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這種程度的案件,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培訓一個新手去執行?」Eugene怡然癱坐大椅內,左手的虎口架在唇上,狀似凝視著大辦公桌前的計算機屏幕,嚴肅沉思,實則在看著畫面內容暗暗莞爾。

「這十幾個月,你卡住了好幾名大將在你這裡替那女孩進行特訓,別的組跟我要人都要不到,結果丟了案子。然後呢?」那人火冒三丈地揮甩著手中活頁夾。

「你還開得出這種請款單?」

看到霍然列出的美金位數,簡直叫人吐血。

「你再不出面說明這些費用,惹得上頭派保險員前來審查的話,我可沒辦法再替你講話。」立即切割,盈虧自負。

「真是可愛。」

怪眉一皺。「你在說我嗎?」

「我說晨晨。」呵,看她在屏幕里的擁擠派對中,一副明明感到有人在偵測她、卻怎麼也找不著的傻樣,實在有趣。

「她有夠天才的。」直覺敏銳,卻不夠機靈。

「請你在欣賞自己培育出來的極品之外,也聽聽我在跟你講的話好嗎?」

「嗯哼。」

「好,那你自己看著辦。」活頁夾被擱回辦公桌上,十指展抬著投降。「我無法奉陪,也不想再為你這組人馬進行任何交涉。」

「如果我提高傭金兩成呢?」

兩成?現在全球經濟爛成這副德行,Eugene還給得出這種條件?

「當然,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否則他的血會被吸干。「我向來不輕易將投資組合做變動,免得報酬被交易費用吃掉大半。華爾街的人雖然不盡然欣賞這一套,但國際市場就是這麼玩。」

「華爾街啊…」哎,幸好早早跟著Eugene一票人馬抽腿,轉往伊斯蘭市場和中國市場,投入新興產業,否則現在已深陷泥沼。「可是就算我有心為你斡旋,沒有談判的籌碼,我很難施展身手。」

他深啾計算機屏幕中的動靜,似乎矚目著特定的什麼。半晌,回神,打開手邊的大抽屜,翻掠一陣。

「吶,籌碼,好好地替我爭取吧。」

這……仔細一瞧,海外的畫廊契約?

「這是我之前取得了經營權的幾家畫廊,將來大家想要避稅或洗錢什麼的,比較方便。」歡迎惠顧。

「你這傢伙。」真是…呵!

「我想上頭撥款的疑慮不是在於你,而是你的寶貝新手。我要怎麼說服他們,她值得他們掏出這麼一大筆錢?」

「我們的人力資源要重新整合,汰舊換新。免得某些人在這領域混久了,山頭林立,各搞各的小圈圈,或者跳槽跟自己的老東家打對頭。」

「所以,排擠掉一堆老手,就只為了放進你培育的這麼一個新手?」

「你怎麼到現在都還沒搞懂晨晨的作用啊……」

「我看她除了四處跑趴、看秀、打小白球、美容護膚之外,幾乎沒什麼用。」

Eugene慨然按鍵,跑了跑計算機畫面,把屏幕轉向對坐的人。

「這些個人資料,全是她去社交場合弄到的。」名流世家的二、三代,各行各業的新興好手,他們的背景、嗜好、專長、毛病、人脈、死對頭,甚至連他們平日去的健身俱樂部、髮型設計師等,她都有辦法聊到手,製作出細膩的人物側寫,以及藉炫耀名貴手機功能而拍到的影像。「才不過幾個月的社交生活,就弄出這樣的成績單。你不覺得很划算嗎?」

「風險呢?」

「正在評估。」

「這裡面有多少人可以用?」唔,那位富豪新歡的整型醫師竟有這種特殊癖好。日後有需要時,大可藉此挖個坑給他跳下去,從此落入他們手中,任憑差遣。

「重點不在有多少人可以用,而在於我們打算怎麼用。」最該改革的就是用法。

「上頭那些老頑固,真該學學人家國際恐怖組織是怎麼用的。」

「她知道自己是被你用來做什麼的嗎?」

「通常製作炸藥的,不需要知道那炸藥是要被安置在哪裡。」

哈!「怪不得,她玩得那麼快樂。」

的確,她很快樂,非常地快樂,享受著苦盡甘來的璀璨人生。

她有穿不盡的華服,戴不完的珠寶配件,日日更換,都不重複。名牌專有的商品目錄都未刊印的限量品,巴黎總店會親自送達她手中,不勞嬌客四處詢問或調貨。

她逐漸喝慣了進口的昂貴氣泡水,早忘了白開水的滋味。她逐漸坐慣了豪華房車的舒適空間,早忘了跟人擠公交車搭捷運的感覺。

耀眼的奢靡光芒,悅耳的讚歎與艷羨聲,牽動萬眾矚目的一顰一笑,使她忘了自己是誰。

「晨晨,要提高警覺。」

她知道。

「妳要適可而止,千萬別招搖過頭、千萬要小心。」她曉得。「不要得意忘形,太過大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好好好。

這些陳腔濫調、八股造句,她都有在聽,謝謝指教。

Eugene最好了,從不跟她嘮叨這些,任由她玩,陪著她玩,也為她設好了安全界線。他和她之間公然流露曖昧的主僕關係,替她擋掉不少桃色危機。因為他太俊美、太優雅、太雍容華貴,連一個下人都如此卓然超凡,其它的男人還有什麼好看的。

但她又甜又活潑,無心機又海派,誰都看作是好朋友似地對待,卻不阿諛不諂媚,也懶得跟人小鼻子小眼睛。任何場合只要有她在,就像湧來一股清泉,快樂的水聲潺潺,清新的氣息令人舒坦。

而且,她是很好的聽眾,總是聽得很認真,看得很專註,十分捧場,廣得許多人的喜愛。

她認得許多的人,卻沒人真正認得她。

「晨晨!」

「嗨!」美眸驚眨,笑靨燦爛。「蔻妮,妳推薦的瑜伽課程我去上了,真的很棒,謝謝。」

「我就說吧,而且老師超帥的。」嗯?左看看右看看。「妳那位形影不離的護花使者呢,怎麼沒陪妳來參加開幕酒會?」

「他送我來之後就走了。」說是要趕去做什麼重要的彙報。「但是散場前他會趕來接我。」

「那我們今天可以玩點特別的啰。」嘿嘿嘿。

「什麼特別的?」

「我們開溜,去我男朋友的夜店。今天是主題派對之夜喔。」

「夜店派對八九不離十就那個樣,我不會很想去耶。」

「我男朋友的夜店很不一樣,而且一般人進不去的。拜託,他是什麼背景的人,要是給外界知道他開這種豪華夜店,他老爸清廉的政商形象就毀了。」

喔,對了,蔻妮的現任男友是那位聞名遐邇的模範生,從不出現在這種虛浮的社交場合。原來……嗯,她還沒接觸過這類人的相關數據,可以去搜集新的情報。

「好吧,我去,可是只能去一下。」免得Eugene接不到人。

「OK、OK!」

派對常客的交集範圍,她已掌握得差不多了。交集之外的圈圈,倒未曾涉足。

直到她被蔻妮帶往海岸別墅區的私人秘境,她才詫異明白,自己沒見識過的花樣可多了。外觀看來無所特別的建物,在午夜海景邊上靜靜佇立。一進大門內,卻是空間鳳十足的重節奏迷幻音樂,彷佛由四面八方傳來,使人深陷音樂幽谷的回蕩中。內部裝漬全面改變,一樓挑高直達三樓天井的窗面,窗外星空被拉為天花板一景。三樓垂掛下來的是一幅幅長條書法雪紡,如飛瀑自高空流泄,懸至一樓半空,縹緲虛幻。中庭四圍像是客棧的雅座,樓層愈高的賓客愈是尊貴。一樓也如同客棧的格局,只是唱曲的姑娘和拉二胡的老爹變成了猛男與辣妹的熱舞。

最讓她傻眼的是跑堂倌。青春洋溢的俊男美女,只包著金色的比基尼與丁字褲,幾近全裸地悠哉盪貴客端菜倒酒,活色生香。

簡直把客人都比下去了。

「怎麼樣,很特別吧。」蔻妮洋洋得意。

「這……不是什麼特種的色情夜店吧。」

「我男朋友故意要給人這種錯覺的,妳看。」牧童遙指杏花村。「周圍站崗的全是保全人員,一旦有爛人想對店小二出手,他們就會採取行動。」

「什麼行動?」拖出去宰了?

蔻妮聳肩賊笑,曖昧不語,看得晨晨發毛。

「晨晨,妳來這邊一定要守規矩喔。」

她警戒地故作傻笑,聽不懂這是在指什麼。

「我男朋友這裡百無禁忌,唯獨不準狗仔混進來。所以妳千萬別趁機偷拍這裡的任何一個畫面,會惹禍上身的。」

她繼續裝傻,扮個莫名其妙的鬼臉,打死不承認她捏在掌心的小小珠寶晚宴包,暗藏四處竊取畫面的玄機。

「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我才帶妳來。妳如果違規被逮,我可救不了妳。」

奇怪,有種很不好的感覺。該怎麼抽身?

「好渴喔。蔻妮,我們去吧台喝點東西吧。」

蔻妮沒有跟隨她而去,反倒一把牽住晨晨的手,扎紮實實地緊握著,嚇得她回眸呆瞪。蔻妮幹嘛這樣牽她的手?感覺超詭異的。她該不會是……

「我來介紹我男朋友給妳認識,他很帥喔。」嬌美的笑齒森然一咧,隨即拖著晨晨往另一處直衝。

「等一下!我!」好痛,她手勁怎麼這麼大?「我並不想認識妳男朋!」

「看,那是哪家的王牌分析師呀。」蔻妮欣然一指,立即分散了晨晨的注意力,忘了全力抵抗。

晨晨呆望二樓半開敞的包廂,低矮舒適的大沙發內正癱坐著財經雜誌才會出現的熟面孔。雖然她叫不出對方的名字,卻錯愕於形象端正的精英,竟會糜爛地與比基尼女郎黏在沙發上磨蹭。他們都不在意被人看見嗎?不過,除了她以外,好像也沒人在看,只有她在大驚小怪。愣頭愣腦之際,她被拖到了別墅後方的泳池畔。

原來真正的派對,是在這裡。

前方的建物與濃密的綠意,隱蔽了後方極度的放浪。五光十色的露天派對,面對黑暗海洋,散射華麗輝煌的燈光。靛藍池水反映透亮的艷碧,池邊照照猶如失火般奢靡耀眼。池內賓客忘情地狂歡,池畔飄散B.B.Q的香味,掩護了大麻氣息,甚至三三兩兩的纖長美人,聚在一處俯首深吸著桌面的什麼,仰頭酣然,恍若升天。

糟了,她又踩到地雷。

絕不能與任何毒品扯上關係,否則前頭等著她的,是違反Eugene合同的龐大違約金。她可負擔不起!

「阿努,我帶晨晨來玩了。」蔻妮拖著晨晨笑嚷。

放手放手放手!

她急到快飄淚,掙扎著要剝開蔻妮的五爪箝制。無意中,眼角掃到來人,一時怔住了她的奮力求生。這個人就是蔻妮的現任男朋友?

來人是個衣著品味都從容不凡的型男,冷冷淡淡地,不像主人也不像客人,倒像在玻璃箱外觀察白老鼠的無情學者。隔著距離,旁觀生死,沒有任何喜悅或憐憫,只有純粹的疏離。清秀的臉龐,高躺的身型,這男人幾乎可說是冷艷,氣質若刀。奇怪,她偶爾會在報章媒體瞥見這個人,但都不及目睹本人來得震撼。蔻妮又怎會叫他阿努?他的名字又不是―

「歡迎。」

他冰涼的聲音令她發寒,有種被放在解剖台上的恐怖感。

「私下的場合,大家都習慣叫我阿努。」薄銳的單眼皮雙眸,以視線切割著她的思路。「其實應該是叫Anubis。」

阿努比士。她知道,這是埃及神祇中犬頭人身的冥府引魂者:引導亡靈進地獄之門。

「好好的名字,被人截斷成什麼阿努,不是很俗嗎?」他都不介意?

「是很俗,但現實就是如此。妳還能對這個庸俗世界的蠢蛋們冀望什麼?」由他們去吧,何苦浪費他的口水。

「阿、阿努比士,我帶晨晨來了!」蔻妮趕緊改正,再次提示著她的功勞。

他輕啾一眼,意味不明,晨晨趁隙切入。

「你的夜店真是太棒了,是我回台灣之後終於看到比較象樣的場子。」好開心喔,有夠過癮。

「可惜就是交通不方便,太郊區了點,往返很花時間。」言下之意,她該走了。

「啊,時間不早,我得趕回前一場派對才行。」她輕抬左腕,嬌媚一瞥昂貴刺目的私家嵌鑽翻轉表,鑽光閃亮到她根本辨識不出指針在哪。

「我送妳。」

呃?他……這麼容易就放人?

「阿努你不是要我想辦法帶晨晨來嗎?」蔻妮花了好大的功夫,好不容易跟晨晨混熟、把人拐來,阿努卻這樣就放她走?

「我想妳男朋友就是要妳帶我來,羨慕你們一下吧。」晨晨朝她俏皮眨巴右眼,打個圓場。「妳男朋友的店超贊,尤其是裡面的客棧。」

「是嗎?」蔻妮喜歡左一句右一句的「妳男朋友」,笑得合不攏嘴。「我比較喜歡後面的泳池派對和B.B.Q。」

「那種在國外很常見,只是在台北很難做。可是客棧,把整個內部裝橫都挖空了挑高,還真的滿驚人的。」

「所以妳才到處偷拍?」

蔻妮一句公然刺來,她也就不閃躲了,大大方方在主人面前聳肩扁嘴。

「老實說,我一直想自己也搞間夜店玩玩,才到處跑到處看,搜集資料。好啦,說是在偷別人的創意也沒錯。很遺憾的是,我看到的多半是從國外其它派對複製來的創意,滿無聊的。」但,為什麼會被發現她在偷拍?誰發現的?怎麼發現的?晨晨,妳來這邊一定要守規矩喔,否則我可救不了妳。

阿努你不是要我想辦法帶晨晨來嗎?

啊,這個陷阱,主謀是阿努比士。他一定是識破了什麼,但訊息還不夠多,所以釣她來他的地盤上再作確認?

「晨晨既然喜歡客棧的格局,我們就從前頭穿越過去再離開吧。」

「謝謝阿努!」她趕快用力欣喜。

「妳剛剛才嫌把他叫成阿努是很俗的事,怎麼現在也學我這樣叫他?」蔻妮不爽地吐槽。

「阿努自己都不介意了,我替他介意個什麼勁兒啊。」

「可是!」

「我想喝點好玩的東西。」晨晨玩性大發,拖延離開的時間。「阿努的店改裝得夠炫,顯然是有名家操刀設計的。但調酒師呢,功力如何?」

「歡迎妳來踢館。」阿努比士漠然領她前往絢麗喧囂的吧台區。

「我最喜歡這個了。」途經中庭舞池,她在狂歡勁舞的男男女女之間,仰頭望著飛瀑似的雪紡書法條幅酣嘆。「感覺好東方,超夢幻的。」「書法在室內設計里,已經被用到浮濫。」他朝吧台內的酒保微揚下顎,對方立刻點頭,明白主子要的是什麼。「那根本算不了什麼創意。」「問題不在書法不書法,而在於這份空靈感!」

「很神秘對不對?這是阿努的idea,而且是從他老爸的收藏品挖掘出來的創意!」蔻妮匆匆追上,硬是欣然切入。「我也很喜歡這種感覺,就像電影《卧虎藏龍》里的那種氣氛。」

晨晨乾笑,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聒噪。」

阿努比士的這句法語輕喃,怔住了她倆;一個聽懂了,一個聽不懂。

「妳的下文。」他垂眸咬著酒杯里的黑橄欖,依舊以法語交談。

「什麼?」晨晨反倒一時腦筋轉不過來。

「問題不在於書法,而在於空靈感。所以呢?」他仍在洗耳恭聽。

「大部分運用書法在建築上的,都太黑白分明,用得很硬,顯得匠氣。可是書法的高明就在於行雲流水的空間感,每個字與字之間都是活的,但往往被用得很死。」

「運用書法作為素材的那些設計者,多半不懂書法。」

「嗯……我想可能是不同元素的轉換上,需要累積更多的對話。」才不會運用得那麼浮面、死板、倉促。「聽起來妳對這方面有下過功夫。」「呵,是唬爛的功夫吧。」

「你們在講什麼啊?」蔻妮不滿地在一來一往的法語中急問。

「妳的特調馬丁尼。」阿努比士漠然地遞給晨晨,舉杯致意。

她鄭重小啜,品味半晌,抬眼驚瞪。「你從哪裡找來的調酒師?」

「倫敦。」

「哇噢。」真是太贊了,再偷喝一小口。「你居然挖來這麼厲害的角色。」

「她這是什麼?我也要一杯。」蓋妮張望阿努比士、張望酒保、張望晨晨的一臉陶醉,倉皇不定。

「有這樣的調酒師,我看你的店就算只是間破茅房,也會擠爆了各路的!」

她才哈啦到一半,就被肘后的什麼撞了一下,害她在小禮服上潑濺了幾滴佳釀。

「我的天!」這件小禮服她超愛的。「洗手間在哪?」

她急忙順著阿努比士及酒保指示的方向碎步奔去,顧不得形象似的。一入洗手間的雙重轉角,她趕緊裝乖撒嬌地,向男廁外的紳士借用手機,閃入女廁內速速求援。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一聽到阿努比士這麼輕易就同意讓她走,立刻明白其中必定有詐:她一上路就完了,只得拚命拖延,尋找求生的縫隙。

她什麼時候開始被人盯上的?這個冷眼盯上她的阿努比士又是什麼人?原本悠閑的安全遊戲,突然現出原形似地,暴露危險的尖利陷阱。她剛才故作白痴地任由阿努比士替她點酒,但是阿努比士與酒保的肢體語言、眼神、互動方式,再再印證了她所受過的訓練內容:酒有問題。

即使她假作被人撞到,潑灑到衣服上,匆匆閃往女廁,拚命催吐,已經入腹的那幾口,仍難保不會發揮什麼可怕的效用。

趕快叫Eugene來接她,否則會完蛋。

她一面不顧形象地伏在洗手台上用力催吐,一面顫顫急撥手機,尋求救援。真不該隨便離開會場的,把自己搞成這樣。

藥效隱隱發作了。

小人兒惶惶鎮定自己,靜靜確認這是什麼癥狀。

幻覺嗎?沒有。四肢逐漸麻木嗎?沒有。心跳急促嗎?有,而且很怪。血液循環狀況也怪怪的,好像在血管內奔流,體溫緩緩沸騰。雖然喝下去的東西,她已吐了大半,藥效殘餘的威力也發得很慢,但詭譎的什麼似乎仍存在著。怎麼辦怎麼辦?快點來救她!手機一接通,她正要大喊Eugene,就被自己抬起頭來瞥見到的鏡中倒影怔住。她的臉……怎會這樣?

「喂?」

一時之間,她呆到腦漿凝固。這聲音…「楊?」

「說吧,妳又桶了什麼樓子?」以後乾脆叫他清道夫算了,專收爛攤子。

「你為什麼會拿Eugene的手機來用?」

「媽的咧,搞半天,原來妳是打錯電話找錯人了?」死小孩,給他記著。

「等一下等一下!」別掛她的電話,拜託!「我闖禍了,你快點來幫我!」

「OK,我先去上個大號。上完之後,我會洗個手再幫妳撥電話給Eugene,轉告他,妳闖禍了,快點去幫妳。」

「我知道錯了,對不起!」大人大量,拜託別再記她這小人的過。「我現在真的無路可逃了,而且還喝下了有問題的東西。」

「吐掉啊。」難不成還要他出藉手指幫她挖喉嚨?

「我吐了,可是……」鏡中影像,令她驚慌。「好像來不及了……」

「灌水。」拚命灌、用力灌。「現在也只能這樣加速代謝,清除藥效。」

「楊,救我。」欲哭無淚的柔弱乞求,一反她平日的囂張懶散,連帶地使他也一反常態。「我的臉變得好可怕,不知道究竟怎麼了,身體也很不舒服……」她會不會快要死了?接下來就是七孔流血?還是肚破腸流、當場融為有機肥料?

模糊的一陣咬牙低咒,透過手機隱約傳入她耳中,意味難辨。

「妳人在哪?」

她儘可能描述這楝別墅的所在,哪一條公路來的,位於哪個海岸!

「我不是問妳這些!我問的是妳現在人在這楝別墅的哪裡?」

為什麼這麼說?難不成楊也在這裡?「我在女廁。」

「出來,往男廁方向去。」

她抓著手機邊聽邊依令快跑,連好心借她手機的男士都被她決絕地拋諸腦後。

男廁前,左轉直衝到底?那裡從她這邊看過去明明是死路啊。

不管了,她毫不考慮地照做,拚命跑往男廁前,突然急轉彎,埋頭朝左猛衝,一路衝撞著各個餐廚人員,翻倒了人家整車待洗的杯盤,以及擺飾精緻的小巧餐點,掀起一團混仗與驚呼駭叫。

應該在前方享樂的嬌客為什麼會跑到廚房來?

跑到路底右邊的門出去!她一往右大轉,就與正進入廚房後門的實習生重重對撞,對方往外振臂一跌,連帶拉倒了後門旁的黑膠垃圾袋,在滿天碎渣中摔得四腳朝天,還慘被晨晨當肉墊。她火速爬起,踩著實習生的屍……身體,繼續逃命。

「楊!然後呢?!」她出來了,然後呢?

驚恐的淚人兒在急喘中,看見她對著手機吶喊的人,杵在濤聲隱隱的庭院中,正沒好氣地遠遠拿開他的手機。

「要不要我替妳拿支擴音器,痛痛快快地吼個過癮算了?」耳膜都要被她的哭嚷刺透。

他才咕噥到一半,就遭她襲擊!她整個人飛撲到他身上去,雙臂緊緊環著他的頸項,踏著幾乎騰空的雙腳,涕泗縱橫,嘰哩呱啦地訴苦抱屈,又是哽咽又是不齒地嬌斥痛罵,像台壞掉的高級音響,尖銳吵雜得令人抓狂。

「我不知道會這樣!嗚嗚嗚……本來以為、結果卻……他早就盯上我了。」

好奇怪,她沒辦法控制情緒,全都奔騰湧上,宛如全身通電。

「很可怕很可怕,他們好像全中了邪。嗚---…我還以為我會死掉,不然就是被抓去拍A片然後放到網路上。那我就去死、大家也統統去死、世界末日就到了!」

她的腦袋裡有著高速漩渦,拚命團團轉,轉昏了她的意識,神經打結。

「還有那個書法是贗品,真跡已經不在我家。他仿的,我寫過了!」真是語無倫次到了撞牆境界。

「好,這些待會再說,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得先處理。」他儘可能心平氣和,彎身讓環著他頸項的小人兒雙腳好好站著,免得還沒把她救出去,自己就先被她活活勒死。

「晨晨。」放手。

可是她不為所動,反常地死纏到底。

「妳這樣我沒辦法帶妳走。」遑論交代要事。

她硬是埋首在他頸窩,用力搖頭,寧死不屈。

他忍心吐息,決絕閉眼。當他一看到她衝出來時的火紅小臉,就猜出她八成被下了什麼葯。她不僅整個薄嫩的臉皮都脹紅,渾身也著火,血液沸騰,易鳳的神經極度敏銳,些許刺激就可引發激切反應。

「晨晨,這是陷阱。我一帶妳回去,妳馬上就得面對Eugene的小組藥物檢驗。」

一旦驗出了她有服用藥物,留下紀錄,她就違反了合約。

「Eugene向來都是用龐大的違約金,來捆綁他看中的人才。」之前所有的慷慨投資,在這時全面收回。以錢財,釣人才,再以虛浮的優惠、沉重的漫長利息,壓垮對方的一切生路,從此只能任Eugene擺布。「他的合約在法律上無懈可擊。目前為止,沒人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你也是嗎?」她終於抬起臉來,卻美眸一片嬌慵,紅唇晶潤豐滿,滿臉儘是酣懶的妖媚。「我是和他搭配的支持,不是他的奴才。」

「那你救我。」

「我幹嘛要聽一個死小孩的命令?」

「我聘僱你保護我好了。」

「妳負擔不起。」

「這是訂金。」

纖纖小手捧住他粗獷的雙頰,傾頭就是深深的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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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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