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她定不下心,完全靜不下來。

海外圖片版權的處理,再版書目的登錄,所有的表格製作,全都像浮游生物,在她獃滯的眼瞳前蕩來蕩去。她解讀不出這些東西的意義,也不曉得自己該做什麼。

為什麼她要拿茶葉?為什麼她會跑到影印機前?為什麼她要貼郵票?

她應該在弄這一期的書訊落版單才對,為什麼卻一直窩在廁所洗手?

她該不該打電話跟他問清楚?她可不可以直接興師問罪?這個感情到底是兩個人在談,還是她一個人在談?她還要再付出到什麼程度,才能得到一些相對的回饋?

他賓士的速度太兇猛、太猖狂,追得她粉身碎骨。

「嗯?薛麗心呢?」總經理大人御駕親征,座位上卻空無一人。

「剛剛還看到她跑來跑去的。」鄰座同事順便張望。

「那個新來的行政助理呢?」

新人剛好拿著收發傳真進來,一抬頭就撞見總經理大人。

「有沒有看見薛麗心?」

「她申請外出。」新人緊張兮兮地向魁偉筆挺的超級大哥大稟報。「因為郎小姐再版的書出來了,她替郎小姐送新的樣書過去。」

大人剛棱的俊容微有抽動,意味不明。

「那你幫我把關於郎小姐那本書的書評報導全找出來。」

「可是我那台電腦有點問題,上網搜尋需要--」

「薛麗心的檔案櫃里有完整的剪報資料,去找出來。」大人班師回朝之際,不忘冷冷撂下一句,「記得養成剪報的習慣。」

哇咧……都民國幾年了,還有人在操持傳統手工業?

麗心頂著烈日驕陽,苦苦跑到郎家大門口,手指堅決地粘在電鈴上,吵到裡頭沿路傳來暴躁的詛咒。

「麗心?」胡碴大漢惺忪的殺氣頓消,抓抓赤露的腹肌放人進來。「你今天沒上班?」

「我幫雁非送書來。」

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地逕自脫鞋入內,邁向閨房。

「雁非不在。」狼口大張,飆淚呵欠。

書袋放到雁非桌上后,她佇立原地,動也不動,視而不見地瞪梘榻榻米。

要不要問他?要不要直接說?可是他連說都沒跟她說過,教她怎麼問?她又該用什麼表情去問?裝無辜,還是乾脆潑婦罵街?

「你下午還要回公司嗎?」他睡意濃厚地啞嚷著,人已懶懶地踱到遠去的廚房去。

她不知道。別說該怎麼問,她甚至都沒有勇氣開口。

萬一這一問,把他問到火大,掉頭走人,她該怎麼辦?

「喂,小朋友。」

她抬眼一楞,僅著一件四角褲的他就杵在她跟前,橫眉豎眼,氣勢逼人。

「我問你幾遍了?」

「我不知道……」她一直陷在泥沼里,沒注意聽。

「就我記得的,只有兩遍。」

「喔……」她卻連一遍也沒聽進去。

「一遍是去泡湯的時候,另一遍是去私人健身房的時候。」

「什麼?」

「不是嗎?」

她搞得滿頭漿糊,不知道造在雞同鴨講些什麼。

「所以,我們今天可以再來一遍。」他大大咧著晶亮白牙,嘻嘻嘻地把小人兒拖到浴室去剝光,大玩永浴愛河的遊戲。

沒兩三下,他就借著替她抹肥皂之名,把她全身上下摸得徹徹底底。

「別、別這樣……」

「不行,每一個地方都要好好洗乾淨,任何細節都不能放過。」

豪華的大浴缸內沒有水,只有欲意盎然的火熱肉體。他歹毒地與她相對而坐,他愛死了她的搞不懂狀況,不知道矜持的標準在哪裡。

災情一路延燒,在他們淋凈回房的途中,一再激越交纏,甚至等不及擦乾身子,就滾濕了他房內的被褥。

「不要……這樣子好難看。」她難過地顫顫泣求。

「才怪,簡直美呆了。」

他帶著慵懶的滿足,跪立在被褥上,居高俯視癱躺在他眼下的怯懦嬌娃。她羞赧地偏著頭咬手指,不敢與他對望。

「這很正常的啦,每個人都是這麼做的。」

她也無從確認,電視電影也隱隱約約地差不多是這樣。

「都在一起這麼久了,幹嘛還這麼害羞。」

「好了啦……」快點收工行不行?

「等到吃晚飯的時候,我再來報復你。像這樣……」

沒有下文。

這時的屋裡沒有言語,只有她的痛聲高吟,泣訴戰慄。她備受折騰,他也折騰,狂暴的亢奮幾乎衝破他的自制力。

但是辛苦的代價,果然是甘美的。

傍晚時分,屋內一片火紅,漸趨黑暗。他們赤裸地相依而坐。他環著靠坐在他胸懷的嬌軟小人兒,享受疲憊的虛脫,以及濃郁的歡愛氣息。

好想抽煙……

「不要。」

細嫩的嬌嗔,無助得令他怦然心醉。

「我只抽一根煙就好。」乖。

柔弱的小手卻虛軟地攔住他伸去的大手,把它安置回自己分張的腿間,按在她的柔嫩之上。

「不要停下來。」

他懊惱呻吟,隨即咯咯笑個不停。這到底算她贏,還是算他贏?

他突然寵弱地把她摟得好緊好緊,幾乎揉進他的骨血里,疼惜不已。她可以跟他一起分享心靈,也可以一起分享肉體。得此寶貝,夫復何求。

「哲心和我妹他們就要回來羅,快把衣服穿上。」

「不要。」

他大感詫異,又有點小小狂喜。「我房門沒關,會給人看到喔。」

「不管他們。」

她任性而依戀地蜷在他的懷抱中,天塌下來也不關她的事。難得見她耍脾氣,他樂得玩性大發。

「麗兒,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裡?」

「要不要來?」

她嬌弱地在他懷中抬望,迷離而神秘。

當初之所以會在這裡把自己給他,有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依稀聽到他可能會去德國發展。她想留下他,所以就傻傻地付出了自己。這次他又要走了,她卻已經付不出任何東西,什麼也留不住。

她不會笨到以為他會帶她去英國,那不符他的本性。

沒有錯,她確實很了解他,卻了解得不夠徹底。

他沒有帶她去英國,而帶她去中正機場。

歷經漫長的歡愛,她心力交瘁,倚靠在她身側大口吞噬漢堡的情人臂膀,無神地空望人來人往。

「你不吃嗎?」東西就只放在腿上,動也不動。「嘴巴打開,借你吸兩口可樂。乖,啊--」

小臉被他環過她肩膀捧住,勾抱著小人兒哄騙進食。

他餵食沒兩口,實在忍不住,就俯首吻弄起他惹人憐愛的小朋友。他知道她今天不大對勁,卻不戳破,不追問,照過他們的恩愛日子,懶得在沒意義的問來問去中浪費時光。

「你知道嗎?機場是個觀察人們的好地方。擁吻也不奇怪,冷漠也不奇怪,傷心也不奇怪,快樂也不奇怪。因為生命在此的交錯太短暫,每個人都急著忙自己,沒空顧別人。分離與相逢,也太普遍,沒有人會稀奇。」

雖是夏夜,機場內仍微寒,她乖巧無依地縮在他臂彎中取暖,傾聽醉惑的呢喃。

「離開的人,會期待他將去的地方嗎?歸來的人,會期待他家鄉的迎接嗎?」

她隨著他奇異的思路一起流浪。

「我到過世界各地的機場,想的都是一樣的問題:我到底要去哪裡。東方和西方,赤道與兩極,再怎麼走,也只是支離破碎的畫面,除了用來跟人炫耀說我去過哪裡哪裡,是多麼多麼有趣,還有什麼意義?那些零碎又片面的訊息,增廣得了多少見聞?」

是他的心太大,這些薄弱的營養,喂不飽他的狂放。

「你說對了。」

她在他臂彎中一怔,抬眼望他,他卻遠眺著匆匆來去的人影。

她什麼都沒說啊。

「格局太小。」

啊?她有講過?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是很像她會講的話沒錯。

「有一次,我躲在主日學的小朋友裡面偷偷聽你講課,說救主降生在馬槽的事。」

她知道。他甚至不用出現,她就可以渾身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存在。

「一位拯救世人的君王,竟然生在不是人住的地方,畜牲的居所,臭氣四溢。可是當時埃及法老的宮廷,今天在哪裡?巴比倫皇帝的王宮,今天在哪裡?但每年耶誕節的時候,全世界各地都在搬演著馬槽里曾誕生的君王,全世界許多人都在紀念,持續兩千年。」

「因為那是永恆的。」

「所以我厭煩了我周遭的所有事情,全是暫時的。做一系列得獎廣告又如何?大眾看一看,驚艷一下,幾分鐘之後就幾乎記不得。拍一些精採的平面稿又如何?大家看個兩眼,嗯,很棒,就沒了。可是我卻得為這些暫時的東西天天跟人廝殺鬥狠,得到的勝利也只是暫時的。年復一年做著同樣的事,我覺得我是在耗損自己的老命,賺再多的錢也彌補不回來,頂多能讓自己的喪禮辦得更豪華一點。」

「幸好你已經離開廣告圈。」

「廣告圈卻沒有離開我。」已經推拒得夠明顯了,還是一樣不停找上門。「跟他們沒什麼理念好談,談的全是人事內鬥和價碼。」

她感慨地用力點頭。「真的滿煩的。」

「你煩什麼?」他好笑地一掌亂揉她的小腦袋瓜,惹得她嘰哇叫。

他一把將她捆摟到懷裡,親昵地以臉頰貼在她頭頂,抱著他的小朋友,同坐在椅上分享體溫。

「你什麼時候才肯搬過來跟我住?」

「不行。」

「還想繼續跟我搞地下工作?我是沒問題,可是你成天一副畏罪潛逃的德行,就算本來不覺得我們有怎樣的人也會開始懷疑我們八成已經怎樣了。」

「哪樣?」

「在一起啊。」他閑閑比個頗下流的手勢。「既然這樣,我們還不如乾脆就在一起算了。」

被人看出來了?她惶然大驚。她已經儘可能地低調行事,為什麼還會被人看出來他們發生關係了?

他知道答案,卻不跟她講。幹嘛講啊,每次看她情不自禁朝他流露的依戀和親昵嬌態,他得意得要命,享受都來不及。他還巴不得天下男人都來瞻仰她痴迷他的神情,讓他得以炫耀她就是他郎格非的。

「為什麼會懷疑是我跟你,而不是你跟子瑜?」她急道。

「誰會懷疑我跟她啊。」這小朋友的智商,有夠可疑。

「可是……」他都不覺得子瑜比她更像他的女朋友嗎?「她那麼了解你……」

「我的家庭醫師也很了解我。」不管大腸小腸直腸香腸,了解得一清二楚。「誰會懷疑我跟他是一對?倒是你,我早跟你警告快點換個牙醫,你卻還跟他舊情綿綿得很,啊?」

小臉蛋被他的右手惡狠狠地捏歪了一邊,忍痛含淚。

「我只是去定期複診和洗牙……」

「還賢慧地替他做業績?」

「那是兒童主日學的媽媽們請我推薦的。方醫師不但很有耐心,也很會安慰病人的緊張情緒,又很細心周到,我才介紹小朋友到那裡去。」

「這理由扯得挺像樣的嘛,我看你也可以去做廣告了。」掰功一流。「勒衛跟你有一腿的事我都還沒找你算帳,你就又開始跟伊安互通款曲起來。」真是生意興隆啊。

「那些我都已經跟你解釋過好多遍……」手拿開好不好,這樣捏得她臉好痛。「伊安喜歡勒衛,可是勒衛在德國已經有固定男友了……」

「所以你就可以把腳伸到他大腿上?」替他按摩德國香腸?

「他是幫我扭到的腳踝拉回位置!」到底要她講幾遍?「而且他是同性戀者,不會對我……」

「他是雙性戀者,而你又像他最愛蹂躪的那一型美少年。」嫌疑可大了。「偏偏你公司里的頭頭又是個中年單身壯漢,你們平常除了互相仰慕彼此的工作態度,也一定聊了不少其它更有趣的話題吧。例如一起看看男性速描大全啦,或討論要不要出本夫妻閨房寶典。」

他已經惡吟到幾近咬牙切齒。

「你不要鬼扯淡!」她嬌憤地捶開他的胸懷,卻被糾纏得更黏膩。「根本沒有的事,你就只會亂猜。我身旁的每一個異性你都要這樣懷疑的話,是不是要我乾脆住到修道院去算了?」

「很好,修道院的鑰匙給你。」他把鑰匙拍入她小小的掌心裡。「給我好好地窩在裡面修身養性,少接近其它男人。」

他家的鑰匙?

「不行,我不能……」

「你剛才才說不在乎被哲心或我妹看見的。」

不要這樣撒嬌,她會承受不住。「那不一樣。我知道很多人都覺得男女朋友在一起這樣那樣很正常,可是我不是。」卻又親手破壞了自己的堅持。

「有夠矛盾。」他頷首嗯嗯嗯。

「我知道。所以……」小拳緊繃到微微顫抖。她不能再忍,不能不說了。

分手吧。

「嗯?所以呢?」

她惶然抬眼。分手吧。儘管他看起來這麼皮、這麼性感、這麼俊美迷人、這麼親密,她還是不得不痛下決定--

分手吧。

「我們可以繼續嗎?」

俊眸微眯,嚴峻偵測著這微顫的宣言。「繼續什麼?」

「繼續……做。」

她痛恨自己話到嘴邊轉了個彎,痛恨自己的無能軟弱。但是在他欣喜的欲焰侵襲之下,她一次又一次地陷溺,攀上高峰。

她應該勇敢地說分手,卻在他的擁吻呢噥中慶幸她沒說。再也沒有人能像他這樣呼喚她的名字,喚得她的心隱隱抽痛。也再也沒有人能像他這麼深入她的生命,連骨血靈魂都緊密糾結。如果分手了,她形同被剖為兩半,留著半個空殼有什麼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寧願再繼續和他在一起,飽受折磨……

「姊,姊。」

迷迷糊糊之際,她倦到腦袋醒了,卻睜不開眼。

「姊,你公司又打電話到雁非這邊來找人了,要接嗎?」

她霍然張眼,楞了好一陣,才整個人猛地驚起。「你說什麼?」

哲心急急撇頭,受不了地低斥:「姊,被子!」

要命!她火燒臉蛋地趕快把翻下的被子再攏回赤裸嬌軀,縮坐在裡頭只露出兩隻眼睛。哲心應該沒看見她那身亂七八糟的吻痕吧?她怎麼會在郎格非的房裡?

「現在……什麼時候了?」

「下午兩點。」

「你怎麼沒去上課?」趕快教訓弟弟,轉移焦點。

「郎大哥怕你起來后沒人照應,要我待在家裡。」

「家裡沒人了?」

「噓!」氣死哲心。「你小聲點,雁非正在睡,你別再吵她了。」

「我哪有吵她?」她一面咕噥,一面四處摸索散落在榻榻米上的衣物。

哲心咬牙一咒,尷尬譴責。「昨天晚上你跟郎大哥一回到家來,就在房裡搞得天翻地覆,吵到我跟雁非根本不能睡。」

麗心轟然原地爆炸,嚇到眼都不敢眨。「有、有有那麼大聲嗎?」

「拜託,你自己又哭又叫的,再加上郎大哥的咆哮,整棟房子都要起火了。」要不是房子夠大,鄰居無福分享,否則恐怕會吵到拍門大罵。

「喔……」完蛋,她沒臉見雁非了。

「你的公司一直在找你,已經打電話到這裡來了,要接嗎?」他比比外頭。

她大駭。「怎麼會打到這裡來找我?」

「問你啊,你昨天下午是用什麼理由申請外出的。」他等她嗯嗯啊啊得差不多了,才嚴厲指責。「之前雁非一直幫你掩護,說是她要留你下來談重要的事。可是她剛剛好不容易入睡,我不想吵她起來就為了當你的擋箭牌。」

所以,自己的殘局自己收。

「好啦……」她委屈地嘀咕。「你先幫我回掉電話,說我等一下就會進公司。郎格非呢?」

「去英國了。」

一道雷殛倏地劈進麗心腦門,呆然震驚。「什麼?」

「不然你幹嘛徹夜為他激情送別?」他沒好氣地往長廊外的電話踱去,懶得甩她。

他走了?今天就走?

幾個小時前才跟她親密糾纏的人,現在卻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了?

他為什麼不叫醒她?為什麼都不跟她說一聲?為什麼又是別人來告訴她他的下落?她對他來說到底算什麼?

為什麼又這樣拋棄她?

「你直接問他不就得了。」

方醫師認命地癱坐在診療椅旁,敷衍回應,沒力氣動手。

沒有一項醫療器材治得了這個小病人。

再這樣下去,他真的要改個招牌做心理醫師了。

「我也很想問他,可是就是問不出口……」麗心哭到雙眼浮腫,哽咽變聲,無助地揉著淚濕的衛生紙團。「我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他手機號碼幾號,他的生日到底幾月幾日,他的工作到底是什麼,他靠什麼收入維生。」

「你可以去戶政事務所或稅捐稽徵處查詢。」

「我知道喜歡上他會很危險,我知道我會受傷,我也很努力地拚命轉移心思,趕快去喜歡上別人,結果一點用也沒有。」她還是被他吸引,為他所傷。

「你根本沒有喜歡上別人。」

「我有!」她泣聲宣誓。「我費盡心思去喜歡教會的凱哥--」

「對不起,恕我直言。」他伸掌制止。「我必須坦白跟你講,任何一個有智商的人都看得出你對凱哥沒意思。」大家不點破她,一味地包容順從,已經太寵她了。

「可是……」

「你當初說你如何如何傾慕凱哥,如何如何地打算你們的未來,其實全是在說郎格非,對吧?」別以為他英俊的頭殼只是裝飾用的。「喜歡他有什麼了不起的,有問題就問,不滿意就說。幹嘛扭扭捏捏的,這麼沒自信。」

一隻小粉拳霍然將他揍倒,跌下座椅哀哀叫。

「你在這裡吠個什麼勁兒啊?」樂樂小貴婦雙手叉腰,迷你霸王似地挺著大肚子,母子聯手打他一個。「外頭候診室都聽到你的鬼話連篇,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別把方醫師揍爛了。」柯南隨後懶懶跟進。「等他替你把牙看好了再揍也來得及。」

噢,拜託……為什麼這票教會娘子軍又來了?

「平身,起來回話!」樂樂娘娘免他跪地磕頭,皇恩浩蕩。「你這花花公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根本沒幾天是睡在自己床上的,你有什麼資格批評麗心的戀情?」

方斯華一向尊重女性--尤其是有孕在身又後台強硬的女性。因此他帶著懺悔的心,為眾家姊妹沏茶上點心,放音樂點香精,開放豪華候診室給娘娘們歇腿聊天解解悶兒。

「我說麗心哪,你也甭胡思亂想了。你那口子對你如何,就算你自個兒看不明白,咱們這些旁人會看不出來嗎?」樂樂斜躺在雪皮大沙發上,呈慈禧太后狀,品茶乘涼。

柯南咬牙按緊發癢的拳頭,暗嘆這世上欠揍的人還真多。

「其實,方醫師說得沒錯,是我沒有自信。」麗心抱歉地朝他苦笑,那副淚眼迷濛的小模樣,讓他休診牌掛得好甘願、好滿足。

反正周間下午會來他這裡看診的,多是名人巷內的有錢老太太或寂寞貴婦,還不如跟這票亮艷嬌客哈拉來得賞心悅目。

爹,兒子不肖,您大力砸錢贊助的頂級診所,已經淪為怡紅院了。

「你還沒自信?」樂樂故作昏倒。

「因為,在他身旁的人實在太優秀,他自己又那麼出色、才華洋溢,好象沒有什麼難得倒他。可是……我不是。我太平凡、太普通,從小到大都沒什麼表現,進了公司也一樣。甚至,最近還被總經理叫去罵一頓,被免除了行政事務。」

「那不是很好嗎?」至少對柯南來說,行政簡直是雜工。

「問題是,我上頭跳槽的主管,可以在新公司做得有聲有色,堅持不跳槽的我在原公司里卻愈做愈糟糕。」原本繁重的行政工作一卸除,時間霍然多出一大堆,沒事幹,活像廢人。「我不知道自己的忠誠到底有什麼用,自己的理念又有什麼用。和郎格非比起來,我一點用也沒有。」

「來,盡量用。」方斯華溫柔遞上面紙盒。

「就算這樣,郎格非還是很喜歡你啊。」樂樂撐臉噘嘴。「而且他的差別待遇好明顯。他對我們都是用眼角和鼻孔來講話,對你卻笑嘻嘻的,好黏好膩。」

「他是在跟我惡作劇……」擤!

「他也只跟你惡作劇。」柯南的冷哼令她一愣。

「太臭屁了。」樂樂不喜歡。「他傲到甚至完全不在乎別人的感受,連跟人社交一下的力氣也懶得浪費。老實講,我很不爽他這個人,我是看在麗心的面子上才不跟他計較。」

她們是這樣看他的?麗心急急申辯。

「可是郎格非他真的很有才華,從他每次幫忙我們做活動的成效就可以知道!」

「噢,是嗎?」樂樂猙獰假笑。「我必須很不好意思地告訴你,凡是有他參與的活動,最後都會變成他的個人秀。跟他合作的人們不是被使喚得像個小奴才,就是被晾在一旁嗑便當,讓他獨挑大樑,展現他的能幹。」

「團隊精神太差。」方斯華打著掌上電玩搖頭。

「所以麗心就是他和大家之間的緩衝。」柯南涼串。

「我?」怎麼會?「子瑜才是他的緩衝。她不但和郎格非同一家公司出身,現在又是他的經紀人之類的……」

「你不要再把子瑜和他講在一起。」柯南轉而嚴厲,不復悠哉。「別人講還無所謂,就是你不能講。」

麗心給她凶到傻眼。

「子瑜已經夠可憐了,請不要再剝奪她最後的尊嚴。」

「什麼什麼?」樂樂好興奮。「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沒有剝奪子瑜什麼尊嚴……」她被罵得一頭霧水。「我甚至還羨慕她可以那麼親近郎格非,那麼了解他……」

「親近個頭,哪一次不是子瑜用她的熱臉去貼大爺他的冷屁股?她都公然表態得那麼明顯,郎格非硬是不理不睬,連點面子也不給她。人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

「喔……」樂樂拉警報。「原來柯南跟子瑜是一國的。」

麗心忍不住挺身護主。「郎格非沒有那樣,他對子瑜很客氣,他們的默契也很好。郎格非甚至不用說,子瑜就了解--」

「他當然不用說,他根本什麼都沒說!」柯南憋了五千年的不爽終於爆炸。「每次都是子瑜在熱心地唱獨腳戲,一人分飾兩角,自己問、自己替他答。你那個郎格非哪時應過一句?他連配合一下都懶,完全不管子瑜會不會難堪!」

她不懂。「子瑜為什麼要這樣?」她不是高高在上的都會精英嗎?何苦自甘卑賤到這種地步?

「她就是笨,講不聽,我有什麼辦法?」柯南環胸重重靠入沙發。可惡……「小二,你這裡有沒有威士忌?!」

「啟稟娘娘,敝店尚未進貨。」煩請見諒。

「受不了……」這世上為什麼有這麼多笨女人?「麗心,算我拜託你,委屈一點,盡量避開子瑜,大家在一起的時候你也盡量讓她一點。給她占點小小優勢也不會怎樣吧?」

為什麼說得好象麗心才是佔優勢的那一個?

「子瑜一直都很迷戀郎格非,甘願跟他一起跳槽,甘願跟他一起跑到教會來,甘願為他打雜,甘願為他放棄國外的工作跑回台灣做小妹,甘願被他不理不睬也要親近他。我聽她講這些的時候也差點吐血,可是我真的很同情她,這麼努力地去喜歡一個擺明對她沒感覺的男人。感情的事沒有公平可言,你對郎格非花費的工夫,從哪一個方面來看都比不過子瑜。可是她贏了嗎?」

麗心怔忡,第一次領悟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享受到多大的福分。

她羞愧地自覺差勁。為什麼她老想著自己受到的委屈,卻不去想想自己得到多少的特別待遇?為什麼不花時間去好好珍惜?

她這下又很慶幸自己沒有神經兮兮地跟郎格非問東問西。好奇怪,她又不是一個反反覆覆、擺盪不定的人,可是掉進感情世界后,整個人就像洗衣機中的小衣衫,被激烈漩渦卷得團團轉。

還好有朋友拉她一把,將濕漉狼狽的她拖出來晾乾。

「嗯?麗心怎麼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樂樂閑眨大眼。

「沒事啦。」她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我去洗把臉,然後我們去唱KTV,好不好?」

大家有志一同地故作為難,紛紛拿喬,通常有點身分地位的人,都不太好請的哪。

「現在?」

「月底耶。」

「我請客。」

「哎,好吧。」一票惡霸大發感慨地任人伺候,勉強接受番邦進貢。

待小人兒欣喜地去洗手間整理儀容,大夥才沉下臉色。

「柯南。」樂樂冷道。「你剛剛是不是有話沒講完?為什麼叫麗心多讓著子瑜一些?」

她沒轍地吊眼吐息,吹動劉海。「因為我幾次跟子瑜聊天,覺得她對麗心還是懷有恨意,只是隱藏得很高明。必須要給她時間和關懷,去化解這份情緒。她不像麗心,可以很坦率地接納別人的建言,所以我只能暫且叫麗心避著她一點。」

「可是我不贊成你剛才給麗心的說法,那會讓麗心對這份感情失去警覺。」

「她跟郎格非都已經這麼篤定了,還有什麼好警覺?」方斯華趴在椅背上閑串。

「子瑜那種執著,對男人的定力是很大的考驗。郎格非雖然到目前為止防守得很凌厲,可是只要有一絲縫隙,就會一舉被子瑜攻陷。」

「咦?你很了解男人嘛。」方斯華驚喜。「我還以為你會像你那袋言情小說一樣,只用女人的想法去揣測男人,把男人想得個個活像寶冢小生。沒想到你對男人的領悟倒挺現實的。」

「好哇,原來我的書被扣押在你那裡?!」樂樂暴怒。「給我還來!」

「不在這邊。」

「那你放在哪邊?」

「我家廁所。」

她要扒了遣只畜牲的皮!

大夥嘰哇亂叫,廝殺成一團,完全忘了來牙醫診所的目的是幹嘛。而後飆歌的飆歌,扒糧的扒糧,哈拉的哈拉,日子就在打打鬧鬧問,平淡而去。

直到半年後的一則消息,平地響起巨雷。

全球最大新聞攝影獎項:密蘇里年度新聞攝影大賽(AnnualPicturesoftheYearContest),年度專題報導攝影首獎,由華人郎格非榮獲。他同時送審的三組攝影作品,分別獲得雜誌類報導首獎及佳作。

令麗心震驚的不是他的榮耀,也不是報紙和新聞中處處與他如影隨形、共享喜悅的子瑜,而是他對這些榮耀的感言--

將造一切獻給我親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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