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次日喬爾醒來時,頭一個念頭是昨夜他在蘭蒂面前出了一個大洋相。

繼之一想,既然說都說了、做都做了。蘭蒂並沒有逼他說明,反倒十分沉靜,只是攬著他的肩,陪他回旅館。

「你可以明天再說。」她回房前時這麼說明。「我們倆都沒心情好好談。」

也許她是以為他瘋了。喬爾靠在枕上,凝視雨滴滑落玻璃窗。有一件事是很明顯的:他欠她一個解釋。事實上,喬爾突然意識到他想把一切源源本本告訴她,他想要她的諒解。

這是很奇異的感受,他居然希望她的同情,他一向都是不屑於向任何人表白的。

可是蘭蒂不同。

喬爾回想昨夜,不禁搖搖頭。嬌小的桑蘭蒂居然力搏整個迴音灣,向寇氏政權反擊,結果獲得勝利,成功救出她的執行總裁。

他從床上坐起來,這才更尖銳地感受到疼痛。艾凱斯外表像是手無縛雞之力,但這幾記拳腳可是紮實得很。

他和蘭蒂預定今天回西雅圖,不過他要先向她解釋。她有權知道。

半小時后,蘭蒂走進旅館的咖啡廳。喬爾抬眼見她朝他走來,對沿途的竊竊私語及好奇目光視若無睹。

今天早上蘭蒂穿著海軍藍套裝,看來既明快又寒酸,小小的圓眼鏡堅定地架在鼻樑上,一對金梳將她狂野的頭髮自耳上往後梳,眼中有威武的氣概。

喬爾心中湧現了一種佔有慾。他也不知是何時開始把她看作是他的女人,但此刻這種感覺比什麼都強烈。

「我很高興我們當中還有你笑得出來。」蘭蒂坐下為,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有什麼開心的事嗎?」

「抱歉,老闆,我不是故意激怒你的,昨天晚上我總算領教了你的厲害。」喬爾舉杯向她致意。

「這一點也不好笑,我昨天看到你被警察帶走時,簡直是氣急敗壞,我這輩子還沒這樣過。」

「比你撞見狄菲力跟那個女學生在一起時還嚴重?」

她的臉色倏地白了。「如果你識相,今天早上最好別再說那種話。」

「是啊,老闆。」

「不准你跟我嬉皮笑臉,我可沒心情忍受。」

「好吧,好吧!」

「以後不准你再有類似行為,懂了嗎?」

「懂了。不過,你知道嗎,在大庭廣眾前面訓斥屬下實非明智之舉。」喬爾指指咖啡廳中的人群,人人都在側耳傾聽。「只不過是我這個導師給你的一點點良心建議。」

蘭蒂繃緊了嘴,卻把聲量壓低。「我想你該向我解釋你父親的事。」

喬爾擱下杯子站起來。「走吧,我們不能在這兒談。」他伸手拉她起來。

「等等,我還沒吃早餐。」

「我們到速食店買點東西。」喬爾厭煩地掃視咖啡廳中的客人。「小鎮上一點隱私也沒有。」

XXX

喬爾駛過歷經風吹雨打的木板屋時放慢車速,這種地方居然還有人住,越是教人震驚。一輛小貨車停在前院,小小的草坪上有個籃球,窗檯下方種了些花。

「我們停下來做什麼?」蘭蒂轉頭看那間破房子。

「我是在那裡長大的。」

蘭蒂透過灰濛濛的雨幕仔細打量房子。「那是你家?」

「在母親去世后爸爸和我住在那兒,住不起別的地方,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償清母親的醫藥費。寇氏船運以前並沒有提供員工醫療保險,現在也沒有。」

「你母親是死於什麼疾病?」

「癌症,那時我十八歲。」

她略略合上眼。「你們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的死改變了一切。這房子不起眼,不過母親在世時感覺就是不一樣,是成長的好地方。」

「你母親使它成為一個家。」

「是啊,以前爸爸也不同,常常開懷大笑。我們一起幹活,談論未來,他老是有一些計劃。」他頓了頓。「母親死後他就再也不談未來了。」

「噢,真悲慘。」

喬爾聳聳肩。「我和爸爸合力工作三年才償清債務。爸喪生那年夏天我原有搬出去的計劃。我終於自由了,可以到社會上闖一闖。」

「跟安娜一起去。」她的聲音輕柔。

喬爾笑笑。「是啊,我以為她願跟我一起走。」他一腳踩住油門。「她才不想忤逆她老爸,也不願放棄這裡的一切。」

「安娜顯然後悔了。」

「誰管她后不後悔,我只感激她作了那個抉擇。」

「你確定?」

「當然,我最後一次鄭重告訴你:我不是來拯救安娜的,明白了吧?」

「隨你怎麼說。」

喬爾蹙眉,她好象不怎麼相信。他沉吟著驅車往前,不知如何啟齒。他以為自己漫無目的,後來才發現他轉進通往舊穀倉的岔路。他鬆開踩油門的腳。

「這回又為什麼停下來?」蘭蒂輕聲問。

「我不知道,以前我常來這兒。」喬爾把車停在路邊,關掉引擎,胳臂拄在駕駛盤上,透過雨水瞅著破舊的穀倉。「在這裡我可以獨處,沒人會來這兒,這穀倉廢置已久,我很意外它還在。」

蘭蒂柔柔一笑。「我也有一個特別的地方,不過沒這裡大,只是個小倉庫,爸媽找不到我,就知道我躲到那裡去了。」

「也許我們還算有共通點。」

「可能。」她解開安全帶。「來吧,我們去看看你的穀倉如何了。」

回憶閃現喬爾的腦海。安娜的尖叫,寇維多震怒的紅臉。

「蘭蒂,等等。」喬爾伸手想抓她,她卻已下車,撐起了傘。

喬爾不情不願地下車站在雨中。蘭蒂急急過來替他遮雨。喬爾走向傾塌的穀倉,蘭蒂尾隨在後。此地與十五年前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喬爾心想。破裂的玻璃窗,搖搖欲墜的門。穀倉裡頭仍舊堆滿生鏽的機器及空空的食槽。

受到好奇心的驅使,喬爾走向右側的馬房,推開門時門軸發出咿呀聲,十五年前那夜是這個聲音救了他的命,方得及時滾到一邊,寇維多的木棍一擊落空。

「這兒有些舊毯子。」蘭蒂也走進馬廄。

喬爾低頭看看那夜跟安娜共卧的毯子,一切都沒有改變,連毯子都還在,他突地感到不安。

他不該帶蘭蒂來的。

「我們看夠了。」喬爾抓住她的手腕想回車上。

「等等,我想再看看。」

「我不想。」

蘭蒂聽了他的口氣十分意外。「喬爾,怎麼了?」

「沒什麼,該死!」這一切怎麼能告訴她呢?

蘭蒂好奇又同情地凝視他。「也許你該把你父親的事告訴我了。」

她輕輕碰觸他的胳臂。「從頭說起吧。」

「大部分你已經知道了,寇維多不知道我和安娜之間的事,她說她要等候好時機再告訴他。我們都很清楚他不會高興看到他女兒嫁給我,不過我已快沒耐心了,我跟她說如果她不開口,我就親自去告訴他,她很難過。」

「難過?」

「她哭了,我不得不答應等她秋天回去念大學后再告訴寇維多。我不知道何以要如此拖延,我急著想從他手中把她救出來,因為她老是說他很專制。」

「她似乎是不敢告訴他,伺機而動。」

喬爾聳聳肩膀。「也許吧,更可能的是她不是真心想嫁給我,只是喜歡享受刺激,跟她老爸看不上的人鬼混,到最後寇維多終於逮到我們了。」

「他告訴過我了,他說他大為震怒。」

「是的,他生起氣來像發狂似的。」喬爾心想細節可以省略。「他當然是解僱我,叫我滾出鎮去。」

「你同意了?」

他緩緩紓口氣。「我樂意之至,我再一次要她跟我走,她就歇斯底里起來,說她不能跟我走,請我諒解。」

「她很害怕,不敢做毫無準備的抉擇,那時她還太年輕。」

「別傻了,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咬牙切齒。「簡而言之,我回家倒頭便睡,那是進凌晨兩點,所以我沒有叫醒爸爸告訴他一切,他一早就上班,我還沒起床。我一整天都在收拾行李,他下班后十分生氣地回來。寇維多解僱他了。他說他太老了,沒法子另找工作,還說他一輩子就這麼毀了。」

蘭蒂帶著傷痛看著他。「寇維多因為你的事解僱你父親?」

「是的。」他用手指理理頭髮,可以感覺自己像扭曲的彈簧,平常是在晚上才有這種感覺。他可以用慢跑消耗精力。

可是今天這兒似乎沒地方可以跑步。

「喬爾,寇維多這樣做就不應該了,這樣不公平。」

喬暗罵她太天真。「這跟公不公平無關,他在盛怒之下想懲罰所有黑家人。我爸爸在寇氏工作二十多年,寇維多卻不當回事,他害死了爸爸。」

蘭蒂專註地看著他。「我不懂。」

「很簡單。爸爸受不了解僱的打擊,母親去世后支撐他活下去的是船場的工作。」

「他還有你。」

喬爾回想父親空洞的眼神。「我猜母親去世后他就對我漠不關心,丟掉差事使他完全崩潰。他到船錨酒店去,史丹硬說他喝得爛醉如泥,但那天晚上那邊的幾個人說他並沒有那麼醉,他們說如果他喝醉了他們會開車送他回家,那些人都是他的老朋友,我相信他們的話。」

「然後呢?」

「他在回家途中開車翻落懸崖,很多人說如果不是酒醉開車便是自殺,大家都知道他一直沒走出母親去世的陰影。」

「天哪!」她倒吸一口氣。

「可是我有別的想法。」喬爾慢條斯理地說。「那天晚上他的貨車沒油了,所以他開我的車,他在雨中單獨駕車回家,夜已經很深了,根本看不清開車的是誰。」

蘭蒂睜大眼睛。「你真的這麼想?」

喬爾咬牙。「很可能那天晚上寇維多在那條蜿蜒的狹路上看到我的車,認為有機可乘,就用他那輛大林肯轎車把我爸爸撞落懸崖。」

蘭蒂十分驚駭。「這種指控太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我也無法加入證明。爸爸屍體被發現后,我跑到船場把我的看法告訴寇維多,他惱羞成怒,叫人把我趕出去。」

「寇維多跟我說你去找過他。」

「沒錯。即使是意外或自殺,在我看來他還是難辭其咎。」

「我了解你的感受。」蘭蒂柔聲說。

喬爾沉默片刻。「最糟糕的是我一直弄不清楚那夜的真正情況,所以夜裡常常作惡夢,我想是不確定感作祟。」

「你一直回想,試圖解答疑惑。」

「你知道爸爸去喝酒那夜對我說了什麼嗎?」

「什麼?」

「他說這全是我的錯。」喬爾摸摸腹部。「他狠狠揍了我一拳,然後說道:這都是你的錯,你這愚笨的畜生,我很慶幸你母親早死了,不知道她養出這種兒子來。」

蘭蒂湊上前摟住他。「喬爾,我真的很難過。」她牢牢抱著他,頭靠在他肩上。

喬爾感受到她的溫暖和柔軟,這種感受淹沒了他,他一下子無法作任何反應。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抬手撫摸她的秀髮。她蠕動一下,把他抱得更緊,彷彿決心讓一部分的自己跟他融合在一起。

喬爾也不清楚他們就這樣站了多久。雨水打在屋頂上,發出穩定和緩的節奏。蘭蒂終於抬起頭。

他低頭看著她的臉,看到她眼中那種甜美溫柔的神態,他注意到她紅唇微啟,雙手仍緊摟著他的腰。

他想都沒想就低頭以唇掩上她的。

一種尖銳急切的需求震撼了喬爾,繼之而起的是前所未有的慾望,這種感受與其說是生理上的倒不如說是感情上的。

他必須擁有她,如果此刻未與她做愛,他會一輩子感到空虛冷漠。只有她能自痛苦的狂瀾中拯救他。

他箍住她的腰,給她一個狂熱的吻。「噢,蘭蒂,我要你。」

「沒關係,喬爾,沒關係。」她也報以熱烈的回應,緊攀住他,親吻他的頸項。

喬爾失去了自制力了,他迷失了,他自由了,有片刻他感到既充實又圓滿,沉浸在歡悅的感覺中,隱隱約約覺得蘭蒂正輕輕撫摸他的頭髮。

雨滴仍打在屋頂上,並沒有什麼異樣。

馬廄門咿呀一聲打開,他倏地回過頭,還以為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一夜。

但是站在那兒的並不是寇維多,是安娜。

「你就不能帶她到別的地方去嗎,喬爾?」安娜含淚望望躺在地上的蘭蒂,又看看喬爾。「這是我們的地方。」

「該死,安娜。」喬爾一陣怒火往上沖,拉好拉鏈。「滾出去!」他向前跨一步。

她轉身奔了出去。

喬爾站在那邊,直到聽到車聲遠去,才回頭看蘭蒂。

她正想坐起來,拚命想拉好皺巴巴的衣服。「那天晚上你就是帶她來這裡,是不是?」

「蘭蒂,對不起,她一定是跟蹤我們來的,她真是神經。」他伸手拉她起來。看到她的模樣他忍不住露出多情的笑容。見到安娜震撼並不能搖撼他的新心情。

喬爾想拉她到地板上再溫存一次。他伸手拉她。

「這一次我會慢慢來。」

「不,等等,不要。」她連忙倒退幾步,不小心絆到褲襪。

喬爾連忙穩住她,將她摟在懷裡。「別慌,我無意嚇你,方才我一下子失去控制,下一次不會了,我保證。」

「不是這件事。」她低聲說。「說老實話,寇維多撞見你們那天晚上,你們就是在此幽會是不是?」

聽出她的指責,他心一緊。「是的,不過我看不出這件事與我們何干。」

「黑喬爾,你真是遲鈍之至!」她掙脫他的懷抱。

「怎麼回事?」

她指指地上的毯子。「同一件毯子?同一間馬房?」

喬爾聞言大怒。「老天,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你至少可以挑別的馬房。」蘭蒂走過他身邊。「我想我們該回旅館去了。我要洗個澡,然後就可以動手收拾行李,我受夠了這個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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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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