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喬爾一身冷汗地醒來,零星的夢境片斷仍清楚地迴旋在他的腦海里。他可以看見那輛車飛過懸崖,墜入海里。他父親的臉在每個重複的夢境里總是出現在駕駛座旁的車窗外,雙手緊抓著車窗,狂亂的眼神注視著他的兒子。喬爾可以看見他在車子沒入海面時高聲尖叫。他聽不到他的聲音,可是他的心可以清楚地聽見他父親對著他吼叫的話。
「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都是你的錯。
喬爾僵直地躺了片刻,讓自己適應周遭陌生的環境。窗外樹梢夜風的嘆息很快地將他帶回現實。他推開毯子,坐在床沿。
這幾天這個夢境出現得較以往頻繁。他不需要心理分析師來告訴他為什麼。經過十五年的漫長等待,他終於要展開他的復仇計劃,那些一直在他心裡縈繞不去的感覺全都蘇醒,開始啃噬他的心。
如果幸運,在一切結束后他將能擺脫這個糾纏他多年的噩攀。只要再過幾個星期,一切都將結束。
同時由經驗得知,除非他能平息因方才的夢魘所激增的腎上腺素,否則他休想再入睡。如果在他位於西雅圖城裡的公寓,他可以藉助於健身器材。不幸的是,桑氏夫婦的山莊里既沒有健身車,也沒有啞鈴。
不過倒是有足夠的空間供他跑步。喬爾套上牛仔褲,穿上跑鞋,抓起毛巾,走下大廳。
當他走過蘭蒂的房間時,感覺到她是醒著的,但是他未曾加以注意,直到發現她起床,跟著他走進了客廳。他正欲打開玻璃門上的鎖時,她輕柔、吃驚的聲音突然傳來。
「老天,你要去哪裡?現在已經凌晨一點了。」
他轉過頭,看見一個身著白棉睡衣,披瀉一頭狂野長發的輕巧身影。她的眼鏡架於鼻樑上,使她看起來非常的嚴肅、敏慧。當她踏進微弱的月光下,他可以看見那件曳地的睡衣是海軍領,還綴上一個緞帶結成的蝴蝶結,長長的緞帶順著白棉睡衣飄墜而下。
藍白的月光在她圓形的鏡片上跳動,映照出輕皺的眉頭以及不贊同的表情。她的視線由頭至腳地打量他僅著一條牛仔褲的身軀。他不禁猜想她是否想用戒尺敲他的關節。
「別擔心。我不是想捲款潛逃。」他說道。「我只是想出去跑步。」
她凝視著他赤裸的胸膛,好像從未看過男人的裸胸似的。「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候?你不是說真的吧?」
「相信我。我是說真的。」他拉開玻璃門。清冷的空氣帶著微涼的濕意迎接他,洗去方才噩夢的最後陰影。
「喬爾,等等。你不可以在這種時候自己一個人出去。」
硬木地板上響起她赤足的啪噠聲,阻止了他。他不情願地再度轉頭。「到底怎麼了,蘭蒂?我只是要去跑步。回床上睡覺去。」
「我會睡不著的。」她三腳兩步地走到他面前停下。「我不能讓你出去,喬爾。」
他好奇地審視著她。「好吧,我投降。為什麼你不能讓我出去?」
鏡片后的眼睛圓睜。「因為很危險,當然。你是怎麼了?你瘋了嗎?你不能三更半夜自己一個人在這種荒郊野外亂逛。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嘿,前幾天我才讀過一篇有關山區露營地發生一連串謀殺案的報導。」
喬爾雙手橫抱胸前,儘管心情惡劣,仍不禁被她逗樂。「那篇報導有沒有指出是哪個露營地以及它所在地點?」
「加州某處吧,我想。」她囁嚅地說。「不過在哪裡發生的並不重要。重點是,自己一個人在晚上出去跑步是很危險的。這世界上有太多的瘋子。」
「我跑得比他們快。」
「那麼熊呢?」她無畏地反擊。「你也能跑得比熊快嗎?」
「我不知道。我沒比較過。」
「外頭凍死人了。」蘭蒂說。
「沒那麼冷。我一開始動,身體就會溫暖起來。」
「我讀過一篇有關生活於太平洋岸山區里可怕怪獸的報導。」現在她看起來有一點沮喪。
喬爾幾乎失笑。「你不可能相信有大腳怪物吧。你相信嗎?」
「不,當然不。我認為這是一個極不好的揣測。」
喬爾感覺另一波冷空氣由敞開的門涌了進來。「我了解你對這項傳說所持的保留態度了,桑小姐。現在,如果你容我造退,我要出去跑步了。」
她碰了碰他的手臂,她的手輕柔溫和地握著他。「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去。我會擔心和不安。」
他搖頭,逐漸失去耐性。他一腳跨出門檻,她立刻跟到門邊。「該死,我不想再聽下去。回床上去。」
她的下巴昂然揚成一個頑固的角度。「不,我不要。」
他不由嘆氣。「你打算做什麼?」
「如果你堅持冥頑不靈,我就在這裡看著你。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路。再說還有一輪滿月。我可以看緊你。」
喬爾無法置信地瞪著她。「你要為我等門?」
「我沒有什麼選擇,不是嗎?知道你像射擊場里的活動槍靶似地在外頭亂竄,我是不可能睡得著的。」
喬爾放棄了。「隨你的便。我要去跑步了。」
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邁下階梯。清涼的夜呼喚著他,吹走了几絲一整天威脅著要吞沒他的憤怒與挫折。
他悠閑輕鬆地跨出一大步,回頭瞥視一眼。他可以看見門后她的身影。她的鼻子急切焦慮地抵著玻璃門。不知何以,在那一刻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一個一本正經的中西部圖書館員。相反地,那一身白衣及一張糾結狂野的長發使她看起來倒像夜裡的精靈。喬爾發現她的甜美,以及近乎天真的性感愈來愈困擾他。
該死,這真不是想著性的時候。
他強拉回注意力,集中心神跑步。他是怎麼了?他苦澀地想。此刻,桑蘭蒂就像他背上的一根芒刺。他不需要再讓性使一個已經複雜不堪的情況更加混亂。
也許桑小姐根本不贊同性。無疑地她一定讀過有關性行為可能導致的危險的詳細報導。
見鬼了,連他都讀過幾篇這類的報導。
喬爾輕鬆地跑上那條沿著一彎河流而築的柏油路。他的視線滑下陡峭的河堤,模糊地辨識出泛著銀光流動的河水。桑查理常來這條河邊釣魚。
喬爾的腳步不曾稍歇。他一徑的跑,將滿腔的挫折化為精力。這是個老方法,總是在他內心深處的那股浮躁不安沸騰到頂點時被派上用場。寂靜的夜晚尤其糟糕。
然而在另一方面,他提醒自己,夜晚也是他心思最清明、最能看清事情的時候。那些在他心裡困惑他達數星期之久的一團團迷思常在靜幽的夜裡突然變得如水晶般的清晰澄澈。白天里糾結的問題也常在夜裡豁然開朗。
他已經學到有些事情,例如復仇,最好在拂曉前的黑夜中計劃。
他打算利用她的公司整垮他的宿敵,這事實不會嚇壞甜美、天真的桑蘭蒂小姐嗎?他對自己露齒一笑,跑得更快了。
在他開始折返跑回那幢房子前,他滿意地察覺肩膀以及胸膛已經沁出一層薄汗。他的呼吸深沉、有力且平穩。夜風就像一塊海綿,吸走殘留在他心裡的夢魅。他的頭腦又再度運作。
好吧,他的計劃是遭遇到一個小障礙,桑蘭蒂是要來西雅圖接管公司。但這又會持續多久呢?不出一個月,桑蘭蒂就會了解她做了一個差勁的決定。
蘭蒂對做生意根本沒有半點概念,他可以安排,讓她無法插手公司重要決定,遠離公司核心,最後她會感到無聊乏味。如果他嚴密監督每件事,桑蘭蒂便構不成大礙。要不了多久她就能了解回到她那座安全的象牙塔——維拉特是她最佳的選擇。
無庸置疑,不出一個月她就會了解她生嫩的經驗無法應付商場的詭譎多變。不出一個月她就會了解如果她夠聰明,她會讓喬爾繼續主持公司一年,然後將公司賣給他。她會得到一大筆錢,而他會得到桑氏。
事情應該循此發展!
沒有理由他不該進行摧毀寇維多的計劃。一點也沒有。蘭蒂不會知道,而如果她真的問起,他可以告訴她這沒什麼不尋常,只是一種商業手段。每天都有像桑氏這樣的公司接收如寇氏船運這樣的公司,然後再將之轉手出售。
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桑小姐。這就是所謂商業手段。歡迎你一起面對真實世界。如果你不喜歡,盡可以回你的象牙塔,也許如果你好好請求,你的未婚夫會來帶你回去。
最後那個念頭令喬爾不禁蹙額。他猜想蘭蒂會歡迎什麼樣的男人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她稍早提及的那個未婚夫毫無疑問的必定是個乏味,呆板的英國文學教授。喬爾試著想象那傢伙在被單下翻滾,心裡卻在溫習隔天要授課的十九世紀小說筆記。
也許蘭蒂在達到高潮時喜歡討論珍·奧斯汀或威廉·薩克雷呢。
這倒衍生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桑小姐究竟曾否經歷過性高潮——一個真正的高潮,不是某種無力、無法全然滿足的釋放,而是那種會令她大聲尖叫的至樂,那種會令她緊抓住她的愛人,指甲甚至嵌進他皮膚里的狂喜。她身上散發的那股天真令他懷疑。
喬爾呻吟,然後用盡全身每一分精力重重地踩過腳下的路。
當他終於停止疾奔時,早已汗如雨下。他慢下腳步,慢慢走回去以冷卻發熱的身子。他瞥了一眼前方的房子,發現窗前已不見蘭蒂的身影。也許她已決定任他在荒野中自生自滅。
當他的呼吸回復正常、心跳平緩后,他走上門前的階梯,拾起他留在那裡的毛巾。他覺得自己又恢復自製。如果幸運之神眷顧,他應該能一覺到天明。
他用毛巾擦拭汗濕的身子,拉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蘭蒂正蜷伏在一張白沙發上,當喬爾踮腳輕聲走過她時,她動了動。
「喔,你回來了。」蘭蒂睜開雙眼,打著呵欠。
「對,毫髮無損,而且完全不是拜你所賜。你還真是一流的守護天使。」喬爾發現自己在微笑。「我可能在外頭被痛毆,甚至被殺,結果你卻在這裡睡得不省人事。」
蘭蒂想了一下,然後很快地搖頭。「不,如果你被謀殺,也許我是會不知情地繼續呼呼大睡。可是如果你被毆打,我是不可能會錯過你的求救聲。我有種感覺你會製造一堆噪音。」
喬爾有點驚訝地眯緊眼睛。「你總是在半夜裡變得這麼機智嗎?」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我很少還未入睡。」她凝視著他,沒有移動。「為什麼你卻不是?」
他聳聳肩。「我不需要太多的睡眠。」
「每個人都需要充分的睡眠。我讀過一篇報導說持續的失眠可能表示健康亮起了紅燈。」
喬爾緩慢地露出笑容。「相信我,我很健康。」
她皺眉。「都一樣,可能是心理問題。你可能覺得自己身心都非常健康,可是實際上卻仍可能有一些精神方面的問題讓你無法成眠。」
「我有比浪費時間搞得神經兮兮更好的事可做。」
在隨後的沉默中,喬爾專註地審視著她。他苦澀地發覺自己正變得堅硬。躺在月光下的她看起來柔弱,易受傷害。她的白棉睡衣被撩到膝蓋上,露出美麗、纖巧的玉足。
這簡直是瘋狂,他告訴自己。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生理的慾望。他的常識到哪兒去了?他必須專心於他的大目標。未來幾個月里,他會引爆一顆又一顆的炸彈。他不能容許自己分心。
然而好奇心正在折磨著他,他知道。躺在他面前的是一團謎,而他一向喜歡解謎。這麼多年以來如果說他曾學會任何一件事,那就是凡事都要有所準備。他愈了解桑蘭蒂,他的墳墓就愈安全,他告訴自己。
「今晚你曾提及除了辭去工作外,你還跟一個名叫菲力的人解除婚約。」
「狄菲力博士,維拉特大學企業管理系副教授。曾在一些知名的刊物發表過幾篇文章,同時也是維大教聯會主席。」現在她並沒有看著喬爾。她雙手枕在腦後,星眸半閉地凝視窗外。
原來那傢伙不是教英國文學。「我很遺憾聽到你們解除婚約。」
「謝謝。」
喬爾可以看到蘭蒂那件白棉睡衣所勾勒出柔和的胸部曲線。「也許你會改變心意,再給事情一次機會。」
「不可能。」
「誰提出解除婚約?」
「我。」
喬爾在心中慢慢消化她的答案。現在他已不只是好奇,他必須知道是什麼促使蘭蒂要求和一個與她如此匹配的男人解除婚約。「一個誤會?」
「你可以這麼說。」
這實在不容易,喬爾決定道。他繼續追問。「你發現你愛另外一個人?」
「不是。」
「他,呃,與別人有染?」
蘭蒂轉頭看著他,睡眼惺忪地凝視他的臉。「你想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
喬爾終於嘗到最後的勝利。他用平板,不帶感情的語氣說:「如果你想說,我願意聽。」
「我沒告訴過任何人。這實在很尷尬。」蘭蒂的視線轉回明月映照的陽台。「我們訂婚了約六個星期。十天前我去菲力的辦公室看他。他不知道我會去。我敲了一下門然後推門而入。他有別的訪客,一個名叫莉亞的美麗研究所學生。」
「而他們狀甚親密,我猜?」
「菲力坐在他的椅子上,她就跪在他面前。情形實在——」蘭蒂停了一會兒。「令人震驚,真的。」
喬爾深吸一口氣。「是的,我可以了解。」
蘭蒂的肩膀開始震顫。她一手捂住嘴,發出一聲細微,近乎嗚咽的聲音。喬爾凝視著她,頓時感到心慌。見鬼,她已經泫然欲泣。他對女人的眼淚總是束手無策。他不知道該怎麼做。「蘭蒂,不要,我的天!我很抱歉挑起這個話題。聽著……」
「不,你不了解。」她瞥了他一眼,但在喬爾捕捉到她臉上的表情前很快地撇開視線。隨著另一聲尖銳、令人窒息的哽咽聲過後,客廳內響起一陣咯咯的笑聲。
喬爾驚訝地了解到她是在笑。
「喔,起初我是很震驚,」蘭蒂承認,大口地喘氣。「說是『驚愕』可能還比較恰當。但是隨後我發現我這一生從未見過這麼滑稽的事。他看起來真的很可笑,他的那個,呃,你知道是什麼……」蘭蒂詞窮。
「男性氣概?」喬爾乾澀地建議。
蘭蒂抑不住一串銀鈴般的嬌笑。「對,正是。他的男性氣概陷於她的……我是說嵌在她的……她的……」
「他的男性氣概嵌在她紅艷的唇間?」
「沒錯。那簡直是你所能想象最滑稽的事。」
「我可以想象。」
「事實上,真令人噁心。」
「也許就你的觀點來看是很噁心。」喬爾順應地說。
蘭蒂終於止住笑聲,她投給喬爾一個尷尬困窘的微笑。「我想你必須在場親眼目睹。」
「我很高興我錯過了。」
「呃,你必須認識菲力才能了解他看起來有多可笑。他一向道貌岸然,穿著斜紋軟呢的外套,扣子扣到領口的深色襯衫,再繫上一條綉工精緻的伯斯力毛呢領帶,看起來就像——」她突然住口。
「就像什麼?」喬爾問。
她的手輕輕一揮。「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到菲力的穿著打扮及行為舉止在某些方面很像我父親。我在想那是不是為什麼我……算了……」
喬爾知道她不願再說下去。「嗯,聽起來你似乎並不很愛菲力。」
「對。」蘭蒂嘆息。「剛開始我當然覺得非常屈辱,但一切結束后,我知道這樣最好。我以為菲力跟我有很多共同點,現在我才知道那些都是浮面的,而且,他對事情的看法實在太過武斷、自以為是地令人生氣。」
「自以為是?」
蘭蒂的笑容扭曲。「如果我們去看電影,散場后他必定會對那電影大肆評論一番。如果我們去觀賞話劇演出,他會為每個演員的表現評分。跟他上餐廳尤其尷尬,因為他總是會把其中一、兩道菜退回廚房去。而且凡事都是他在做主。他認為因為他的學歷比我高,他就永遠是對的。我想如果我們結婚,不出六個月我一定會不堪忍受。」
「我猜最多六個星期。」
「也許你是對的。」她瞥了他一眼。「菲力跟我之間的關係缺少某種東西。我想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可是我試著假裝那並不重要。也許我希望他不會注意到。」
「你認為缺少了什麼?」喬爾問,再度感到好奇。
她蹙額。「我不知道,一些火花,一種激情,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我只知道就算在我最狂野的夢裡也不可能出現我跪在菲力面前而他褲子沒拉上拉鏈的畫面。」
「喔。」
「我覺得如果我們之間存在有真正的熱情,我似乎至少應該想象做那件事,我並不是說我真的會去做,我是說那實在很……」她不知該怎麼說。
「放蕩?」他代她說完。
「對,放蕩。」她感激地鬆了口氣。「正如我說過的,如果我跟菲力之間有一絲真正的熱情。至少我應該能想象那個畫面,你不認為嗎?」
喬爾試著打壓腦海中所聯想的景象,但卻徒勞無功。「對,當然。」該死,結果他還是得需要另一次長跑才能入睡。
「喬爾,最近我才了解,」她以一種熱烈,急切的語氣繼續說道。「我的生命里缺少的便是熱情。我的事業,我的過去,我的未來,我的一切都缺少這種熱情,我的生命陷入一個一成不變的格式,我要跳脫出來。」
「我懂了。」
「最近我開始覺得自己的生活好象漸漸脫序。我一向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標,但我覺得自己好象迷失了方向。我需要重新振作自己。釐清冬小麥。查理叔公給了我一個最好的機會,我要抓賓它。桑氏企業將會改變我的生命。」
喬爾掙扎於想將自己的男性象徵嵌於她紅艷雙唇間的煎熬與另一股想要掐緊她脖子同樣強烈的渴望,桑氏是他的。
「蘭蒂,你有沒有仔細想過。我知道成為自己公司的總裁聽起來確實很刺激,但它並不是那麼容易。你沒有一點零售業的背景、經驗,更不用說是運動器材方面了。見鬼,我敢打賭你甚至沒露過幾次營。」
她皺了皺鼻子。「這又何妨?」
「蘭蒂,露營器材是我們的主力產品之一。我們必須迎合消費者的喜好。光是帳篷一項,去年就締造了一百五十萬美金的銷售額。」
她雙眼圓睜。「我不懂為什麼如果我只是想賣一樣產品,還得成為那樣產品的專家。我只對管理一家欣欣向榮的公司企業感興趣。我很興奮要經營一個大事業,對於搭建自己的帳篷我可沒興趣。」
喬爾屏息詛咒。「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小姐。經營一家持續成長的公司可不是兒戲,甚至不是在你退婚後用來自娛的好方法。」
她的雙唇反抗地抿成一條直線。「我完全清楚自己將面臨一個性質完全不同的新工作。我已準備好全力學習我所需要知道的每一件事以換取成功。我學得很快,喬爾。」
「你認為明、後天你就能坐在總裁辦公桌後面開始處理公司業務?你以為有那麼容易?」
「當然不是。我告訴過你我做了許多研究。」
「噢,妙極了。研究!」
「我是個圖書館員,你知道。」
「不要提醒我。」
「聽著,喬爾,沒有必要為這件事情反應過度。」她安撫地說。「我想也許這就是你的問題之一,你對事情的反應太過激烈。我曾經讀過幾篇有關職業婦女的報導,所有受訪女士都指出有一項因素是成功的關鍵。」
「那見鬼的是什麼?」他質問。
「一位良師。」
他當場呆愕了一下。「一位良師?耶穌基督,你在說什麼?」
「一位良師。你知道,一個老師。引你入門,教導你訣竅的人。這就是大多數人能夠在競爭激烈的商場爬上梯頂的方法。喬爾,他們有老師引導,帶領他們。」
「我就沒有。」他嗤之以鼻。
「你當然有。查理就是。你之所以不以為然乃因你不熟悉現代商業術語。」
「狗屎。你以為查理是良師?」喬爾的手緊緊地握成拳,「讓我告訴你我和桑查理之間的故事。十年前我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僱用我管理他在城區第一街上的那家小店面,以便他能更常常去釣魚。他對我示範如何操作收銀機以及如何在晚上關門打烊,然後一走就是兩個禮拜。」
蘭蒂滿臉迷惑地望著他。「真的?接下來發生什麼事?」
「他回來後過來巡視,我告訴他我們應該開始囤積幾種不同的睡袋。他同意了,然後就出海釣魚。我整整一個月沒有見到他。」
「後來呢?」
「當他釣魚回來,我說新帳篷極為暢銷,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出租滑雪器材。他說我想做什麼就去做。我做了。是我造就了今天的桑氏,該死!」
蘭蒂投給他一個滿意的眼神。「那麼你會是我的最佳良師。」
「我。你的老師?你瘋了嗎?」他想抓起蘭蒂把她丟出來。還沒有教她經營他的公司,他就已經先被詛咒了。
「我想我們會是完美的搭檔。」
「我想洗個澡,然後上床睡覺。」喬爾轉身,輕聲走過大廳。走向他的卧室。他知道今晚又將一夜無眠。
次晨蘭蒂沉浸在一種久違的幸福感里醒來。她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凝視窗外曙色初露的山頭。
她仍無法相信昨晚她居然跟黑喬爾交換了那麼親密的談話。但當她回想起,她很高興她做了。她所告訴他的一切都是事實。
不管她的生命究竟錯失了什麼,都要把它找出來,而她打算藉經營桑氏找到它。
她跳下床,衝進鋪滿白瓷磚的浴室。今天早上她覺得自己活力充沛,她想也許她甚至能多包容黛芬一點。
其實她也沒什麼選擇,蘭蒂想道。不管她同意與否,她很快就會有個小弟弟。
馬休。在孩子還未出生以前就知道他的名字和性別似乎有點奇怪。但是正如黛芬的解釋,由於她是高齡產婦,必須接受一些檢查,而檢查結果除了讓黛芬確定胎兒很健康外,她還得知自己懷的是個男嬰。她欣喜異常,摩根也是。
蘭蒂無法想象她父親或黛芬換尿布的情景,但是她知道必須接受事實。
同時,她也將忙於重整她的生活。
XXX
幾分鐘后,蘭蒂穿著一條打褶的灰色斜紋軟呢褲及一件淡黃色襯衫下樓。她走進廚房,早晨的陽光在光潔的瓷磚地板及不鏽鋼廚具上躍動,耀眼的光芒令她眨了眨眼。
「早。」喬爾站在廚房一角說道,語氣乖戾。
蘭蒂見他臉色憔悴,關心地皺緊眉頭。「你昨晚沒睡嗎?」
「我會活下去的。」他坐著,緊緊捧著那個喝掉了一半的咖啡杯,好象準備隨時為它而戰。他金褐的眼眸閃爍著一種浮躁,強烈的情感,望著她的眼神就好象她是個怪物似地。
蘭蒂憶起昨夜對他傾訴那些親昵的隱私,覺得自己的臉頰燒紅。「你真的應該想辦法找出失眠的原因。」
「我知道昨晚我為什麼失眠。」
「噢。」
黛芬穿著黑白孕婦裝,帶著一臉容光煥發,像陣風般地走進廚房,適時替蘭蒂解圍,使她免於想不出如何巧妙回答的困擾。黛芬臉上細心描繪的妝完美得幾無瑕疵。
「大家早,」她停頓,皺著眉。「噢,你找到咖啡壺了,喬爾,通常我都會煮咖啡,不過既然已經煮好了,你何不自己動手也來一杯呢?蘭蒂。」
「謝謝。」蘭蒂找出一個馬克杯,知道儘管黛芬表現得委婉,有禮,對於喬爾膽敢闖進她的廚房,仍有點惱怒。蘭蒂希望能想出一些話安慰黛芬,但她跟黛芬一向無話可談。那就像跟另一個星球來的女人打交道。她們之間沒有半點共同點。「要不要我幫你倒杯咖啡,黛芬?」
「不,不要。」黛芬說。「懷孕期間我得杜絕咖啡因。我喝新鮮果汁。」
「是,當然。新鮮果汁。」蘭蒂自覺像白痴,不知道孕婦的最新禁忌。透過眼角的餘光,捕捉到喬爾望著她的譏誚眼神。她不予理會,淺嘗一口咖啡。
「有什麼不對嗎?」當她苦著一張臉時,喬爾問。
「我想咖啡燒焦了。要不要我另外煮一壺?」
「如果有必要,我會另外煮一壺。」黛芬很快地說。
「不是燒焦。」喬爾說。「是炭燒。蘭蒂也許還不習慣這味道。在這裡大家都喜歡這樣喝,對不對黛芬?」
「對,當然。」黛芬展開一個施恩似的笑容。「你會習慣的,蘭蒂。」
摩根出現在門口。「大家早!」
每個人都低聲回應。黛芬以她一貫驚人效率與純熟技巧忙碌地準備早餐。牆上的白色電話響起時,蘭蒂正兀自猜想不知黛芬是否至少會容許她擺餐具。
黛芬關上冰箱門,拿起話筒。「喂,」她的視線飄向蘭蒂。「是,她在。稍待。」
蘭蒂抬眼,神色慌亂。「誰?」她問。
「他說他是狄菲力。」黛芬低喃,遞過話筒給蘭蒂。
蘭蒂倒退一步,狂亂地揮舞著手。「告訴他我不在。」她低語。「告訴他我散步去了。拜託,我真的不想跟他說話。」
喬爾站起來。「我來處理。」他從黛芬手中接過話筒。「我是黑喬爾,桑小姐的執行總裁。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效勞的嗎,狄先生?」
蘭蒂驚愕地望著喬爾,她父親及黛芬亦然。直到喬爾再次開口,廚房內一片寂然。
「不,恐怕不可能,狄先生。這是形象問題,桑小姐現在是桑氏企業的董事長。以她的地位,她不可能接聽那個愚蠢的混帳打來的電話。」
不待對方回答,喬爾便掛上電話,走回桌前,對廚房內愕然的靜默似乎渾然不覺。他坐下,拿起他的馬克杯。
「你說過要我做你的良師。」喬爾低聲地說。「那我就是老師,你就是學生,對不對?」
「嗯,對。沒錯。」
「那麼注意聽清楚,因為我不會再重複。剛才就是第一課,叫做如何拒絕不想聽的電話。」
「我想,」蘭蒂說。「我最好做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