看的,要用心去體會。除了本人,沒有人能知道箇中滋味。」
「你對我用了心嗎?」方展墨突然轉身看著弟弟,幽幽地說:「如果你對我用了心,為什麼感受不到我的心呢?我不只需要你的愛情,還需要你的信任,你有沒有體會到?」
方展硯一怔。
「展硯、展墨,陽台上風大,小心別感冒了,快進來吃水果。」方淑艷突然走到陽台上,把兩兄弟都拖進了屋。
方展墨的話就這麼被風吹散了,彷彿不曾說出來。
一家人東拉西扯地說到晚上十一點,母子三人決定在外公家住下。因為多了一個李雲亭,方展墨與方展硯就必須擠在一個房間里。方母開始沒覺得不妥,後來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費力地在地上打了個地鋪。
「好了。」看著地上鋪好的被子,方淑艷拍了拍手很是滿意。
「媽……」方展墨原想笑媽媽多此一舉,可一想到她此舉背後的原因,又把話咽了回去。
「什麼?」
「你最近漂亮好多,是因為有愛情滋潤嗎?」
方淑艷以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了看大兒子,說:「你以為我像你們兩兄弟嗎?臉色臘黃、無精打採的,一點年輕人的朝氣也沒有。快點去找個女朋友,別成天窩在家裡發霉。」
方展墨無言以對,只好一個勁兒地傻笑。方展硯洗完澡回到房間,就見哥哥與母親面對面站著打哈哈。
「媽,我累了。妳也回房去休息吧。」方展硯說。
「好了,我就走,你們早點睡。」方母說完,關門離去。
方展墨反射性地跑過去落鎖,回過頭卻發現弟弟已經躺在地鋪上。真的分床?方展墨挑了挑眉,一言不發地關上了燈,睡到了床上。靜謐的空間里,只剩下呼吸的聲音。
良久,方展墨說:「陶傑死了。」
方展硯渾身一僵,隨後用手肘撐起身體,在黑暗中定定地看著床的方向。
「我那天晚上接到他的電話,趕過去時他已經自殺了。我在醫院守了一夜,可人還是沒能救回來。」方展墨吸了吸一口氣,說:「我以為是你把他的事告到他公司,害他選了這條絕路。所以……所以我那天才會打你。很抱歉,事先沒有問清楚……」
「哥,」方展硯爬上床,大力摟住哥哥的身體,將頭埋在哥哥的頸間,說:「我不知道。對不起!」
「有些事,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抹掉的。」
「哥……」方展硯抬起頭,停在哥哥的上方。黑暗中互相看不到表情,讓他有些害怕。
「你知不知道,每一次你猜疑我,我都很生氣,可是讓我真的不去理你,我又做不到。就像這一次,我以為你用了卑鄙的手段對付陶傑,卻還是沒辦法真正討厭你,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好幾天,腦子裡唯一想的事就是你。一從葛晴那邊知道事情與你無關,我就恨不得飛到你身邊……我……」
「所以你才到我公司。」方展硯一邊陳述事實,一邊撥開哥哥額前的頭髮。借著手指的觸摸,輕輕吻過哥哥的臉。
「我想我愛你,所以才會這般縱容你,縱容到連自己的尊嚴都可以不去計較。」
親吻定格在方展墨的唇上,方展硯像斷了電的機器娃娃,一動不動地保持著身體原來的姿勢。
「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靜止得太久,方展墨終於忍不住扣住弟弟的後腦杓,伸出舌尖,頂開了他的牙關,借著親吻的間隙,說出嘆息一般的話語:「我在說我愛你,你有沒有聽見啊!」
豆大的水珠一顆一顆落進方展墨的眼窩裡,模糊了他的視野,那是展硯的眼淚。
方展墨緊張地拭去那鹹鹹的液體,結果越擦越多,於是心疼地說:「別哭,好了,別哭了!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我……我忍不住。」方展硯抽噎了兩下,不好意思地把頭埋在哥哥的胸口。
方展墨不由得笑到微微發抖,告白的人明明是他,該不好意思的人也應該是他才對吧。無奈地伸手環住弟弟的肩膀,溫柔地揉搓著他的頭髮,耐心地等待他平復自己的情緒。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對自己沒信心。」好半天,方展硯終於能夠順暢地說出話來,而方展墨的衣襟早已濕了一片。
「為什麼?」
「你從來都沒說過愛我,我總在擔心你會被其他人搶走。所以每次一看到你和別人在一起我就會很緊張,一緊張起來就會開始口不擇言。我……事後我都很後悔,所以每次都有求你原諒。」
「你就不怕哪天把我的耐心磨光了,不再原諒你?」
方展硯聞言猛地抬起身,死死地盯住哥哥,像只驚弓之鳥。
「傻瓜!」方展墨忍不住捏了捏弟弟的臉,說:「我們從今天重新開始好不好?你記住,我是愛你的,所以你要相信我,也要對自己有信心,以後不準再無理取鬧。」
方展硯將頭點得像搗蒜。
「還有,我們的事暫時不能讓媽媽知道。」再點。
「還有,去查查那個李雲亭是個什麼人。」
「嗯?」怎麼突然扯到那個上面去了?
「媽媽現在要嫁給他,當然要查個清楚。」方展墨說得理所當然。
「放心,我和外公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重新查了個遍,完全沒有問題。」方展硯安心地伏在哥哥胸口。
「你和外公?」
「對啊,不然外公怎麼可能對女兒出嫁不發表一點意見。」
「你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媽媽跑外公這邊跑得那麼勤,我當然要打電話問問。」
「看不出你還很精明。」方展墨的話味道有些變了。
「那當然,我好歹也是一間大公司的經理,手下那麼多人,不精明點行嗎?」
「那為什麼遇上我的事就跟個傻瓜一樣,一點判斷力都沒有?」
「呵呵……」有人開始敷衍。
「哎,我怎麼會攤上你這麼個弟弟。」方展墨有些可憐起自己來了。
方展硯瞬間緊張起來,手腳並用地纏住哥哥,說:「哥,你已經說過愛我了,不準反悔。」
「我不反悔。」方展墨不禁莞爾。
「那你再說一遍。」
「我愛你。」
「再說一遍。」
「我愛你。」
「再說一遍。」
「我愛你。」
「我還要聽。」
「我愛你。」
「還要……」
「我愛你。」
……
門內,伴著哥哥輕柔的愛語,方展硯緩緩地沉入夢鄉。
門外,方淑艷無力地倚著牆面,面色慘白。她沒想到,兩個兒子終究是跨過了最後一道界線。她該怎麼辦?面對這段有違倫常的感情,她百般阻撓,仍是無法力挽狂瀾。誰能告訴她,該怎麼辦?
就在方淑艷心亂如麻的時候,方國華不知何時站在她的身後。瞠目結舌已經不能形容他現在的表情,兩個視為珍寶的外孫居然搞出兄弟亂倫的醜事來,無異于晴天霹靂。
「爸!」父親突然出現,嚇得方淑艷的心臟都要從嘴巴里蹦出來,下意識地死死拽住他,不讓他衝進兒子房間的。「爸!爸!」
「這兩個小子……」方國華咬牙切齒,差點沒氣到爆血管。他一直覺得身為長者就應該通情達理,可自家這兩個外孫的所作所為,已經超過了他所能接受的極限。
「爸!求求你,不要!」方淑艷死命搖頭,壓低聲音說道:「他們……他們……沒用的,沒用的!阻止不了的,沒用的!」
女兒差不多要崩潰的模樣看得方國華心如刀絞,一時間沒了主意,最後瞪了外孫的房間一眼,強壓住心頭的怒火扶住搖搖欲墜的女兒,走去自己的房間。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避忌留宿在家的李雲亭,方國華關上房門質問女兒。
聞言,方淑艷再也忍不住了,淚如雨下。
「展硯喜歡他哥哥已經很久了……」哽咽著,她如此這般地將兩個兒子之間的糾葛說了一遍,「展墨喜歡男人,我有些不能接受,卻也不會說什麼。畢竟這個在現在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了,可他們兄弟間……
「唔唔……我試過的,連哄帶騙地阻止了很多年,展硯就是不死心。現在,他們、他們……我真的是沒有辦法……」
「喜歡男人也不行!」方國華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相信女兒如此容忍兄弟倆的百無禁忌。「搞出這麼醜事,你要我們方家拿什麼臉見人?!」
「可是,他們之間是真的有感情。我一路看過來,實在是不忍心呀!」方淑艷道出自己的苦衷,「他們都是我的兒子,看他們因為無法相愛而痛苦掙扎,我恨不得痛的是我自己。爸!我當初為了追求純粹的感情而執意任性妄為,您不是也包容了嗎?現在,您要我怎麼去苛求他們?」
「這……」方國華一時語塞。
「給他們一點時間,也許,會有變化也不一定。他們只是一時暈了頭,等清醒了……」方淑艷分不清自己是在安慰父親還是在安慰自己。如果只是一時暈了頭,怎麼可能一暈就是這麼多年?
另一邊,方國華還是不能接受,低聲喝道:「這樣也太離譜了!」
的確是離譜。方淑艷自認對兒子的教育並無偏差,為什麼會造成今天這種結果,她不明白。「要是他們不是兄弟,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可偏偏是兩兄弟。怎麼會這樣?」
女兒的話就像一把重鎚,敲醒了方國華塵封的記憶。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初次留宿的李雲亭找不到洗漱的東西,只得求助於方淑艷。慌張地擦去滿臉的眼淚,方淑艷與父親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出門去。
看著女兒的背影,方國華就像被抽幹了氣力,一下跌坐在床沿。一個被他隱瞞了二十幾年的秘密呼之欲出。女兒的困擾本不是困擾,因為展墨、展硯根本不是親兄弟。
當年女兒離開裴龍的時候,因為傷心過度而早產,導致腹中的孩子夭亡,方國華擔心女兒會受不了這個打擊,就自作主張領養了一個嬰兒……所以兄弟倆的長相才會南轅北轍。這個真相,該不該告訴女兒?方國華沒了主意。
***
「我愛你。」
「什麼?」
「我愛上你了。」
「方展墨,你……你在說些什麼?」
「我在說我愛你,老師。」
「別、別開玩笑了。別跟老師開這種玩笑……你……」
「老師,你覺得我像在開玩笑嗎?」窗外的雨好大,天空在為誰哭泣?
……
「展墨,看著我方展墨!」
「付、雷霆……」
「你這是在幹什麼?夠了,別喝了!」
「他不要我,因為我是男生,他逃走了……他要結婚……」
「不過是失戀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愛你是他的損失,相信我,下一個會更好。」
「會嗎?」
「會的。」
「下一個是誰?」
「如果你願意,我就是下一個。」
「你?」
「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
下一個人,下一個我愛的,下一個愛我的,來了嗎?
……
「我好害怕,救我,救我!」
「別怕,我在這裡,你把門打開。陶傑,快把門打開!」
「我好怕,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救我,方展墨,救我!」
「我們是朋友,我會救你,你把門打開!」
「我不想死,我不想為他死,不值得,為了他不值得。為什麼我要愛他?為什麼?我不想死!」
「陶傑!」
……
鮮紅的顏色鋪天蓋地壓下來。別怕,我帶你離開這裡。
方展墨在心中默念著,手中抱著的身軀卻越來越沉重,他覺得喘不過氣來。
陶傑,不要死,你只是愛錯了人,給自己一個機會,重來一次,我們都可以重來一次!
「唔……」方展墨想叫住漸行漸遠的陶傑,聲音卻突然被堵住。睜開眼,對上弟弟近在咫尺的眉眼。
彷彿感應到哥哥的視線,黑亮的眼睛倏地打開,方展硯在笑,清澈的目光中盈滿了愛戀。探入哥哥口中的舌尖立刻得到了熱情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