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市郊水庫旁,黎湛掃了掃石階上的塵土,坐了上去。
「韓昆要殺你?為什麼?」被帽子遮去大半張臉的黎衡,對兒子所說的話完全無法相信。
「韓昆殺人根本不需要理由,也許,他覺得我對韓闖是個威脅,誰知道!」黎湛不聽韓闖的安排,特意避開錢永勝,為的就是有機會再與父親單獨談一次。既然不能繼續留在韓闖的身邊,他就一定要儘力為他多築一層保護的屏障。
「你看,我就說韓家那些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吸血鬼。想踢走就踢走,想殺掉就殺掉,就算你為他做牛做馬,拚死賣命也討不到一點好。虧你還一直把韓昆當老大,那麼忠心……」
黎衡有些激動,一番話雖然是在說黎湛,可更像是在說自己,「對了,韓昆既然要殺你,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黎湛抬頭,推了推鼻樑上的墨鏡,感覺眼角的傷處有些刺痛,「是韓闖,他救的我。」
「我猜也是他,那傻小子……」黎衡冷冷地笑了笑,稍稍抬起了帽沿。
黎湛不滿父親對韓闖的輕蔑,打斷道:「別以為他真的傻,如果他一旦對你起了疑心,說不定會比昆叔手還狠。」
黎衡雙眼一瞪,問道:「疑心?他為什麼會起疑心?你是不是對他說了什麼?」
「我能說什麼?說他最崇拜的那個人,其實是間接害死他父母的兇手嗎?你傷害了他最親的人,卻還在這裡假惺惺地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如果你不是我的父親,你以為……」黎湛抬起頭,透過墨鏡盯著父親陰鬱異常的面孔,硬生生地打住了話頭。
黎衡拿下帽子,露出有些花白的頭髮,與兒子對視了片刻之後,語帶兇惡地說道:「既然你還記得我是你父親,那就不要做蠢事。如果韓闖知道當年的事,你以為他還會把你當朋友嗎?」
無法看透兒子面無表情的背後有著怎樣的心思,黎衡停頓了片刻,放緩語氣繼續說道:「不管你相不相信,當年的事情是個意外,我根本是無心的。現在什麼都無法挽回了,你又何必去增加韓闖的痛苦。何況,還有韓昆,如果這些事讓他知道……你想看我死無全屍嗎?」
有風吹過,水面泛起漣漪。
黎湛從台階上站了起來,與父親面對面站著。
因為墨鏡擋著,黎衡完全看不見兒子的眼睛,父子倆對峙著,沉默如同繩索勒住脖頸。
「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就像我希望韓闖健康長命一樣。昆叔太精明,如果你不想露馬腳,就離韓闖遠一點。」說完這一句,黎湛轉身離開。
他只能做到這一步,父親與韓闖就像手心和手背,他兩個都想保護,無法偏幫任何一人。即使明明知道錯的是父親,他也什麼都不能做。
大義滅親,永遠都是說起來容易,只要一想到韓昆對待敵人的冷酷與殘忍,黎湛就膽寒不已。
「你要去哪兒?」看著兒子的背影,黎衡鬆了一口氣。兒子到底是兒子,就算沒有親厚的感情,血緣的牽絆也足以讓他忠於自己的父親。
黎湛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不過,不出三十分鐘,一輛汽車攔在了他的面前,很快為他提供了可能的去處。
「昆叔不想再看見我了?」
「他只是不想你再出現在韓闖的面前。」
「說不定殺了我會更容易達到這個目的。」
「別說傻話,」李新拍了拍黎湛的後腦勺,就像父親對兒子,「昆哥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他只是一時不能接受而已。我跟他保證過了,一會讓你離得遠遠的。」
「去哪兒?」
「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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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從漆黑的夜空中滑過,閃爍的紅燈像異色的星子。
韓闖從床上爬起來,第N次走進廁所。拜黎湛留在他肚子里的東西所賜,他已經腹瀉了整整一天,差點沒把馬桶坐穿。即使心裡仍在咒罵,可韓闖還是忍不住拔通了錢永勝的電話。
「找到他沒有?」
「沒有,我問過美琪了,她也不知道阿湛在哪裡。會不會是昆叔……」
「不可能,叔叔答應過不會傷他。」
「那我再找找,有消息就打電話給你。」
「好。」
掛上電話,韓闖再次躺回床上,難以成眠。
黎湛消失了,錢永勝代替他成了韓闖的貼身保鏢。一個星期後,黎衡回到了廣榮,幫助韓闖打理生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所有人都絕口不提黎湛,就像他從來不曾出現一般。
自從韓闖的腹瀉治好之後,他也不再打聽黎湛的下落。他相信黎湛是安全的,因為叔叔一定會遵守他們之間的約定。
韓闖依然每天泡酒吧、逛夜店,過得逍遙自在,只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黎湛最後給他的那個親吻。說不清原因,只是懷念。
為了達成父親的心愿,韓闖開始有計劃地縮減地下錢莊的生意,將錢投到正當的營生中去,逐步為漂白韓家做準備。關於這一點,黎衡頗有些微詞。
「阿闖,關虎現在道上勢利很大,他想借錢周轉,我們如果不借,只怕會引來不好的傳聞吧?」
「什麼傳聞?」韓闖放下手中的鋼筆,笑著問黎衡。
看著這個初出茅廬,卻毫不怯場的傢伙,黎衡不由謹慎起來,「大家會以為是錢莊出了問題,到手的生意都不接……」
「關虎做的是軍火生意,我不想去招惹。這種合作有一就有二,如果他認定了我們可以幫他,到時候想脫身可不容易。」
「我們打開門做生意,看的是一個『利』字,以前可從來沒顧忌過借錢的人是何種身份,只要他有本事還就行。」關虎這條線是黎衡搭上的,他本想藉助關虎這層關係在軍火買賣里插上一手,為自己多謀一條賺錢的門路,沒想到卻卡在了韓闖這裡。
韓闖自然不知道其中的蹊蹺,只當是黎衡是在為做不成這筆生意感到惋惜,於是好言安慰道:「衡叔,廣榮做了幾十年的黑道生意,是時候轉黑為白了。事實上,我準備下個月就去註冊一家新公司,投資連氏國際的一個酒店開發項目。」
聽到這個消息,黎衡大為吃驚,「投資酒店?開什麼玩笑!」
「不是玩笑,這件事我已經考慮很久了,叔叔也很贊同。」韓闖聳了聳肩,說:「這個酒店項目本來是連氏與國外的艾森公司共同投資的,已經進行過半,前景樂觀,我們中途加入進去,其實是占足了便宜。」
「有這麼好的事情?」黎衡顯然不太相信。
「我與他們兩家的負責人有點交情。」韓闖不知要如何解釋自己與連氏當家人連宇喬,還有艾森公司董事長夫人喬婭之間的聯繫。其實這都是蘇沛的功勞,如果當初他沒有請韓闖來當辯護律師,韓闖今天也不可能賺個這麼大的便宜。
「總之,這是廣榮的機會。如果合作順利,我們就可以藉此機會轉到正行中去。」韓闖從座位上站起來,為黎衡端來一杯茶,遞到他的面前,「衡叔,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黎衡接過茶杯,連連點頭。他不能讓韓闖看出自己的不悅,誰叫他當初一口一個不希望兒子捲入黑道,現在韓闖想漂白韓家,他根本沒立場提出任何異議。
處處處心積慮的黎衡第一次嘗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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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另一邊正是午夜,黎湛被窗外的雷雨驚醒,乾脆拿起一罐啤酒坐到客廳的大落地窗前。
異域的生活談不上辛苦,只是偶爾會因為語言不太靈光而造成不便。這次跨國之旅最讓黎湛意外的,是一直充當韓昆的左膀右臂的李新,這半年來居然是在一家酒店學習經營管理。
要知道,外人只要提到韓昆,就一定會聯想到李新,黎湛從沒想過李新也會有離開韓昆的一天,做著與韓家完全搭不上邊的事情,就像與韓家沒有任何關係。
「還沒睡?」雷雨同樣吵醒了睡在隔壁房間的李新,他們租住在同一套公寓里。
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思念某人而難以成眠,黎湛抬手指了指窗外,說:「雨很大。」
拿了一罐啤酒,李新坐到黎湛的身邊與他聊了起來,「艾森酒店的工作還習慣嗎?」
「還好。幸虧當初昆叔逼我多讀了幾年書,不然就糗大了。」黎湛自嘲地笑了笑,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工作,他只能儘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笨拙。
「昆哥其實很器重你,如果不是……」李新沒有將話說完,對於韓闖與黎湛的種種,他並不想發表評論。
黎湛喝下一口啤酒,直到苦澀的味道在舌尖散開才重開話題,「你為什麼會來這邊?廣安那件事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昆叔的氣也該消了吧?」
「我來這邊是韓闖的安排。這次回去本想求昆個讓我回去,沒想到卻把你帶了過來。」
乍聽韓闖的名字,黎湛微微一顫。
「當初我壞了廣安的規矩,昆哥大發雷霆要踢我出韓家,其實是想給我個機會轉做正行。呵呵,都怪我老婆在他跟前抱怨生活動蕩……」李新自顧自地說著,言語中隱約有些感慨,「跟在昆哥身邊幾十年,真要從韓家出來,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麼好。正好韓闖與艾森公司的董事長夫人有點交情,而我年輕的時候又在這邊待過,所以乾脆讓我過來學習。都四十好幾了才來當學生,剛開始還真是不習慣呀!」
聞言,黎湛不由微微一笑,「能在酒店做也不錯,廣安雖然也是正當生意,不過始終都有危險,麗姨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吳麗是李新的妻子,是一個性格溫婉的好女人。
說到自己的妻子,李新忍不住會心一笑,拿起啤酒罐碰了碰黎湛手中的罐子。
閃電劃過天空,在房內點燃異常的亮度。
黎湛慢慢踱到窗前,看著雨點狠狠地砸在窗檯之上,再濺上他的皮膚,激起透骨的涼意。
「韓闖他……知不知道我在這裡?」
「我沒說。」
「沒說就好。」仰頭喝完罐內所有的啤酒,黎湛沖李新擺了擺手,輕聲道:「我去睡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你最在意的人與你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卻不會真正出現在你的面前。就像兩人之間的籬牆雖矮,你卻無法翻越,因為築起那道牆的人就是你自己,你清楚它存在的意義,所以不能去破壞它。
黎湛相信時間能消減他對韓闖的思念,只是一點時間,然後他們就變成了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許若干年後重遇時能笑著相互問好。
半個月前的那場身體遊戲,就像塵埃一樣飄散在風中,了無痕迹,不會有人再去提起,如韓闖所願,兩不相欠。
艾森酒店是隸屬艾森公司旗下的一所五星級豪華大酒店,黎湛由李新介紹進來,暫時在酒店安全部門見習。
說是見習,其實是打雜,老員工排擠新人哪裡都一樣,更何況他是黃皮膚黑頭髮的外國人。不過黎湛本來就要求不多,李新為他安排一切他已經很感激了,所以也沒什麼怨言。
兩個月後的一天,當他正在按例巡查各樓層的電子監控設備,遠遠就看見一人走過來,甚是面善。
「黎湛?」來人有些驚訝。
黎湛愣了愣,叫了聲:「蘇沛。」
蘇沛穿著一身輕便的休閑服,比黎湛在牢里見到他時面色要紅潤了許多,不變的是唇邊一貫的溫和。
「好久不見,我一直在跟韓闖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居然要繞上大半個地球才能遇到。」
「真巧!」黎湛模糊地回應著,沒有告訴蘇沛,韓闖壓根沒有提起過他。
寒暄幾句下來,蘇沛執意要邀請黎湛共進晚餐,黎湛無法推脫只得應承了下來。從蘇沛的口中,黎湛得知韓闖已經投資連氏與艾森公司的酒店開發項目。
蘇沛當初的那場官司是靠韓闖解決的,為此,蘇沛的戀人連宇喬以及連宇喬的生母艾森公司的董事長夫人喬婭,都欠他一個人情。不過,這個人情居然用這麼龐大的投資項目來還償還,還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黎湛忍不住問:「這麼信任他?」
「宇喬不是冤大頭,如果韓闖不能說服他,就算是再大的人情也起不了作用。」蘇沛笑著,說起自己的戀人,完全是一副甜蜜模樣。
黎湛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有關韓闖的消息他一個也不願錯過。
「我出國前一直想邀你吃頓飯,不過韓闖總是說你很忙,沒想到你居然來了這裡。是打算在艾森學習一段時間,然後回去幫忙嗎?」
「你這次來,是公事?」黎湛繞過了蘇沛的問題。
「沒有,」蘇沛見黎湛不願回答,也不再追問,說:「我是過來度假的。」
「一個人?」
蘇沛張了張嘴,回答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一道黑影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雖然這是國外,但是兩個男人明目張胆的親吻,還是讓黎湛獃滯了半秒。
不消說,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眼神犀利的男人就是蘇沛的戀人連宇喬。從他眼中的獨佔欲可以看出,他非常不高興看到黎湛與蘇沛單獨在一起。
「這是連宇喬,我們一起過來的。」蘇沛明顯有些尷尬,不過還是馬上為二人做起了介紹,「這是黎湛,韓闖的朋友。」
「你不是他的手下嗎?」連宇喬的態度有些傲慢。
他與韓闖不對盤由來已久,不過好在兩人都是公私分明之人,所以並不影響兩人公事上的合作。
黎湛沒興趣應對連宇喬的挑釁,只是草草結束了晚餐,禮貌地道別。
韓闖與連宇喬合作的消息讓他有些擔心,父親在韓家多年,走的都是黑道的歪路子,不像新叔有文化,能夠學習新的東西。韓闖要將韓家改黑為白,他勢必沒有立足之地,這層關係韓闖一旦處理不好,只怕又是隱患重重。
「黎湛曾經照顧過我,也算是我的朋友,你怎麼可以這麼沒有禮貌?」直到看不見黎湛的身影,蘇沛終於忍不住抱怨起連宇喬的無禮。
連宇喬看了他一眼,大剌剌地拿起叉子,從蘇沛盤中叉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裡,邊嚼邊說:「我怎麼沒禮貌了?說好來度假,你居然把我一個人扔在房間里,還好意思說。」
面對連宇喬孩子氣的表現,蘇沛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是一頓晚餐的時間,至於嗎?」
「當然至於!你答應我一步也不離開的,說話不算話!」連宇喬誇張地豎起眉毛,一副大受委屈的樣子。
蘇沛將自己的食物全部推到連宇喬的面前,嗔道:「懶得跟你說。」
早就餓慘了的連宇喬不客氣地大吃起來,同時還不忘嘮叨:「那個黎湛和韓闖真的是朋友嗎?兩個人看起來可真不一樣。」
「我們看起來也很不一樣。」
「他們和我們一樣?」
「感覺吧,我每次和韓闖說起黎湛的時候,他都怪怪的。而且剛才……」蘇沛撐起下巴,回想起黎湛剛剛聽到韓闖的名字時,眼底閃過的複雜神情。
「這麼說來,這個黎湛很可能是韓闖的軟肋羅!」連宇喬的心情突然大好,一口吞下了盤子里的最後一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