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經眾人同意決定,所有團體皆應規避傳播謊言及醜聞之人。
-------藍畢梧,巴斯城規
一夜無眠疲倦不堪,又厭憤齊雷克的高傲無禮,茱莉停在她外婆的廂房門外。他怎敢以為她會像急於找個貴族丈夫的野心平民女子,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懷抱?答案顯而易見。他敢,因為她父親造成的事實。
她抓住門把,再度猶疑了。
馬場上一隻公雞在啼叫。依舊幽暗的街道上,一名轎夫喊著:「轎子,轎子,上轎付費。」熟悉的聲音有如一隻友誼之手伸向她。茱莉不顧一切地抓著它。
她將允許齊雷克陪她一同去魏傢俱樂部和參加幾項燕會,他的自尊將可因此而獲得挽回。她會讓他明白他將白費力氣,無功而返。他會離開巴斯城,日子將繼續如常。
她打開門走進去,親情和安全感立刻向她襲來。
背靠著一疊枕頭,腳前蜷縮著一隻睡眼惺松的小獵犬,洛克堡公爵未亡人羅文娜斜靠在一堆地圖和書籍中間。一頭垂肩頭髮,原本如秋天之火的紅艷如今閃動著一縷縷銀絲。雖然被一匹脾氣暴躁的獵馬摔下馬背以致一腿殘跛,她依然以格鬥者的勇氣面對每一天。
茱莉的心為親情滿溢,她渴盼傾訴她父親最近的種種不義之舉造成的新創,但她腦中一個怔忡不安的聲音叫她不可操之過急。
女僕黎絲跪在壁爐前。
「你還沒把火生起來,黎絲?」外婆問。
女僕站起身。她長著雀斑的雙頰泛著紅赧。「對不起,夫人。火苗慢得像牛步,不過現在已經燒著了。」
茱莉對女僕微微一笑。這名女僕在巴斯城的僕從階層中是出名的長舌婦。
女僕低頭行禮,走出房間。
茱莉慢慢走向大床。「光太暗了,你該多點一盞燈。」
外婆頭也未抬,靈活的手腕一甩將地圖扔到一邊。地圖落在地上立刻卷回筒狀。「而且也該多享受五分鐘的寧靜,沒有年輕人在我耳旁呱噪。」雖然嚴厲,但聲調卻不帶怨責。
文娜雙指一彈,指上的寶石在燈光下閃耀。小獵犬立刻跳下床,取回地圖。
茱莉咯咯輕笑。「我就愛呱噪。」
文娜清澈的藍眸閃動著自信。「打賭五鎊,呱噪對你無益。」
強忍氣惱,茱莉說:「同意。現在你只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五英鎊。」
文娜一怔。「倫敦的郵件遲到了?」
茱莉並未掩飾她的擔懮。「是的,大概得怪這惡劣的氣候。不過,你還是輸了五千鎊。」
文娜把床鋪清理出一塊空位,伸出雙臂。「當然得怪氣候。這麼冷的天,強盜也不可能鑽出溫暖的窩。道格大概在亨斯羅逗留了一夜,他今天就會回來的。」
茱莉投入文娜安撫的懷抱。近十年來這是她每天一早的例行公事。熟悉的玫瑰香飄入她鼻翼。「你睡得好嗎?」
「怎麼不好?我做人問心無愧,又活得好好的。你呢?」
強忍愧疚,茱莉說:「好得很。」
「告訴我慶生會的情形。」
茱莉漫不經心地摸著小獵犬。她亟想衝口說出痛心的實情,然而卻無法啟齒。「很熱鬧、盛大,跟往年一樣,不過天氣和……呢……其它一些事,打消了我們原訂步行至皇后廣場,將紀念碑正式獻給王子的計劃。」
「其它一些事?弗瑞怎麼了?生氣了?」
茱莉暗自發誓務必更謹慎措辭,她說:「王子沒有怎麼樣,真的,而且他也不介意沒有見到紀念碑。」
「他當然不會介意,已經有十幾塊那種紀念碑獻給他了。你放心,在他離去之前必會對它大加讚許一番,而且他大概會送畢梧另一個俗麗的鼻煙盒。」她皺皺鼻子。「壞習慣。」
「這話你常告訴他。也許有一天他會聽你的話,戒掉吸煙的習慣。」
「男人不會聽女人的話,孩子。好了,告訴我昨晚有哪些人在場。余夫人守規矩嗎?」
「大半時間還不錯。一直到她喝光了白蘭地,指責畢梧是個妓女販子。」
文娜瞠目結舌。「真的。畢梧怎麼說?」
「他替自己辯護啊,當然,用的是外交辭令。」茱莉回想起昨晚最後的一段愉快時光,不由得笑了。「他說,男人嫖一個妓女不算是妓女販子,就像男人有一塊乳酪也不算是乳酪販子。」
笑聲在房中回蕩。「聰明的傢伙,」外婆笑斥道。「我們的畢梧最會運用文字的巧妙。起來,我要坐到梳妝台前。你可以一面給我編辮子,一面告訴我其餘的經過。」
文娜將她未跛的那條腿跨了床沿,出事以來的五年歲月使她磨練出敏捷的動作。茱莉伸手扶她的跛足。但是文娜拍開她的手腕。「把那隻溺愛的手拿開,」她厲聲斥喝。「我自己辦得到,謝謝。」
茱莉心頭盈滿了溫情,然而她知道還是不爭辯較好。
兩手各抓住一根拐杖,文娜慢慢站起身。她的個子幾乎與茱莉一般高。老婦站穩了身子,然後辛苦地慢慢越過房間。一坐下,她立刻把梳子交給茱莉。「今天不要梳什麼花樣,我急著去洗溫泉。」
「我看,等我們到了那兒你就會改變心意。」話一出口,茱莉立刻後悔,因為城內的話題必然圍著她和雷克的事打轉。
「你有事瞞著我。什麼事?」
茱莉專心替她梳頭髮。「父親又有花樣了。」
「他這次又做了什麼?」文娜嗤鼻道。「難道威脅你若不立刻赴克拉斯嫁給他最新選中的丈夫,他就要向巴斯城宣戰?」
茱莉伸手拿起一束綠色緞帶,那顏色令人清晰想起齊雷克的眼睛。她心緒大亂,扔下緞帶。「今天別系這些緞帶。」
「孩子,你父親到底做了什麼?」
茱莉放下梳子,將頭髮逐一均分成小撮。「他又替我訂親了。」
「那個無賴!」文娜迸聲道。「到現在還學不到教訓。我以你死去的外公發誓,我——」
「別動。」茱莉對外婆和她自己的心說。
「如果你父親選丈夫的眼光跟他在海薩俱樂部詐賭的本事一樣高明,你早在十六歲,跟我同齡,就出嫁了。」她扭過身子,四目相對。「你不會嫁給一個白痴殖民地人,或窮光蛋領主的,那些人又蠢又狗急跳牆,才會落入你父親的陷阱。這個傢伙又是誰?」
雖然外婆絕不會故意刺傷茱莉,但是文娜暗示只有狗急跳牆的男人才會娶她,令她感到受辱。她知道必須淡化情況。「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必須猜猜看。」
文娜的雙眸就像期待果醬蛋糕的孩子一般增亮發光。「獎品呢?」
茱莉為自己鼓掌。「獎品是一萬英鎊。」
文娜停頓下來。在計算她的損益,茱莉心想。
「好,一言為定。他是殖民地的人嗎?」
「不是。」
「那就是英國人了。不過提醒你,剛才的問題不算在猜。」
「行,但是現在開始計算啦。」
「我可以猜幾次?」
茱莉估計或然率。「以你驚人的記憶力來看……再加上連愛爾蘭人都會羨慕的好運……我看……三次。」
搖著手指,文娜說:「你這殘酷的女孩。晤,要得到知識就得付出代價。女人年年生孩子,縫聖服,不可能有出頭的一天。」
「在韓森園內倒不必操這個心。」茱莉喃喃道。
「別矯情,你該感謝我熱心關切你的未來。」
「哦,我是很感激,只要它不教我花一毛錢就行。我也許得掏光口袋才能打發他——就跟打發其它人一樣。」
文娜輕敲化妝台的大理石面。「他的家世可有爵位?」
「有。你又猜了一次啦。」
「爵位高於伯爵?我這只是收集資料,不算猜。」
「是的。」茱莉說,然後立刻罵自己話說得太快了。
「哦,不!」這下子文娜眼中閃動著真正的興趣了。她拿起梳子。「他在巴斯城嗎?提醒你啊,收集一般信息不算猜。」
「對,他昨天抵達的……跟在馬嘉生後面。」
「我們的馬嘉生多不幸啊,神秘的新郎又多難堪哪。他英俊嗎?」
英俊似乎不足以形容齊雷克濃郁出眾的外表和尊貴的體態。他真跟她一樣難堪嗎?
「我明白了,」文娜用手心輕拍著銀梳。「這方面是他的優點。很好。他結過婚嗎?」
「若回答這個問題就得算你猜第三次嘍。」
「那我收回。他未來會成為公爵嗎?」
「這可是第三猜?」
「我不該把機會浪費在不可能的事上。」她拿起一面鏡子,用修剪得一無暇疵的手指檢視她的容貌。「喬治不太有機會給你找個公爵丈夫,就像畢梧沒有機會阻止禁賭法律的不通過。不過,要猜出你新任未婚夫的身份需要較大的功夫。你,安茱莉,對一個老太婆要求太高了。」
這下子輪到茱莉開懷大笑了。文娜若無人牽扶永遠無法再走路。但她可以用目光讓一名王子有如女僕一般低下頭。「別想從我口中套出他的名字。外婆。你的伎倆我一清二楚。」
她投給茱莉的目光顯示她願意放她一馬。「我們來算算,」她放下鏡子。「有合法兒子的公爵總共有十一位。」
「而我計算你已猜過兩次了。」
「你毫不尊重老弱殘廢。」
「你既不老弱也不殘廢。」
文娜伸出穩定的手挑選了一瓶香水,珍愛地放下它。「李家兒子有可能。」她拿起另一瓶放在前一瓶旁邊。「歐家兒子尚未結婚。」她又拿起一個精緻的紅寶石色水晶瓶。「齊家絕不會強迫他們那位被寵壞了的少爺,不過那小夥子也未結婚。」
茱莉呆立不動了,沉浸在遊戲中的外婆似乎並未注意到。
「芮家已取完喪期。」又一隻碧玉瓶。
她繼續數著,直到十一隻瓶子並列排在她面前,十一名全英國最有價值的單身漢就在她指尖下。有一個能讓如此尊貴的男人們降格為一排昂貴香水的外婆,茱莉心想,真是妙絕。
茱莉意識到文娜炯炯目光的威力。她不受威迫,一徑翻弄檀香木盒找髮夾。
「是其中之一,我猜想。」文娜的口氣有如在挑選拐杖。
「你還剩一次機會,」茱莉含著一口髮夾說。「別這樣坐立不安的。」
「我從來不會坐立不安。你盯著碧玉瓶——我肯定。看著我,孩子。」
茱莉別上最後一根髮夾,然後在鏡中審視效果。「讓你占我的便宜?」她搖搖頭,調整一下辮子。「我才不要呢。」
「可是你父親不認識芮家。」她口氣迷惑不解。「他用什麼法子找到一個貴族的?」
茱莉避開文娜的凝視。「我不能說。除非,這算你的第三猜。」
宛如神祗抉擇凡人的命運一般,文娜剔除了幾隻瓶子。「艾家小兒子還在穿短褲。韋家兒子已訂親,對象是……」她聚精會神地思索,拿起一隻玫瑰色石英瓶輕觸嘴唇。「白家女兒,我記得好象是。」滿意了,她把它放在已剔除的瓶子之列。她繼續過濾,最後剩下五瓶;其中,那隻紅寶石瓶尊貴地鶴立雞群。
「我看,我把最後一個問題保留到洗完溫泉回來之後。」她等到茱莉與她對視,才又說:「十字浴室。」
「不公平。」一夜無眠而助長的焦慮這下子一股腦兒重視。但還有一份新的感受撞擊著茱莉:一種身價只不過跟香水瓶雷同的感受。「你喜歡皇后浴室,我們去那兒。城裡的每一個長舌人土都會在十字浴室。」
「又如何?」
「你會佔便宜。」
文娜伸手取過象牙頭手杖。「現在是隆冬呢,孩子。今天這種天氣只有老弱殘廢才會去泡溫泉。你自覺老弱殘廢嗎?」
茱莉感到一陣難為情。「我感覺很健康。可是今天我下去十字浴室,外婆。你知道她們多喜歡說你我的閑話。我們的浴袍還沒濕,那些長舌婦中必有人脫口說出他的名字。」
文娜冷冷瞪著茱莉。「有多少人知道?」
「只要有餘夫人在內,夠多了。」
文娜作了個苦瓜臉。「那個老惡婆。」她捏捏面頰,看看鏡子。「要知道別人的想法就得付出代價。當然,不該讓他們的意見左右自己的生活。」
頭頂著辮子,玫瑰色絲質更衣袍在粉紅色曙光中生輝,文娜看上去像個年輕女郎,倒不像個寡居的公爵未亡人。「你會學會如何應付男人的。」
然而,茱莉感到保護自己比安慰面前驕傲的老婦更迫切。「我說了,外婆,」她斷然道。「我不會去十字浴室。」
「這個意外我欣然接受,」文娜邊說邊站起身。「看來你正學著運用我給你的聰慧。拿我們的浴袍,就去皇后浴室。」
里著帳篷般的傳統浴袍,戴著白色帆布帽,茱莉小心翼翼走下通往皇后浴室的陡斜窄梯。在溫泉冒出的嘶嘶熱氣聲中,她聽到女性的低聲交談。無毒的腐蛋味還不及下方的閑話令她倒胃口。
她打了個寒顫,吞回涌至喉頭的胃液,走進浴室大門。
稠密、異味的濃霧自浴池蒸騰上升,漸漸飄散在寒冬的天幕中。浴池內及上方牆壁前人影幢幢。她抓住濕濕的金屬欄杆,踩入浴池。溫暖的水淹過她的足踝、膝蓋。隨著她越浸越深,她慶幸地發覺沒有人能看清她的臉。
上帝是存在的,她想,而且今天它決定要睠顧我。
「把我放下,你這笨蛋!」文娜的大嗓門震天價響。
除了古老溫泉的嘶嘶聲,所有聲音均靜止了。茱莉直想潛入水中,溜出浴室。
「茱莉!」
請你小聲點,她暗自央求,同時又後悔對昨晚在礦泉室的事如此神秘兮兮。她無奈地轉身走向文娜。
「我在這兒,外婆。」
一隻手抓住她的胳臂。「我什麼也看不見,就跟莉莉小巷那個老乞丐似的,孩子。」
茱莉摟著她外婆扶持她。「那,我們回家吧?」
「哦,不,」文娜開心地說。她湊近低聲說:「像個膽小怕事的人?休想!你故意淡化這次的婚約,是不是?」
茱莉立刻感到愧疚地說:「是的。」
「我不打賭了。我不會讓你的未來和尊嚴降格到只值一萬鎊。他是誰?」
附近傳來水花撲濺聲。余夫人有如一艘快艦自霧中浮現,疾駛向她們。帆布帽和膨脹的浴袍縮小了她那張濃妝艷抹的臉。
「啊,你們在這兒,小姐們。」余夫人說。
文娜一僵。「你忘了禮節,余夫人。」
她瞠目結舌,雪白的麵粉和胭脂已溶成粉紅色麵糊,沿著她垂贅的面頰往下滴落。「哦,是,公爵夫人,」她冷冷地說。「我怎會如此大意?」
「我相信對你而言是家常便飯。」
余夫人綳著臉轉向茱莉。「我是來替你的未婚夫傳話給你,他在國王浴室等你。」
「他可以等到下輩子——」
「拜託,外婆。」茱莉打斷她,還不習慣如此的無禮。
文娜猛閉上嘴,但指甲卻掐入茱莉的厚帆布袍中。
「謝謝你,余夫人,」茱莉說。「讓你傳話真不好意思。」
余夫人昂起下巴,微微笑。她臉上的調色盤在嘴角處皺成一道細紋。「不客氣,茱莉小姐。」她瞪著文娜。「任務既了,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們了。日安。」她憤憤地沉入水中,消失在濃霧裡。
茱莉知道自己若略事猶豫,勇氣必失,於是掰開文娜緊抓的手。「失陪一下,外婆。我不會去太久。」
「你要一個人去?不能啊!」
文娜似乎已沒興趣知道在牆壁另一邊等候的男子姓名。「我能,外婆。而且我會。」
穿過一張張好奇的臉,茱莉繞過隔牆來到國王浴室。她立刻聽別女性尖亢的嬌笑伴和著男性低沉的話聲。此處的溫泉比皇后浴池熱得多,十分耗損她的體力。浴袍的寬袖膨脹散開,厚重的布料壓得她舉步維艱。原本的堅定闊步變成了膽怯牛步。
她經過時,巴斯城的貴賓們紛紛向她頷首致意。真是一坵之貉,她心想,這些人今天都為了此地可能有更大的樂事而寧舍十字浴室的臭味相投。
她沿路作愉快的寒暄,不理會刺探的言語,避開漂浮在水面上一盆盆供女性浴者享用的花束和糖果。
還沒看見他的人影,她已聽到他的聲音。
「……年輕的彼特說得有理。我認為別在乎法國人對我們跟西班牙貿易不宣而戰。」
她勉力逐步循聲找去,直到一隻小手攔住她的手臂。
「他們的行為既不公平又不正派,還有那些貴族也一樣。」
這同情的話聲來自巴斯之主的情婦,潘裘麗。
茱莉沒想到是被巴斯城如此可畏的人物所阻攔,她傻了一下才鬆口氣。「謝謝你。」
一撮撮小精靈似的髮絲探出帆布帽,環繞著裘麗鳥一般靈活的眸子和尖尖的下巴。「你不該被那些騖鈍的粗鄙之人所恫嚇。」
茱莉了解藍畢梧為什麼會看上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了。「他們恫嚇不了我的。」她祈禱這話是真的。
「我會有話說的。」那隻黑眸子似乎閃閃發光。「咱們去吧。」她伸出手臂。「他們圍在那邊聊天——就在布拉達王的雕像附近。坦白說,我需要跟藍先生一談。」
茱莉無法抗拒對方伸出的友誼之手,於是與她並肩走去。
她倆經過時,低語交談聲靜止下來,令茱莉想起齊雷克闖入礦泉室和她的生活時周遭的一片鴉雀無聲。水霧淡了些,她窺見他正靠在浴池中央的八角形石塔上:他的個子令藍畢梧相形見絀。藍畢梧正聚精會神與馬波羅公爵夫人交談。
齊雷克雙臂攤開,雙手輕輕拉著自塔上懸垂的掛環,姿態悠然自如。他沒有戴帽子,濃密的黑髮一波波恣意落在他高高的額頭上。溫泉的高熱令他黝黑的皮膚泛著紅潮。敞領的沐浴外套露出一片烏黑的胸毛和一隻粗金項鏈掛著的金質羅盤。
「他是個人中之龍,茱莉小姐,」裘麗說,她的口氣透著驚愕。「難怪女人像賭棍聚賭似的蜂擁向他。」
這時,他看見了她,茱莉的心怦怦直跳。他翠綠的眸子凝著在她的帽子上。他皺起眉,放開八角塔,涉水向她走來。
公爵夫人不再有興緻跟畢梧聊天了。她推高帆布帽,露出一枚鑽石頭飾,欣賞地凝視著齊雷克。畢梧轉身望去,但不是看茱莉,而是看他的情婦。
畢梧滿臉愧悔之色,向她伸出手。「裘麗。」
她推開他的胳臂。「裘麗,啊?」她嗤鼻道。「我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他挨近了些,一抹奇異的苦楚之色加深了他下顎贅肉上的皺紋。「親愛的,我必須跟你一談。」
「哦,你必須,是嗎?」她揚起聲音。「晤,我可不想跟一個把我比作乳酪的男人談話!」她猛然轉身,差點失去平衡。「我寧願在樹洞中過一輩子。」
「裘麗!」他的聲音自石壁反彈回蕩。
裘麗蹣跚了兩步,但令人佩服地,她並未停下來。
茱莉尷尬不安地看看齊雷克。他尊貴的姿態此刻卻像個發現一樁秘密的早熟少年。然後,他的表情突然轉為嚴肅,茱莉發覺他並非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後的某樣東西。她轉身,看見了外婆。
「齊雷克,」文娜迸聲道,彷彿他的姓名是一個咒語。「原來是你。」
茱莉從未在外婆臉上看到如此厭惡和另一種奇異的表情。她扭頭看齊雷克,他依舊盯著文娜。
「看來是的,夫人。」
他們互換奇異的一眼,一時間,他倆看上去就像準備交戰的敵人。茱莉有一種局外人的奇異感覺,好似被利用了,然而她又知道他們之間的嫌隙與她息息相關。短短一分鐘內她再度感到尷尬不安。她退後一步。齊雷克盯著她,她感到被迫站在原地不動。即使當他的目光轉柔,而且坦率欣賞地掠過她的臉蛋和肩膀時,她仍甩不掉被利用的感覺。
文娜碰碰她的手臂。「把他交給我,孩子。你不是他的對手。」
這話撞擊著茱莉。雖然浴池上瀰漫著蒸騰熱氣,她仍覺得所有人在打量她等她的回答。
「公爵夫人又要呼風喚雨了,」有人在茱莉背後小聲說。
「可憐的茱莉小姐。」
「是呀,公爵夫人確實喜歡打敗她的女婿。」有人回答。
茱莉的耐性綳斷了。這些人要看熱鬧,儘管等到下輩子,
她的私生活可不是他們茶餘飯後的餘興話題。她也不會允許外婆干涉。不過,國王浴室不是談私事的場所。
線條簡潔、高雅大方的韓森園,與齊家的古老城堡宛如出自兩個世界。七百年來,他的祖居有如哨兵一般矗立在齊家的領地上,抵禦敵國的侵犯,但這幢現代化府邸卻有若一塊高雅和進步的紀念碑。韓森園不需要高聳的烽火塔樓,它有洛克堡公爵未亡人。
雷克對於專制傲慢的公爵夫人們瞭若指掌,他自己的母親就是個中翹楚。在恩德利公爵夫人操控的遊戲中,文娜只能算是業餘玩家。而安茱莉連新手都稱不上。
同情觸動他的心。昨天在文娜激烈批鬥之後,茱莉翩然離開了國王浴室,她的尊嚴未損,但情緒卻惡劣至極。他太了解那種感覺了,他也知道如何幫助她。但,他該費這個事嗎?
他轉身,在街上尋找堅持陪雷克前來的馬嘉生。他沒看見這名傳令官,倒注意到不少人拿著信件和包里走向宅邪后側。因為長期的車水馬龍,車道已被壓蝕得平平滑滑。好奇之下,他繞過屋角,旋即停下。
他的目光望向一座年代久遠的馬廄。一扇門敞開,一隻鵝飛出來,接著是一名身穿綠色和金色相間的制服、黃紅色頭髮的小夥子。鵝叭叭叫著。撲向安全的宅第。
搖搖頭,雷克繼續打量宅第的后側和院落。大廈前側維修完善,但其餘部份卻頗受忽視。百葉簾斜掛在生鏽的活頁上。
一支象徵郵政業務的號角掛在側門上方。方纔他見到進入後院的人並非路人,他們是郵局的顧客。他原以為茱莉的職位是榮譽性質。難道她真的以此維生?
他對巴斯城郵政女局長的好奇逐漸加深。他循原路往回走。
帶著雨雪的烏雲在天上疾馳,狂風呼嘯掠過圓石街道,宛若替即將來臨的大雪清除道路。雷克再度面對宅第。
茱莉在這項惡意的婚約中並未軋上一角。
他豎起衣領阻擋狂風。她也沒有撒謊。他不該操心她的感受,但他確實操心。而且就如同天上的烏雲必會化為狂風驟雪,他知道自己必會幫助她。他很小就學會瞭如何應付羞辱。
聳聳肩,他掀起銅質門環敲敲門。
他還來不及數清裝飾著宅邪正面共有幾根柯林斯式巨柱,雙扇大門已打開了一扇。應門的不是表情呆板的管家,而是一個身穿補釘制服,臉孔竟然十分眼熟的黑髮年輕人。他一手拿著女士用的暖手筒和被風。
「是誰呀,墨林?」茱莉小姐說。她站在管家身後,漂亮的頭低垂著,纖細的手正忙著脫手套。她沒有戴假髮或帆布帽。
看見她的發色和髮型,雷克呆愕兀立。金澄的髮絲里在辮狀發冠內。金色的,他怎會以為她是紅髮?
「先生?」年輕的管家揚起眉。
雷克放下他的軍人身段,拿出塵封已久的平民口氣。扮上親切的微笑,他說:「雷克爵爺來見茱莉小姐。」
她猛然抬起頭,藍寶石般的眸子里閃動著受創的情感和被踐踏的自尊。他知道她很想給他吃閉門羹,但她仍一把扯下手套,掩飾住她的情緒。「請爵爺進來,墨林。」
雷克跨進大門,管家關上門,轉向雷克。「歡迎光臨韓森園,爵爺,」他像在背詩似地說。「請把您的外套交給我。」
他在哪見過這張臉?
門環又響。管家咕噥致歉,一面打開門。馬嘉生抬腳要進門。就是這張臉。
管家輕呼一聲,懷中的衣飾掉在地上。「你!」
嘉生的臉色變成寒霜。「你好,親愛的老弟。我來索取你欠我的十英鎊。」
墨林儘速恢復鎮定,將一隻保養得好的手放在嘉生胸口,把他往外推。「僕人走後門,就算像你這種只會拍馬屁的人也該知道。」
嘉生站穩了腳,正要開口回答,墨林已砰地將他關在門外。
「你會付出代價的,自大的混帳!」門外傳來模糊的怒斥。
墨林轉身,表情莊重又滿意地揩揩手,拾起衣飾。「漢柏室內生了爐火,小姐。你要喝杯白蘭地嗎?」
她細緻的唇弧扭曲了一下。「謝謝你了。我自己來,墨林。」
「那我下去了。」他大步走上長廊,背脊直挺有如剛豎起的新桅杆。他經過時,廊壁上的蠟燭火苗幾乎文風未動。
「墨林!」她喊。「倫敦郵件一到就通知我。」
管家步伐未停。「是的,小姐。」
「這兩個人是絕配。」她微喘的嗓音使她燦爛的微笑更加醉人。她仰頭大笑,讓雷克瞥見她本性中極端坦率而令人心儀的一面。她有幽默感。也許他們可以勉強湊合。
從前晚他走進礦泉室開始就壓在他心頭的緊張壓力,有如朝陽下的晨霧眨眼散盡。誰會想到,他暗忖,一對南轅北轍的威爾斯兄弟居然化解了一個火爆場面?「他倆一向如此敵視對方嗎?」
「失禮。」她用手套掩面,輕聲嬌笑。「嘉生進門時你的表情好吃驚,我以為你知道他們這對兄弟的事。」她再度大笑,裸肩抖動,露在外面的胸弧美妙地顫抖著。
「我不知道。令尊並沒有——沒有人告訴我。」他依舊迷惑,卻又十分開心,他發現自已居然也大笑起來。自從與茱莉的父親見面以來,雷克頭一次感到輕鬆。他伸出手。
安茱莉,全英格蘭最富庶地區的郵政女局長,擁有雷克的靈魂的那位惡劣男子的繼承人,將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休戰?」她輕聲問。
一股暖流在他心頭擴散——暖意和希望的火花。「是呀,休戰。」
「好。」她捏捏他的手。「馬家兄弟之間的敵意已足夠英倫三島去消化了,我們的問題相形見絀。」
「也許吧,」他低聲道,他的意識凝聚在她昂起的下巴,修長的頸項,和他突然偏好的歐薄荷香味上。「他們是雙胞胎?」
「對。據墨林說,嘉生只比他大『一點點』。墨林不肯跟嘉生說話。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領他穿過長廊,廊壁上方排列著一張張斜角鏡。水晶吊燈投射出的一道道光束反射出千倍光彩,他從每個角度欣賞到他身邊高挑女子的不同形像。她燦爛的髮絲不僅是金色,而是從銀色到蜂蜜色十幾種深淺不一的色度。她穿著一件精工裁製但式樣簡單的紫藍色絲絨洋裝,那色澤將她的雙眸烘托得美極了。她的自然美令雷克十分欣喜。以她的白晰配他的黝黑,他們將會是一對俊美的夫妻,他心想。
夫妻。這項婚約背後的可怕肇因掠過他的腦海。
「你答應的。」她口氣溫和地指責。
他無意間瞥見鏡中的他倆。他戒備緊蹙的眉頭與她不掩的自信呈鮮明對比。「答應什麼?」
「答應我們會找出解決之道,」她小聲說。「一個雙方同意而且體面的脫身之法。笑一下,我們同心協力想出一個妙計。」
狂歡的影像躍入他腦海——與同心協力解決問題毫無干係的一些影像。
「雷克爵爺!」
他的領子繃緊,嘴發乾。他清清喉嚨。「令尊從沒告訴過我,你的觀察力如此敏銳。」
「家父幾乎不認識我。」
他們走出長廊,進入漢柏室。「我不明白。」他說。
「安喬治對於當父親從來不感興趣。但,別管他。」她放開雷克的手,走到偌大的紅木酒櫃前。「你若喜歡,到壁爐前暖和一下。」
他喜歡的和她提供的根本風馬牛不相及,他心想。雖然他並不需要爐火的溫暖,雷克還是走到壁爐前。待會兒他再提安喬治的事。他聽到身後傳來裙衫悉挲聲和水晶杯的叮噹聲,但他的目光卻凝結在壁爐上方的一幅畫。
要命!那張古怪的帆布油畫正中央的女人正是茱莉。他還會遭遇多少意外?
以他充滿奇想和溫馨的筆觸,名畫家霍加斯捕捉到巴斯城郵政女局長的神髓。在十幾名身穿傳統黃綠相間郵務制服的少年簇擁下,茱莉以女性的耐心掌接著滑稽紛亂的場面。在一張長著翅膀的信件飛過頭頂,長了腿的包里在腳下踉蹌爬行的亂象中,茱莉優雅地站著,她的肌膚細膩似象牙,她的頭髮有如正午的太陽。
雷克啞然出神地看著一個又一個令人驚異的細部描繪。畫的背景是一面格子壁櫃,裡面塞的信件長著老鼠耳朵、牛鼻和驢尾。他呵呵笑出聲音。
「你喜歡它?」
她站在他旁邊,兩手各拿一隻杯子,雙頰泛著喜悅的紅潮。
他微笑了。是因她而笑或因畫而笑?他也弄不清楚。「非常喜歡。」他接過酒,然後與她碰杯。「敬巴斯城郵政局的局長小姐。」
「謝謝你。」她喝一口白蘭地,目光瞟向那幅畫。「霍加斯在畫中描繪畢梧的方式實在巧妙。對了,畢梧好討厭它。」她壓低聲音,裝出藍畢梧的口氣宣布:「說它貶低了他的地位。」
雷克又掃視圖畫一遍。「這是我第一次來巴斯,以前從未見過藍畢梧。我長年以戰艦為家,鮮少接觸到傳言閑話,你得解釋一下他的地位。」
「瞧這兒。」她指著畫中一個頭戴假髮、手執一張長得出奇的羊皮公文,模樣恍似藍畢梧的人。「這是諷刺他的巴斯城規,」她莞爾地又說:「他真的訂定了許多正當言行的規則——多得讓這卷小公文紙也容不下。」
她的心情一向這麼快就恢復嗎?雷克猜測著。「你每一項都遵守?」他希望她只遵守齊雷克的規則。
「字字遵守。郵政局長不能有足以遭人責難的缺點。」
「嗯,」他伸手輕觸她的面頰。她退後一步。「毫無缺點而且遙不可及?」他問。
她嘆口氣,把杯子放在壁爐架上,雙手交握放在裙格間。「你若肯告訴我家父以什麼事情威脅你,」她說,嚴肅得有如船長面對叛亂。「我相信我們可以以智能打敗他。」她直盯著他,然而雙眸卻布滿傷痛。「我辦到過。」
雷克心中一寒。天!她真直接,而且聰明。但是她已註定失敗,因為安喬治掌握了所有的王牌。「這一次不可能了,」他委婉地說。「我們訂了約,我們會結婚。還是順從地做我的妻子吧。」
她似乎沒有聽見。「在礦泉室我是不忍當著所有人令你難堪。老實說,他無法逼我結婚。你也辦不到,沒有人能。」
「他似乎認為他能。」哦,而且他辦得到,雷克確定。
她拿起杯子又喝著酒。她臉上掠過歉然之色說:「啊,可是他不是我的監護人,他多年前就放棄這個權利了。」
吃驚和困惑在雷克心中交戰。「但他是你的父親。」而且他是我的主人。
「那並不重要。」
「那麼,誰,」雷克努力用耐心回報她的友善。「是你的監護人?」只要能娶到這個女人,他情願跟海魔打交道。
「是國王——直到我三十五歲或結婚。」咧嘴笑著,她說:「或死去。」
「英國國王?」
「當然」
有如一道陽光穿透酷寒的東北風,如釋重負之感湧向雷克。「太好了。這一點我們不必擔心,四月一日似乎是結婚的好日子。」
慢慢吞吞地,她說:「別傻了。國王甚至不肯接見我父親,遑論答應他的要求要我簽署婚約。」
「哦,但是他會答應我的要求,而且這件事我們千萬不要耽擱,因為我實在希望能跟你結婚。」
她一掌拍在爐架上,怒火在她眼中閃爍。「荒謬!你根本不在乎我。我的生活和未來在巴斯,你的在……別處。何況,我會是個極不稱職的公爵夫人。」
「等我們結了婚這些都會改變……而且你會是個極稱職的公爵夫人。」
「你好象沒有聽進去。」她朝他走了一步,她的裙子掃過他的膝蓋。「這件事國王絕不會否決我的請求。」
「不會?」雷克愉快地說,極力忍著解開她的辮子把手埋在那一叢金絲間的衝動。「正常情況下我會同意你,但這件事不然。」
她笑了,笑聲令他想起瀑布的瀑通聲。「你也許是個公爵的兒子,但你又是國王的什麼人?」
隱忍已久的勝利感沖向雷克。「他的教子,小姐。他最喜愛的教子。」
她的瞼色頓時蒼白如海鷗的喉窩。她極力掙扎,控制自己。她贏了。贏得教人敬佩,雷克心想。她輕吁一口氣,正要開口時,管家走進房間。
「對不起,小姐。倫敦郵件抵達了。」
鎮定的話語掩不住墨林眼中的焦慮,而且他的外套上沾著斑斑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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