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I)
洛陽,上陽宮,御花園。
觀風閣內,已經是一副殘局了。武則天披著一襲絳紫色的錦袍,斜斜地倚在榻上,秋日的暖陽柔柔地鋪排在她的身上臉上,這已年逾古稀的女皇,眼帶春色,唇含嬌俏,竟煥出宛如年青女子般的妍麗容色來。她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對面的男子,眼神里滿是愛意,如此充沛如此熱烈的愛意,如早春花蕾般的愛意,通常只會綻放在情竇初開的少女身上的愛意,如今竟也在這垂暮的老婦人身上似驚鴻一瞥般地釋放出懾人的力量。只是,當這力量產生於一位君臨天下的女皇身上時,又會夾裹著怎樣的顛撲眾生的氣象呢?此時此刻,她並不在意這一切,她的眼裡只有面前那張水蓮花般純美端麗的臉,還有那具每個夜晚在她的手掌間鋪呈開的沒有絲毫瑕疵的身體。是的,她位居九鼎,尊貴之極,開天闢地,炎黃以下,只有她,唯一的她,身為一個女人而達到了萬眾之上的巔峰。但是,身為一個女人,她依舊有著最隱秘的渴望和最火熱的慾念,在這幅日益衰老的軀體上,憑藉著權力燃燒到連她自己都無法控制的程度。這樣也很好,沒有關係,她的信念依然堅定,她的頭腦依然稅利,普天之下能夠在垂暮之年盡情享受這一切的,舍她其誰呢?
「陛下,該您了。」男子開口了,一邊拋了個嫵媚的眼風過去。
「嗯。」武則天懶懶地應了一聲,微微含笑,卻並不動作。
「陛下,您再不落子,可就算您輸了這局了。」男子又道,語氣里透著恃嬌賣乖的味道。
「嗯,那就算朕輸了吧。」
「唉呀,陛下,那六郎就要邀賞啦。」
「好啊,你要什麼,朕看看能不能給你。」
「六郎,六郎想要。。。。。。」
「嗯,什麼?」
武則天微合著眼睛,沒有等到回答,不由疑惑地睜開雙目。卻見張昌宗拉長著那張俊臉,冷若冰霜地端坐著,兩手卻痙攣地撕扯著袍服上的緞帶。
「陛下。臣狄仁傑恭請聖安。」武則天猛一抬頭,狄仁傑正長跪叩。
「哦,是國老啊,看座。」武則天一擺手,竟是自己把宣召狄國老的事情給忘記了。這可惡的水蓮花兒,可惡的俏臉蛋兒,在面前晃來晃去的,把正事都給晃到一邊去了。
狄仁傑口中稱謝,穩穩地坐下,連眼皮都沒有向張昌宗那邊抬一抬。
「自狄卿了結邗溝一案回到神都,已有旬月,你我君臣今天還是初次晤面啊。」武則天向狄仁傑寒暄了一句,邊瞥了張昌宗一眼,沒出息的小樣兒,還是那麼緊張。
「連日來聽聞陛下聖體欠安,老臣甚為擔憂,總算今天得見天顏,清健如常,臣心甚慰。」狄仁傑侃侃道來,聲音中自有一番懇切的情意,武則天不禁心中一動。
「哼。」張昌宗鼻孔里出著氣,又拖長了聲音撒嬌地說:「陛下,咱們這局棋您到底還下不下啊。」
「不是下完了嗎?你贏了。」武則天略略有些不耐煩。
「可陛下還沒有打賞呢。」張昌宗不肯罷休。
狄仁傑不緊不慢地開了口,「陛下有事,老臣就告退了。」
「等等,朕還有事找國老。這樣吧,國老陪朕去花園走走。」武則天起身,緩緩步出觀風閣,經過張昌宗身邊時,輕聲叱道:「你去吧。」
狄仁傑肅立一旁,竭力剋制著胸中翻滾的厭惡之情。張昌宗的一切,他的聲音,他的臉,他的姿態,都讓狄仁傑感到胃裡酸,噁心欲吐。女皇剛剛冊封了張昌宗雲麾將軍的稱號,據傳聞都是緣於對這具毫無瑕疵的身體的熱愛。狄仁傑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看見在另一個差不多同樣年輕的身體上,那一道道深淺不一形態猙獰的傷痕。就在最近,這身體上才添了新的傷痕,傷痛還在折磨人,但是關於這個案子的奏摺,女皇恐怕還沒有讀完,就撇在了一邊。
「懷英?」武則天現狄仁傑神情有些異樣。
「是,陛下。」狄仁傑邁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御花園的甬道。力士和女官們遠遠跟隨著。張昌宗往外走了幾步,此時又停下來,回頭朝武則天和狄仁傑的方向望去,惡狠狠地跺了跺腳。
武則天悶悶地自顧自往前走,狄仁傑一言不緊隨其後。突然,武則天停住腳步,長嘆一聲:「懷英啊,轉眼又是一年秋深,你看這花園,兩月前還花團錦簇,奼紫嫣紅。今日卻已是落葉凋敝,真是時光如利刃啊。」
「陛下,微臣看到的卻是新老交替,碩果盈豐。就算落葉凋敝,那也是歸返大地,豐澤後代,所謂得其所哉。」
「哦?你這見解倒頗有新意。如果人人都像你這麼想,也就沒有那許多傷秋懷離之作了。」
「陛下,微臣的見解並不新鮮。微臣的見解只是承襲古來聖賢的教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臣所以懂得:天地萬物,生生不息,自有其來處,自有其去所。臣所以才不願做些無謂之感嘆,而願從容順應於這更迭往複的自然之律。」
「說得好啊。」武則天輕哼一聲,盯牢狄仁傑,「朕明白你的意思。更迭往複的自然之律,你是說朕也應該走到更迭往複的那一步了吧!」
「陛下!普天下均是陛下的臣民,後繼者更是陛下的血脈。陛下的榮耀和威嚴上承自太宗天帝,下托於黎民蒼生。這天底下至尊的榮威,必要有千秋萬代的傳承啊。」
「至尊的榮威,至尊的榮威。懷英啊,你說說看,至尊的榮威難道也換不來一個青春永駐?至尊的榮威難道也敵不過一個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是天數,至尊榮威乃人力。以人力敵天數,微臣以為不智。」
「狄仁傑!你還真敢說!」
「臣問心無愧。」
武則天點點頭,「好啦,今天不談這些。今天朕找你來,是為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是啊。懷英啊,近幾年來,你幾次三番上表要求致仕回鄉,朕都沒有答應你,實在是因為國事紛雜,朕離不開你這個股肱之臣啊。」
「蒙陛下錯愛。老臣甚為惶恐。」
武則天擺擺手,「聖歷以來,朕看天下昌平,邊關寧定,百姓安居樂業,朕也倍感安慰。因此想到懷英你,多年來為了國事操勞,以花甲之軀四處奔波,身邊無子孫頤養,亦少晚年靜休之樂趣,實在於心不安。所以,朕近日才打定了主意,准你致仕回鄉,即日啟程。」
狄仁傑一愣,但立即鎮定下心神,深揖到地:「微臣蒙陛下如此眷顧,惶恐之至。陛下實不該為微臣這樣操心。致仕歸鄉是微臣多年來的心愿,今日得陛下降下天恩,許微臣了此心愿,微臣感激涕零。陛下,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雙手扶住狄仁傑:「國老太謙了。國老這一去,朕實在不舍啊。只是朕心再不舍,也不敢始終違逆國老的心愿,望國老此去好自為之,多多珍重。」
狄仁傑微微顫抖著聲音答道:「微臣明白。」
「好了,如此朕就不多留國老了。國老只需將閣部的事務做個交接,就可則吉日啟程了。到時候,朕就不去送了,以免傷感。」
「是,微臣就此別過陛下。陛下,您也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