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蜿蜒而上的山道,在這密雨不絕的春季,令夾道的杜鵑,乍紫嫣紅的和一旁蒼鬱的綠樹翠草,都在雨水沖洗下,顯得更加的碧綠可人。
沉默的掌控著方向盤,明彥卻忍不住要暗暗埋怨自己的多嘴,何必說那麼多,現在只得帶著她上山,只是在他心裡,也不免有那麼一點的欣喜又多了些與她共處的時間。
轉過那個彎曲的大回道,遠遠地,那棟歐式建築已在眼前逐漸明顯了起來。不同於附近不遠處的那些紅瓦白屋型的別墅群,這棟獨立於山拗間,洋溢著明朗氣息的青色琉璃屋宇,灰藍色磚塊所築成的地中海式屋子,正以它獨特而尊貴的氣質,脾睨群屋地據立在翁翁鬱郁的林木裹。
「停車。」伸手制止明彥,下車后她緩緩地朝那棟房子走去,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神聖,混合了些明彥所看不懂的情緒,她就這樣筆直地向屋子走去,然後停在某一點上,微笑著仰起頭,看著窗戶半開,厘士窗帘隨風飄揚的那個房間。
眨眨眼抑制住差點奪眶而出的淚珠,蘇迪依稀又回到十六年前的自己,七歲的她被媽媽緊緊地摟在懷裡,在陣陣咆哮聲里,倉促地登上等候已久的計程車。
尾隨而來滿臉鐵青的父親,猶沒有止境地用各種惡毒的句子咒罵著低頭飲泣的媽媽,而尚不解人事的蘇迪,天真地抬起頭,看著那扇窗中的男孩,他手裹抱著小蘇迪最心愛的粉紅兔玩偶。
掙脫了媽媽的呼喚,蘇迪飛舞著兩根卷卷的小辮子,擺動著短裙下肥短的小腿,同那男孩跑去。
「哥哥,你不跟蘇迪還有媽媽一起去很遠的地方嗎?」接過那隻毛已經越剪越短,終成了灰撲撲的短毛兔,蘇迪稚言稚語地問著已經是個十四歲青澀的早熟少年。
「蘇迪,哥哥不去。」男孩握緊了拳頭,蹲在蘇迪面前略為硬咽地回答她。
「為什麼?」睜著圓亮的眼睛,蘇迪伸手去拉拉男孩的手。「哥哥為什麼不跟蘇迪一起去?」
「蘇迪,哥哥要留下來陪爸爸,蘇迪跟媽媽一起到美國,你要陪媽媽。但是哥哥答應你,只要等蘇迪長大了,哥哥就會接你回來,好嗎?」親密地摟摟妹妹,男孩附在蘇迪耳邊輕聲地說。
「真的?」原已眩然欲滴的蘇迪,聞言立即破涕為笑。
「當然是真的!」成儒憐惜地摸摸蘇迪的頭。
「那哥哥要跟我勾勾手指!」蘇迪說著伸出它的小指,興匆匆地望著成儒。
「好,哥哥跟你勾勾手指。」成儒說完,將那隻幾乎已成了灰兔的玩偶遞給追了過來的媽媽,眼裹有著隱約的淚光。「媽媽,再見……」
無言地抱抱他,媽媽隨即掩面痛哭地沖回車上,被她拖著跑的蘇迪,突然將小兔子扔給了成儒。
「哥哥,小兔比比先放在你這裡,蘇迪很快就要回來找哥哥跟小兔比比……」
話尾仍在空氣中飄邊,她們所搭的那輛鮮紅色計程車,已經在灰塵漫天中,飆離了這棟自地出生起即維持獨特風格的大房子。
當年的那個小女孩是回來了,但也比和她的哥哥所約定的時間久了許多。踱著步子在屋子前的花圃間穿梭,記憶中總是花團錦簇的園子裹,現在只剩下蕪廢荒涼的野草四處漫生,年久失修的車棚花架,還有極需粉刷過的牆,斑駁的大理石台階,在在令蘇迪情緒低落。
「想不到這房子已經變成道么頹圮的樣子了。」不知何時走過來的明彥,陪著她坐在台階上,心有所感地道。
「你看過這房子以前的樣子?」蘇迪頗為訝異。
「嗯,老總跟他太太離婚時,他只打了通電話給我,我到這裹時,他也坐在這裹等我,只提了個小袋子。有時候我真的想不透,他為什麼要對這種不忠實的女人這麼慷慨。」憶起老總那時的狼狽,明彥忿忿不平地說。
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蘇迪一躍而起的拉著明彥。「走,陪我看看這房子。」
「這……主人……」明彥還來不及反對,已經被蘇迪拖著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視野更廣闊的後面。站在這裹朝山下遠眺,整個台北市如幅細緻的工筆畫,配上潑墨般的遠眺山嵐,使人眼前一亮。
深深地吸了口氣,蘇迪若有所思地盯著房子,想了一會兒后,她也不理會明彥,逕自回到他車上。
跟著蘇迪團團轉是明彥接下來幾天的工作,如同有用不完的精力,蘇迪像是慣於發號施令的女王,要求明彥帶著她地毯似的在台北市裹瞎逛。
比如說昨天吧,先是到公館去逛夜市,帶著地買了一大堆的地攤貨,還吃了許多她看都沒看過的新奇玩意兒。像一串串的碳烤雞屁股、烤透抽,包裹著麥芽糖的甜潤餅卷,或是鹵得辣辣、紅灧灧浮著一層辣油的脆腸片。
像個誤踏人另一個時空的外星人似的,她有著數不盡的問題,對什麼都充滿好奇。由於她的活潑且好奇,使明彥也不得不透過她的眼睛,重新認識這個他已居住了多年的城市。
拗不過她的糾纏,明彥今天臨時起意想帶她到最被人稱頌的士林夜市。人聲鼎沸且囂鬧衝天的噪音里,他們迫不得已將車停得老遠,步行約莫十分鐘才總算到達了夜市的入口。
無可奈何的看著摩肩擦踵的人群,驟雨乍停華燈初上時,連那些違規在路中央擺攤的小販,都覷著這難得約雨後新晴,殷勤地整理著物品或招呼著客人。
雖然想到要混入熙來攘往的人群中而感到卻步,但看到身畔的蘇迪那充滿了高度興趣的眼睛,他按捺下心中的疙塔,微笑地護著她,投入人來人往彙集而成的流動人潮內。
吃著用草莓加上麥芽糖漿,冷卻而成的糖葫蘆,蘇迪冷眼旁觀地看著明彥。在擁擠的人群里,明彥正滿頭大汗地跟一堆不分男女老幼在旁邊震天響的擴音器喧擾下,同那幾個忙碌的婦人,大聲嘶喊著要買這號稱士林夜市第一的滷味,尤其是鐵蛋。
回到台灣已經大半個月了,每每當她依慣例去哥哥的公司找哥哥時,二話不說地,哥哥總是指派這個盡責又老實的明彥當她的遊伴,天天陪著她上山下海,四處遊玩。
望著提著大包小包的明彥,蘇迪又想起了那個冷酷無情的哥哥,一肚子火立即又往上沖。什麼嘛,人家大老遠的跑回來看他,誰曉得他卻老是冷冰冰的。工作、工作、工作,我的工作就不重要嗎?
就算是超級模特兒仙蒂歌羅馥和歌迪亞雪花,日薪沒有一萬美元不開工,我蘇迪傑弗遜也不遑多讓,日薪早已經爬升到八、九千美元之譜了。可是,既然有決心放下如日中天的工作回來,為的是重拾我們久違了的兄妹親情,不達目的,我是絕不回去的!
望著袋子裹一顆顆黑得發亮的小號鐵蛋,蘇迪揚起眉地盯著滿臉笑意的明彥。
「這是蛋?」
「嗯。」被她狐疑的表情逗笑了,明彥不停地點頭。
「可以吃?」看到明彥肯定的樣子,她用竹籤叉起一顆,又茫茫然地盯著他看。「怎麼吃?」
哈哈一笑地拿過她杵在那裹的竹籤,仰頭即將那顆又硬又香的鐵蛋送進自己口裹。
訝異地看著他的動作,蘇迪睜大眼望望袋子裹其它的鐵蛋,她搖搖頭敬謝不已。
逛過了一攤攤熱氣氤氳的小吃攤位,蘇迪用崇拜的眼光,望著那些汗流挾背,扯直了喉嚨吆喝著的人們。
但越過一攤又一攤炒花枝、蚵仔煎、廣東粥,還有大大小小的果汁店時,那股重重的失落感又濃濃地籠罩住她,令她再也提不起勁兒。
察覺到蘇迪的異狀,明彥詫異的將腳步停了下來。
「怎麼啦?」對這個有著明朗笑容的女郎,明彥沒法子阻止自己的心,就是對她的一舉一動不能自已的關切。
也不明白老總是怎麼想的,以往對這些糾纏不去的「妹妹」們,他總是快刀斬亂麻似的,輕而易舉的令對方慧劍斬「情緒」。
但遇到了這位美麗又氣質出眾的蘇迪,他卻一反常態的拖延下來。每每在蘇迪到公司騷擾時,即要明彥帶地出去逛逛。
這項不尋常的舉動,使老總和蘇迪之間的關係,在公司內更是傳得繪聲繪影。
「麻雀變鳳凰還是兢過我們這襄的露露、安娜、美麗!」
「是啊,看老總對她這麼難分難捨的樣子,看樣子,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一點兒也不假!」
「你們說,她有沒有可能像電影里一樣,成了飛上枝頭的鳳凰?」
「難說喲,那麼漂亮的女人……」
這類輩短流長,一直沒有自公司裹的茶餘飯後消失過,而每每聽到這些輩短流長,總要令明彥為之氣結。
面對無辜的轟迪,明彥更加地憐惜她。所以也就越發的肯放下時間精力去陪伴她。身為獨子的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生命中有個如此依賴自己的人,會是這麼美好的經驗。
因為逐漸地深入蘇迪的生活,他越來越覺得面對幾乎對生活完全沒有應變能力的蘇迪,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個時髦亮麗的女郎,或許有能耐將自己打理得光鮮耀眼,恍如時裝雜誌上的模特兒,但論及生活所需的各種技能或知識時,她可就只會幹瞪眼地打電話向他求救了。
「明彥,你睡了嗎?」深夜三點半,應該是好夢方酣時,電話剛響起,明彥立即反射地接起話筒。
「扼……是蘇迪?什麼事?」原以為是老總的電話,沒想到是蘇迪,這使得明彥的睡意馬上跑得無影無蹤。
「明彥,我浴室的水龍頭怪怪的。」
「嗯?」浴室?水龍頭?明彥的眼前即刻冒出了水龍頭那奇形怪狀的小小圖案。
「而且好像有人在窗外耶,我一直聽到腳步聲。好可怕喔!」不太確定她話的抖意是怎麼回事,明彥直覺地一骨碌跳下床。
腳步聲?太可怕了,要知道蘇迪住的可是那家酒店的十樓,窗外有腳步聲,這若不是蘇迫在開玩笑,那麼……想起這陣子報紙新聞老是在報導的蜘蛛大盜,明彥馬上嚇出了一身冷汗。顧不得外頭瀟瀟雨聲,他手忙腳亂地趕到酒店。
「明彥,你來啦!」一聽到敲門聲,她看也不看一眼門上的防盜眼,立刻大剌剌地開房門迎向他。
「你應該弄清楚來的人是誰再開門。萬一是壞人,你怎麼可能有足夠的應變時間?」沒好氣地關上門,明彥緊張地以最快的速度打開浴室房、櫥櫃門,仔仔細細地檢查著,連床底下也不放過。
確定房裹沒有奇怪的現象后,明彥這才滿意地拍拍手,好整以暇地轉向她,兩手一攤。
「你說窗外有人?」他說著用力一扯,那片印著幽雅花草固案的窗帘應聲而撤到遠遠的那一側,露出了黝黑夜幕中,映著點點霓虹的寬闊玻璃窗。
頗費了一番工夫才推開厚重的雙層鋁窗,明彥朝蘇迪招招手,要她來看看下方愛得渺小的景物。
「這裹是十層摟的高度,窗外不可能有人的,會不會是你聽錯了?」仔仔細細來來回回的檢查幾遍后,明彥不解地磚向滿臉狐疑的蘇迪。
「不,你坐到這裹來聽!」蘇迪拉著明彥,兩個人擠在黑暗中靜謐的床上。幽暗的室內,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此起彼落地的混雜在淡淡花香和空調特有味道中。
蘇迪發梢傳來陣陣時滅時現的香氣,和她那長而捲曲的髮絲,拂在明彥的臉和手臂上,使得他不自覺地意亂情迷。
憶及了自己在這裹是所為何來之後,他只得努力地調勻呼吸,聚精會神地凝神細聽。
穩住心緒之後,果然,黑暗中傳過來一聲接一聲的噗噗聲,令蟋縮在床單上的蘇迪,更加地挨近了明彥。
雖然感到自己頸背上的汗毛,都已經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但接觸到蘇迪眸子裹的催色,他不得不強自打起精神,通著自己勇敢點,邁著大步地朝窗戶走過去。
「明彥……」帶著毋寧說是好奇大於害怕的表情,蘇迪攝手躡腳地尾隨著他,踮著腳尖地在地毯上前進。
「噓,你待在那邊不要動,我過去看看。」明彥剛停住腳步,埋著頭亦步亦趨的蘇迪,隨即迎頭撞上他,在蘇迪的悶叫聲裹,他慌慌忙忙地舉起手制止她。
「可是,我也想看啊!」蘇迪倒是挺理直氣壯地說。
「蘇迪小姐……」心裡有不祥預感的盯著她發獃著。
「明彥,我在蒙大拿州的家,每天都跟牧場裹的牛仔玩套馬蹄鐵,抓小野牛,或是到牧場去釘柵欄。如果真的有壞人,我可以幫你抓壞人!」蘇迪興緻勃勃的望著他。
「扼,這……」那你又何必十萬火急的將我自被窩裹揪出來?明彥帶著疑惑的眼光看著她,但沒說出口。
「其實,我根本不怕壞人,只是……只是……」蘇迪說著靦靦地抓抓自己的衣角。「我昨天看了那個說鬼故事的節目……有一個女人說她住酒店時,有人浮在她的窗外瞪她,還要掐死地,所以……所以……」
明彥伸手一拍自己的額頭,難怪!原來是這個小妮子看太多了鬼話連篇的電視節目,所以在那裹疑神疑鬼的。
看樣子她雖然是個外黃內白的「竹星妹」,也就是所謂的華裔,但她倒還是挺能接受一些中國式的齊東野語。
「明彥,好奇怪喔,是不是中國的鬼都不喜歡打扮自己?所以都是拖著長長的頭髮,被著一條白被單就出來嚇人了。我們美國的女巫,最起碼還會塗塗口紅,描描眼線才出門。至少要誘拐小孩之前,還會先變出一間糖果屋,或者拿個紅蘋果給白雪公主吃。你們這裹的鬼,怎麼這麼直接又懶散……」喋喋不休地跟著沒有理會她而筆首往窗戶走的明彥,蘇迪像個要看謎底揭曉的小孩般,整額頭越過明彥向前張望著。
把蘇迪的頭往後推,明彥猛吸一口氣,使勁兒將窗帘一扯,然而窗外仍是靜詛沉默,映在窗子上的,只有彼此無言的影子僵在那裹。
噗噗聲仍然沒有停止,明彥訝異地循著怪異的響聲前進。在疑懼到最高點之前,他盯著那似斷線珍珠般的水滴,鬆了一口氣地啞然失笑。
伸手探采那些涼颼颼的液體,明彥全副精神都自緊繃的狀態中解除。他將落地燈、桌燈、嵌燈、壁燈全都打開,招手要蘇迪到身旁,指指自窗框不停落下的水珠。
「是窗攏沒有接好,所以外面下雨,這裡頭就漏水了。」解釋完了之後,明彥揚起了眉告訴她。
「沒有鬼?」蘇迪頗為失望地朝外張望。
「嗯,沒有鬼。」明彥好笑地拍拍她的肩膀,把那些燈都關掉,然後往外走。
「好啦,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我先回去了,如果有……」
一室的靜默令明彥詫異地回過臉去,見到低垂著頭坐在床頭抱著自己雙膝的蘇迪,他的心為之一動的走向她。
「蘇迪……」舉起手,但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明彥只得令手僵在半空中,尷尬而無話可說。
「我是不是鬧了個大笑話?」難過地揉揉鼻子,蘇迪笑得很勉強地盯著自己的手指。「其實,我也不想這麼莫名其妙地以酒店為家。只是,我大老遠地自紐約飛到台灣,就是為了跟哥哥聚一聚,但是他卻連理都不理我……」
「老總它的行程表都排滿了,我相信只要他有空……」說著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理由,明彥的聲音越來越小聲,而終至聽不見。
「我想我的希望也不會太奢求,只要他能好好地陪我一晚,我就心滿意足了。」雙手交握抵在下顎,蘇迪兩眼像蘊含了無數水氣,又像是布滿了閃爍星光的夜空,低聲地喃喃自語。
那晚她那落寞又孤寂的模樣,深深地刻印在明彥的印象裹,時時刻刻地糾著他。
這麼美又令人難以抗拒的美人兒,老總怎麼可以就這樣的冷落她!想到這裹,明彥覺得有股義憤填膺般怒意,直往他腦袋沖,心裡那個想法也逐漸明顯清晰了起來——***
「老總,這又花不了你多少時間,你只要……」趴在江成儒那亂得嚇死人的桌上,明彥嗓音嘶啞地和辦公室內鼎沸的人聲、傳真機、電話,以及進進出出送著最新消息的業務員們奮鬥。
「閉嘴,我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閑去管這些小事!」肩和臉頰間夾著電話,成儒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電腦螢幕上不停翻動的最新股票行情表,頭也不抬地大吼。
「可是,老總,她一個女孩子……」
明彥的話還沒說完,成儒已經一個箭步的衝過去,雙手跩住了明彥的前襟,面無表情地盯著明彥的眼睛。
「明彥,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公司現在的情況才對。因為前幾年的大肆擴張,幾乎所有公司都盲目地跳進股市,現在碰到經濟不景氣。而我們公司多多少少也受到影響,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公司能在同業普遍沒工作可接的現在,還能維持平均每個月有近三件工作在手裡運轉的原因嗎?」將肩頰問的電話摔回桌上,成儒又叨著煙,噴出濃濃的一道煙霧。
「因為我們公司最近所推出的商住合一別墅群,得到最佳建築獎,所以越來越多的建築商主動找我們合作建大廈。」想到今午的年終獎金似乎有望了,明彥心裡忍不住輕飄飄了起來。
「這就是了。既然如此,我怎麼可以浪費時間去做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你要知道,黑心的史昭晴跟她爸爸隨時都虎視耽耽的準備并吞我的公司。為了要抗拒他們父女倆,我必須全力以赴。明彥,你也一樣,明白嗎?」成儒言簡意駭地拍拍明彥的肩膀,自顧自地又接起另一通電話,眼睛則忙著在手裡的文件和電腦螢幕間穿梭。
「我明白,可是……」
「唔,很好,有共同的危機意識。好啦,快去把跟楨祥營造廠約合約找出來,我聽說他們這回打算在中正機場的二期航站擴建工程中,和某些民代跟黑道掛釣圍標綁標。我們得琢磨琢磨,萬一他們要是跟黑道有勾結,我們得小心提防,如果他們被起訴的話,我們餘下的工程款項或會出亂子。」指著報紙上斗大的標題,成儒淡淡地說。
「是,呃,蘇迪……」雖然明知沒有多大效用,但明彥還是忍不住想再為蘇迪說說情。
「還有,橫濱公司正野心勃勃地想要兼并我們公司,要知道,雖然我手裹有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而史昭晴有百分之十,她爸爸有百分之三十,三十比四十,我們還是得戒慎警備,要是他們聯合其他的百分之三十股份,那我們可就完蛋了。」冷冰冰地說著,成儒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想到這一點,明彥的表情為之一黯。說得也是,這老總的腦袋裹不知裝了什麼,離婚時,將他們結婚初所買的股票都讓給史昭晴也就罷了,他老大竟然把繼承自他父親的股票,也予取予求地任史昭晴削走了一大塊。
明明是他老爸所留下的公司,演變至今,他手裹只剩下百分之三十;另外百分三十是在他已經跟他老子離婚的媽媽手中;而最可怕的是,連他的前妻跟她老爸都有比江成儒多的百分之四十。
再加上豪華法拉利跑車,令人眼紅的大別墅……總之,這個厲害角色史昭晴,可說是在這場婚姻中撈走了油水,令人不得不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想到蘇迪那充滿期盼的眼光,明彥直感到非說不可,但鼓足了勇氣支吾半天,又說不出個什麼道理來。
而眼前那個像無頭蒼蠅般施展七手八腳的抓著電話、資料、報表的男人,早已不理會獃獃地杵在那裹的明彥,正透過電話及電腦網路,一一地向部屬下達命令。
垂頭喪氣地踱出老總的辦公室,明彥瞪著密布電燈、偵煙器、洒水頭的天花板,他的心情又開始沉重了起來。
***
天氣越來越熱,雖仍有似乎永無止境的陰雨綿綿,但只要一放晴,居住在這叢爾小島國的人們,已經於隱隱約約中嗅到了夏天的氣息。暴雨總是在出人意料時驟降,在她掃過裙擺后,緊接著而來的,是暖烘烘的薰風。
揮汗如雨地趕到蘇迪所說的地方,明彥眼前一亮地望著眼前的儷人兒。削肩的亮黃色短T恤、湖藍綠色的短褲裙,腰際綁著件乳白色的針織大毛衣,背著她所慣常背著的大背包。
「明彥你來啦。」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蘇迪甩著兩條粗粗又冒出不少髮絲的辮子,一臉笑意迎向他。
「蘇迪,你找我出來有什麼事呢?」雖然是星期天,但自老總宣布全公司進入緊急狀態之後,明彥就很認命地跟著那個工作狂,放棄了所有的休假,連星期日例假也乖乖地到公司加班。
「今天是星期天耶,你還要到公司上班啊?」將手裡的冰淇淋塞進明彥手襄,蘇迪邊添著自己手中那支冰淇淋邊提醒明彥快些添一口,免得流得到處都是。
「沒辦法,公司裹事忙。你想到哪裹去?」眼看著天色漸暗,明彥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該帶她上哪兒。
對於蘇迪,明彥說不上來心裡究竟是做何打算,也不明白老總到底打算怎麼辦?就這樣一天接一天,轉眼間,自蘇迪出現在辦公室外大吵大嚷那天,至今也已經兩個多月了,但老總仍然是採用他的拖字訣,每次都打發他去陪蘇迪。
隨著跟蘇迪的越來越熟稔,明彥發覺自己有點異常地盼望能見到她。她是個大孩子般的女孩子,以它的破國語還有蹩腳的台語,每天用初生之犢般的精力跟勇氣,憑著張語焉不詳的地圖,流連忘返地踏遍台北市街道。
當然她也有黔續技窮的時刻,或是被混亂約台北交通搞得昏頭轉向的時候,此時,她會找個地方歇歇腳,再急電到海頓企業,而明彥這個救火隊,就必須在最快的時間裹趕去救駕,因為……明彥這輩子恐怕很難忘記當他趕到那條惡名昭彰的黑街,看到蘇迪正興緻勃勃地蹲在那裡,跟那些惡形惡狀、吐著檳榔汁或磨著扁鑽的地痞流氓,呼么喝三地往缺了好幾角的破碗公內,一把又一把地扔著骰子,用她實在刺耳的洋腔洋調叫著「七點」時,他的心脫差點因為負荷不了這種刺激而罷工。
要不然她小姐就是花幾張大鈔,軟硬兼施地買下人家的吃飯傢伙,鑽進鑽出地在車陣中叫賈著玉蘭花。大概是難得有這麼漂亮的玉蘭花小販,結果那天在海頓企業前的那條大馬路上,破天荒的塞車塞了足足三個小時。
而原定那天到日本出差的老總,為了這少有的交通阻塞緣故,硬要得改班飛機再出國。
當然,由於她久居國外的關係,對一些已被善鑽漏洞的台灣人所纂改意思的中文,她小姐根據她僅有的中文程度,望文生義,著實也鬧了跑「純吃茶」這種地方吃白眼!或是被茶室的人認定找碴,而被潑了一身冷水的糗事。但即使如此,她小姐還是樂此不疲地四處亂逛。
所以,當明彥見到整個人頗得格外清爽的蘇迪時,他真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明彥,你自己不是告訴我,等這批電梯公寓的cAsE推出之後,哥哥就有空可以陪我了?」挨著明彥的肘,蘇迪眼尖地看到那個綁著粉紅色緞帶的小絲絨盒子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自明彥的口袋中掏出了那個漂亮的盒子。「哇,好漂亮,這裹面是什麼?」
盒子被蘇迪搖晃著發出喀喀的聲音,明彥沒好氣地一把搶了回來,斟言酌句地考慮該如何告訴她。
「扼,這是老總要我幫他送去給大富豪的夢露,是他分手的禮物。」硬著頭皮,明彥低聲的據實以告。
「禮物?」想到回到台灣至今,仍未能好好的跟哥哥聚聚,以敘兄妹之情。而哥哥卻有那麼多的時間,去跟那些什麼娜娜、夢露、美麗們鬼混,蘇迪悶哼了幾聲。
「這樣吧,你不是喜歡吃日本料理嗎?我們今天就去吃日本料理。」眼見她的臉色陰晴不走,明彥只得趕緊拉著她朝另個方向走,記得那個角落似乎有家聞名的料理店!
「跟你?」蘇迪實在沒法子控制自己,但接二連三的被遺棄,一吹又一次的哄,讓她這樣一回回地希望落空,她已經氣得快沒力了。
「是啊。跟我,不好嗎?」明彥盡量在臉上堆滿了笑地回道。
猛然地搖搖頭,蘇迪閉上了眼睛,久久之後才再睜開眼。「不好。」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是現在也沒有選擇了。」
蘇迪誇張地撩撩她被荷西修得太短而參差不齊的鬢髮,瞄瞄滿臉期待又怕被拒絕的明彥。「好吧,反正我自己一個人吃東西也挺沒意思的,就隨你吧!」
帶著蘇迪,明彥覺得自己彷彿成了所有人眼光聚集的目標。高姚美麗的蘇迪,像盞聚光燈似的,收集了大街小巷上的目光。
懶洋洋地靠在這間聞名的日式連鎖店裡,蘇迪連看也不看菜單,立即連珠炮似的點了一大堆的食物。而且她所說的還是非常純正的關東腔日文,當場令那些看樣子從沒好好坐下來念三天書的懶散打混侍應生傻眼。
還是經由明彥的翻譯,他們才總算好不容易地摘懂蘇迪所要的食物。
「明彥,陪我喝杯酒吧!其畫荷西規定我不能喝,可是我的心情太壞了,一定要喝!」幫明彥倒著酒,蘇迪齪起眉頭我明彥乾杯。
「荷西?我也不太能喝,況且現在公司正處於危急存亡之際……」雖然話是這麼說,但明彥還是一杯接著一杯。
「哼,那我還把你拖出來吃飯、喝酒,我真是太不應該了……唔,我真是個壞小孩,BADGIRL,以前我媽媽都這麼罵我!」想到剛去世未滿周年的媽媽,蘇迪的心情又跌進了谷底。
「這沒什麼,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蘇迪,關於老總送那些女人鑽戒的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了。她們跟你不同,你是老總最特別的「發現」!真的,我發誓!」想到老總至今還沒交代他買鑽戒用以打發蘇迪,逼得明彥不得不相信,蘇迪在老總的心目中,必然有著極重要的地位。
「那是當然的!哥哥那個工作狂,何時才會休息呢?」挾起了鐵板上烤得滋滋響的牛排,蘇迪嘗了一口直點頭。「我繼父在蒙大拿州牧場上的碳烤牛排很不錯,但用這樣的鐵板烤,滋味也不賴。」
看到她陷入沉思的樣子,明彥在腦海裹想像著蘇迪所形容的景象,奈何他怎也難以將眼前這個嬌滴滴,並且時髦的都會女郎,跟牧場那種粗獷的地方連在一兒。
「唔,我是在台北,正確的說是在三重出生的,七歲的時候跟我媽媽嫁到美國去的,高中畢業后,因為一心一意想當演員,所以翹家到好萊塢。因為家人反對而斷了我的經濟援助,所以找拚命地兼職打工,日子過得挺辛苦。」想起那時為了想在夜間去上演員學校的課程,她白天得在麥當勞計時打工,偶爾也到加油站去充當加油工的日子,蘇迪露出了感慨的笑容。
但此時坐在她對面的明彥可就笑不出來了。根據這些天來,他天天坐在員工餐廳里,不管願不願意,有心無心都會聽到的流言,再加上蘇迪的自我剖析,醞釀而氾濫在明彥腦海裹的,有如電影「風月俏佳人」中的那一幕--
李察基爾所飾演的有錢人,駕著豪華轎車,向佇立在街旁路燈下的流鶯……當然,也有可能是茉莉亞羅拔絲向他搭訕成功,總之,是一拍即合。
而在明彥逐漸膨脹的想像空問中,只是將李察基爾和那個有張大得嚇人的嘴的茱莉亞羅拔絲,代換為老總和蘇迪而已。
不知為什麼,各種想法都不請自來,在明彥的腦袋裹追逐顯影,令他更是感到有股氣悠在胸口,狠狠地幾乎要將他的胸給撐炸了。
「唉,結果真應了那句話,叫做失之東隅,收之桑田。好不容易我終於闖出了點名堂,媽媽卻因為癌症而去世。回想當初我真是太不應該,媽媽一定很寂寞,我卻任性地跑去作什麼當大明星的白日夢……可是,等到我悔悟時,卻已經太遲了……」蘇迪凝視著映在杯中的燈光,幽幽地說。
因為受媽媽過世的影警,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多少親人。
繼父是個爽快的典型農夫,或者說他是個牧場主人,粗壯熱誠,將隨母親嫁過去的小女孩視如己出,但他終究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就是出於血緣的牽引,所以她將所有的工作停頓,閑關千里地跑回這塊在記憶裹早已褪色了的土地。想念哥哥,想知道他好不好,茫茫人海中,只剩他們兄妹兩人是至親手足,這是當她興匆匆地踏上這時隔十六年的歸鄉路途時,唯一充斥在腦海裹的念頭。
誰知……想到這裡,蘇迪挾起那塊酥嫩的日本豆腐,狠狠地塞進嘴裡,撐得她小巧的鵝蛋臉上鼓脹起兩頰。
「誰知道等我找到哥哥時,他竟然已經把我給忘了!」越想越生氣的蘇迪,端起酒咕嚕地灌下一大半。
「蘇迪……」明彥雖想制止她酗酒,但動作沒她快。
「哼,我只希望他能陪我一晚,讓我再重溫舊夢……」眨著水汪汪的眸子,蘇油的眼神已經迷離地回到幼年時光,愉快地回想著當馬給自己騎的哥哥……帶著自己爬樹捉知了、網蝴蝶、到小河裹撈小蝌蚪的往事。
坐在對面的明彥見到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更是直接沉到谷底,食不知味地猛灌著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