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麼？你要重修大一國文？」

「噓～～」石採薇警告好友降低音量，「拜託你小聲一點，我已經夠丟臉了！」

儘管是在喧鬧的泡沫紅茶店，於鳳的大嗓門仍吸引了不少注意，而且這裡的客人以學生為多，大家一聽就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唉！」於鳳嘖嘖稱奇、連連嘆息，「我們都認識十幾年了，你還是有辦法讓我嚇一大跳，我想我需要多花點時間了解你。」

她倆從小學開始同班，已有十六年的交情，雖然現在忙著不一樣的事，每個月至少要見一次面，比月經有沒有來還重要。

「少損我了行不行？」採薇的心情糟透了，眼看同學們順利畢業，只有她必須留校暑修，萬一沒過就得念大五了。

「那你說到底怎麼回事？我記得你成績雖然不怎麼樣，勉強也可以過關呀！」

於鳳高中畢業后並未升學，自己開了家二手服裝店，因為她本來就不愛念書，做生意串門子反而是她的專長。

「我大一的時候太愛玩了嘛！國文、英文都沒過，然後大二、大三又在談戀愛，心想等大四再重修就好了，沒想到英文低空飛過，國文卻踩到地雷！」

採薇向來不是個用功的學生，選讀商學院也是聽爸媽建議，總之有個大學文憑即可，她胸無大志，但求安逸過日。

「現在怎麼辦？你不是發出一堆求職信，等著要上班了嗎？」於鳳知道老友的計畫，一定得進大公司、大企業，才有機會找到Mr.Right。

「沒辦法，只有把握最後的暑假，如果暑修考不過，我就註定要念五年大學了。」想當初她重考大學已經多人家一年，現在都二十三歲了，為何老天還不讓她畢業？

於鳳喝口冰涼的珍珠奶茶，「說到國文嘛～～我真的沒什麼好幫你的，我連注音符號都背不起來，請你自己保重。」

「我也沒好到哪裡去，跟老外說英文比背古文輕鬆多了。」當今年輕人喜歡的是上網、聽音樂、旅行交友，誰會用到那些詩詞八股文？

「總之，接下來最好別找你唱歌、聯誼、跳舞，對吧？」於鳳有一大籮筐愛玩的朋友，戀愛紀錄也比採薇輝煌得多。

「討厭！人家也想認識好男人呀～～」採薇已經半年沒交男友，原本想趁求職期間多發展，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這下全化作泡影了。

「說真的，大學肆業聽起來很遜耶！」於鳳不想看到好友白費心力，「不管你是苦讀還是作弊，勸你收心一陣子，免得後悔終生。」

採薇何嘗不明白這道理？撇撇嘴妥協道：「好唄！每個月除了跟你見面，其它時間我都會乖乖念書。」

「可憐的孩子。」於鳳拿起菜單，豪氣干雲、痛下決心，「今天老闆娘我就先請客，預祝你順利大學畢業！」

「多謝鳳姊～～」採薇立刻轉憂為喜，吱喳喳的說：「人家想吃甜不辣、水晶餃、炸花枝、竹筍包、栗子羊羹，還有大杯梅子綠茶，這樣就可以了。」

「小意思，包在我身上！不過話說在前頭，如果你留級念大五，我們就一年別見面，免得打擾你用功。」於鳳這招可狠，即使採薇重考那年也沒用過。

「別這麼殘忍嘛！」採薇光想就覺得頭皮發麻，她唯一的知己就是於鳳，怎可剝奪她愛現和訴苦的權利？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自己皮繃緊一點。」於鳳招來服務生，爽快點完菜，還追加了兩份薯條。

「是、是，草民一定不敢辜負大人的期望。」採薇自己也明白，萬一這關過不了就很難看了。

兩人達成共識，繼續WomensTalk，非把本月心情全抒發不可。

七月一日，大學生放暑假已經十天了，除了運動場上人聲鼎沸，教室、圖書館、系所辦公室都冷冷清清的。

早上八點，第一批暑修學生走進教室，發現累積不少灰塵，必須先拿衛生紙擦凈桌椅，也整理一下散漫的心情。

晴朗夏日多美好，應該是屬於海灘、戀情、玩樂的季節，有誰願意在這時抱書苦讀？更何況他們是被當才重修，怪不得情緒低迷、氣氛感傷。

「靠～～母牛！這麼早上課，有沒有搞錯？」採薇一邊咒罵，一邊飈車趕到校門，隨便找個空位塞進去，再以跑百米的速度奔向教室。

途中，她好象撞倒了一個慢吞吞的男人，心想管他的，本小姐也不過四十八公斤，如果這樣就受傷還算男人嗎？

「當～當～噹噹！」鐘聲響起，學生們準時就座，畢竟這是重修，誰有膽子遲到？萬一惹毛老師就完蛋了。

採薇氣喘吁吁從後門進入，找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以免碰到認識的學弟妹，這可是件糗到家的蠢事。

過了兩分鐘，老師從前門走進，看來有點悲慘，因為他的眼鏡破了。

無論學生們如何驚訝，卻沒人敢開口追問，如果老師喜歡戴破眼鏡，他們最好當作沒看見，反正老師愛怎樣就怎樣，他是本堂課的神。

「各位同學早，我的名字叫康哲維，擔任國文科老師。」他在黑板上寫下工整字體，看來就是一板一眼的古早人。

「我們都知道這是暑修的課程，時間比較緊湊，上完二十堂課後舉行考試，另外要交報告一篇、作文兩篇，請你們參考這份課程表，如果能一一達成，相信你們會得到滿意的成績。」

康哲維已不是第一次上重修課，面對這些國文程度低落的學生，他選擇用「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方式，讓學生們有法可循，認真一點便可及格。

拿到課程表，學生們紛紛點頭，在心中給這位老師打了滿分，既然遊戲規則都訂出來了，只要比照辦理就沒問題。

可惜，石採薇並不這麼覺得，課程中有八堂古文、六堂詩詞、四堂戲曲、四堂書法，光看就讓她頭大，這些玩意她一點都不懂。

「好，我們現在開始點名。」康哲維拿出學生名單，語氣不疾不徐，「謝小慈、洪麗姝、廖建祥、陳嵩仁、葉其緯……」

採薇的名字在倒數第三個，她一聽到便舉手回答，「有！」

康哲維停下點名，仔細看清這名女學生，直到眾人覺得不對勁，老師怎麼不繼續點名？是否有什麼問題？

受到眾人矚目，採薇渾身不自在，老師幹嘛猛盯著她瞧？

終於，康哲維的一句話消除了疑雲，他推推鼻樑上的眼鏡，簡單扼要的說：「以後走路小心點。」

「耶？」學生們一點就通，原來老師的眼鏡會破掉，是因為被石採薇撞倒，這下可好玩了，石採薇有可能過關嗎？

採薇臉上一紅，難道剛才她撞到的就是老師？當他轉過頭去寫黑板，那背影確實一模一樣耶！慘了、慘了，壞的開始就是失敗的一半，不知力挽狂瀾還來得及嗎？

兩個小時后，康哲維結束清晰簡明的課程，收拾書本準備離開。

只見許多學生陣亡倒在桌上，除了國文對他們太陌生，也因為這堂課時間太早，在蟬鳴、微風和陽光的熏陶下，教人怎能不昏昏欲睡、如夢似醒？

康哲維早已習慣這畫面，學生之所以重修不是沒道理的，即使公開答案讓他們背熟，也不見得會考到及格分數。

採薇原本趴在桌上流口水，突然被下課鐘聲吵醒，心想她不能再墮落下去，她必須改變命運、奮發向上！

慌忙背起書包，她狂奔在走廊上，「老師、老師，等等我！」

康哲維轉過身，摸摸眼鏡，「你在叫我？」

「是呀！」採薇硬露出笑容，雙手合十祈求，「對不起，我不應該撞到你、沒扶你起來、害你跌破眼鏡，請讓我賠罪好不好？」

「沒關係。」康哲維並不放在心上，「你自己小心點就好了。」

「不行，我一定要賠償你的眼鏡，否則我會愧疚而死。」她在心裡加了句，我會被留級的愧疚感淹死。

「事情沒這麼嚴重，你不用破費。」他這副眼鏡戴了十年多，也該是汰舊換新的時候。

看他轉身要走，採薇怎能讓他溜出手掌心？急中生智，拿礦泉水往臉上潑，裝出哽咽聲音，「老師，你不要走嘛～～」

康哲維皺起眉頭，這女孩怎麼說哭就哭？現在的年輕人會不會太情緒化了？難怪憂鬱症等文明病大行其道。

採薇一邊擦淚一邊哭訴，「我有個同學因為眼鏡破掉，不肯立刻去配新的，才會騎車撞上安全島，沒說再見就離開了人間，我真的好難過喔！」

「原來如此。」戴著破眼鏡竟然這麼危險，他這才發覺自己雙眼酸澀，確實有必要立即更換。

「老師，不管你現在有沒有空，我堅持要看到你配上新眼鏡，這樣我才能放心。」她在心裡又加了句，我才能放心自己不用留級。

「好吧！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我自己付錢就行了。」

康哲維被她說服了，看她那梨花帶雨的模樣，心想她真是個善良的女孩，雖然行動莽撞了點，卻是個坦率認錯的好孩子。

「真的？」採薇破涕為笑，擦去眼角的礦泉水，「老師，我知道一家很棒的眼鏡行，就在學校後門而已，我現在就帶你去！」

「謝謝。」受到她的心情感染，他也輕展微笑。

「老師，你千萬別這麼說，我才要感謝你，讓我的生命不再有遺憾！」她或許沒啥本事，諂媚逢迎倒是很在行。

「後來你那個同學真的過世了？」

「對呀！我們還送他一副新眼鏡，讓他在另一個世界看得清楚些。」

「你們這麼做很有同學愛。」他聽了頗為感動。

「人間處處有溫情，我們當然要助人最樂。」助己更爽，她嘿嘿偷笑。

一路上氣氛融洽，兩人不像初次見面，有種早已熟悉的感覺。

哈哈～～人生終究是有希望的，採薇心想，只要跟老師打好關係、國文及格、順利畢業，那麼進大公司找好老公的日子就不遠啦！

「這個不行，太土了！」

「那個也不行，太俗了！」

「全部都不行，太沒品味了！」

眼鏡行里，採薇正在大發雷霆、河東獅吼，因為康哲維的眼光爛到極點，她有再好的演技都要被他逼出原形了！

「這位太太，你別激動……」女店員好心勸道。

「我不是他的太太，我是他的學生！」採薇對此發出嚴正聲明，又轉過頭去教訓康哲維，「老師，你以為現在是六十年代？雖然復古風盛行，也要有創意、有美感呀！你的頭型、臉型、眼型都沒問題，為什麼偏偏要打扮成老頭子？就算你真的是老頭子也要裝年輕嘛！」

女店員在一旁苦笑，心想一般都是太太對丈夫發脾氣，哪有學生敢對老師這麼囂張？看來這世界真是反了。

康哲維發現自己無能之至，面對這個太有主見、太過權威的女孩，他只有聽話受教的份。

「來，我幫你選好了，試試看。」採薇對自己的品味超有信心，果然他一戴上就顯得神采奕奕，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這不是太陽眼鏡嗎？」儘管視線模糊，康哲維仍分辨得出來。

「這才酷啊！」她替他撥開太整齊的頭髮，「鏡片的顏色很淡，不會影響你的視覺，但會影響大家對你的感覺，帥呆了！」

「噢！」他悶悶的應了一聲，心想變帥有什麼用？不過看她那麼興高采烈，彷彿這真是一件很棒的事。

「OK！就這麼決定。」採薇向一位男店員招呼，「先生，麻煩給我八百度的拋棄式隱形眼鏡。」

「為什麼要買隱形眼鏡？」他從沒試過那玩意。

她看他的表情彷彿他是智障兒童，「你的眼鏡要明天晚上才能配好，難道你今明兩天不用走路？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我怎麼對得起你爸媽？」

「可是……我不敢戴隱形眼鏡。」教他把東西塞進眼睛，光想都覺得可怕。

採薇忍不住捧腹大笑，「別逗了！老師，你長這麼大了，還跟我開玩笑？」簡直就像小孩不敢打針，笑死人了！

「我是說真的。」他從不愛開玩笑。

「別怕、別怕，我保證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就像不負責任的護士阿姨，只會在口頭上安撫小孩。

「小姐，那就麻煩你了。」男店員將隱形眼鏡交給採薇，含笑等著看好戲。

康哲維眼睜睜看她洗手、拆開包裝、取出薄薄一片，然後朝他而來……

「來，把眼睛睜開，交給我，別眨眼、別亂動、別閃、別躲！」平常她戴彩色隱形眼鏡只要兩秒鐘，面對這傢伙卻花了二十分鐘，而且才戴上一眼，瞧他哭得淚眼婆娑，活像打了幾百針！

「我不想再試了……」他的語氣如同不想吃藥的小孩。

「那怎麼行？獨眼龍走路很危險的，乖，很快就好啰！」採薇這回眼明手快，趁著他猶豫不決，迅速搞定他的另一眼。

「呼～～」長長的嘆息來自兩位店員，他們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

望著鏡中的自己，康哲維不太習慣這畫面，畢竟戴眼鏡十幾年了，現在鼻樑上空空的，總覺得沒什麼安全感。

「老師沒戴眼鏡的樣子很可愛耶！」採薇這並非敷衍之詞，事實證明少女漫畫的情節是正確的，書獃子摘掉眼鏡后總是教人驚艷。

不過驚艷歸驚艷，她對老頭子興趣缺缺，他們在床上一定很沒用，不管外表多帥都是白搭。

「謝謝你。」他精神為之一振，忘記剛才流了滿臉淚。

「甭客氣，誰教我那麼粗心大意，撞到老師大人都沒發現。」採薇做好人做到底，隨手拿來筆紙，「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有問題隨時跟我聯絡。」

「噢！」他收下紙條，小心放進皮夾。

「老師那我先走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把我當掉。」說穿了還是要套個人情，以免造成深仇大恨。

「只要你認真上課、考試及格、按時交作業，我不會隨便當人的。」他根本沒猜到她的疑慮，總之他秉公行事、一絲不茍。

「謝謝老師～～」做好人際關係是很重要的，她可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

兩人在和諧氣氛中說再見，以為這是生活中一段小插曲，卻沒想到……世事多變、冤家路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