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遠嫁
慕容湄
淡金的西山橫在青涼的天空底下。
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陽節。
我想象往年一樣,采一把紅色的茱萸送給二哥。我喜歡看草色映亮他蒼白的臉,我喜歡看他從前常在現在卻已少有的笑容,但是我不能。
明天我就要離家遠嫁,我只能留在自己的房裡,等著老夫人,夫人,姨娘,嬸嬸,以及我的七名姊妹與我話別。
我房裡從未來過這麼多人,椅子不夠,我的姊妹們只能站著。而我跪著,跪在老夫人的膝前。當她把手放在我頭上,我才想起十二年來,她從未離我如此之近。她是我所有姊妹們慈祥的祖母,卻從不是我的,她從不容我如此親近。
我聽見有人在哭,這使我覺得驚奇。我不能相信在這個家裡還有人會為我的離去而難過。我很想回頭去看那是誰,但是老夫人的手依然停留在我的頭上讓我轉側艱難。
忽然間我覺得可笑,為這場強作依依的惜別。
老夫人嘆了口氣,從袖裡拿出一隻玉釵插在我的鬢邊。
"阿湄,這是我五十年前陪嫁過來的東西,給你帶了去。我們原也捨不得你,只是……"
她居然象是要掉下淚來,令我受寵若驚地尷尬。
"娘",大夫人忽然打斷她,伸手拉我起來,很快又鬆開,她如常的冷淡反而讓我覺得泰然。
"不要信那些謠言,安心嫁過去,"她語氣淡淡,然而目光灼灼,"池家不會虧待你。"
原來一日塵埃未定,她便一日不能放心。
我忍不住笑起來:
"那些話我當然不信,不然怎麼還敢答應?"
大夫人凝望著我,眼中波光驀然一閃,那閃過的不知是什麼,卻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我退開兩步,才發現那個一直哭泣的人就在我的身後。
那是我的四姐姐慕容泠,大夫人的親生女兒,所有見過她的人都相信她是世上最最美麗的姑娘。
美人的眼淚我見猶憐。
"別為我擔心,"我安慰她說,"我會過得很好。"
她慢慢抬起頭來。
雖然已看了她那麼多年,她的美貌依然令我驚嘆。她迎上我的眼光,神情複雜,眼淚又落下來。
我不知道她在哭什麼,但我已知道她決不是為我的離去傷心難過。我又一次自作多情,這使我發現自己仍然天真。
嬸嬸和姨娘們也開始發話。她們長噓短嘆甚或淚眼迷離,爐火純青地扮著自己的角色。
我無言以對,唯有微笑。
這座我住了十二年的大宅從來不是我真正的家,眼前的人們從不曾把我當作她們的親人,沒有人會真正在乎我的離開。若不是這次如此特殊的情形,甚至不會有這一幕似模似樣的話別。
我沒有怨尤,也不再覺得悲哀。怨尤是十歲以前的賭氣,悲哀是十五歲以前的執著。十八歲的今天,我早已遠離了那些幼稚的情緒。
也許我的遠嫁唯一使我覺得悲哀的,只是要離開我屋后那座荒涼的廢園,以及,我的二哥。
當所有的人散去以後,我回到了我的廢園。在殘垣頹壁,乾枯的長草與廖落的藍花間,我消磨了離家前最後一個午後。我看見了所有愛過我的人在那裡留下的痕迹,前塵往事緩緩飄回令我悲喜不分。
我記起五歲那年送我來這裡的叔叔,我記得他走前最後一個夜晚,坐在這片荒園裡為我所吹的曲子,對我所說的話。我記得他好看的臉,以及含憂帶笑的神情。我記得我在他懷裡睡著,夢中滿是草木的氣息與秋風的蕭瑟。而醒來時我在床上,他已不見蹤影。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然而十五歲以前的每個生日,我總能在後園的涼亭找到一份精美的禮物。當我抱著那些禮物在長草間哭哭笑笑雀躍飛奔時,我才知道他從來也不曾真正離我而去。
我想起從我一進府就負責照看我的孫婆婆,想起她總埋怨我在園裡瘋玩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想起她做的香糯的點心和美味的餚肉,想起我插在她房裡讓她感動的野花,想起我有時夢醒,她坐在床邊,溫暖的手撫摸我淚濕的臉頰。想起我十五歲生日那天,她在廚房忙碌,而我在廢園中尋找叔叔送來的禮物。我找了整整一天,一直到月亮升起荒寂的廢園一片慘白,但我什麼也沒有找到。我哭著回去找我的婆婆,她卻無聲無息地躺在後園的路上。我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僵硬,霎那間我的淚水為之凝結。
那時滿地月光荒涼,整個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不能動也不能思想,直到很久以後二哥來找我,把我拉進他的懷中,我才哭了出來。
至少我還有二哥,多麼幸運我還有我的二哥。
第一次見到二哥也在廢園。
那時天很藍,整個廢園開滿了大片大片藍色的野花,我看見那個著藍衫的男孩兒坐在我常去的涼亭。他的臉很清秀,他的頭髮和眼睛映著天地間那些幽艷的藍光。
我多麼被他吸引,多麼想走到他的身邊。但是我不敢。他身上已有著慕容家男子的光華,象父親和叔父們那樣,讓人只敢遠望而不可企及。
我想要偷偷地溜走,但是他已經看見了我。他溜下亭子分拂著長草向我走來。背後浮動著晶藍的天空和花朵,他對我微笑,"阿湄,"他說,"我是你的二哥。"
那一年他十一歲,我五歲。我住的屋子從前是他的,廢園也是。他在慕容府這個僻靜的角落生活了八年。直到我來,父親才命他搬到別處。
二哥沒有媽媽,同我一樣;父親和大夫人不喜歡他,也同我一樣;他是孤單寂寞的,也同我一樣;甚至於我們都深愛這片無人光顧的廢園勝過慕容府聞名蘇州的花園奚秀園----我不知道所有這些是否足以解釋為什麼在父親的十三個子女當中唯有我們兩人有著最最深切的兄妹之情。
但二哥遠比我聰明,他的才華彷彿無窮無盡。
他工詩善畫,還會撫琴吹簫。他喜歡種花下棋,有時也玩裝裱篆刻。他給我治小印,畫扇面,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樣的盆景,他十六歲那年繪製的重整廢園的圖紙令我神往至今。他認得廢園裡堙沒的石碑上奇形怪狀的古老文字,他還能分辨幾乎所有草木魚蟲的名字。夏天時他教我辨認天上繁密的星座,冬天時他會在火爐旁為我講起異趣雜譚,曲詞歌賦。
他施展起輕功有如天空中飛逝的流雲。他是用劍的,卻很少佩劍,也從不在我面前展示他的劍法。直到有一次三叔教了我們那招"藍田日暖",我才知道這麼簡潔美妙的劍招原來出自二哥,父親瞧見后略加修改,成為後來飲譽江湖的"琢玉劍法"的第一招。
十六歲起二哥開始跟著父親和大哥踏足江湖,常常一去數月。每次回來,他都會帶給我一些有趣的玩藝兒,講一些稀奇的見聞給我聽,但這樣快活的日子總是短暫,他在家裡住不了多久便又會離開。
偶然他也會受傷,在府里休養一段較長的時間。他自己開出藥方,他唯一的僮僕阿楠替他買葯煎藥。當他養傷時,父親和大哥似乎便遺忘了他。他們從不來看他,事實上除了我,再沒有別人會去看他。
我於是從早到晚纏在他的身邊,給他念書,逗他說笑,或者偷看他睡著時才露出的攢眉咬牙強忍傷痛的樣子,畫下來送他。看見我畫的畫,二哥總會笑,那時他的神情就象是清溪里映著的一段天藍。
我多麼喜歡看到他的笑容,特別是當他的笑容越來越少,眉宇間聚合起淡淡的憂悒。
"你怎樣才會快活呢?"有一天我看著他日漸沉鬱的眼睛,終於忍不住問他。
他怔一怔,轉過頭去,很久以後他低聲地說:
"也許……,"他說,"當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時候。"
我沒有料到他會提及我們之間這心照不宣的秘密,兩個失寵的孩子對父親無望的愛與崇仰。我們那一劍光寒名動天下的父親,高貴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們從不敢奢望他的愛,我們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個轉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來我早已習慣了失望,但二哥卻比我更執著也更悲哀。
我忽然覺得鼻子酸澀,心裡空蕩蕩的,彷彿要無比貼近二哥才覺得不那麼空虛。我緊緊抱住他的臂膀,把臉貼在他的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還是要從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緊的,"我說,"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輕輕嘆息,"阿湄,"他說,"你大概是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二哥的醫術想必是很好的,因為他總能很快治好自己的傷。他的傷好了以後,就又會跟著父親和大哥離家遠行。離家時,父親和大哥並轡而行,而二哥則孤單地落在後面。每次給他們送行,我總是無法不為二哥難過。
但大哥的確更有理由獲得父親的歡心。與默默無聞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歲便展露頭角,十九歲時連勝十二名一流高手而名聲鵲起。二十二歲那年,大哥挑戰江湖三大頂尖劍手中的武當掌門松岩道長,激戰五百招后,終以一招從未一現江湖的劍法破去了對方的絕招"萬壑松濤"。松岩道長雖未落敗,卻心灰意冷棄劍而去,臨去時斷言五年之後,將不會有人能在劍術上勝過大哥。
這一戰的消息傳遍江湖。老夫人在他們回府當晚便廣邀親朋為大哥慶賀。當晚大哥風華照人英俊無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顏開,連一向冷漠的父親似乎也表情溫和了許多。
但我的眼睛卻總是望著二哥,我看見他蒼白的臉色,淡淡憂鬱的神情,看見他默不作聲地喝酒,一杯接著一杯。然後我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有時落在二哥的臉上,冷冷的銳利的眼光,二哥卻象是毫無察覺。我漸漸開始為二哥擔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歡會不會終於惹惱了父親,然後我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在二哥幾乎喝完了第二壺酒時,父親忽然扔出一根竹筷擊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父親淡淡地說,"既然不高興坐在這裡,就回房吧。"
席間一片寂靜,百十雙眼睛盯著二哥。
二哥低頭望著碎了的酒杯,獃獃出神。
我只覺得心臟一時停跳,血全湧上了臉,雙頰火一般地燙。我但願受到父親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過執著而無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頭來,燭影晃動,模糊了他秀逸的輪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雙手有些顫抖,但他很快把它們攏在袖中。
他穿過大廳,神氣出奇地平靜從容。我目送他在門外廖落的燈影中漸行漸遠,然後我再也吃不下一口東西。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溜出了宴會。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二哥,無論是快樂或者不快樂,我們總會躲進我們的廢園。
二哥果然在那兒,坐在我第一次看見他的亭子里,身邊放著不知從哪兒來的酒罈。
看見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說,"過來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邊。我們喝了很久,夜風吹來,令我忽覺無限悲傷。
"二哥",我說,"其實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么?"二哥抬頭微笑,"我是他的兒子。"
他望著漆黑的夜空,不動聲色:"你知道么?",他說,"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向他證明我配做他的兒子。但是無論我怎麼努力,無論我做到什麼地步,我在他眼裡,永遠什麼也不是。"
他的口氣彷彿只是在說別人的事。
"我怎麼會剛剛明白?他這麼對我已經二十年,我卻剛剛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兒子。"
他臉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燙得可怕,使我吃了一驚。
他掙開我,站起身來。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聲說。
然後他步履不穩地離開了後園。
那天夜裡開始下雨,葉葉聲聲敲打著後園乾枯的草木,一種非人間的凄涼。
我做了許多悲傷的夢,夢見了許久沒有夢見的媽媽,叔叔流動著憂傷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間覺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來時我淚流滿面。
雨下得更大,我獃獃地聽著,忽然間一陣無由的恐慌讓我心驚肉跳。
我披上外衣衝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顫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腳步變得虛軟,我踉蹌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團的住處,大力地叩門。
無人前來應門。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僕阿楠已在數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親。
一團冷意從腳跟擴散到我的指尖,然後我便聽見雜在簌簌雨聲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後來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靜。
我躍牆而入,衝進門,手指顫抖地點著燈。
床上的二哥面無人色,喘息艱難。
"你受了傷?"我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
他不回答。
我解開他的衣服,看見他胸前纏著厚厚的布條,透出黑沉沉的血跡。
他喘息著望我,笑容慘淡。
我顫抖著解開他的繃帶,傷口在胸肺之間,是觸目驚心的劍傷,一共三處,兩處較深的紅腫化膿,已經迸裂。他發著高燒,皮膚卻仍是慘白,彷彿全身的血早已經流光。
我的眼淚轟然而下。
"哭什麼…"他說,"…你一向不哭。"
我不能說話。
"那時候沒死…"他低聲說,"…現在就不會。"
我點點頭,握住他的手,他目光渙散。
"太快了…始終有幾劍避不過的……"
我心中一動,忍不住問,"什麼?"
他目光一閃,再次劇烈地咳嗽,嘴角嗆出了血沫。
咳嗽牽動了傷口,更多的血涌了出來,他痛得五官扭曲,然後他終於昏了過去,蒼白的臉孔舒展開來,死一般平靜。
我在越下越大的雨中狂奔,奔向府里另一側的父親的住所。我不顧一切地捶著院門,直到有人前來應門,推開那人,我直衝進正屋。父親已經起來,披衣坐在燈下。
我跪下去。
"二哥快要死了,求你救救他!"
我緊緊盯著父親,忘記了我從來不敢這樣對他直視。
父親仍一貫地冷漠鎮靜,只微蹙起眉問:"究竟怎麼了?"
我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
"是劍傷…一定傷了肺,他咳血,發高燒。"
父親點頭,揮手叫進了一名僕人,"你去請萬大夫,要他儘快趕來。"
那僕人領命而去,父親也站起身來。
"就這樣吧,你也回去休息。"他說。
我忽然覺得全身的血一起湧上頭頂,衝擊得我一陣昏暈。
"你不去看看他么?"我大聲地說,"難道他不是你的兒子?"
父親本已轉過了身,此時便站下。
"我不會去看他。"他冷靜地說。
"如果二哥死了呢?你也不去看他?"
他仍不回身,
"如果他是我的兒子,不會那麼容易就死。"
我啞然,無限心灰。一語不發站起,我轉身離去,卻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幾乎要直跌到屋外的風雨中去。忽然聽見父親的聲音:
"好好照顧他。"他說。
我怔了怔,卻沒有回頭。
二哥的傷勢十分兇險。大夫說他重傷以後一直失於調養,大量飲酒更使傷勢惡化。他開了藥方給我,說明十副葯后如不見效他亦無法可施,一切視乎天命而已。
三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守護著昏迷不醒的二哥。他時時爆發的咳嗽空洞而凄厲,我屏住呼吸擦掉他嘴角湧出的血沫,惶恐地覺得他的心肺正這樣一聲聲地扯碎。
第三天的黃昏他的高燒終於退去。我目不轉睛地守望著他,直到他在夜半時醒來,清明眼神霎那間映亮了昏暗的房間。
熱淚狂涌,二哥在我眼中變得模糊。
我聽見他低聲地說:"我不會死,阿湄,我不會扔下你一個。"
二哥又在床上躺了七天。
節氣已是深秋,秋意破牆而入凄涼徹骨,迷茫秋雨漫天漫地。
二哥望著窗外寂靜的院落對我說,
"你看,阿湄,記得我們的只有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七天以後我們兩人又出現在家中的飯桌上。父親淡淡地看了我們兩眼,什麼也沒有說。大哥卻側頭望著二哥,神情奇特地微笑。
四姐姐慕容泠低呼了一聲:"二哥,你病了么?"大夫人望她一眼,她便垂下頭去。
二哥淡然道:"現下已沒事了。"
"沒事就好,"父親漠然地說,"坐下吃飯吧。"
所有的人默默地吃起飯,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
這一年的冬天三哥和四哥也開始行走江湖展露頭角。但江湖上依然少人提起慕容二公子慕容瀾。在一向都是少年成名的慕容子弟中,已滿二十卻仍仍無建樹的二哥不免顯得黯然無光。他彷彿註定要淹沒在其他兄弟的光華之中,直到那場突如其來的劇變改變了一切。
那是在第二年的秋天,父親和我的四個哥哥再次離家遠行。他們走時整個慕容府里瀰漫著桂花的香氣,一個月後,當府里的丫環們忙於收集晾乾的桂花預備縫製香囊時,一則傳言一夜之間傳遍江湖----父親和大哥三哥四哥已經遭天戈幫暗算不幸罹難,唯有二哥因事滯留在松江逃過大劫。
慕容府的人們惶惶終日忐忑不安,卻從來無人膽敢宣之於口。二叔和三叔派去打探的人一直沒有消息,直到七天之後形容憔悴的二哥一人回府,直入老夫人房中一語不發地跪下,人們才開始明白禍事已經成真。
父親的遺體已被天戈幫擄走,二哥帶回來的只有我三個哥哥的靈柩。府里一時哭聲震天,老夫人當場昏厥,二姨娘四姨娘伏在三哥四哥的屍首上痛不欲生。
只有大夫人,並不打開大哥的棺木,她神色慘厲地走到二哥面前,咬牙切齒一遍遍重複:
"是你,"她說,"我知道,是你殺了我的源兒。"
她充滿了刻骨仇恨的聲音與眼神令人心驚肉跳。
二哥的臉色蒼白如雪,靜靜望著她,始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當天晚上我在廢園找到了二哥。沒有月光也沒有星星,二哥卻站在長草中一動不動凝望著黑沉沉的夜空。
我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他震動一下,緩緩轉過身來。
"你不要在意大夫人的話,"我說,"她只是太過傷心。"
二哥不回答,我卻感到他的手在微微發顫。
秋風陣陣,四下里包圍著我們的,俱是衰草荒涼的香氣與聲音,忽然間我悲從中來,伸出手臂擁抱了二哥。
二哥在默默發抖,他把頭埋在我的肩上,冰冷的額頭貼著我的頸項,他心裡深不可測的寂寞和悲傷流水一般緩緩漫入我的心底,化成我的淚水滂沱而下。
那是唯一一次他讓我看見他的脆弱彷徨,那讓我想要盡一切所能照顧和保護他,要他快樂,就象是從來他對我一樣。
父親的死在江湖上引起軒然大波,無數新老仇家蠢蠢欲動。
二叔和三叔自認並非統領全局的人材,一致推選二哥成為慕容家新一代主人。處在這多事之秋的二哥變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的笑容更加少見,他甚至再沒有時間去我們的廢園。
慕容府的高牆似乎隔絕了一切江湖風波,二哥從不對我們說什麼,我只是偶爾聽阿楠提起,才知道他已無聲無息地消弭了幾場迫在眉睫的危機。
人們的悲哀漸漸轉淡,漸漸可以如常地生活。大夫人沒有再提大哥的死,恢復了從前淡漠泰然的態度。她並不干涉二哥對外政的處理,而二哥也對她一如既往地恭敬。
一切似乎就可以這樣平淡地進行下去,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就在那一天我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變,我將不得不離家遠嫁,永遠闊別我的二哥,我的廢園,以及那些終究是我親人的人們。我感到迷茫和悲哀,不舍與凄涼。但我從未後悔我在那一天的選擇,即使從頭再來一千遍,我仍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同樣的決定。
我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以及為了誰,但有時我想這也許更是一種命運的安排。五歲那年媽媽去世,叔叔把我從遙遠的北方帶到溫暖的江南。但是冥冥註定我終將遠離,回到到我真正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