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天清早,還躺在暖洋洋的被窩裡做美夢的劉徹被二百里軍情急報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接過打開隨意瞄了眼,看到:「李廣利……兩千騎兵……潰敗……只余百把騎……逃回邊關」,唬地坐起,立時就清醒了:老天,這種仗也會輸,真是朽木不可雕!辜負了朕的一片好意!一定得好好懲罰!全族連坐!
劉徹氣呼呼地起身命人更衣,正要下令把李延年處死,卻忽地停住了。
就這樣把他們處死,是不是太便宜了?
自己本來是為分攤衛青的職權才想提拔李廣利的,但是李廣利實在讓人失望。不單是李廣利,李廣、公孫敖、公孫賀、蘇建、趙信、韓說,都讓人無法滿意。自己想要複製一個衛青的想法是不是太幼稚了?大漢只有一個大司馬大將軍,無人可以替代。
劉徹想起,那日聽到如玉死訊時,衛青猛抬眼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劉徹被那眼神驚的一凜。傷心、憤怒、無奈,與記憶里十年前露台上融入青空的少年雙眸重疊在一起。
劉徹愣在原地,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如玉的死,真的讓衛青很傷心很傷心,而自己卻是那種態度……也許……自己確實太過分了點……也許那些所謂的賞賜全部都是無謂的……也許,衛青要的,只是自己一個安慰,一句體貼的話……
衛青即使在只有他們單獨相處的場合,也選擇竭盡所能地謹慎退讓,逆來順受,留給面前身為皇帝的自己最大的餘地。對於這種「識大體」,自己本應是該覺得高興的,可為什麼劉徹分明看見記憶中的華美少年在對自己狂笑。
「你很可憐啊,劉徹!我這個愚蠢的人,做了一輩子愚不可及的美夢,可憐、可悲、無聊、又下賤,可是你比我更可憐。劉徹,你比我這賤人要可憐多了!我至少全心全意地愛過你,信任過你,希望能與之互相扶持,不離不棄,生能同衾,死則同穴。可是你呢?你信任過誰?一個人,如果活了一輩子沒有一個值得千里托心的人,你說是不是很可憐?」
屬於記憶的虛幻身影仰首,發了狂般嘿嘿哈哈,嘲諷而絕望;眼前的衛青幻影則斷然地背過身去。
劉徹傻愣愣地看記憶的幻影與實景在面前重疊交替,半晌,抬頭望著橫樑屋脊。
王孫,王孫,王孫……你為什麼要跳?
王孫,王孫,王孫……朕什麼都可以給你,黃金,寶石,府庫的珍寶任你挑選;爵位,封地,你想要哪個都可以……
閉上眼,滿目都是衛青決絕的背影。為什麼衛青對自己總像是隔著層什麼?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即跳的老遠,把界線划的清楚無比,就像現在這樣……
官位,封地,錢財,封號,當初對王孫的承諾,現在都給了衛青,可衛青的背影依舊悲傷而沉默。每次衛青和自己拉開距離的時候,能讓他重新露出豪無芥蒂的笑容的,並不是官位或者錢財。
王孫,王孫,王孫……你為什麼要跳?
十年前,衛青答的沉穩:「皇上可記得韓大人臨去前提的三個條件?臣猜想,萬歲也許可以從中一探緣由。」
不行,他不能讓兩人僵持的局面繼續下去。
打定了主意,劉徹坐到書桌前,提筆針對那份急報寫下了一份旨意:「在得勝前,不許李廣利進關」,然後命人快馬送回去。然後劉徹對近侍一揚手指:「把李延年趕出宮。」
近侍躬身道:「李延年現下還行走不便,恐怕……」
劉徹不耐地揮手:「朕不殺他已是法外開恩,把他丟到宮城門外就是了,哪那麼多廢話。」
李延年被丟出宮門,劉徹就帶著隨從悄悄尾隨在後,遠遠地看李延年拖著腳步一步一挪地走。沒辦法,凈身後最少要三個月才能走,傷口未完全長好前若強要行走,用萬劍穿身來形容也不為過。
很明顯,李延年正要去的地方是衛家,而不是另一個方向的三春暉。他走的很慢,直到日頭漸漸偏西,衛家的大門才出現在視野邊界。李延年身體晃的很厲害,雖然本來就在晃,此時卻晃的格外厲害,還向前伸出手去,口張了幾下,似乎想出聲,最終卻無聲地倒下了。
真沒辦法,藏身在轉角處的劉徹向後一頷首,隨從立即跑過去,背起李延年就跑。到了衛青府邸門口,門子們正準備開門,於是就趁他們不注意,把李延年丟在門口的台階上。
發現少年的門子急忙進去通報,不一會,劉徹就看見霍去病急匆匆地從門裡跑出來把李延年扛了進去。
不禁有點失望,本來還期待著能看到衛青呢,沒想到出來的是去病。
不過無所謂,只要李延年進了這門,就必然會受到衛青的照顧。這也正是他不許李廣利進關以及把李延年趕出來的原因,走投無路的李延年必定會來求衛青,為了他弟弟也是為了他自己。
劉徹心滿意足地回宮,現在要做的就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依照衛青的為人,他就不信衛青會對李家兄弟袖手旁觀。
等啊等,等到半夜,一點動靜也沒有。劉徹在床上翻來覆去,鬱悶的要死,跳起來跑到門口,問內侍:「有人求見嗎?」
得到的回答是沒有,劉徹「哦」了一聲怏怏地回去重新躺下。睜著眼睛過了好久,又跳起來跑到門口問內侍同樣的問題,也得到了同樣的回答。第三次問的時候,還是同樣的回答,劉徹鬱悶地躺回去:也是呢,都快四更了,會在這個時候進宮求見的只有軍情急報。
天亮,上朝,劉徹第一次懷著這麼期待的心情前往朝堂。到了朝堂,衛青就會出現了。
衛青確實是出現了,沒有告假,沒有遲到,也沒有早退,很平常,和以往完全沒有什麼區別,更沒有提出私下覲見的要求。下朝了,大臣們行禮,緩緩退出去。衛青越走越遠,看著衛青的背影,劉徹不由地站起來,緊盯不放,想要喚他,卻開不了口。
終於忍不住,劉徹伸手張口剛要出聲,卻發現衛青已經消失在門外。劉徹向前伸出的手頓時僵在那裡。
嘴角抽搐了幾下,同時感覺到旁邊的侍從投來了好奇的眼光,劉徹甩甩僵在半空中的手,一邊甩一邊道:「啊,坐的太久,手都麻了。」轉轉胳膊伸懶腰,「唉,腰也不舒服。」
一邊捶著肩膀一邊開始走,順便把臉拉的老長:衛青你這混蛋!除非你乖乖來低聲下氣地求朕,否則朕才不會理你!
批摺子,批摺子,批摺子……劉徹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好無聊啊……衛青究竟什麼時候會來呢……不對,現在要來求自己的是衛青,絕對不能弄錯了立場!
晚上,劉徹繼續輾轉反側,問內侍同樣的問題,得到的還是同樣的答案。
天亮,前一天的場景便又重複了一遍……
如此過了數天,劉徹徹底趴倒在桌子上:衛青真的會來嗎?唉唉,雖然自己覺得衛青應該不會袖手旁觀,但為什麼過了好幾天了還不見他來……算了,都是朕不好,只要你來朕就跟你道歉,怎麼低聲下氣都成!所以快來吧快來吧快來吧……
眼睛不經意瞄到從窗口進來的陽光,外頭的天氣很好呢……去打獵吧!劉徹霍地站起來,大步往外走。
哼!衛青隨便你了!人的耐性是有限度的,朕等了你這幾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看這藍天白雲,陽光清風,騎馬賓士的感覺真是好呀。再加上有年輕英俊的侍衛跟從包圍,世上最快樂的事情莫過於此。
等劉徹盡興回宮,已過了二更天。回到宮裡卻被告知,中午劉徹前腳剛走,衛青後腳就來了,一直等著,因為劉徹是隨性出遊,誰也說不准他什麼時候回來。等到二更的時候,衛青根據以往的經驗覺得劉徹如果這個時候還不回來,晚上可能就住外頭了,於是不再等待,回去了,也就前後腳的工夫,劉徹便回來了。
劉徹轉頭就追了出去。他盡全力跑著,不經意踩到幾個前些天下雨留下的水窪,水花四濺。侍從在背後追趕,想請他乘輦,他只是充耳不聞,早把不理衛青的決定忘了個精光。
侍衛一個個低頭行禮,衛青經過長長的迴廊,橫穿巨大的廣場,老實說還沒想好要去哪裡。現在已是二更天,皇后和皇子肯定已經睡了,宮門早已關閉,現在要求出宮似乎是徒找麻煩。到哪裡轉轉比較好呢?
衛青正慢慢地走,隱隱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響,起初還沒在意,漸漸就發現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不禁回頭。月色朦朧,衛青一個眼花,竟然彷彿看見一頭野豬瞪著眼睛塌著耳朵四蹄輪動正飛快地向自己衝過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對方已經衝到近前用力飛撲——
衛青一激靈,從幻象中清醒,已被劉徹扯住了胳膊,劉徹惡聲惡氣地道:「誰允許你回去的?走!跟朕走!」
衛青無奈地任他拖著走,夜色下看不清劉徹的表情,只是胳膊上被捏的很緊。
回到寢宮,劉徹才鬆手,整整衣物,裝模作樣地坐下,與剛才急吼吼的樣子完全不同。衛青不禁隱隱有點失落,畢恭畢敬地跪坐在下首。劉徹大大咧咧地把腳一伸,抬的老高,讓宮女為他除去濺濕的鞋襪並換上乾燥潔凈的,同時調侃道:「愛卿一直忙著結交紅粉知己,風流局儻,又和平陽公主新婚燕爾,今日怎麼有空到朕這裡坐坐?」
雖然把衛青追了回來,可他還沒想好要說些什麼呢,略略有點後悔:剛才那麼著急幹什麼?簡直好像是很期待他到來似的!面子都丟光了!不行!自己得拿出皇帝的威嚴來!
想是這麼想,但恐怕連劉徹自己都沒發覺到自己此時的舉止其實太過隨意,非常不雅,他從不在其他外臣面前如此過。只是面對衛青,他一直都隨意慣了,於是脫鞋也脫的萬分自然。
「皇上說笑了。」衛青答道,「臣確實有事要與皇上相商。就是關於李廣利戰敗一事,依照李廣利僅余的兵力,如果沒有增援,想要反敗為勝,無異於以卯擊石。」
劉徹心裡笑成了一朵花:等的就是你開口!面上卻不冷不熱地道:「那他就不要再去進攻,老死在關外算了。」
只聽衛青道:「李廣利是皇上您一手提拔,皇上這麼做必然有相當的理由,雖然他暫時辜負了皇恩,但皇上不妨再給他一次機會。李廣利是勝是敗,不是他一個人的勝敗,而是整個大漢國的勝敗。匈奴人不會譏笑李廣利無能,只會說我國弱小無能。」
衛青會說什麼他早就有數,可是從衛青嘴巴里親耳聽見感覺就是不一樣。劉徹激動的幾乎要落淚:半年了!半年了啊!等了這麼久,終於聽見衛青大段大段地說話了!
努力剋制住心情,劉徹面上還是不陰不陽不動聲色,道:「哦,愛卿所說有理,待朕好好考慮一下。」沒等衛青回話,轉頭問宮女:「什麼時辰了?」
宮女回答:「快三更了。」
「難怪,朕都餓了。」劉徹揉揉自己的肚子,隨即傳夜宵,而且每樣都要了兩份。
酒釀圓子湯,好吃,甜的像蜜一樣。特別是自己吃著一碗,看衛青吃另一碗的時候……劉徹眼珠子一轉,似乎想到了什麼。
等衛青吃完了,劉徹笑眯眯地道:「愛卿,好吃嗎?」
衛青點頭:「好吃。甘甜爽口。」劉徹點頭,一臉的贊同,道:「不錯,如此美味,真是甘露一般,讓人不由得的詩興大發。愛卿不妨以這酒釀圓子為題,作詩一首,如何?」
衛青一怔,隨即大窘,劉徹一向都知道的,自己十二歲上跟姐姐進宮后才得到機會正式啟蒙,肚子里那點墨水看看書寫寫信還成,哪裡會作什麼詩呀?可真是為難他了。偷眼去看劉徹,就見他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既像是認真的又似是開玩笑。
劉徹催促道:「怎麼了?愛卿快作詩呀。」眼瞧著衛青面上漸漸紅了,被自己一催促,就連耳朵脖子也一起紅了去。劉徹肚子里早已經樂開了花:衛青果然寫不出詩來!
卻板起面孔,哼道:「你敢抗旨?」衛青急忙低頭謝罪:「微臣那麼點墨水實在不敢在皇上面前賣弄。」
「不管怎麼說你還是抗旨了!罪當欺君!朕要罰你!」
衛青一陣緊張,卻見劉徹嘻皮笑臉道:「就罰你親朕一下。」向前伸出脖子,嘟起嘴巴,噘得老高。
衛青:「……」隨即道:「酒釀圓子圓又圓,猶如天上明月亮,一口吞下三五個,甘甜爽口真美味。」一低頭,「臣依照皇命作詩完畢。」
劉徹:「……這也算?」
「皇上只說是詩。」
劉徹:「……」手撐在下巴上,前傾身體,眼瞼半垂,拖長了聲音道:「愛卿啊,你給皇姐寫情詩的時候文思泉湧,情深意切,怎麼這個時候文才全跑光了似的?」
衛青背上一毛,低著頭心虛地道:「此一時,彼一時。臣肚子里就那麼點墨水,已經被那些情詩給壓榨光了。」
劉徹眼瞼垂的更低了:好你個衛青,給皇姐的情書是別人代筆,朕早就已經調查得知了,居然還嘴硬,而且什麼時候連狡辯也學會了?反正有的是時間,朕就陪你慢慢磨。
便道:「原來如此。那麼愛卿總不會連怎麼下棋都忘記了吧?」
衛青猜不透劉徹問這話的用意,便照實回答:「臣沒有忘。」
「那就好。」劉徹一拍大腿,「咱們就來下棋吧。」命人取了棋盤過來,「輸的人就要接受處罰。處罰規則就是:如果愛卿你輸了,就罰你親朕一下;如果朕輸了,就罰朕親你一下。很公平吧?」
衛青無言,這輸和贏,有區別嗎……
皇上故意不讓戰敗的李廣利回來,不殺死李延年而只是把他趕出去,讓李延年到自己家求救,是知道自己絕對不會袖手旁觀,與公於私都不會。這都是皇上安排的,就是等自己來求旨,自己也早就猜到這趟決計不會輕鬆。既然皇上想玩,只有奉陪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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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襄到衛家拜訪,卻被告知衛青為了李家兄弟的事情進宮去求見劉徹,一直沒有回來。
這不等於是羊入虎口?曹襄血管差點爆裂……冷靜,得趕快冷靜下來,曹襄不斷努力說服自己,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劉徹一定會利用這機會和衛青重修舊好!衛青,衛青,衛青!你要堅定自己的立場呀!劉徹是害死你夫人的兇手,你不能因為一次長談就原諒他!就算有再多的甜言蜜語再多的金銀財寶和富貴榮耀,也贖不回如玉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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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不是朕殺的,你信不信?」
下了朝,到了書房,衛音剛剛行禮見駕,旁人也才摒退,卻聽劉徹突然冒出這句話,不禁吃驚地抬頭望向座中的劉徹。
劉徹端坐著,嘻皮笑臉已被正經嚴肅所代替,只是眼下隱隱有著黑眼圈。這不奇怪,前天他和自己下棋下了一個通宵,第二天還去上朝,回來又要自己和他下棋,勸他休息他也不聽,直到實在撐不住了,才小睡一會。
如今已經是第三天,這樣下去就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
劉徹為什麼這麼執著於和自己下棋呢?還以為他可能是有什麼話要跟自己說,想不到開口卻是問這個……
有些驚訝,有些疑惑,有些迷茫,衛青一時猜不透劉徹是什麼意思,卻知道有句話叫做「欲蓋彌彰」。便道:「如玉命薄,不怪任何人。能得皇上如此挂念,實在是她的福氣。」
卻聽劉徹高聲道:「你還沒有回答!如玉不是朕殺的,你信不信?」
衛青一愣,抬頭看他。
「朕問你你信不信如玉不是朕殺的?朕要告訴你的是,朕沒有下過那樣的命令。」
終於說了出來。用下棋的手段拖住衛青,用了近三天時間醞釀,劉徹只是為了讓自己鼓起勇氣說出這句話。
他是皇帝,他是天子,是天之子,是龍之子,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都要無條件地相信他,任何的懷疑都是大不敬。懷疑的人都有罪,更何況是莫須有的罪名。何必解釋?懷疑他冤枉他的人都該死!可是,他就是不希望懷疑自己的人是衛青。
「朕——我也是有自尊的人,如果確實有做過,絕對不會不認。如果你相信朕,願意聽朕解釋,就坐到這裡來。」劉徹指指自己旁邊的位置。
衛青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劉徹。劉徹也望著他。
兩兩相望。
靜默。劉徹的心直往下沉。
就在劉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衛青卻抬起了腳,慢慢走來。懶得多想什麼,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上天註定劉徹今世是天子自己是臣下,便也註定了他們根本不可能站在對等的位置上。依照自己的立場,不論自己心底里究竟是如何想法,根本別無選擇。
只是,此時劉徹的神色怎麼變的這麼奇怪?像是緊張,又像是委屈,說不出的古怪。
待到了近前,衛青看到劉徹臉色越發深沉了,心下不禁有些惴惴。
正疑惑間,卻見劉徹突然把腰帶一松,四肢叉開仰面一躺,緊閉雙眼,咬牙道:「來吧!」表情簡直是視死如歸的最佳寫照。
衛青:「……」這是在搞什麼?
「來呀!」見衛青沒有動靜,劉徹閉著眼又催了一遍。
衛青繼續疑惑:什麼「來吧」?想了又想,衛青還是決定問清楚比較好。
小心翼翼地問了,於是劉徹答了:「今天換你在上面。」
衛青:「……」伏下拜了拜,「既然皇上身體不適,臣不便打攪,先行告退。請皇上保重龍體。」便往後退。
劉徹趕緊直起上半身:「唉!等等!誰讓你走的?」
原本恭著身體後退的衛青轉身大步走:「臣去喚太醫。」
劉徹爬起來,滾下座,「等等!回來!」趕忙追衛青,「不許走!回來!衛青!站住!喂!朕叫你呢!」無論他怎麼叫,都被衛青無視。劉徹只有繼續追,忙中出錯,踩到了好幾次衣擺。幾個趔趄打的動靜巨響無比,也順利地讓衛青回頭看了一眼。
衛青暗暗後悔自己不應該回頭耽誤時間的,如果抓緊時間走掉了多好。這一回頭的遲疑,就見劉徹已經連滾帶爬地衝到了自己不遠處。
衛青趕緊走,手已經扶到了殿門上。劉徹急了,腳猛蹬地,一個飛撲,狠狠地撲到衛青肩背上。巨大的衝力讓兩人「哇」地一聲撲倒在地。
衛青眼前一陣金星,等金星消失,就發現自己已經被往後拖開了尺余。想起劉徹剛才說的話,寒毛都豎起來了,如果他真的依照劉徹的話做了,將來一旦劉徹對自己失去興趣,就算自己沒有任何錯處,也會被滅族!趕緊振作精神重新向前爬。
背上好重……
劉徹用力拖住他:「不許走!」
「皇上龍體欠安,微臣得為皇上去喚太醫。」衛青伸直手臂,抓住門框不肯放棄。
「朕身體好的很!」用力往回拖。
「皇上都燒的說胡話了,怎麼可能好的很?」拉住門框奮力往前爬。
劉徹額頭上冒青筋:「朕很清醒!」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下怒氣,心下有點發酸:只這麼一句,為什麼竟然就讓衛青如此畏懼?
不再用力拖他,只是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把臉埋在他腰間。「別走……」悶悶的聲音傳出來。除了讓衛青在上面,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挽留住衛青,官位和財寶在衛青眼裡根本不值得一提。可是現在看來這方法也是失敗的,還有什麼辦法可以選擇呢?劉徹從沒覺得這般束手無策過。用權力重壓,只會讓衛青越離越遠而已。
「衛青,請不要走……朕只有你了……只有你……」
衛青抓住門框的手不再用力,漸漸鬆開。聽著劉徹的話,停了停,輕道:「皇上有皇后,有皇子,還有公主們。」
「皇子和公主們只是一群娃娃;你姐姐是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可惜只是個沒有見識的婦道人家,只會唯唯諾諾。十幾年前,我覺得大權在握、讓所有人對自己俯首稱臣是世間最高的享受,王孫不斷要我別把他當成奴才,我還怪他不識大體……可是現在朕發現自己錯了。」
衛青回過身來看他。
劉徹道:「王孫說的對,如果真是那樣,實在是很可怕的事情。所有人都離自己遠遠的,根本就沒有被尊敬的感覺,反而像是瘟疫病人,人人唯恐躲閃不及。」
他抬眼,凝視衛青:「可是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舒服,很安心。我——」停了停,似乎有點膽怯,又似乎有點在考慮怎麼說比較好,「我,可以把你當成知己、朋友和情人嗎?」
衛青愣住了,老實說,他從來也沒想過會從劉徹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十年前,因為我的愚蠢而沒有能夠給王孫的,我希望能給你。你說,好不好?」此時,劉徹的眼神是鄭重而認真的。
衛青凝視劉徹,溫柔地微笑,一低頭:「衛青受之有愧。」說不感動是騙人的。這是他從來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也許,這是個新的開端,也許,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也許……不論怎麼說,劉徹說的這些,真的讓他很高興……
感覺到衛青口風鬆動,不再拒自己千里之外,劉徹精神一下就來了,蹭蹭就湊到了他近前,整個人幾乎都要貼上去了。
「如玉不是我殺的,我沒有下過那樣的命令。對去病,我很抱歉,確實是我不好,做了就是做,我絕對不會像個縮頭烏龜不敢承認。所以,如果是我做的,我絕對不會不承認。」
衛青面色一黯,其實他最介意的就是去病那件事。
去病正當青春年少,他不希望他有一點點會被人詬病的事發生。唯一欣慰的是,劉徹沒有裝傻,依劉徹的性子,能夠說出這種話已經很了不起了。衛青知道,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誠意和最大限度的表現方式了。
「但是我不想為沒做過的事承受無謂的指責。更不希望——」劉徹停了停,深吸了口氣。
其實劉徹心底很清楚,衛青是絕對不會說出懷疑自己的言論來的,不論是公開還是私下,都不可能。他害怕的不是衛青此時的回答,而是衛青心底真正的想法。
他不希望衛青誤會自己,更不希望衛青明明心中確信自己是兇手卻不動聲色地說著假話。
所以,也許衛青不回答,而自己不要再談起這個話題才是最明智的選擇吧。今天這麼說,只是明確告訴一下衛青自己的態度,至於衛青要怎麼想,那就要看衛青自己了。
劉徹繼續道:「更不希望愛卿你因為誤會而自暴自棄。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姐姐,那我無話可說,但那些情詩分明不是你能寫出來的。而且朕調查得知給長公主遞送情書的人,是被李延年收買的。我想知道,迎娶比你年長十六歲的平陽公主真的是你的本意嗎?」
衛青沉默了一會,道:「長公主是我的恩人,沒有她,便不會有今天的衛青,」抬眼,看著劉徹,「更不會遇到皇上您。我不希望她陷入任何不堪的處境。當初皇上使用了等於是當眾對質的形式,如果我回絕了,長公主將無法自處,我不希望發生那樣的事情。」
劉徹直發怔,哭笑不得:「……你……你這個衛青……」不過還真像是衛青會做的事。算了算了,把他從自己的小舅子近一步變成姐夫似乎也不錯,這樣就是親上加親了。
衛青望著劉徹只是微笑。看著劉徹眼睛下的陰影,他就明白劉徹這陣子有多焦慮。他做了很多調查,結果找不到足夠證據能證明劉徹是兇手。今天他就更加近一步確信了,憑這些年的相處,他已經可以清楚地明白劉徹會因什麼而歡喜又會因什麼而憤怒或者悲傷。
劉徹全身都放鬆下來,望著衛青笑。衛青淡淡的,含笑回視。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目光在空中交匯,靜靜地,默契而深沉。
「聽說,你給王美人的雙親祝壽送了五百金?」這個疑問已經在劉徹心中盤旋了很久了,「這可不像是你會想到的主意。誰教你的?」
衛青微笑,回答:「一個自稱能夠找到神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