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日知了的叫聲,午時最盛。一聲聲「知了、知了」,也不知究竟知了幾分?
徐佑林透過車窗,遠遠地看著樊曄被弟弟攙扶上樓。深不見底的目光在他削瘦的背影上膠著,久違的如同撕裂一般的痛感,重又襲上徐佑林的心頭。
從頭到尾,從樊曄踏進悅凱的第一步,不,早在他踏出樊靈的汽車那一刻,徐佑林的視線就再也不曾從他的身上移開。
樊曄,這個讓他痛了四年的名字,這個讓他想了四年的人。他還在恨他,還在恨他!徐佑林努力平息心頭的吶喊,握緊手中的方向盤,發動了汽車。
「去哪?」
「我家。」
同在車內的原野不露痕迹地觀察著徐佑林,無法從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揣度出他此刻的心情。
早在三個月前,當原野第一次見到徐佑林時就知道了樊曄的存在。他一直想弄明白,那個叫樊曄的男人為何能帶走徐佑林全部的愛戀。說實話,今日見到的樊曄讓他有些失望。纖弱、膽怯、沉悶,除了那張秀氣的臉,看不出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因為是初戀,所以難以忘懷?徐佑林的平靜,讓原野不由做出這樣的猜想。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猜錯了。徐佑林並不平靜,他只是掩飾得太好了。
「你輕點,很痛呢!」
伏在身後的男人,野蠻的挺進,毫不留情的抽cha,顯示著他強烈的情緒波動。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了那個叫樊曄的男人。原野不由大聲抗議,為身體的疼痛,也為自己的無法拒絕。
徐佑林不吭一聲,只是重複著機械式的活塞運動,想把心中淤積的情緒發泄出來。身下這具身體,有著結實的肌理和極佳的彈性,小麥色的肌膚張揚著無限的活力。不同於樊曄的白皙與柔軟,沒有樊曄特有的羞澀。徐佑林痛苦地閉上雙眼,早早收兵。
「你去洗洗吧。」
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傳入原野的耳中。他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忍不住咆哮:「你究竟把我當什麼?」
一進門就被壓在地板上,沒有半點前戲的強行交媾,完事後扶都不扶一把。徐佑林甚至不在意,他完全沒有勃起。
坐在落地窗前的男人,痴痴地看著窗前的一大片夾竹桃,對耳邊的聲音置若罔聞。
「你醒醒吧。樊曄聽到你的名字就驚慌失措,你們不可能再有機會複合了。」原野伸手觸到股間撕裂的傷口,心中更加忿忿不平。
徐佑林依然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只是把左手的掌心貼在透明的玻璃上,輕輕地滑動著。
「徐佑林……」原野還想再罵。
「他喜歡那條石子路,每周一和周四都會從這邊經過。」徐佑林突然開口,自言自語地說:「他今天早上就停在那裡聞夾竹桃的香味。他不敢碰那些花,因為我們一起看過一部電影,女主角把夾竹桃插在牛奶里,毒死了她的情人。」
原野知道徐佑林口中的「他」是指的樊曄,這是他第一次聽他正面提起樊曄。
徐佑林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剎那間粉碎了他慣有的冷漠。那寵溺的、溫情的感覺,是戀愛中的男人所特有的。
「他現在很害怕汽車,上班都用走的。我跟蹤他好多次,然後就買下了這間房子。這樣就可以在這裡偷偷地看著他。」唇邊的微笑隱去,徐佑林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這個玻璃是單面的,外面看不見裡面。我怕他發現我在偷看他……」
「這算什麼?」原野粗魯地打斷徐佑林的話,「你在變相告訴我你有多愛他?你想讓我放棄你,知難而退嗎?」踉蹌著走到他的面前蹲下,原野伸手掰過徐佑林的臉,說:「你和樊曄已經過去了,為什麼不忘了他,重頭開始。你還有我愛你啊!」
徐佑林別開了臉,重新看向窗外。原野的心瞬間涼了一截。
「無論怎麼你都不會愛上我對嗎?」
「我們說好不談感情的。」
「虛偽!」原野顫抖著,大聲嘲笑起來:「你既然那麼愛他,為什麼要和我上床?你的愛情未免也太廉價了。」
徐佑林不語。
原野深吸一口氣,拾起自己最後一點自尊,昂首離開了徐佑林的家。
徐佑林沒有回頭,雙眼仍然直直地盯著窗外。
「你穿醫生袍的樣子像個律師。」
這是原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這也是樊曄第一次見他穿醫生袍時發表的評價。所以,才會對他有好感。所以,那晚喝醉后才會把他看成樊曄。
清醒后沒有拒絕與他來往,是因為……徐佑林也不知道,也許是太空虛,也許是太寂寞,四年了,樊曄已經離開他四年了。徐佑林無助地將頭埋在雙膝之間,痛徹心肺。
無數次的遠遠窺視,無數次的午夜夢回,心心念念的都是「樊曄」這個名字。只要一閉上眼,往日生活的點點滴滴就會蜂擁而至。當初越是甜蜜,如今越是傷痛……
***
樊曄與徐佑林讀大二的那年冬天,S城下了一場罕有的大雪。不是那種夾雜著雨水的小雪籽,而是那種一團一團跟棉花似的,有六角冰晶的雪花。沒有防備的,突然就染白了整個城市。學生們都很興奮,紛紛冒著風雪到學校附近的小山上去看雪景,樊曄與徐佑林也在其中。
還有葉子的樹木都被雪花壓得彎彎的,一腳踹上去,掉下來的小雪花能把人扮成聖誕老公公。上山的同學大部分都生在南方,很少看見這麼大的雪,興奮得從山腳一直踹到山腰。
「你們就饒了那些樹吧,它們長那麼大容易嗎?」吳浩假惺惺地在一旁捶胸頓足,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你要不要踹一棵試試?」徐佑林笑著問樊曄。
吳浩連忙在一旁擺手,說:「樊曄這麼斯文,你可別鼓動他做這種殘害國家幼苗的事。」
樊曄淡淡地一笑,沒有回話,他不太會應對這一類的調侃。
吳浩討了個沒趣也就走開了,原本成群的同學也散成三三兩兩,各得其樂。
樊曄仰頭看天,潔白的雪花,全變得灰濛濛的。
「背著光看不漂亮的,這麼看。」徐佑林把手掌伸到樊曄的面前,落在掌心的小雪花瞬間融化成幾滴水珠。
「呵呵,你的手溫度太高了。」樊曄伸出自己的手,太過白皙的手掌根本襯不出雪花的形狀。
「泡椒鳳爪!哈哈哈哈……」徐佑林握住樊曄的手,笑得前仰後合。
「徐佑林……」樊曄突然被取笑,尷尬得只想把手抽回來。
「把手套帶上,看你都冰成什麼樣了。我們回去吧。」徐佑林放開了樊曄,言語中一片體貼。
「可是才剛上來……」
「一路走下去還有得看,沒關係的。」
「……」
徐佑林不由分說扯著樊曄就往山下走。
雪越下越大,一路踩過去,很快就把衣服鞋子都潤濕了,有的還時不時被風刮進眼睛里,引來刺痛。
「是哪個笨蛋提議要冒雪上山的。」徐佑林一邊小心地為樊曄擋住前方的風雪,一邊低咒出聲。
樊曄忍不住笑起來,暗嘆徐佑林真是鴨霸,明明是他自己提議的。
當他們快要走到山腳時,天色暗了許多。人跡罕至的小路上,兩人互相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慢慢前行。
「怎麼都不見人?」樊曄不禁有些擔心。
「我不就是人嗎?怕什麼。」
「誰說我怕了。」樊曄反駁得很快,可是心裡還是有些發怵。山路本來就窄,現在還被雪蓋著,天又黑了,實在是不太安全。
「是,你不怕。我怕行了吧。」徐佑林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突然攬住樊曄的腰。
「幹什麼?」
「讓你扶著我,我怕滑倒啊!」徐佑林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貓,雖然按體積來看他更像只老虎。
樊曄吁了一口氣,真是被他的厚臉皮打敗了。突地,他覺得腳下一空,人就猛地往下掉。慌亂之中,他高聲大叫:「徐佑林!」
「小心!」
摟著他的徐佑林第一個反應就是護住他的頭部。
天旋地轉間,兩人滑下了山間小路,滾入了山林之中。
徐佑林只覺耳邊不時傳來刷刷的聲響,偶爾夾雜著樹枝折斷的清脆響聲。終於,他的後背撞上一棵大樹的樹桿,滾動停止了。
「樊曄,樊曄!你怎麼樣了!」心急地托起樊曄的臉,徐佑林小心地察看他的傷勢。
滾得頭暈眼花的樊曄,好不容易才定下神來。
「我沒事。」
「真的沒事?站起來看看。」手忙腳亂的扶起樊曄,徐佑林前前後後地仔細檢查了幾遍。終於放心下來。
「你的臉受傷了。」
「沒事,小傷。」徐佑林微笑著安慰樊曄,忍不住撫上他的臉,情不自禁地說:「還好你沒事。」
樊曄對上那毫無保留的關切神情,心中一陣酸澀。看徐佑林的臉上被樹枝劃了好幾道血口子,而自己卻是毫髮無傷,這全都是得益於他的保護。樊曄覺得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正輕輕地湧上來。
是什麼讓你奮不顧身?你喜歡我嗎?樊曄睜大了雙眼,驚訝於自己的想法,一時呆立當場。
徐佑林無法面對樊曄專註的視線,狼狽地扭過頭去。心底忍不住叫囂,不要這麼看著他,這會讓他想狠狠地吻住他。
各懷心事的兩人就這麼僵在原地,冰冷的空氣中只有雪花簌簌飄落的聲音。
「啊欠!」
樊曄凍得打了個噴嚏。
「很冷嗎?」
徐佑林緊張的看著樊曄,伸手想觸碰他的臉頰,動作卻在看見他迷惑的眼神之後停滯。生硬的改變手的方向,徐佑林拉起了樊曄的手掌,一邊轉身一邊說了句:「我們回去吧。」
溫暖的體溫穿透毛線手套,彷彿要從指尖一直傳遞到心裡。樊曄看了看徐佑林高大的背影,又看了看交握的手掌,莫名的面紅心跳。
兩人其實並沒有滾下來很遠,沒多久就見到了原來的小路。之所以會掉下去是因為樊曄無意中踩到了路邊的草叢。它原本被雪覆蓋著,看不出是虛的,現在變成了一個大缺口。
「我們靠裡面走。」
徐佑林自顧自的說著,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怕樊曄看出端倪。這一年來,他瞞得很辛苦,處處謹慎地藏匿著自己的感情,害怕被樊曄看穿后遭到唾棄。雖然也曾幻想過樊曄會欣然接受他的愛慕,但是按樊曄那種保守的性格,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一想到這裡,徐佑林頓時沮喪不已,一路上再也沒有出聲。
沉默、沉默再沉默,一直到晚上熄燈就寢,兩人都沒再說話。
樊曄心中有莫名的忐忑,徐佑林疼惜的眼神始終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仔細一想就發現,即使是最好朋友,也未必會到這種程度。
借著黑暗的掩護,樊曄側頭看向睡在鄰床的室友,疑惑像可樂開瓶時翻滾出來的汽泡,怎麼止都止不住。
突然間,徐佑林輕哼了一聲,樊曄嚇得連忙閉上雙眼,假裝熟睡。
窸窸窣窣的聲音在一片寂靜里格外刺耳,樊曄忍不住把眼睛打開一條縫。只見徐佑林從床上爬起來,摸黑走進了浴室。
起夜?不對,浴室里半天沒有任何動靜。
樊曄覺得不太對勁,於是起身查看。
「徐佑林。」他一邊叫著,一邊敲擊浴室門。結果門沒關,一下就推開了。
只見徐佑林拿著蠟燭,捲起睡衣用鏡子照著背部。樊曄突如其來的闖入,嚇得他連忙轉身,結果后腰撞在了盥洗盆上。
「嘶!」徐佑林一聲痛呼。
「你怎麼了?」樊曄問。
「沒事。你快去睡吧,穿這麼少小心凍著。」徐佑林咬著牙,急急忙忙地把樊曄往外推。
「你的背怎麼了?」
「沒事,沒事。快去睡吧。」
樊曄用手摳住門框不肯離開,沉聲道:「讓我看看。」
「都說沒事了。」
「我要看。」
樊曄的表情凝重起來,徐佑林拗不過,只好老老實實地掀開了自己的衣服。背部肩胛骨的下方,有大片的淤青。
樊曄伸出冰涼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換來徐佑林反射性的抽搐。
「什麼時候弄的?」他問。
「滾下山的時候在樹上撞的,小問題,過兩天就好了。」
「我幫你上藥。」
「不用了,我……」
「去床上躺著。」樊曄不耐煩地打斷徐佑林的話,眉頭擰成了結。
徐佑林察覺到樊曄隱隱的怒氣,只好乖乖地回到床上躺好。
學校熄燈了,樊曄把徐佑林點的蠟燭拿到屋內照明。他背部的淤傷足有A4紙那麼大,在昏暗的燭火下十分猙獰。
氣味刺鼻的跌打油氣味隨著樊曄的揉搓一點點滲進了徐佑林的皮膚里,溶進了寒冷的空氣中。樊曄很用力,徐佑林只覺得傷處火燒火燎的,痛得他呲牙咧嘴。
「不用力淤血揉不開。」
「嗯。」徐佑林點頭。
又是沉默,樊曄低著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佑林的背上,恨不得把那些目所能及的傷痕搓得一乾二淨。這個傷是為他受的!帶著光暈的水滴,落在徐佑林的皮膚上,形成一小塊圓形的反光點。
徐佑林敏感地轉過頭,只見燭光將樊曄額前的頭髮換作深深淺淺的光影,映在他的臉上,模糊了表情。
「樊曄!」再次看見那一閃而落的晶瑩,徐佑林彈身而起,不顧一切地將樊曄摟在懷裡,安慰道:「別哭,只是小傷,沒事的。」
「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把頭埋在徐佑林的肩窩,樊曄悶聲問道。
徐佑林的全身瞬間僵化,許久才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好朋友?」樊曄抬頭反問。
徐佑林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痕,微笑著說:「當然。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弄得這麼悲情做什麼?」
樊曄心情頓時舒暢起來,「你沒事就好。很晚了,睡吧。」
「好。」
差一點,徐佑林只差一點就衝口說出「我喜歡你」這四個字了。
「好朋友」,徐佑林反覆在心裡默念這個詞,彷彿多說幾遍就能讓他的感情重新退回到好朋友的界線之內。
樊曄吹熄了蠟燭,室內重歸平靜,可徐佑林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他側耳傾聽著樊曄平穩的呼吸聲,感覺自己的心跳聲融進了他的呼吸里。
「樊曄……」不知不覺就叫出聲來。徐佑林立刻捂住自己的嘴,緊張地看向鄰床。
沒有動靜。
「樊曄?」
還是沒有動靜。
於是,徐佑林下了床,借著窗外的微光蹲到了樊曄的床邊。自從第一次這麼做被樊曄誤認為是夢遊之後,徐佑林就放下心來,常在半夜爬起來這麼看著他。
一年多的磨練,徐佑林已經能夠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慾望,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只要稍有接觸就衝動不已。
為了他,他都快自己把修鍊成聖人了。徐佑林自嘲著,伸手撫過樊曄的面頰。
不期然的,手指停駐在樊曄的唇邊。涼涼的嘴唇,薄薄的。沿著輪廓遊走,感覺它微微開啟著。
很想吻下去,卻又害怕被發現,徐佑林頓時躊躇起來。
只是一個吻,沒什麼關係吧?
理智的聲音抵不住感性的誘惑,他慢慢低下了頭。比想像中更柔軟,比預計中更甜美。雙唇相觸的一剎那,徐佑林的心都醉了。舌尖違背了意志,順從本能頂入牙關。撬不開,樊曄的牙關閉得死死的。徐佑林突然發現身下的人已是全身僵硬。
睜開雙眼,徐佑林看見近在咫尺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打開,星亮的雙眼在黑暗中發散出驚愕的光芒。
「啪!」清脆的聲音劃破了原本的靜謚。
徐佑林被樊曄一巴掌打得臉一偏,兩人的動作同時定了格。事情突然其來地曝光,反而讓徐佑林前所未有地冷靜下來。
「我喜歡你。」徐佑林仰頭看向天花板,慢慢說出埋藏已久的心意。「從第一次見到你就開始喜歡你了,原本永遠都不打算告訴你的,不過既然被你發現了也就沒什麼好瞞的了。」
不激動、不畏縮,他體驗著久違的平靜與苦澀的絕望。
「不要說了……」樊曄全身顫抖著,連聲音都抖了起來。
「我要說。我喜歡你,我徐佑林喜歡你樊曄。沒有原因,沒有理由,你的一切一切我都喜歡,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了。我從來沒有試過這麼喜歡一個人,恨不得把你剝皮折骨吃進肚子里,永遠不給第三個人看見。」
連珠炮似的表白,讓樊曄沒有任何打斷的餘地。徐佑林管不了那麼多了,只想把心中的鬱結傾吐乾淨。
「我明天就搬出去,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再……碰你了。」結束了,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徐佑林鑽進了自己的被窩,捂住雙耳,拒絕去聽任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