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啊……好浪漫呀!」華陽陶醉地酣嘆。「我最喜歡你這種曲折坎坷的戀史了,哪像指婚,說一不二的,平平順順,一點意思也沒有。」
「你不可以把我跟鳳恩的這段事告訴別人喔。」小舞鄭重提醒,臉上卻掩不掉兩團紅嘖嘖的嬌羞。
「這是當然的。」華陽也照著小舞的模樣鄭重允諾。「況且我在這詩社裡,哪有什麼人可以告訴的。」
她倆同時望向偏廳里禧恩和她朋友們拚命惡補詩詞歌賦的熱鬧景象。
「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不該參加她們……」華陽挫敗地坐在廊外台階上,環抱雙腿地將下顎架在膝上。
「反正我們只是湊數用的,沒什麼好在意。」小舞瀟洒地聳肩。
「嗯……」華陽柔弱地應著。
「剛才我的戀史說完了,現在換你說。」
「我什麼戀史也沒有,只有成天吃吃睡睡而已,好無聊喔。」
「你可以去找些有趣的事來做啊。」小舞興奮地傾囊相授。「像我,沒事就跟侍衛們到郊外跑跑馬,過過以前咱們大清馬踏沃野、白山黑水的豪情快意。要不,就找個名士來請講南方風情或漢家韻事,很有意思喔。像我們後天要去宮中過的觀連節,其實是南方習俗,大夥一起登畫舫,游於荷葉間,賞賞花、納納涼,很逍遙自在的。」
「不會吧……宮裡向來辦得很隆重謹慎,可見得這節日的盛大……」
「這就是咱們太故作風雅的錯。人家觀蓮的目的就是享受那份閑情,可你看咱們搞得,又是為詩作弄得焦頭爛額,又是掛了選妃指配什麼亂七八糟的名目,忙都忙死了,哪還有閑情可言?」
「喔……但是,你這話還是別說得好,省得禧恩她們會不高興……」華陽怯怯地瞟了廳里一眼。
「如果我凈會說些討人高興的話,豈不成曲意奉承的奴才了。」她豪邁地舉目望天。
「我寧可做個坦誠的人,討好造我一副正直心腸的老天爺,而不是討好關乎我眼前利益的人。」
「小舞,你好帥喔。」華陽崇拜地瞻仰著。「以前在別的場合碰見你時,我和好多格格都只敢遠遠看你,不敢隨便靠近。」
「為什麼?」她又不會咬人。
「因為,你就像故事裡的人兒似的。又艷麗,又豪氣,什麼都直說不諱,也不怕得罪人,更懶得巴結人。哪像我們,都只敢想想而已,每說一句話都提心弔膽的,生怕哪裡有個差錯……」
「那不累死人了。」講句話也得想那麼多。
「所以,我在偷偷向你看齊。」華陽不好意思地縮肩嬌笑。
「我?」
「是啊,你是我的榜樣呢。」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不好嗎?」
「可是我的人生實在太枯燥了,好想進入你那種多彩多姿的生活里。那感覺,就像走進我最喜歡的故事中一樣。」「是嗎?」一個由高高在上的宗室郡主被降等為養在別人府里的寄生蟲生活真有這麼值得羨慕?有時覺得這種羨慕好冷酷,這種讚美好恐怖。
因為外人彷彿不是真在乎她的死活悲苦,只想看精彩有趣之處,片面式地詮釋,自我滿足式的關注。
「你等下可不可以讓我畫下你的髮式?」
「幹嘛?」
「回去叫我的侍女也試著給我梳梳看呀。我覺得……你這樣好好看喔,感覺又很尊貴,像公主似的。你的侍女手還真巧,腦筋也好靈活。」
「這是我奶奶自個兒發明的,從大唐髮式來的靈感。我也不喜歡平平整整的官頭,太小家子氣了。真要有自信的民族,氣勢就該豪邁大膽。而且女人梳妝,也不見得只為取悅男人,有時也是為了給自己打氣,讓自己高興。」
「小舞,你好有想法喔……」華陽敬佩到傻眼了。「連這些小地方你都很有自己的意見,難怪你給人的印象好強烈。」
「是啊,強烈的惡劣印象。」
「你太謙虛了。」
小舞也懶得再解釋。華陽並不是真想了解她,只想滿足自己的崇拜欲與好奇心。活得率直真的好嗎?那背後的代價恐怕是滿身被人看不順眼的臭名。心胸開闊真的好嗎?
有時世俗名利的狹窄反會把一切夢想擠得支離破碎。
「如果我是鳳恩貝勒,我也一定會被你吸引。」
「喔?」小舞忽然雙眼閃閃發亮。「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你跟其他女孩子太不一樣了。」
「你把我說得跟怪物似的。」
「不是不是,我說的是,你有一種很獨特的味道!」
小舞的臉色愈來愈嘔。她哪有什麼味道,她每天都有洗澡啊。
「像是……」華陽輕聲附耳。「我常覺得禧恩好霸道,可是什麼也不敢說,你卻很有膽地敢與他對罵。鳳恩貝勒把我們一大票人全找來報上身家姓名的那天,我一肚子埋怨,但都不敢開口或表現在臉上,免得得罪他們,你卻很大快人心地痛批禧恩一頓,激勵了我們好些人,所以我後來才敢對鳳恩貝勒坦言我很不高興他這種硬把人莫名請來的行徑。」
「可是換個角度來想,禧恩有言行疏失的地方,就該老實跟她講啊,為什麼只肯擺在心裡嘀咕,卻不讓她知道她的盲點在哪裡?像她就常人前人後到處說我的不是,我不爽歸不爽,仍覺得有人敢直言指正是件好事,至少她讓我明白我哪些地方與她不合——
雖然我不見得會改。我最怕那種表面上跟我要好得死去活來,背過身去卻別有一番醜話的人。我不喜歡這樣。我如果對你不滿,我一定讓你知道。或許我會因此得罪你,可我不會瞞你。「
「但……你好歹也可以用溫和一點、或比較委婉的方式表達。」
「很多人都這麼勸過我。」
「那你怎麼都……好像沒什麼改進?」
「不是我不想,而是等我想起來的時候,我得罪人的話已經全部罵出口了。」
「喔……」
「請問兩位,除了串門子外,你們能不能也做點正事?」
「禧恩?!」華陽被身後插腰而立的人影嚇得差點滾下樓梯。
「你沒看到我們正在做嗎?」小舞才不甩她的威嚇,瞟了她一記白眼,繼續撐直雙手在身側,坐在階上仰望藍天。「你們既然是來參加詩社,就該一起進來找詩,而不是坐在這裡閑磕牙。」
「如果你有讓我們進去參與的話。」
「我又沒不讓你們參與!」
「只是刻意把人冷落在身後而已。」
華陽捂住自己驚駭而雀躍的抽息。小舞真的好有膽,竟然滿不在乎地就講出她心底也這麼認為的話。
「我什麼時候刻意冷落過你們?」禧恩愈吼愈火大。
「你又什麼時候招呼過我們?」
「呵,難不成你要我率領大夥一起跪地恭迎你的大駕光臨才行?」
「你不必扭扭捏捏地拚命找些聽起來既倉促又可笑的理由來辯解,有本事就坦誠你確實不想理我和華陽。雖不想讓我們插手詩社的事,卻也看不順眼我們在一旁閑閑沒事!」小舞起身對峙。
「對,我就是討厭你在一旁礙我的眼,怎麼樣?!」
「那你沖著我來就好,幹嘛也排擠華陽?」
「我排不排擠她,關你什麼事!華陽有意見,她不會自己說嗎?要你唆!」
「因為我看準了你知道華陽只敢在心裡嘀咕,不敢說,你就繼續假扮無辜地刻意忽視她。我曉得你是受鳳恩脅迫才不得不讓我們兩個進詩社,但你既然已經答應,就應該要好好負責到底。你擺著一副排拒的姿態在我和華陽身上發泄你自己不甘不願的怒氣,這公平嗎?」
「我沒有排斥華陽!」禧恩與她眼對眼地近距咆哮。
「那你排斥的重點就是我了。」
「沒錯,我就是不想讓你踏進我房裡一步!我不允許我的領域裡有你的痕迹存在!我不想讓你坐我的椅子、摸我的桌子、動我的書冊、在我的地盤上廢話、在我的屋裡呼吸、污染我的耳朵、惹毛我的情緒!」
「既然問題在我,幹嘛連華陽也得跟著我受累?!」
「你白痴啊!華陽根本就是你——」
「吵什麼吵,欠扁是不是?!」林外猛然爆來的怒喝沖得人人一震。
「鳳恩貝勒!」屋裡屋外的女孩驚呼。
鳳恩怒氣奔騰地殺向小舞,氣焰之兇猛,懾得她卻步,與禧恩撞在一起。
「我……不是故、故意要和禧恩杠上,可是她、她、她……」
一隻比她臉蛋還大的手掌如巨鷹展翅般地狂勁襲來,小舞倏地縮起雙肩緊閉眼,卻差點被身後頓失肥滿依靠的態勢一屁股摔到地上去。
原來鳳恩要抓的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禧恩。
呼,嚇死她了,到現在心臟還在狂跳。不過,似乎不太像受到驚駭的恐慌,因為她的臉好燙喔。
白天近距離對視鳳恩的感覺,跟在暗中模糊的影像完全不一樣。他怎麼看起來那麼帥?好有男子氣概,好巨大魁梧,連生氣的表情都好看得一塌糊塗。哦……她呼吸困難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
「小舞,鳳恩貝勒好迷人呀。」華陽興奮地耳語。
小舞登時挑起左眉,神情不善。
「難怪她們都很喜歡捉弄他。」
「不對,她們捉弄他是因為根本沒搞懂他的魅力何在!」
華陽皺眉怪異地回視。「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本來就是。」全天下只有她最懂得欣賞鳳恩的迷人之處。
「你不覺得女孩們正是因為喜歡他才捉弄著他玩嗎?」
「這太矛盾了,不可能。」
華陽傻眼張口,瞠視小舞自信滿滿的一派道貌岸然。而被鳳恩揪到一角去的禧恩,則咬牙切齒地與他低聲互罵著。
「我警告過你,別遷怒她倆。」
「你管我!我已經照你意思地把她們兩個放進詩社裡,你還想怎樣?」
「誰教你跟她們吵架!」
「是小舞——」
「尤其是小舞!」鳳恩猙獰地與她竊聲咕噥。「你明知我鐵了心要借這次進宮選妃的機會徹底甩開她的死纏爛打,你還跟她起衝突!要是她突然哇哇叫說不進宮赴宴了,你看我不扒你一層皮才怪!」
「我沒跟她起衝突,是她找我麻煩!」
「那你需不需要我告訴她,她送你的銹鞋在那天被你丟出門后又悄悄從我這裡給求了回去?」
禧恩饃得紅臉爆脹,卻不得不把火氣吞回肚裡。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當小舞聽到禧恩這話時,眨了好幾回錯愕的眼。縱使禧恩滿臉怨毒,仍舊破天荒地向她道歉。鳳恩是怎麼辦到這點的?他……竟為了替她討回公道而讓自己的妹妹做如此大的犧牲……
「別、別這麼說,禧恩。其實,我才是不對的人,我、的、態度太惡劣了。」可惡,為什麼每次有鳳恩在的場合她就結結巴巴的?
「禧恩只是心眼比較小,不容易接納新朋友,你們倆別介意。」鳳恩無視禧恩噴怒的殺人表情,以無比燦爛的俊朗笑容請華陽和小舞入內。
「反正我們只是湊數用的,沒什麼好介意。」華陽瀟洒地聳肩,爽颯的神態令鳳恩雙眼一亮。
「是,你們的確是湊數用的,但我會尊重你們的意願。如果你們覺得自己就是不喜歡詩社的感覺,我絕不勉強你們參與。」鳳恩專註地盯著華陽道。
「那倒還好,反正我平常就很喜歡找些有趣的事來做。宮中的蓮花宴就挺有意思的,只是似乎有些太故作風雅了。」
「怎麼說?」鳳恩與她隔著小几並坐而談,興緻勃發。
「其實我們後天要去宮中過的觀蓮節,是南方的習俗,大夥一起登畫舫,游於荷葉間,賞賞花、納納涼,很逍遙自在的,因為他們觀蓮的目的就是享受那份閑情。可你看咱們搞得,又是為詩作弄得焦頭爛額,又是掛了選妃指配什麼亂七八糟的名目,忙都忙死了,哪還有閑情可言?」
「所以你就閑閑在一旁和小舞納涼?」
「反正我們是湊數用的嘛。」她聳肩。
「你倒挺看得開的。」鳳恩似笑非笑,暗示性地朝其他女孩們瞥了一下。「不過你這說法可引起公憤了。」
「我若凈會說些討人高興的話,豈不成曲意奉承的奴才了。」
小舞在身旁格格們的噓聲怒焰中怔住。華陽說的話好熟。
「看你一副秀秀氣氣的模樣,沒想到還滿有膽子的。」鳳恩若有所思地神秘一笑。
「你什麼時候打算取回你的東西?」
「喂,請別在詩社裡凈顧著談情說愛好嗎?」禧恩卯了。
「誰在談情說愛了?」華陽一反先前的溫弱。「我跟小武談的是正事。」
「小舞?」禧恩莫名地皺眉轉望被丟在一旁發愣的矮冬瓜。
全場只有兩個人聽懂華陽在說什麼。鳳恩似乎很滿意,神態篤定地虛聊了一下就先行離去,臨走前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
「官中蓮花宴上,我會把信帶去,物歸原主。」
你把原主認錯了!小舞在心中大嚷,隨即拉華陽到一旁談判。可小舞還來不及發飆,就被華陽的回應呆住。
「小舞!好好玩喔,他居然把我當成你來看了,我剛才差點就要笑出來了。」華陽興奮地勾著小舞分享著。
「你在玩什麼?」
「就是試試鳳恩對你的感覺呀。瞧,他真的對你很在乎喔。」
「然後呢?」
「小舞?」華陽的笑容僵了下來。「你怎麼了?這麼嚴肅……」
「你為什麼要假冒是我?」
「我沒有!」太冤枉了。「我只是看你支支吾吾地一直和鳳恩講不好話,就忍不住替你說了。你想想,我講的哪一句不是你說過的話?」
就因為全部都是,才教人不爽!
「你不覺得鳳恩很欣賞你的那些看法嗎?」她急切開導。「你才跟我說過鳳恩好像只喜歡你的身體,可我不這麼認為,就特地為你印證他是真的在喜歡你這個人,你的想法,你的性格。為何你非但不高興,還跟我發脾氣?」
「因為你讓他認為你是我了!」
「可我是會跟他澄清的呀!你為什麼看事都只看一半?」她委屈至極,嗓音帶泣。
「我當然會告訴鳳恩我剛才全是在替你說話,就像你在禧恩面前替我說話一樣。你為我那樣做時我心裡好感動,為什麼我這樣為你做時你卻怨我?」什麼叫特地為她做的?所以不領情也成了她的錯了?
「我不是說過我很想加人你的故事裡,我很仰慕你嗎?我只是想為你扮一次紅娘,牽牽你和鳳恩的紅線,又可以稍稍過你豪氣利落的乾癮。難道我這樣做也冒犯到你了嗎?」
「喔,起內鬨。」廳里的格格們順著華陽的哭嗓嘲諷起來。
「我不是說你有冒犯我。」前有華陽哀泣,後有敵人喧囂,她的處境格外難堪。
「我只是不喜歡你讓鳳恩誤會和他有秘密關聯的人是你。」
「好!那我現在就去跟他講明白。」
「等一下!」小舞連忙拉住華陽悲憤的勢子。「你這樣只會把事情搞大,待會我自會去跟他說明。」
「小舞,我真的沒有意思要惹你不高興,真的沒有。」淚水終於唏哩嘩啦地決堤。
「我以為我模仿你,你會很高興才這麼做的,沒想到你會生這麼大的氣。對不起,對不起……」
「怎麼啦?」半途插進來看戲的禧恩散漫吟道。「人家特地討你歡心也得挨罵呀?」
「你不知道前因後果就少廢話!」她已經夠惱了。
「笑話,我欺負華陽時你看不順眼就可以跳出來拔刀相助,我看見你欺負華陽時就不可以站出來伸張正義?」
「我欺負她?」小舞怪叫。「華陽,你自己跟她說,我有沒有在欺負你!」
有了眾人做後盾的華陽,為難地躲在禧恩後頭啜泣,與大夥的同仇敵愾融為一體。
「華陽?!」小舞急喝。
「沒有,小舞沒有欺負我,她沒有!」華陽一面高聲宣揚,一面凄切哭號,活像被人屈打成招。「你們不要再說了。這統統是我的錯,是我不對,我願意道歉,我們就此息事寧人了,好不好?」
語畢,她就倒入身旁格格的肩窩裡痛泣,愈被安撫,愈是傷心。驀地,全場的眼睛都滿懷譴責地瞪向呆若木雞的小舞。
奇怪,她又沒做什麼,為何華陽的道歉,卻使她覺得自己有錯?
「小舞,你不覺得你這系鈴人好歹也該說些什麼嗎?」旁人冷道。
可以啊,也許……她無意中真的欺負到華陽了。
「是我問話方式不對。」小舞一臉茫然地咽著口水。「華陽,對不起,其實我不是在責備你,我可能……太緊張了。」「你真的沒有在生我的氣?」
看華陽雙眼紅腫,花妝凌亂的淚顏,還真教人內疚。「沒有,只是對你模仿我的事,有點……訝異。」
「我是因為喜歡你才刻意學你。可是……」她使勁止住哽咽,懇切祈求。「如果你討厭我這麼做,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犯了!」
「那也未免矯枉過正。」
「你不介意我拿你做榜樣了?」
小舞搖頭。
華陽喜極而泣,攀在小舞嬌小的肩上放心地邊哭邊笑,使小舞無法抽身趕去向鳳恩說明剛才的嚴重誤解。
算了,反正後天他會領詩社成員進宮赴宴,到時再說也不遲。
可在宴中謁見了鳳恩的姑母榮妃時,她才發現一切都太遲了。
「你什麼時候決定向華陽提親的?」宮中蓮花宴上,鳳恩的姑母榮妃詫異笑道。
「大夥給你引薦了多少位格格,你全把人家一腳踢開。怎麼悶不吭聲地就丟了這麼大個響炮出來?」
「喜歡上了嘛,我還有什麼辦法?」鳳恩也不顧水閣里一大群觀蓮對詩的人在場,爽颯地癱坐在石椅上聳肩。
「你這刁嘴傢伙。」榮妃假作生氣地瞪他一眼,旋即咧開拿他沒辦法的笑顏。「快讓我看看你的未來媳婦兒。」
「華陽見過榮妃,視榮妃萬福金安。」華陽當場行了個大方優雅的單腿安。
「嗯嗯嗯。」榮妃彎著讚賞的笑眼。「挺知禮的,長得也算體面。」雖稱不上美艷,卻秀氣得清爽宜人。
「什麼體面,這叫仙女下凡!」鳳恩嚴正抗議。
「是、是,我不該剜你的心頭肉,滿意了吧?我看哪,你八成是怕我把華陽指給別人,乾脆先下手為強,聲明她是你的,以防萬一,嗯?」
鳳恩無賴地挑挑左眉,不予置評。看在小舞眼裡,形同噩夢一場。
怎會演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華陽會站在她才應該站著的位置?為什麼是她在看華陽靦腆地與鳳恩相視而笑,一副兩小無猜狀?
「最近案子辦得如何?」榮妃隨口串道。
「老樣子,案子一解決,樂趣就沒了。」鳳恩心不在馬地把玩著精巧的蓮瓷杯。
「我知道你很有本事,但對於查辦一事,不要逼得太緊。水清則無魚,你查得太徹底,反而會招來危機。」
「我明白。」他搔著後頸一嘆。八成是哪個涉案的高官皇族先來求姑母說情了,省得被案件牽連出來。去他奶奶的,每次都這樣。事情好辦,人情難纏。
「皇上把你安在監察御史的職位上,就是希望你別太躁進,會逼倒許多老臣。」
所以讓他當個空有大名大權,卻毋需費力做任何事的肥官?「不如派我去當個小兵算了,至少可遠征出戰。」
「說什麼瘋話!」榮妃輕。「你這樣的人才,哪能浪費在沙場上。再說,克勤郡王府的家業正等著你接手呢。」
「是啊。」毫無挑戰性的乏味將來。他百無聊賴地轉著指間小杯——雖然這樣很蠢,至少勝過沒事幹。
小舞凝神望著他這無心的小動作。
她知道鳳恩在想什麼,也明白他的感受,只是他們之間隔著遼闊的鴻溝,跨不過。
驀地,鳳恩毫無預警地突然抬眼,與小舞專註的視線對個正著,嚇得她心跳大亂,雙頰飛紅。
這、這、該不會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她緊張得差點被口水嗆到。剎那間,榮妃滔滔不絕的耳提面命,她和鳳恩之間一重又一重的人牆,水閣外的陽光,小鳥婉轉的啼唱,全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鳳恩,遙遙相望。
這是生平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如此大咧咧地直直對看她。他是不是終於察覺到她有些眼熟?是不是開始疑惑著她很像他在黑暗中結識的一抹幽影?是不是對她有某種熟悉的悸動以及……
鳳恩輕蔑掉頭的動作,倏地斬斷她熱切的夢想。
小舞驚呆住,許久回不了神。
「小舞,詩稿!」一旁的詩社女孩急急以手肘輕拐低喚。「快拿出來,就要輪到你吟詩了!」
就算鳳恩認不出她才是他真正該提親的對象,也……犯不著把反感表現得如此明顯吧。其實,她是不會在意鳳恩對她不感興趣的反應,只是……為什麼……要排斥得那麼激烈?做不成夫妻,可以只做朋友。做不成朋友,可以當做僅是相識。就算彼此不相識,也不至於會如此敵視……
她有那麼討人厭嗎?
「小舞!」旁人愈喚愈急。
他為什麼不再看她了?回應她呀!他明明就感覺到她強烈的視線了,為什麼要刻意避開?
「舞格格?」
鳳恩,你看看我!你根本就知道我在等你的回應,好歹也該讓我知道你的想法呀。
鳳恩!
就在那時,華陽順著他招呼的手勢傾身側耳,臉頰貼在他唇前聽他私語,不時嬌羞竊笑,也貼近他耳畔回以呢喃。
小舞冷得連靈魂都凍結,冷得心思錯亂。
她幹嘛要特地來看他和別的女人耳鬢廝磨?她幹嘛要對這種笨男人傾心愛戀?
「舞格格。」
他算老幾?他以為他是什麼東西?她才不會……在乎他喜不喜歡她咧!她早就知道鳳恩對她沒意思,她哪還會蠢蠢地繼續在他身上浪費感情,她才不會,死都不會!
猛然間,一杯茶水潑至她臉上,震得她一愣。
「醒過來了嗎?」
「禧恩?」小舞一臉濕漉地呆問。
「太監已經喚你幾十遍了,請問,你究竟要人喚你幾千幾萬遍才肯回應?」
她不解地左右張望,只見詩社女孩全戰戰兢兢地站在兩側,手裡都抓著已經吟畢的詩稿。她這時才領悟到已經輪到她上前,連忙朝袖裡掏稿子。
禧恩從容轉身面對榮妃,以圓滾的身軀擋住小舞東摸西找的狼狽。
「姑母,真不好意思,我們詩社裡就屬小舞最少根筋,一緊張就什麼事都反應不過來。」
「你到一邊去。」
「呃……」
「禧恩。」榮妃瞪眼警告,禧恩不得不從,只得讓小舞正面應敵。
「小舞參見榮妃。」趕緊補上跪禮。
榮妃眯起肅殺雙眸,冷冷一笑。「你長得還真像你家老太太呀。不只外表像,傲慢無禮的性子更是像。」
小舞自知有錯在先,沒得反駁,只能乖乖垂頭聽訓。
「哼,國色無雙又如何,還不是照樣會人老珠黃。若是生了不成材的敗家子,毀了祖宗家業,又養了個不識大體、毫無規矩的孫女,就更是印證了禍水紅顏的古訓。」
「姑母!」禧恩暗喚。
小舞抿著雙唇,盯緊地面,強迫自己鎮定。
她知道榮妃在諷刺奶奶。那年,奶奶進宮選秀,她的艷冠群芳,被當時親臨挑選的太皇、太后及皇太后贊為國色無雙,卻被一句「狐媚誤國」的耳語給斷送了立后立妃的機會,改指婚給順治胞弟,卻印證了禍水紅顏那一句似的,早年喪夫,晚年時兒子和孫子又因案被參,奪爵下獄,所幸康熙念在宗族情誼,不殺叔侄一家,裁定終生流放寧古塔,一個遠在黑龍江的寒荒之地。小舞的奶奶年高體弱,康熙特准留京由親族奉善,最年幼的小舞也留以侍奉祖母。
絕色佳人,一生榮華,卻晚景蕭條,非但得不到多少同情,反成為嫉妒紅顏的后妃們最愛幸災樂禍的話題。尤其是當面捅人傷疤,別有快意。
「怎麼,說你兩句就不高興了?」榮妃哼笑地睥睨小舞。
「晚輩不敢。」
「那當然,你的後半輩子幸福還得指望在我替你選配的對象上,你哪敢得罪我。」
「姑母,你不是要聽她吟詩嗎?」鳳恩不耐煩地扯開話題。「趕快把吟詩哀號的部分解決掉吧,我快餓死了。」
「是啊,我已經聞到荷葉悶飯的香味,口水都止不住了。」華陽調皮道。
「你們倆還真是一個樣,一搭一唱的。」榮妃知道他們的用意,也懶得再跟小舞計較,卻冷不防發現一件事。「這舞格格的衣服怎麼和華陽的一模一樣?」
小舞驚愕,這才察覺到華陽不只衣裝,連髮式、扮相,全都和她一樣,甚至不惜把自己精秀的細眉長眸畫成小舞的濃眉大眼狀。
華陽這是在幹嘛?簡直變成另一個她。
「你這是在幹嘛?簡直變成另一個華陽!」榮妃的拍桌大罵懾得人人心驚。
「我?」小舞傻問。榮妃怎麼會是沖著她罵?
「放稟榮妃,不是小舞學我,是我在學她的!」華陽急急挺身辯解。「因為我很欣賞小舞,所以我——」
「你不要再替她講情!」榮妃早看透這群小毛頭的竭力掩護。
「不是的,您真的誤會了。」華陽百般婉言,忽而想到什麼似的朝詩社成員興奮指道:「不信您可以問我們詩社的人,真的是我在學小舞,我學她的髮飾,學她的衣裳,您要生氣就沖著我來吧!」
「我很樂意幫她脫掉這身您看不順眼的累贅。」鳳恩自華陽身後搭上她的雙肩,眼睛閃閃發亮地望著榮妃。
「講得什麼渾話!」華陽羞惱地回身賞他一掌,他立刻一副身負重傷狀,踉蹌跌回椅上哀叫。
榮妃瞠目怒視。「太不像話了!」
「榮妃請息怒,我待會自會好好教訓他!」華陽誠惶誠恐道。
榮妃若有所思地瞪著杏眼半晌,瞄瞄華陽,瞥瞥鳳恩。
「好!華陽,你給我狠狠地教訓、徹徹底底地教訓他——」榮妃由重喝轉而低語。
「一輩子。」
華陽羞紅了笑臉。「晚輩遵命!」
就在氣氛正逐漸熱絡的當口,小舞的神情引起其中一、兩人的注意,繼而蔓延開來,紛紛望向她的不對勁,場面再度凝結。
「小舞!」禧恩竊聲急罵。「小舞,你這是幹嘛呀!」
什麼?
「拿去,快擦乾淨!」
怎麼了?
「快點!你這樣會讓大家很難堪,快擦掉!」
擦掉什麼?
當她望向禧恩時,才由禧恩慌張的眼瞳中看見自己的反影。
禧恩眼睛裡面有個人臉上傻傻地掛滿了淚,好像有些不解的模樣,又好像很傷心很傷心,傷心到人都呆了,看起來好好笑喔。
可是面對如此滑稽的人,為何她笑不出來?
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