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日晚上,許家人難得一起吃晚餐,平常都是各忙各的,尤其兩位醫界人士,退休的那位仍有許多演講和活動的邀約,執業的那位則是自開診所、門庭若市。
許慶霖一整晚都心情極佳,吃到一半忍不住透露秘密,向家人宣布:「凱軒跟我提過了,他希望找個好日子,儘早跟書婷成婚。」
他直呼丁凱軒的名字,顯然已把對方當女婿,女兒從小就達不到他的預期,未來也不知能有什麼發展,幸好還有點魅力,迷住了這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輕人,他對過世的妻子總算有所交代。
「哦?」許崇信驚呼一聲,立刻對妹妹說:「他可是難得一見的好對象,你一定要把握住!」
夏穎心也羨慕道:「當初你哥都沒這麼快跟我求婚,拖了整整八個月呢,還是你有本事。」
「我會考慮。」許書婷淡淡回答,在家人心目中,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一個好夫家,可悲的是,她也無法證明自己還能做些什麼,除了嫁人她一無是處。
「還用得著考慮嗎?錯過了可能就沒了!」夏穎心的口氣帶著點酸味和威脅。「丁醫生可是炙手可熱的人選,不曉得多少人要幫他作媒,你別以為自己還年輕、還能挑,最後卻落得兩手空空。」
許崇信認同妻子的見解。「書婷,你已經畢業三個多月了,還是找不到工作,整天無所事事,日子久了會被人說話,不如趁早結婚生子,就沒人會說你的閑話了。」
他們都有志一同,既然對方是如此優秀,甚至積極求婚,自然得牢牢抓住,否則恐怕夜長夢多。這些話在許書婷聽來卻是無比刺耳,是的,她什麼都不如人,在家待久了只是礙眼,大家恨不得儘早把她推銷出去,好換來親友們羨慕的眼光,一切都活在別人的眼光中,這就是她人生的意義嗎?
「我吃飽了。」她放下碗筷,站起來就往房裡走,如此舉動在他們家是不合規矩、不懂禮貌,但她真的受夠了!怨的不只是家人的態度,更是怨自己的無能,就因她毫無長才,才讓人這樣看低。
「書婷!」許慶霖和許崇信父子同時喊道,對她的表現非常不滿。
「別緊張,」夏穎心愣了下,連忙微笑對公公和丈夫說:「我去跟她談談,女人之間比較好說話。」
等小姑一離開家,她就是唯一的女主人了,心頭一顆大石也就能放下,萬一小姑到三十歲還沒出嫁,她這個嫂嫂怎麼出去見人?為此她非得出一份力不可。
來到小姑房前敲過門,夏穎心一走進,就看到許書婷站在窗前,那表情似乎希望能插翅而飛,可惜雙腳仍黏在地面上,外頭也沒有空降直升機來把她接走。夏穎心大致了解這種感受,所謂婚前症候群,從女孩變成女人、從小姐變成太太,確實有那麼點不習慣,也不知道婚後會是好是壞,說不定還有更值得的人選,如此想來當然不甘心嘍!
「別生氣,你爸和你哥也是為你好。」夏穎心一開口就是句經典台詞。
好一個「為你好」,不管傷不傷人,通通是為你好,許書婷仍望著夜空,不想回頭,只是賭氣地說:「等我搬走了,這個房間你可以拿去用。」
突然被說中心思,夏穎心嚇了一跳,掛上更溫柔的笑容說:「胡說什麼啊~~我又不貪這個,你別胡思亂想,我也是希望你有個好歸宿。」
「我自己會做決定。」許書婷說得堅決,內心卻如風雨飄搖,她哪有資格決定什麼?
「我是過來人,嫁給醫生其實有好也有壞,像你哥一回家就是睡覺,一起床就準備出門,坦白說我也常覺得寂寞,但是反過來說呢,自己的時間可以自己利用,找些有興趣的事來做,不是也挺愉快的嗎?你哥對我很寬容,他忙到連睡覺時間都不夠了,哪會管我那麼多?結婚就跟人生一樣有得有失,你不要想得太嚴重,時時都有新的煩惱,但也有新的快樂,看你著重哪一方面而已。」
夏穎心的父親是位知名律師,很少跟家人相處,她從小跟著母親出入社交圈,自然而然也學會貴婦們的那一套,首要之務就是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再做些又能給丈夫面子、又能拓展人際關係的事,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許書婷忽然無話可說了,平常嫂嫂在她看來是個膚淺的人,卻自有一番生活哲學,她實在不該輕視嫂嫂,以世俗眼光看來,嫂嫂是一個成功的女人,各方面都讓人挑不出毛病,更重要的是能樂在其中,才不像她這樣,矛盾又痛苦。
「我先出去了,你好好考慮吧,做人最重要是開心,別太鑽牛角尖。」夏穎心看小姑若有所思,還是多給她一點時間想想,相信小姑應該沒那麼笨才對。
嫂嫂離開后,許書婷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才二十二歲,這個家就快沒有她容身之處,若再拖個幾年,逼婚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世界之大,她竟無處可去。
打開電腦收信,沒有一封信叫她去面試,事實上她也覺得有些怕,如果工作是推銷性質的,臉皮薄的她能說服客戶掏出錢來嗎?聽說有些助理的工作,還包括幫老闆接送小孩、寫作業、買菜,那不等於是傭人了嗎?網路上工作版的討論區看得她心驚膽跳,更別提那微薄的起薪,甚至不夠她買一個名牌包。
她必須承認,她已經被「寵」壞了,不會做家事、不曾吃過苦,除了做大小姐之外,只能做少奶奶,若不結婚她還能怎麼辦?丁凱軒無疑是她最理想的對象,即使他們並不相愛,結婚只是因為彼此適合,一想到此,她不由得嘆息,在這個夜晚,一顆星也找不到,正如同她的心,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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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丁凱軒和許書婷結婚了,在凱悅飯店席開百桌,醫界重量級人物齊聚一堂,一些輕量級的也自動來當招待,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拱上台致詞。
為了出席這場婚禮,丁凱軒的雙親特地從美國飛回來,儘管他們已離婚多年,在人前仍是模範夫妻樣,大致上說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有這種本領,就算私底下互毆叫罵,表面上還是一派和平。許書婷看到公婆的樣子,就想到自己和丁凱軒,以後應該也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吧?此時的她萬萬沒想到,將有一天就連同床都是奢望。
婚宴隆重而氣派,結束時人人都帶著滿意微笑,尤其是許家父子,喝得大醉,得由司機扶上車,彷彿已對得起列祖列宗,甚至開心唱起歌來,夏穎心只能搖頭笑笑,真是快不認得他們了。
丁凱軒喝得也不少,每個人都想多灌他幾杯,這小子不管學業事業都比人強,還娶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眾人除了艷羨當然要陷害一下,讓他新婚之夜好好睡一覺。
在如此驕傲的一個夜晚,丁凱軒心情暢快,放任酒杯一再被倒滿,就算被挖苦也無所謂,他會繼續讓人羨慕下去,聰明認真如他,原本就該享有這份榮耀,他的妻子只是加分效果。從小他就想證明自己比別人強,原因是什麼他都記不得了,只知道他要不斷往前走,腳步不能停,在最短時間內達成最大成績,他註定要成為大師級的人物。
當晚,新郎因為酒精作祟睡著時,新娘卻整夜無法合眼,深怕丈夫隨時醒來,她不確定自己準備好了沒,雖然是無可避免的過程,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就像只埋首於沙中的鴕鳥,她總是太懦弱。
聽著他沉穩的呼吸聲,她心跳無法平靜,心思無法安然,她對他了解實在太少,他卻像什麼都已勝券在握,跟這樣的一個男人相處一生,永遠也找不到靈魂交會的地方,她勢必要孤獨的活下去,或該說是隨波逐流,任憑命運擺布,只因她無能為力。
婚後第二天,他們就出發前往紐約度蜜月,為期十天,然而丁凱軒陪伴她的時間不多,白天他要去參加研習會,學習更精進的外科技術,跟他的博士論文有關,也跟他的偉大事業有關,就是跟他的新婚妻子無關。
從早到晚,許書婷隨意閑逛,善盡觀光客的職責,她不是第一次出國,卻是第一次獨自走在異國的街道,以往不是參加旅行團就是有親友陪伴,多少有點束縛感,但這回她擁有的自由和陽光一樣多,當她坐在露天咖啡廳的椅子上,看街上那些男女老少大步走過,似乎每個人都有精採的人生,唯有她是蒼白而乏味的,繞了一大圈她仍是不快樂。
吃過晚飯她才回飯店,看看錶已經九點多了,丈夫還沒回來,等她洗過澡才聽到他的腳步聲,同時也意識到他們即將共度這夜晚,房中那張雙人床忽然有了強大存在感。
「嗨。」丁凱軒並不多話,一進房打聲招呼,就準備脫衣沖澡,她望著他逐漸赤裸的身體,恍然了悟他們已是夫妻,如此暴露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半小時后,他關了明亮主燈,只留下床頭檯燈,兩人都上了床,他從背後擁住她,在她耳畔輕問:「今天累不累?」於是她知道,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這已是婚後第三天,他自認已給她充足時間做好心理準備,雖然她僵硬得像塊冰,他不能再等下去,新婚之夜那晚他是醉了沒錯,但還不到欲振乏力的地步,他只是不想嚇著她,在她溫婉平靜的外表下,他看得出她仍是個容易害羞的小女孩。
在此刻之前,兩人最親密的關係只到牽手、吻頰,而且是有旁人在才這麼做,私底下他總是坐懷不亂,不曾碰過她一絲一毫。只是婚後自然不同,他是她的丈夫,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她該感到安慰的是,他仍會詢問她的意思,這已是難得的紳士禮儀。
「還好……」她盡量讓自己不要太顫抖,在一整天的英文會議后,他仍有體力使她驚訝,她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他,只能全身緊繃等待他的發落。
暈黃的燈光下,他可以算是溫柔的,一再的撫摸和親吻,耐心等待她放鬆,終於結合的時候,她聽到他低啞的喘息,也發覺自己眼角的淚滴,那感覺是痛的,但並不苦澀,儘管沒有愛,身體仍有反應,原來人的潛力這麼強,她該佩服自己還是嘲笑自己?
丁凱軒不用問也猜得出她是第一次,他不敢說自己是浪漫情聖,或有什麼高超技巧,但他已儘力讓她不難受,如果第一次做得不好,讓她排斥親密關係,日後想生小孩就困難了。她很苗條,但該有肉的地方都不貧乏,他喜歡她敏感的身體以及她壓抑呻吟的態度,她果真是最適合他的女人,他在她身上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事後,他走下床到陽台抽了根煙,他不想讓妻子的呼吸受到污染,他也知道抽煙對健康不好,但有些時候,人就是得做些壞事才能感覺自己活著。從五十樓高的貴賓套房欣賞紐約夜景,正如同他的權勢地位,他明白自己的方向,還有往上爬的空間,才能看到更高、更廣的風景。
許書婷躺在床上,無法入睡,燈光將丈夫的背影拉得好長,不知為何讓她迷濛了眼睛,剛才他還在她體內,肌膚相親毫無隔閡,但現在他只像是一個剪影、一個陌生人,甚至紐約的月亮都比他容易親近。
到底愛情是什麼呢?她忽然想到這問題,她可有那般幸運能得到?今生她已選擇做他的妻,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給她愛的感受?如果他不給,或許她一輩子都碰不到。
然而已經逃不開了,除了這座迷宮,她無法在別處生存,就這樣吧,她不會掙扎,只會逐斷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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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月結束后,許書婷仍不放棄想找個工作,但她發現一樣沒有人要用她,聽說已婚女性的機會更低,婚前她倒是忘了有這層顧慮。冷靜想想,她擁有的學經歷太少,能付出的底限又太高,求職碰壁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而願意無條件接受她的,就是「仁心聯誼會」之類的醫學相關單位,畢業半年多了,她仍停在原地。
丁凱軒守著他的承諾,給予妻子自由和尊重,知道她尋職碰壁,他沒有冷言冷語,只說:「不工作也沒關係,趁年輕多去走一走,我沒空出國,你不妨多拍些照片回來。」
「可以嗎?」他們已經結婚,她能獨自出遊嗎?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當然也別玩到移民的地步,至少讓我一個月看到你幾次吧。」他很快吃完早餐,不太清楚自己吃了什麼,總之有六分飽就行,生活中一切都可有可無,唯有事業是他心之所系。
「謝謝。」她真的很感激,他把她當作一個人看待,而非動不動就管這管那的。
他微笑一下,提起公事包上班去,兩人唯一相處的機會是早餐時間,晚上他常常十一、二點才回家,那時她已經睡了,他有時會吻醒她,邀她一起做些活動,但大多時候他都靜靜上床,睡眠不足會影響他的工作,反正兩人都還年輕,生孩子的事不急於一時。
或許該說他是刻意的,不想讓自己對她過度眷戀,戀愛中的男人都像傻瓜,他不願讓自己也成為其中之一,他必須時時保持冷靜,不受情緒影響,這才是外科醫生的專業態度。
許書婷不太確定丈夫對她興緻如何,他大概一周抱她一次,不算多也不算少,她看過報紙報導,現代人生活忙碌、壓力緊繃,無性夫妻多得是,他們這樣應該很不錯了。
總之,放下了謀職的挫折感,許書婷開始規劃自助旅行,她有充足的金錢和時間去遊覽,大學時她參加過攝影社,只有一學期,卻買了三台相機,她可以出國拍很多照片,只是丈夫不一定有時間看。
在半年內,她走過了巴黎、羅馬、上海、東京,對她來說似乎都差不多,旅行的意義只是為了逃避現狀,一個沒有生活目標的人,不管置身何地都輕飄飄的,一陣微風就可以把她吹走。最後一趟旅行后,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她的生命有了重心,她可以學著做個母親,照顧孩子、陪伴孩子、教育孩子,多麼甜蜜的重擔呀。
那天晚上丁凱軒提早回家,但一進門就走進書房,同時打開電腦和書本,他有太多資料要吸收消化,這時許書婷敲過門走進來,拿著驗孕報告書,輕輕放到他桌上,希望看到他的笑容。
丁凱軒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很高興妻子懷孕了,於是他體貼的說:「孕婦得要多保重身體,我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明天我就搬到隔壁客房去,免得吵到你。」
最近他睡得極不安穩,一夜可能醒來好幾次,來自學業和工作的壓力,讓他格外需要自己的空間,雖然他也喜歡妻子的溫暖芳香,但那隻會讓他蠢蠢欲動,越來越想與她纏綿,越來越滿足於現狀。更何況,懷孕期間未必時時都適合行房,為了孩子著想,他還是獨自入睡比較好。
「喔……」她從心底打了個冷顫,是因為她身材即將變形,他對她不再感興趣嗎?她還以為他會大聲歡呼,或抱住她給她一個吻,沒想到他只決定要分房而睡?
「我會幫你找位婦產科醫生,保證讓你順利生產。」他站起身從書櫃拿出兩本書。「這裡面有你該懂的知識,若有什麼看不懂的地方,儘管來問我。」
他的態度像個老師對待學生,儘管口氣溫和,卻毫無參與感,她無法掩飾她的失望,難道為人父母的不是一起研究育兒經嗎?為何只有她一個人要懂,他反而置身事外?
他看出她眼中的錯愕和落寞,解釋道:「抱歉,我太忙了,即使是你生孩子那天,我都可能要加班,希望你會諒解。」
他的博士論文遇到了瓶頸,實在不能分心,醫院那頭也忙得不可開交,指定他的病人越來越多,他不願讓她知道他也有弱點和焦慮,這些事情他自會處理,只是他挪不出時間和她一起期盼新生命的到來,他必須有所取捨。
「我明白……」她不能有所怨言,婚前他早就說得很清楚,他不會管她,但也不會陪她,即使兩人是夫妻,仍是獨立的個體,她必須獨自面對懷孕這件事。
她抱著兩本厚重的書,走出丈夫的書房,告訴自己沒關係的,孩子將會是她的生活重心,從今天起,她不要再麻木過日,她必須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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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月後,丁凱軒的博士口試在一間會議室內舉行,他對自己承諾過,他要成為最快拿到學位的人,而且他成功了,就在女兒誕生這天,他得到他最需要的一張王牌,然後他就要成為醫院的領導者,他知道他一定做得到。
就在同一天,經過六個小時的陣痛和催生,許書婷見到了她的女兒,那烏黑迷離的眼中透著陽光,指引出生命的新方向,儘管丈夫不在身旁,她的喜悅和感動並未減少,她可以去愛了,對此她多麼感激。
從此她再也不想出國或遠行,把所有時間都留給女兒,其實她算是很輕鬆的母親,奶瓶、毛巾、衣服等都有傭人清洗,該採買的東西也能上網訂購,她所需要做的就是陪女兒吃飯、玩耍、睡覺。
丁凱軒也喜歡女兒的天真可愛,但他除了替她取名,為她開戶存入教育基金,不曾為她做過太多事。只有在他出門前、回家后,能撥出一些零碎時間看看她,丁俞涵似乎也習慣了父親來去匆匆,從來都不吵不鬧,靜靜回應父親的凝視或摸頭。
然而陽光也有烏雲遮蔽時,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許書婷發現了女兒的異狀,學習能力比同齡的小孩慢,不愛說話,對外界刺激沒有太大反應,甚至眼神很少對著旁人,儘管她不願意承認,卻不能再逃避,她必須給女兒找個出路。
在女兒滿三歲那年,許書婷決定帶女兒去就醫,不管真相會是多麼殘忍,不能再拖下去了。
經過幾次轉診和詳談后,終於找出原因,當醫生告訴她病名時,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自閉症?」
戴著眼鏡的周醫生點個頭,她是這一領域的專家,已有十多年資歷。「請不用過度擔心,俞涵的語言能力還不錯,只是不願開口,屬於輕微的自閉症,也稱為亞斯伯格症,主要是在人際溝通、社會適應上有問題,及早發現有較高的治癒機會,從現在起,必須提升她對學習認知、情緒調整、適應環境的能力。」
霎時間,許書婷覺得自己彷彿要昏倒了,但是她沒有,她是個母親,她不能倒下,於是她仔細問清楚了癥狀、療法和後續可能的情況,回家途中又到書局買了好幾本書。她牽著女兒的手有點顫抖,但這條路上絕對不能放開,即使女兒一輩子都會有點異常,她愛女兒的心將跟每個母親一樣正常。
跟懷孕的時候一樣,她獨自研究生命的課題,隔天的早餐時間,她才把這件事告訴丈夫,丁凱軒聽了緊皺起眉,立刻交代:「別把這件事傳出去。」
他已成為最年輕的外科主任,醫院上下對他崇敬如偶像,院長甚至抱怨他已婚的身分,若非如此院長千金就可以嫁給他了,他聽了只是微笑。他喜歡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她們美麗而溫順,誰要那個聒噪又愛出風頭的院長千金?現在的重點是,他一帆風順的前程,不能有任何瑕疵或讓人嚼舌根的話題。
許書婷瞪著丈夫不敢置信,他不關心女兒的病情和未來,最在乎的是旁人眼光嗎?他果然跟她父親、哥哥一樣,自我中心到了極點!
「我必須帶她去看醫生,我不能讓她惡化。」她堅持道。
「看醫生當然是必要的,只是我希望你保持低調,不要張揚開來。」他明白妻子有多疼女兒,她幾乎是為了這個孩子活著的,當然他也不希望女兒受疾病之苦,對未來的學業、事業和婚姻都會有影響,他相信女兒遺傳了他的聰明才智,不應該因為自閉症而白白斷送。
當父母討論自己的時候,丁俞涵坐在她的小椅子上,每吃幾口就發獃一下,不知在想什麼,傭人不時替她擦嘴、擦手,她就像個洋娃娃,動也不動。她愛吃的東西只有幾樣,不喜歡新口味,就像她愛聽的睡美人故事,不能改變台詞和說法,她活在一個安穩的小世界,沒發現雙親正憂心地看著她。
丁凱軒終於明白女兒為何總安靜得過分,其實這還算好的,有些自閉症孩子有自殘和躁鬱傾向,目前看來丁俞涵只是遺忘了外界,還沒造成旁人太多困擾,但未來是否能正常生活仍不得而知。
「就我所知,亞斯伯格症的孩子,智力並不亞於一般人,甚至可能超過,牛頓和愛因斯歸一都有這種癥狀。俞涵就要上幼稚園了,我希望她接受正常教育,你平常要多培養她的表達和溝通能力,定期請教醫生意見,觀察她的發展情況,我想這樣暫時就足夠了。」
「我會的。」從女兒懷孕、出生到教育,總是要她孤軍奮戰,丈夫只在乎他的面子和事業,她忽然覺得無比寂寞,這孩子並非她一個人就生得出來,他就沒有半點付出的心思嗎?
「抱歉,我真的太忙了。」他看看錶,站起身走向大門,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仍必須到醫院工作,他不是沒想過愛情的美麗、親情的溫暖,但他最想要的仍是山頂的風聲,呼嘯吹過耳邊,俯視眾生,全都在他腳下,那一定壯麗無比,只有到過的人才能享受。
許書婷不再目送丈夫的背影,她走到女兒面前蹲下,握著那雙小手,對女兒也對自己說:「我不會放棄你,絕對不會!」
丁俞涵對母親仍是有反應的,她呵呵笑了兩聲,無憂無慮的模樣有如天使,不懂凡人為何自尋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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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起,許書婷持續看書研究,定期回醫院就診,也上網看了許多人的經驗,漸漸的明白許多事。
亞斯伯格症並非絕症,每一千名兒童中有三到七人患有此病,他們就和自閉症患者一樣,因為腦部功能失調而造成社交困難、特異興趣,但比較起來,亞斯伯格症的孩子們有更佳的語言和認知能力。兒童時期是治療的黃金期,必須讓孩子多學習這世界的運轉方式,否則他們的不言不語、自得其樂、固執個性,都可能造成日後人際關係的困擾,影響他們在各種團體內的生存。
許書婷不允許自己哭泣,她帶女兒一間一間去找幼稚園,感受學校環境,試讀個幾天,直到女兒找到自覺最安心的地方,才決定註冊念書,不管是否雙語教學、設備豪華,最重要的是老師的耐心和關懷,這是什麼都比不上的。
在這些難熬的日子裡,許書婷唯一的休閑就是來自嫂嫂的邀約,每次都是關於「仁心聯誼會」的活動,他們需要醫生夫人的支持,露個臉、捐個錢、做做善事,賓主盡歡不是很好?許書婷明白自己的責任,婚前她就承諾過了,她將做好一個醫生的妻子,為了丈夫在醫界的風評,她適時的出席活動、樂捐捧場,博取一種虛無飄渺的好名聲。
身為知名外科主任的妻子,又有錢又有美貌,大家都說她生來就是貴婦命,沒有人知道,她既得不到丈夫的關心,連女兒都跟她隔著一層距離,活著到底是為什麼呢?她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一無所有。
也許是為了紓解壓力,也許是一種補償心態,不知不覺的,她開始熱中購物,永無止盡的購物,百貨公司把她當金主,寄來貴賓卡和最新目錄,希望她大駕光臨,網路購物也成為她的消遣,尤其是買些養生和有機食品,美其名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但是分量太多根本吃不完,還沒過期的就讓傭人帶回去,已過期的就往垃圾桶丟。
購物的快樂很短暫,晚上她總是睡不好,夢中不知是什麼追趕著她,她拚命的跑、拚命的逃,最後來到一條死巷,終於被抓住的時候,也就是她驚醒的時候。她瘦了,但是丈夫沒發現,也沒人勸她多吃點,作惡夢醒來時,更別想要有誰拍拍她的肩。
有一天,從百貨公司回家后,她發現自己買了第三個一樣的皮包,顏色、款式、牌子都一樣,她忽然跌坐在雪白地毯上,哀哀切切的哭了起來,她是不是生病了?一買再買,她到底擁有什麼?活了二十八年,她可曾找到過自我?每個人對生命有不同定義,而她的定義除了照顧女兒,就只是購買、遺忘和丟棄嗎?
不,一定還有些什麼別的吧,只是她一直找、一直找,仍始終找不到出口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