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無西方極樂世界……大慈大悲……阿彌陀佛……」
一聽到誦經和哭泣聲,就知道附近有喪家,紀筱紅立刻加快腳步,低頭迴避而過,聽說這樣才不會被「跟上」。不是她故意對亡者無禮,而是因為她體質特殊,外婆是卑南族的女巫醫,遺傳基因旺盛,讓他們家的女人都有感應能力,她這個孫女也常有奇妙的第六感,因此不得不小心。
她一邊快走,一邊默念:人死不能復生,一路好走,拜託不要跟著我,有緣大家天堂再相逢。
人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難免會做些蠢事,果然下一秒鐘,她就為了躲避死人而撞上活人,誰叫她低頭猛往前走,根本沒看來路,一個倒楣鬼硬生生被她撞倒,連口袋裡的墨鏡都掉到地上。
「抱歉、抱歉!」她連忙蹲下撿起對方的墨鏡,抬頭一看,除了眼睛瞪大,嘴巴也關不起來。
哇哩咧~~這是哪來的大帥哥啊?最近流行的都是奶油小生,這位卻是性格酷男,兩道劍眉充滿英氣,雙眼黑白分明、銳利逼人。他身上除了白襯衫,全都是黑色系衣著,配上黑髮、黑鞋、黑色墨鏡,更營造一種神秘莊嚴氣息,看起來並不像混黑社會的,應該是參加喪禮的客人吧。
「沒關係。」黑衣男子接過墨鏡戴上,整理了一下衣領和頭髮,顯然很注重自己的外表。
「請問……」她居然情不自禁地想跟對方搭訕,她活了二十三年還不曾這麼膽大包天,實在是此人百年難得一見,錯過了就怕要等下輩子。
無奈對方不給她機會,轉身走入靈堂,害她站在原地像個傻瓜,伸出的手也只好默默收回。唉,可能酷哥都比較矜持,不然怎麼叫酷哥呢?望著他高大的身影,寬肩、窄腰、長腿,實在性感得過分啊~~她擦了擦口水,心想不行,此地不宜久留,還是速速離去,親愛的酷哥,期待再相會!
抱著遺憾的心情,紀筱紅繼續往前走,都十月了陽光還這麼烈,好像不用錢似的猛灑下來,卻讓人一整個無力。為了省錢,她捨不得搭公車或捷運,只好仰賴萬能雙腿了。
三個月前,她上班的美容SPA館無預警倒閉,她連一毛資遣費都拿不到,但她沒時間去哀嘆命運乖違,現實生活每天都要花錢,一天沒頭路就等於自掘墳墓,時候一到就得躺平閉眼。因此她不斷投履歷、找工作,但是人一倒楣起來就像鬼打牆,忽然之間誰也不需要她,哪兒都不缺人。
莫非老天真要亡她?拜託別這麼殘忍吧!
晚上十點,紀筱紅拖著沉重雙腳回到家,一進門,就聽到室友黃綺芳的招呼:「紅紅,你回來啦!」
「嗯……」紀筱紅一臉有氣無力的衰樣,換了室內拖鞋,緩緩坐到塑膠地墊上。
她們倆合租了這間十五坪的小公寓,沒沙發沒椅子,就坐在地墊上,靠著抱枕看電視。儘管如此,屋內布置得清爽溫馨,用最少的錢發揮最大效用,沒辦法,人窮就得自己找變通。
「怎麼樣?有好消息嗎?」貼心的黃綺芳端來飲料,放到鋪了紅格桌巾的小桌上,她自己煮的檸檬紅茶,好喝又便宜。
「沒有……」方圓十里內的美容院、美髮沙龍、婚紗店,紀筱紅都一一上門找過,可惜毫無所獲。
失業三個月以來,她負債了三萬塊,債主正是她最好的朋友黃綺芳,如果她再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恐怕得捲鋪蓋回台東老家了。當初她決定北上求職,爸媽跟她做了約定,若她在台北混不下去,就得照他們安排去相親結婚,天啊她才不要!她雖然不是什麼大美女,也希望自由戀愛、追求幸福啊。
「這樣啊……」黃綺芳一聽,遲疑著說:「今天我聽餐廳老闆娘說,她小兒子需要一位化妝助理,可是……可是……」
「化妝助理?拜託拜託,一定要找我!」這消息有如黑夜中流星,紀筱紅瞬間雙眼發亮,比撞上酷哥更興奮百倍。沒有酷哥欣賞只是對不起眼睛,沒得工作卻是生死交關的代志!
「可是化妝的對象……是……」很難說明耶。
「是啥?」不管男女老少、紅黑白黃,要說中文、台語、客語還是英文,她都願意服務!
「是……死人。」黃綺芳遲疑半晌,終於吐實。
「啊」紀筱紅一聽傻眼,她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款客戶。
「老闆娘說,她最小的兒子是一位遺體化妝師,最近太操勞所以生病了,急需一個助理,沒經驗也沒關係。」黃綺芳在一家港式飲茶餐廳上班,剛通過三個月的試用期,轉為正職員工也加了薪。餐廳的老闆娘是台灣人,大廚兼老闆則是香港人,只有小兒子還住在家裡,卻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她也是今天才得知有此人存在。
不管工作內容如何,紀筱紅必須先得知一個關鍵點:「薪水多少?」
「月休四天,上班免打卡,采責任制,薪水四萬,你說怎樣?」黃綺芳不確定室友是否能做到這地步,畢竟服務對象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呢。
「四萬!」紀筱紅雙眼瞪大到差點掉下來,這麼優惠的條件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反正人肉鹹鹹……不對,該說是時機歹歹,有得賺就得賺,不然要她去當援交妹嗎?她連男朋友都沒交過,經驗值等於零,罩杯又沒有人家大,這條路鐵定行不通。
「嗯,聽說除了化妝還要做些雜務,你想試試看嗎?」黃綺芳拿出那家禮儀公司的名片,設計得挺高雅的,還有一股檀木香。「我們老闆娘說,如果你有興趣,可以直接去面試。」
不用考慮了,紀筱紅接過名片,彷彿握住自己的命運。「有錢能使鬼推磨,反正化妝對象都是人,死人活人還不都一樣,我跟它拚了!等我賺了錢,就可以還你錢,還可以請你去吃大餐!」
患難見真情,這三個月來若沒有黃綺芳,紀筱紅恐怕已淪落到露宿街頭,說什麼她都要把握這次翻身的機會,否則對不起朋友也對不起自己。
「YA~~加油、加油!」黃綺芳也曾失業過,沒工作的日子實在讓人心慌,看到那些因失業而燒炭自殺的新聞,說有多慘就有多慘。
兩人一陣歡呼,舉杯慶賀,彷彿已看到可愛的鈔票,正對她們展露迷人的笑容。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有什麼好料的?我餓得快昏了。」紀筱紅雖然身材纖細,卻是眾人推崇的大胃王,一杯檸檬紅茶哪夠看?
「早就準備好啦!你看,有湯包、燒賣、腸粉、蒸餃、蘿蔔糕,老闆娘特別讓我打包回來的。」黃綺芳拿出保鮮盒,裡面都是餐廳賣剩的食物,這是兩人近來最大的營養來源。
「哇~~我愛死你們老闆娘了!」紀筱紅感動得只差沒掉淚,港式料理真是好好味啊,她從來沒去過香港,卻已經愛上香港,要知道美食就是人生最大意義呀。
既然決定了要替特別的客人化妝,必須先吃得飽飽、補足力氣,但她可不會狼吞虎咽,若要感謝這些食物和烹飪的人,就得一口一口細嚼慢咽,細細品嘗那美妙滋味。
每次看紅紅吃飯都很幸福的樣子。黃綺芳一邊喝茶一邊想,如果客人都像紅紅一樣就好了,她在餐廳外場、內場兩邊跑,常碰到一些難搞的奧客,賺錢總是不容易的。
「對了,你不是說你的體質很特別?要是工作到一半有感應怎麼辦?」黃綺芳知道室友的外婆是卑南族巫醫,紅紅似乎也遺傳到一些「法力」,常聽她說哪裡陰陰的、怪怪的。
「既然客人沒辦法說明,就要靠我特殊的能力嘍!放心,他們若有什麼話想告訴我,我絕對會用心傾聽的。」紀筱紅拍拍胸口,忽然覺得很自豪,美容執照或許人人都能考上,但說到「另類敏銳度」,她可是天生獨具!
黃綺芳也發現好友的優勢。「對耶,說不定你很適合這行業喔!」
「沒錯,再加上如此高薪,一定適合我!哇哈哈~~」
兩人越聊越覺得前程看好,對於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孩,世界原本就是有如彩虹般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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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宇生命事業」,好氣派的名字,跟想像中不太一樣,燈光明亮、裝潢高雅,沒有一絲陰暗神秘的氣息,若少了那蓮花標誌的招牌,還以為這是什麼瑜伽或禪修中心呢!
紀筱紅一早就拿著名片找到目的地,在外面觀望了好一陣子,心中又期待又怕被拒絕,不曉得老闆會不會錄用她?她熬夜用心寫了履歷表和自傳,就怕四萬高薪進不了自己口袋。
可能是她鬼鬼祟祟、行跡可疑,大門忽然打開來,把她嚇了一跳,只見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面前,他身穿黑色西裝,看來成熟穩健,開葬儀社的人都是這麼體面的嗎?那輕柔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完全不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家賺死人錢的公司。
「小姐,你好。」中年男子口氣溫和,臉上掛著善解人意的淺笑。「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嗎?」
呃……我家沒有人死掉,我只是來找工作的,她在心底默默回應,但是嘴巴當然不能這麼說。「你好,我叫紀筱紅,我是來……來應徵化妝師助理的。」
「太好了,正在等你呢!我叫周雲青,是這裡的主任,負責人事、總務、會計,總之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周雲青微笑得更深了,這真是一場及時雨。
「周主任您好,這是我的履歷表……還有自傳。」紀筱紅雙手奉上,帶著點顫抖和緊張,就怕過不了面試這一關,過去三個月來她處處碰壁,原本就不多的信心都被打擊光了。
「好,有空我再跟你談細節。」周雲青收下后,直接帶她走進門,指著走廊最深處的冷庫房。「你先進去幫忙,化妝師已經在裡面了。」
咦?這麼快就要上工啦?她還以為要先詳談一番,順便做點訓練或講解,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周雲青看出她的遲疑,解釋道:「原本有兩位化妝師,但有一位上周離職了,現在人手不足,我們藍老師都快累壞了。」
「好的。」紀筱紅心想,藍老師應該就是指那位餐廳小開吧?為了心愛的錢錢,這下也只有硬著頭皮,先做了再說。
走過明朗宜人的大廳,來到走廊盡頭,只見門牌上寫著「往生室」,那也就是所謂的停屍間嘍?從今天起就是她工作的地方,她必須抱著尊重和服務的精神,讓客戶得到最佳儀容和遺容,嗯,加油!
她一打開厚重鐵門,強烈冷氣立刻迎面而來,為了保持客戶的良好狀態,果然得花大把的錢在電力上。
室內光線充足,大約有三十坪,中間擺著四座不鏽鋼工作台,兩旁牆壁則是成排的冷凍櫃,各自掛著資料夾,看來整理得相當清楚,不過很奇怪的,她怎麼沒看到那位藍老師?咦,她好像踢到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居然是個人!活的還死的啊?
她強忍住尖叫衝動,緩緩蹲下身,發現那是一個長發男子,身材高瘦、膚色白皙,屬於斯文美男子那一型,但現在不是欣賞的好時候,此人似乎有呼吸又似乎沒有,為求慎重,她還是得尋求幫助。
她跑到大廳櫃檯前,向周雲青報告:「主任,裡面有個男人躺在地上,好像死掉了!」
「不會吧?客戶不是躺在檯子上,就是放在柜子里,怎麼會掉到地上?」周雲青皺起眉,心想不對,難道是……?
兩人迅速來到往生室,周雲青一看嘆口氣,苦笑道:「藍老師血壓太低,睡眠不足,又昏倒了!」
「又」昏倒了?紀筱紅暗自一驚,之前那位化妝師離職,僅剩的這位又昏倒了,這行業會不會太可怕?一不小心自己都成了客戶,哪有福氣享受高薪啊?
「文泰、文泰!」周雲青蹲下身,搖了搖他的肩膀。「昨天才出院的,看來只好再送醫院了。」
「要不要叫救護車?」她看這位藍文泰老師面無血色,未免也太鞠躬盡瘁了。
「我們自己就有車,還有急救設備呢。」周雲青手腳熟練,扛起身形苗條的藍文泰,這傢伙還不到六十公斤,比棺材還要輕。「我送他去醫院,裡面就交給你了。」
「我?」她指著自己,不敢置信,她才剛來沒多久耶!
「你會化妝吧?還有很多客戶等著你呢!你看看備忘錄上面,要做什麼處理,都寫得很清楚。」周雲青交代過後,扛著藍文泰走出門。
「喔……」她知道自己是來工作的,不能逃避,問題是只剩下她一個,會不會也太信任她了?
眼看周主任和藍老師都離開了,她回頭望向那許多冷凍櫃,雙手合十先打個招呼——各位來賓你們好,雖然我們已不在同一世界,但大家也是有緣才會相逢,希望我的服務您能滿意,如有不周到之處還請多多包涵,感恩、感恩。
翻開備忘錄,拉出冷凍櫃,面對她生平第一位不會說話、沒有反應的客人。第一眼就讓她倒吸了一口氣。那是一位媽媽級的女性,眉目慈祥,嘴角微笑,彷彿只是睡著了。她忽然一陣心酸,想到自己的母親有天也會如此,到時母親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服務」?是親切細心,還是冷漠敷衍?
一想到此,她雙手不再顫抖,決定把客人當成自己的母親,慎重而溫柔的化上最後一次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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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紀筱紅背後冷不防傳出一個聲音,害她整個人瞬間結凍,冷氣已經夠強了,室內又陰盛陽衰、人氣不足,拜託別這樣嚇人好不好?
「我在幫客人化妝……」回過頭,她發現眼前的黑衣男子相當眼熟,但凡好看的男人她都會過目不忘,因此她迅速憶起:「咦,你不就是昨天那個……」
「那個被你撞到的倒楣鬼。」他也在同時間認出她,語氣不甚愉快,昨天他已經在趕時間,這不長眼的傢伙還來攪局,差點延誤他的正事。話說回來,她該不會就是新來的化妝助理吧?
「請問,你怎麼會在這兒?」超強冷氣忽然失去作用,她的體溫直線上升,心跳也猛然加快。莫非這是天意,註定他們要相逢?雖然在停屍間不太浪漫,但也算意外驚喜嘛!
「我是這家公司的老闆,黑川徹。」他指著自己胸前的名牌,大名清清楚楚。
「你就是老闆?」好特別的姓名,再配合他一身黑色裝束,還有那雙冷酷的黑眸,一整個就像死神!但她完全不害怕,只覺得超刺激的。
「嗯,你最好記得。」他不太喜歡她臉上的笑容,似乎有點……過度興奮?不知為何他很有狗緣,不管是路上的或親友的狗兒,看到他總是雙眼發亮、搖尾示好,跟這女孩有某種程度的相似。
她當然不敢忘,老闆可是發薪的人,重要得不得了。「是!我叫紀筱紅,請老闆多多指教!」
「嗓門別那麼大,保持肅靜。」他走到工作台前一看,立刻皺眉問:「你化的什麼鬼?」
「我有美容證照的,我都是照以前老師教的化啊!」她對自己的技術挺有信心,過去的客人也常誇她功夫好,現在是出了什麼問題?
「文泰呢?」他沒直接回答,只問了這句。
「你是說藍老師?他昏倒了,周主任送他去醫院。」也不管她人生地不熟的,就把她丟在這個跟客戶難以溝通的工作環境中,她只好靠自己摸索了。
「那個沒用的傢伙!」黑川徹搖搖頭,這下他非得迅速鍛煉新人,否則龐大業務如何推動?身為擎宇生命事業的第二代傳人,他絕不能讓這塊招牌蒙灰。
因此他迅速戴上手套和口罩,開始講課:「你聽著,遺體會出水,先用化妝棉擦乾,接下來就是化妝水、乳液、粉底、粉餅,至於口紅要用高油質性的,每一個步驟都不能輕忽。不用化大濃妝,又不是要結婚,這是告別妝,莊嚴為重。」
「是、是……」她不斷點頭,拿出紙筆做記錄,雙手都快凍僵了,但是老闆有令,誰敢不從?聽著他一一講解,她才發現化妝真是學無止境,到死還有這麼多學問。
一邊說明、一邊服務完了這位媽媽,黑川徹抬出另一位客戶,是位白髮蒼蒼的老爺爺,雙眼居然還睜開著,紀筱紅心頭一陣冷顫,想移開視線卻有種力量拉著她,讓她直愣愣跟客戶四目相接,感覺超怪的!老爺爺好像有什麼想說,她似乎聽得到,只要再用心點傾聽,那縈繞在耳邊的聲音是在說……
「發什麼呆?」黑川徹拍一下她的肩膀,及時拉回她的心神,媽呀~~三魂七魄差點少了一半。
他沒注意她詭異的神色,繼續說明:「眼睛無法閉上時要熱敷或按摩,讓客人呈現安詳的模樣,工具櫃裡面有毛巾,水龍頭轉到左就是熱水,你去準備。」
「好的!」她鬆了口氣,幸好有他在,否則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說來也真妙,這家禮儀公司怎麼全都是好看的男人?周主任是風度翩翩的熟男,藍老師是斯文美型男,黑老闆則是陽剛酷氣男,瞧他的臉蛋和身材都是一等一,當明星或模特兒也還綽綽有餘,為何會在這兒替死不瞑目的老爺爺熱敷眼睛?人生果然難料,她當初選擇念美容科時,也從沒想過會來禮儀公司上班呀。
強冷的空間內,他授課、她聽講,除了學習還要立刻應用,分秒不得閑,跟酷哥相處居然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半點「福利」也沒有,看來還是薪水最實際,別作啥春夢了。
「咕嚕嚕……」時間一久,她肚子靠么起來,不知有沒有飯得吃?
他聽到她肚子的抗議聲,看看時鐘已經下午兩點了,他一投入工作就會忘了時間,但並非每個人都像他一樣瘋狂,萬一嚇跑了新員工就不好,於是他停下動作說:「我們有供餐,吃不吃隨你。」
「供餐?」該不會是腳尾飯還是供品吧?她並不挑食,卻不太有這個膽。
「藍老師他們家開餐廳,每天會送便當來。」他及時解決了她的為難。
「我要吃、我要吃!」原來是港式飲茶,她的最愛!
「胃口這麼好?」他對她終於有點刮目相看,通常第一次做這份工作的化妝師,吐都來不及了,根本不想進食,或許她天生該吃這行飯。
「嗯!我是大胃王,大家都這麼說。」她眉目間難掩得意,深以為榮。
他拿下口罩,看了她幾眼,以多年來看過無數身體的專業眼光,做出精確推論:此女身高約一五五,體重約四十,罩杯絕對只有A,這種小學女生的身材也能當大胃王嗎?
不管怎樣,該開飯就開飯吧。「洗個手,再去吃飯。」
「是!」親愛的客戶們,我必須吃得飽飽才有力氣做事,請稍候片刻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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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出透心寒的往生室,回到一般冷氣室內,紀筱紅忽然覺得好溫暖,呼,終於重回人間了。
用餐地點在辦公室,裡面有四張辦公桌,一套會客用的沙發和茶几,看來就跟普通公司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蝴蝶蘭、開運竹,以及精油機散發出的檀香味。辦公室最後面有一張大圓桌,是讓員工用餐的,但奇怪的是,眼前一個鬼影子也沒有,桌上就擺著三個便當。
「藍老師今天不用吃了,他的給你。」因為臨時加入新員工,還沒來得及改訂四個便當。四是他的幸運數字,他是四月四日出生,身高一八四,體重七十四,連家的門牌號碼都是四十四號,天生註定要跟死亡這檔事扯上關係。
「好的,多謝!」瞧瞧那叉燒飯、奶皇包、蘿蔔絲餅加上鴛鴦奶茶,贊啊!如此員工福利,叫她怎麼捨得離開?
「老闆,請問一下,我們公司有幾個人啊?」品嘗美食之餘,她也有幾個小問題想請教,明明外頭有很多人來人往,為何只買三個便當?看那些人不斷搬東西來、搬東西走,彷彿只是搬運工,跟這家公司沒啥關聯。
「我、周主任、藍老師,現在又多了一個你,其他業務包括清潔工等,都是外包或加盟。」他是個冷調子的人,不喜歡人多嘴雜,不管case再多、營業額再高,仍希望人事精簡。
「咦,我已經被錄用了嗎?」好迷你的公司,卻都是帥死人不償命的男人,就她一個女人獨享,會不會幸福得遭天譴?
「非常時期,有得用就用,如果出現比你更好的人選,我也會發給你遣散費。」其實他不太希望找女性員工,上一個化妝師也是男的,幸好她看來不太會賣弄風情,反而像只貪吃搖尾的小狗,只要肯學肯做,加減用用也無妨。
「多謝老闆!」這年頭有良心的老闆不多見了,光憑這點,她就該效忠於他。
「這幾本書,你先拿回去研究。」他從柜上取出七、八本書,內容都是跟遺體化妝有相關的,包括生理、骨骼、解剖、化學防腐等專門知識,厚重的程度讓她還沒翻開就想睡覺,但是為了讓薪水順利飛進她口袋,就算要她研究佛經、聖經、可蘭經也是應該的。
「是,我會認真研讀的。」她雙手接過書,忽然覺得沉重,心想這位老闆真是完美主義,八成是處女座的吧?不曉得他結婚了沒?有女朋友嗎?怪哉,她對他的興趣似乎有點超過了。
「對了,以後不準穿紅色系的衣服。」他終於有餘力規範員工穿著,工作時他根本無暇注意這些小事。
「啊?」她低頭看一下自己的紅色無袖背心,上面還有米老鼠圖案,這麼可愛也不行嗎?以後都要跟老闆一樣穿黑衣嗎?但她最喜歡的就是紅色耶!
「參與喪事和喜事的分別,你應該稍微有點常識吧。」他用一種不屑的語氣說,外行人可以不懂喪葬禮俗,卻不能少了尊重之心。
「是~~」沒辦法,為了比什麼都重要的薪水,就算叫她穿壽衣也得答應,以後工作時就樸素點,等放假時再一身紅吧。
事情終於交代完畢,黑川徹低頭吃飯,沉默不語,若無必要他不想多說,平常主持法會、協調聯繫,已經夠費唇舌,能安靜的時候還是安靜好。他只花十分鐘進食,就站起身準備工作,卻見新員工還慢條斯里的品嘗,每吃一口就露出痴迷的笑,幹麼,她以前吃的都是豬食嗎?何必那麼感動的樣子?
他在看她,她卻在看他那塊只咬了一口的蘿蔔絲餅,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頗為抱憾的說:「老闆,你的蘿蔔絲餅沒有吃完耶……」
「我吃不下。」這陣子他工作過度,沒啥胃口。入夏以來,高溫不斷飆升,許多病弱老人家過世,他們公司原本有名額限定,因為熟客拜託不得不破例,前任化妝師卻因操勞過度離職,大家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請問,我可以代勞嗎?」她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浪費食物,拜託,這可是多少人的心血結晶呢!從種植、製造、採買、烹飪,都是無限心力的過程。
「隨你。」他一點都不在乎,只見她喜孜孜吃光了那塊餅,彷彿可以升天似的,還真容易滿足。也罷,怪人處處有,他用不著大驚小怪,反正他自己也沒「正常」到哪兒去。
吃過飯,兩人繼續趕工,紀筱紅還算有點小聰明,很快學會了基本技巧,黑川徹罵人的次數也少了些,她希望他不要老擺張臭臉,讓她欣賞他專註工作的表情,那真是超迷人的。她知道自己不是美女,過去不是,未來也不可能是,她配不上這麼出色的男人,但至少有欣賞的權利吧。
這一忙就忙到晚上十點,黑川徹才拿下手套說:「今天就到此為止。」
「多謝老闆……」她已經累到像條狗,只想趴在地上休息,雖然中途有停下來吃兩次飯,但第一天就從早上十點做到晚上十點,也真是夠震撼教育了。
走出往生室,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黑川徹走進辦公室,立刻打開電腦螢幕,他還有得忙,紀筱紅就跟在他身後,但他根本看不到她,滿腦子都是工作行程安排。
「老闆,我先走嘍!」她向他道別,但他沒回應,雙眼盯著電腦螢幕,雙手在鍵盤上飛舞,有許多事要備忘、許多人要連絡,他沒空跟員工多說什麼。
「老闆!我要下班了,再見!」她用力大吼,非要他轉移一下注意力。
「喔……」他終於回神,耳膜隱隱作疼,這丫頭個頭小小的,不只胃口大,嗓門也大,乾脆來當孝女哭喪好了。瞧她笑嘻嘻的,真不像初次替死人化妝的新人,或許算是她的天賦奇才。
「掰掰~~」紀筱紅沖著他一笑,揮揮手,轉身走出公司,不管怎麼說,人跟人之間還是要有交流的咩,親愛的老闆和客人,大家明天見嘍!
黑川徹繼續埋首工作,雖然他不怎麼喜歡狗,也沒時間養,但看到小狗天真笑容,其實還滿舒服的。
此時的他完全沒有預感,這丫頭竟會成為他生命中最奇特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