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方展墨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兩點。起床后,在客廳見到正在看影片的母親。
「醒啦,吃的在冰箱里,自己去熱熱。」
「好。」方展墨應過母親的話,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方淑艷看著兒子,問:「有事嗎?」
「沒,沒事。」方展墨結巴了一下,問:「葛晴不在家?」
「她去學校了。」
「哦。」方展墨點了點頭,有點恍惚地在原地繞了兩圈,然後說:「我去弄點吃的。」說完轉身去了廚房。
方淑艷楞了一下,關上電視機跟了進去。靠在廚房的水槽邊,方展墨直直地盯著不停旋轉的微波爐,細心地聆聽那「嗡嗡」的轉動聲,彷彿想從裡面聽出什麼不妥來。方淑艷輕輕地撥開兒子臉頰邊的一縷長發,眼中儘是疼惜。
「媽……」
「早上,你都聽見了?」
方展墨深吸了一口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方淑艷勉強地笑了笑,問:「想聽媽媽從頭說起嗎?」
方展墨猶豫了一下,再次點頭。
「你十七歲因為打架而被抓進警察局那次,你還記得嗎?」方淑艷撫著兒子的長發,說:「展硯怕我知道,拿著鄰居哥哥的身分證冒充大人到警局去領你回來,結果被員警拆穿了……」
「拆穿了?他不是成功把我領回來了嗎?」方展墨一怔。
「怎麼可能?十四歲的小娃娃,再怎麼裝都會露出馬腳來的,警察局的人又不是傻子。」
「可是……」
「最後是我把你領回來的。當時,你已經醉得不醒人事了。」方淑艷看著一臉不可置信的兒子,無奈地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了客廳,安置在沙發上。
「那天你吵了一夜,抱著展硯又吼又叫的,一會使勁兒地喊『老師,為什麼不喜歡我,老師,為什麼不喜歡我』,把我嚇得不輕。展硯倒是比我鎮定,一直哄著你,直到你安靜下來。直到你被退學,我都不知道你口中的老師是誰……」方淑艷頓了一下,覺得有些不甘。
方展墨平靜地接下母親的話,「展硯和我一個學校,他知道那個老師是誰。」看來母親並不知道自己喜歡男人的事,展硯應該沒有告訴她。
「這個,他後來跟我說了。大概是因為他知道你的秘密,所以你那一段時間一直在躲他對不對?展硯當時很傷心,痛恨自己不夠成熟,不能讓你依靠。」
「這些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方淑艷有些激動,「還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如果不是看見展硯偷偷吻你,我也不會知道……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居然喜歡男人,而且還是自己的哥哥!」說到這裡,方淑艷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臉,聲音微微哽咽。
方展墨抱住母親的肩頭,無語。
「那次我把展硯打得很慘呢,我一直都捨不得打你們,可那次居然把量衣服的木尺都打斷了,展硯就跪在地上,一聲也不吭地任我打。原本引以為傲的兩個兒子,突然之間全走了樣,一個因為打架而被退學,一個愛上了自己的哥哥。我當時差點沒氣瘋了。」
「媽,對不起。」
方淑艷搖搖頭,痛苦地說:「說到底,都是我的兒子。就算你們殺人放火,我也不能斷了這份母子關係啊!我冷靜下來之後,認為展硯只是缺少玩伴,有些寂寞而已,並不是真的愛上你,所以一心想著把你們分開。」
「所以,我當時說要和付雷霆一起去住,你也沒有攔我。」
「我巴不得你和展硯分得遠遠的,當然不會攔你。」
真是……如果現在告訴母親,他與付雷霆曾經的關係,她是不是會再打斷一把尺?方展墨靠在沙發上,一個頭兩個大。
「沒想到過了半年,他居然自己跑過去,硬是把你接了回來,還在那時候告訴我,他喜歡你,不是小孩子那種單純的喜歡,而是成人之間的愛情。我無計可施,只好逼他發誓,除非你先愛上他,否則我絕不同意你們在一起。」
「媽,你這不是……」治標不治本,真有夠扯的。方展墨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心中暗罵展硯奸詐。什麼先愛上不先愛上,他就是知道哥哥喜歡男人,才出此一計穩住老媽,然後再慢慢地盤算著套牢哥哥。回想這些年為了看住他,方展硯花了多少功夫,只怕昨晚就是徹底攤牌的前兆。
「展墨,你千萬不能讓你弟弟繼續錯下去了。不如你現在就去結婚生子,把他的念頭給斷了……」
這話讓方展墨聽出一身冷汗來,連忙打斷母親的口異想天開,「媽,這怎麼可能?哪有說結婚就結婚的。這事我有分寸,你放心。」
「怎麼不行?我看小晴就挺好,你們一起長大的,多少有點感情,不如讓媽媽來撮合你們……」方淑艷突然不再說話,帶著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起兒子來。
方展墨被母親來回掃視的目光盯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問:「怎麼了?」
「我說你怎麼一把年紀了都沒交半個女朋友,」方母扯住兒子的及腰長發,惡狠狠地說:「你看看你這髮型,哪裡像個男人?!」
「媽,你兒子什麼時候不像男人了!」方展墨有一種暈眩的感覺,雖然他的相貌偏中性,可一八幾的身高,怎麼看都不像個女人呀!為什麼老媽前一秒還在為兒子傷心,后一秒就扯上這麼沒營養的話題?
「我也不是說不像男人,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你的臉,再加上這頭髮,乍一看很容易讓人認錯的。」方淑艷越想越覺得有問題,說不定就是因為大兒子太過中性,所以小兒子才會愛上自己的哥哥,「不行,你得把這頭髮剪了。省得讓你弟弟越陷越深。」
「媽……我長得這麼結實,怎麼可能像女人。弟弟的事跟我的頭髮什麼關係?」方展墨長腿一伸,跨過了沙發,慌張地避過母親伸來的「魔爪」。
方淑艷單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指著兒子的鼻樑喊著:「你給我站住,媽媽的話你都不聽啦?你這個不孝子。我今天非要把你的頭髮剪了不可。」她完全是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架式。
「媽,好好的為什麼非剪我的頭髮不可?我留了這麼多年也沒見你要剪,今天這是怎麼啦?」方展墨哭笑不得地看著母親,想跑又不敢動,害怕母親真的動怒。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就是覺得很不安。」方淑艷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手起刀落,剪斷了方展墨的長發。看著手中烏黑的髮絲,她的神色變得黯然,「展硯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放棄心中的念頭,我真怕他是真的愛上你了,如果是真的,那要怎麼辦?」
「不會的,展硯還是孩子脾氣,等他碰上自己真正喜歡的女人,這些問題也就解決了。」方展墨有些心虛,展硯昨晚反常的舉動讓他心有餘悸,希望這一切只是單純因為他的孩子心性才好。
「都九年了,他也快二十四了,什麼時候才能定性啊。」
「……」
「展墨,你說這是不是叫做上樑不正下樑歪?」方淑艷看著兒子,有些恐慌。
「媽,你說到哪裡去了?」方展墨將母親扶到椅子上坐下,抽走那把斷髮,暗暗地嘆了一口氣。
「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心想著愛情多美好,一旦對一個人有感覺,就像發了瘋一樣只想追著他跑。第一次愛上了你爸爸,一個一無所有的小混混,當初就圖他懂浪漫,長得帥,直到有了你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我不想殺死自己的孩子,說什麼都要把你生下來,結果你爸爸就撇下我跑了,真是氣死我了。」
方展墨有一下沒一下地為母親捶著肩膀,嘴角掛起一抹淺笑。這個故事他聽過很多遍了,每一次母親都是一邊形容父親有多帥,一邊咒罵他的薄情寡意。當年的她不過十七、八歲,也還是個孩子,犯了錯就勇於承擔後果,母親的這個優點一直深得他的敬重,不過,其中也不排除被寵壞了的因素,畢竟外公只有她這一個女兒,加上家中又十分富有,自是對她諸多縱容,所以才會,哎……
「展硯就是跟著我太長時間才會這樣,好的不學壞的都學去了。要是當初跟著他爸爸,現在說不定……」方淑艷停下口,就像被戳中舊傷口一般,臉色「刷」地一下白了下來。
因為傷口還未痊癒,所以戳到的時候就會覺得疼?方展墨知道母親想起了極力想忘記的往事,於是悄悄地離開她的身邊,讓她有時間去平復情緒。
方淑艷向來大大咧咧慣了,積極開朗的生活態度,讓她看起來像個三十齣頭的小婦人,根本瞧不出有兩個二十好幾的兒子。
可是,她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快樂,方展墨隱隱知道,這與展硯的親生父親有關。
不同於自己的父親,展硯的生父應該才是母親真正交出了全部感情的對象,可是中間似乎發生過很大的變故,以至於母親到現在都無法坦然地面對這段往事。
情傷,情傷,有情才有傷。
方展墨百無聊賴,於是走到附近的一間理髮店把頭髮修了修。
好像從退學之後就開始留起長發,不知不覺就留了九年,剪剪修修的,一直讓它停在齊腰的位置。如今突然到了耳後,還真是不習慣,就像突然看到一個九年不見的人,驚訝之下更多的是陌生。
***
「方展墨?!」郭海看著比記憶里明顯大了兩號的方展墨,有些錯愕。
方展墨尷尬地笑了笑,悄悄地平息胸中的喘息,不敢相信自己不過是瞥見了郭海的身影,就忙不迭地追了兩條街。
「你長大了好多,看來我是真的老了。」郭海的臉上的確有了歲月的痕迹,可是溫和的笑容一如往昔。
「老師……」方展墨覺得嗓子已經跳脫了自己的控制,不知不覺地喚出聲來。
「我現在已經不是老師了,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郭海!你還在磨蹭什麼?」站在他們不遠處的一位中年女人,不悅的喊聲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方展墨看著那名矮胖的婦女,有些恍惚。
「那是我太太,」郭海尷尬地對方展墨笑了笑,說:「抱歉,我要先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聊。」郭海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遞給方展墨一張名片,「有空打電話給我,再見。」
方展墨機械地點了點頭。「郭……海……」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方展墨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攥緊了他留下的名片,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年少時不顧一切的衝動早已不復存在,只是那留在心底的痕迹,依然清晰。不再有憧憬與希望,只是淡淡地懷念著,懷念那段青澀的愛戀。
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誰曾想過火般的狂熱,如今可以變得如此恬淡。方展墨自嘲地笑了笑,轉身準備離去。
不期然地對上方展硯凝重的視線,方展墨微微一怔。「站在這裡多久了?也不叫我一聲。」
方展硯推了推鼻樑上的無框眼鏡,語氣生硬地說:「你剪了頭髮。」
「認不出來了嗎?呵呵,還不錯吧。」方展墨摸了摸頭髮,訕訕地笑了笑。
猝不及防地搶過哥哥手上的名片,方展硯狠狠地將它撕成碎片,扔到路邊的水窪之中。
「展硯!」
方展硯瞥了一眼哥哥,冷冷地說:「結了婚的老男人,有什麼好聯絡的。」
方展墨沉默了,側身越過弟弟,徑直向家中走去。明白了方展硯心中潛藏的感情,方展墨再也不能把他這種明顯的嫉妒,歸類成兄弟間單純的親情。他變得十分惱怒弟弟這種蠻不講理的行為。
看著哥哥頭也不回地離去,方展硯的心中像被壓上了一塊大石,不由得恨恨地說:「明明是人家不要你,真不知道你還有什麼臉去聯絡他。」
方展墨的腳步頓了頓,隨即繼續前行。
方展硯咬著牙,三步並作兩步向前沖,將哥哥甩在身後,先一步回到了家。
「展硯,回……」方淑艷話音未落,方展硯已衝進自己房間。隨後進門的方展墨對母親打了個招呼:「媽,我回來了。」
方母不明所以地看向大兒子,問:「展硯怎麼啦?」
「沒事,在發小孩子脾氣呢。」
方淑艷不放心地再次問道:「真的沒事?你們……」
「真的沒事。媽,我餓了,可以開飯了嗎?」方展墨拉開話題,不想母親擔心。
「快了,再炒一個菜就好。」方淑艷走進了廚房,繼續張羅晚餐。
方展墨幫忙擺好碗筷,便坐在桌邊發起呆來。心有些亂,說不清是為了郭海還是為了展硯。當菜上桌時,葛晴也回到了方家。一家人安安靜靜地開始晚餐。
方淑艷看著黑著一張臉的小兒子,始終覺得怪異,卻礙於葛晴在場不便出聲詢問。方展墨埋頭吃著飯,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而葛晴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一直在傻笑,完全沒有注意到飯桌上氣氛不對。
「展硯,明天就是我的畢業舞會了,你能不能去啊?」
方展硯瞟了一眼葛晴,沒好氣地說:「我的臉這個樣子,怎麼去?」他昨晚被哥哥甩了一巴掌,臉上還留有瘀青,看起來有點滑稽,的確不太適合出席舞會。
方淑艷見狀,連忙說:「展硯去不了,就讓展墨陪你去啊!展墨跳舞最拿手了。」
「沒問題。」方展墨當然知道母親打的如意算盤,反正橫豎都會被逼著去,他乾脆爽快地答應,省得麻煩。
「那也行。明晚七點,你可要好好打扮,別丟我的臉哦。」
方展墨彎起了嘴角,玩笑地說:「遵命,大小姐。」
一直沒有吭聲的方展硯突然轉頭看向哥哥,「明晚你不用去酒吧?」
方淑艷生怕小兒子出來破壞,急急地說:「你哥哥是老闆,一天不去有什麼關係。就這麼定了,展墨明天陪小晴去參加畢業舞會。」
聞言,方展硯重重地放在手中的碗筷,一聲不吭,再次沖回房內。聽到弟弟重重的關門聲,方展墨不置可否,方母則是一臉擔心。
「展硯是不是看我撮合你和小晴,所以不高興?」趁著大兒子幫自己洗碗的空檔,方淑艷開口問道。
「可能吧。」
「你可不能讓他知道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了,我怕他會霸王硬上弓。」
「媽!你胡說什麼呢?」原本心不在焉的方展墨差點沒把手中的盤子給摔了出去,「你兒子我可是男人,哪有那麼容易被人上。」
「你才是胡說八道,」方淑艷聞言,狠狠地敲了一下方展墨的額頭,「什麼上不上啊?我是說你弟弟會不顧一切跟你表白,你想哪裡去了!一腦袋的垃圾。」
明明是你亂用詞語!方展墨吐了吐舌頭,不再與母親爭辯。
「對了,要不要讓展硯住回自己的房間?小晴和我睡一間好了。」
「不用了,反正葛晴也住不了幾天,別讓展硯起疑才好。」方展墨回絕母親的提議,加快速度洗完手中的盤子,照例去了酒吧。無所事事地在酒吧混到凌晨,方展墨有些睏倦,只好回到家中,他的房間里一片漆黑,方展硯早已就寢。
方展墨猶豫了很久,還是摸黑睡到弟弟身邊,剛躺下,熟悉的肢體照舊纏了上來。方展墨僵了一下,沒有推開。
「為什麼穿睡衣?」方展硯低低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內,顯得格外壓抑。
「天氣涼了,怕感冒。」這個理由用在一年四季都不穿睡衣的方展墨身上,絲毫沒有半點可信度,但是如果不用這個借口,方展墨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總不能跟弟弟說:是因為怕你偷襲我啊!
揉了揉發痛的額角,方展墨開始後悔沒有接受母親的提議了。
像是察覺了哥哥的尷尬,方展硯半天沒有動靜,然後就收回了壓在哥哥身上的手臂和大腿,側過身背對他,不再說話。
失落感在方展墨的心中稍縱即逝,快得讓人無法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