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會有一個真正的婚姻,對嗎?」這位應徵者打斷她的話。「除非是真結婚,否則我可不幹。」

莉亞看了一眼泰特斯·卡爾的簡歷,用冷冰冰的眼光看著這個人。「卡爾先生,你說的是不是夫妻的同居權?」

「如果同居權是指我們兩個人睡在一起,那我就是這個意思。媽的,我對婚姻的理解就是睡在一起。」他身子向後仰靠,翹起椅子的兩條前腿。她祖母珍貴的奇彭代爾式椅子不堪他笨重的軀體,發出嘎嘎的聲音。「漢普頓小姐,你是個漂亮女人。我就是喜歡白皮膚、藍眼睛的金髮女郎。」

她驚呆了,只好極力掩蓋住心中的厭惡說:「承蒙誇獎,不過——」

「你喜歡聽奉承話是不是?」他齜牙咧嘴地笑了笑:「只要能讓我得到想要的東西,說幾句奉承話我不在乎。對我來說,如果不能一起睡覺,那湊一塊就太沒勁了。」

「我認為現在討論權利——不論是同居權還是其他權利——都為時過早。」她簡短地告訴他。特別是現在她想找一個溫文爾雅的男人,能和她保持柏拉圖式的關係,所以她根本不想和這個叫卡爾的傢伙談什麼權利。她認為一生遭遇一次激情就足夠了。「關於你的簡歷,卡爾先生——」

「泰特斯。」

「什麼?」

「大伙兒都叫我泰特斯。如果我們兩個結了婚,你也會習慣於叫我這個名字。」他對她眨眨眼。

莉亞厭惡地看了一下面前的材料,說了聲:「我知道了。」這次面談肯定沒有達到她所希望的結果。不幸的是前面的所有應徵者都不合格。今天要面談的人在泰特斯之後只剩下一個叫H.P.史密斯的人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給卡爾先生一個公平的機會多聽聽他的話。「簡歷上說你有經營牧場的豐富經驗。」

「事實是我過去經營過一個農場。不過牧場和農場……」他聳了聳肩。「沒多大區別,只要我能說出擠奶桶是在牛頭下面還是肚子下面就行了,沒錯吧?」

她聽了目瞪口呆。「其實,這還不行。」

「我可不這麼想。」不容她爭論下去,他就身子往前傾,仔細盯著她。「你的廣告上說,你需要一位商人,為什麼?」

他抓住了廣告中的主要問題。她經管一個牧場不成問題.但是她需要一個善於經商的丈夫來處理財務方面的事宜。莉亞猶豫了一下,她不想告訴他自己在財務方面所處的困境,然而她知道不說不行。「牧場目前財務上有困難,」她不得不承認。「老實說。我們如果得不到貸款,就會破產。和我們有業務往來的銀行家對我說,如果我能和一位既有經營牧場的豐富經驗又有強大的商業後台的男人結婚,他就很願意給我貸款。這就是我登廣告的原因。」

泰特斯點點頭,皺著眉頭想了想。「我理解像你這樣可愛的人在經管財務上的困難,所以我非常願意替你經管收支賬目。」他滿面春風地說,「其實,為了保險,把所有收支賬目都歸人我的名下倒是個好主意:這樣我就可以和銀行交涉借一大筆款子。你就不必為計算財務問題而煩惱啦。」

莉亞盡量隱藏住她的恐懼。繼續談下去已毫無必要。很明顯,這傢伙是個騙子。她怎麼惹了這麼多麻煩呢?她本應當在他開口之前找一些借口不讓他說這些話。如果她不是處於這種絕境,她是會這樣做的。她決心小心翼翼地把事情處理好,她低下頭假裝考慮好像他的每句話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她毫不慚愧地對他說謊,「當然,這個主意挺好,我看沒問題。」她站了起來,把長達腰際的髮辮甩到肩后,「恐怕我們的談話該結束了,和下一個人的約定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她只好禱告上蒼下一個應徵者能符合她的條件。要她選眼前這個傢伙,想想都害怕。

「漢普頓小姐……」

「謝謝您的賞光。」她不給他機會來辯論這個問題。當她從巨大的橡木書桌後走出時,她希望泰特斯·卡爾出了她的書房就此走掉。她一面朝房門走去,一面用警惕的眼光瞧著他,希望不需要喊她的工頭帕特里克來保護她。她告訴卡爾說:「幾天之內我會做出決定並通知你。」

他聽了這話不大情願,不但不出去,反而朝她快步走近。「在你做出決定前最好先考慮另一件事。」她根本沒想到他竟會朝她走來。他這樣大的塊頭以驚人的速度朝她撲去,一下子把她摟住了。她趕緊把頭扭了過去,讓他沒能吻到她的嘴,不過卻吻到了腮。

「來吧,寶貝,」他一面叫,一面把她摟得更緊。「你如果不和我親個嘴,怎麼會知道這個丈夫怎麼樣呢?」

「放開我!」

她覺得噁心透了,又有一點害怕,拚命地掙扎。大概這使他感到意外,把緊抱的手臂鬆了一點,她才能掙脫出來。莉亞乘此機會衝到書房另外一邊的槍架,抓起一支步槍,往彈夾中填上幾顆子彈,對準了泰特斯。

「卡爾先生,你該走啦。現在就走。」她一面憤怒地對他嚷,一面用槍管快速地捅了一下他的肚子。

她鬆了一口氣,因為他服服帖帖,用不著她再多說了。他舉起雙手,迅速後退。他抗議道:「漢普頓小姐,用不著嚷嚷。只不過親個嘴。如果咱倆結了婚……」

她斬釘截鐵地說:「我認為你不必再想這個了。」這時她的几絲金髮飄進眼睛里,但是她不敢揉眼,還是緊緊握著步槍,逼他往後退。

他滿眼怒火地盯著她,「就親那麼一下,你就拒絕了我?除非你嫁給一隻老鼠,否則任何一個和你結婚後的男人對你的要求都遠遠超過這個。」

她拒絕和他爭辯……特別是在這一點上她辯不過他:在這個荒唐的徵婚計劃中她不想和他討論細節。「不用你操心,卡爾先生,因為你不會是我要嫁的那個男人。」

「真他媽的!」他從書房門上的鉤子上取下他的破帽子。「如果你不想嫁一個真正的丈夫,幹什麼要在報紙上登廣告徵婚呢?要我說,這廣告根本就是騙人的。」

他跺著腳走出房間,莉亞跟在後面,手裡仍舊拿著槍。她不敢冒不必要的風險。就算沒什麼大用,如果泰特斯還想來點性騷擾的話,這槍終歸能讓他頭腦清醒清醒。不過莉亞用不著擔心了。他什麼也沒多說,大步走過走廊,下了台階,爬進破舊的平板卡車,砰地一聲把車門使勁關上。一分鐘以後,連車帶人就從馬路上消失了。

看著他離去,莉亞的肩膀鬆了下來。「我一定是瘋了,竟會相信這麼做會有用,」她一面低聲自言自語,一面用又酸又累的手擦了擦額頭。「我是在幹什麼呢?」

不過她知道答案。她的所作所為正是她父親希望她做的:在面對本州最大、最殘酷無情的公司要收買她的牧場的全部產權時,得用結婚來保護牧場和祖母。在本地區所有的牧場都被萊昂實業公司用殘酷手段逼迫出售他們的產業時,漢普頓·霍特仍然能夠堅持住。甚至在周圍全被「敵人」包圍時他們仍然拒絕出售牧場。

當然,他們除了公然反抗之外也別無他法。因為牧場不僅對莉亞有重大意義,對於莉亞的祖母羅絲,意義更加重大。莉亞為了祖母可以不惜一切。她什麼都不在乎,甚至面對巨大而無情的公司,在處於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也不肯屈服。為了取得鬥爭的勝利,她寧可以結婚為條件取得需要的錢財。

在萊昂實業公司提出最新的收購條件后,當天早上老祖母宣布:「不管他們使用什麼卑鄙招數,反正我不賣這個牧場。他們惟一趕我走的辦法就是用棺材把我的屍體抬出去!我的祖父為這片土地戰鬥而死,我的父親也是如此。如果今後的結局是這樣,我也要戰鬥到死。」

她把皮包骨的雙臂交叉在乾癟的胸前,下巴朝天翹著,閉著雙眼,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在等著殯儀館來收屍似的。不過莉亞相信她祖母所說的是真的。如果牧場破產。他們就會被迫離開這裡,祖母就會死去。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保留這個牧場對這個家庭萬分重要,但是必須找出一個辦法來擺脫當前的困境。問題是除非能從當地銀行中借到一筆貸款,否則毫無疑問,不久她們就會失去這個牧場了。

她用了三年的時間去和銀行爭論,最終明白銀行是不肯借款給二十幾歲的單身婦女的。當他們知道莉亞獨自供養她的祖母以及她那牧場里的工人和牲畜都是「廢物」后,就更不願意借款了。在得知莉亞一家為了避免被吞併而和本州最強大的公司對抗時,這就成了他們拒絕提供任何幫助的絕妙借口。

另一方面,最近有人告訴她,如果這個一家之主是個男人,並且既是商人又是牧場主,那麼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她雖然不大理解為什麼會這樣,但這是她拚命設法借款的一個辦法。

她馬上利用了這個有利條件。她要立刻設祛找到一個這樣的丈夫,為此她甚至不惜在報紙上登廣告:她想起了泰特斯,不禁皺起了眉頭。不幸的是,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從面談中找到她要嫁的人。她真希望能有一位騎士,披著閃閃發光的鎧甲,騎著駿馬來保護她,殺死所有可能傷害她的惡龍。她知道這是個愚蠢的想法,可是她仍然希望有一天這個夢想能成真。

莉亞看了看錶,她約定的最後一個面談者隨時會到。她惟一的希望就是這個人比其他幾個應徵者優秀些——既要有能滿足她所有要求的溫順性格,又要有能讓銀行滿意的商業經驗。好像是響應她無聲的願望似的,從低低的山脊那邊出現了一個孤獨的騎馬人.在落日橘黃色的光輝下顯出黑影。她用手遮住陽光好奇地仔細看那個人。他是那個最後的應徵者,H.P.史密斯嗎?

他騎得輕鬆自如,在馬背上隨著馬行走的起伏晃動著。即使離得很遠也能看出這是一匹出色的駿馬——淡棕色的皮毛毫無暇疵,漆黑的鬃毛和尾巴在金色的夕陽下閃閃發光。它也是一匹難以馴服的烈馬,不過它的主人駕馭起來卻毫不困難。

她皺起了眉頭,這人身上有些東西讓她忐忑不安。如果她能搞清楚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來了,她認識這個人。根據她的直覺,她辨認出這個人騎馬的姿態和方法——指揮坐騎簡明果斷,寬闊的雙肩含有一股威嚴。甚至他戴帽子的角度她也隱隱約約地感到熟悉。

可是該死的,他是誰呢?

她一面等待一面觀察,凝神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把馬一直騎進院子里,就好像這裡是他的家……好像他是這裡的主人而她的存在就是為了滿足他,使他高興。莉亞從他的帽檐下看到他漆黑的頭髮和深陷的機警的眼睛,陰影下的五官稜角分明,就像是由一個花崗石刻成的石像。他翻身下馬,把馬拴在柱子上,一聲招呼也不打就穿過院子朝她走過來。

他一面走一面脫下手套,把它塞進皮帶里。她注視著他的強有力的、稍稍接起的雙手。她認識這雙手……但是在什麼地方?她突然想了起來——粗糙的手指輕輕地撫摩著她的乳房,溫柔卻很有力,雖然有些痛但渾身舒暢——她一時之間有些喘不過氣。

就在此刻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她。陽光照著他的整張臉,他冷漠的黑眼睛讓她感到了威脅,同時也感到了希望。她立刻知道他是誰和他為何而來了。

她喃喃地說:「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她本能地舉槍就射。

第一槍打在他前面三十厘米的地上。他毫不畏縮,一步也不停地繼續往前走,兩眼緊緊盯住她。她排出彈殼,又上膛一顆子彈。第二槍剛好打在他的兩隻靴子中間,讓他的黑皮靴濺滿了土。他毫不在乎,越走越快,不給她再次開槍的機會。

他衝到走廊,一步跨上兩個台階,抓住槍管猛地一拉,把槍搶到手,順手丟在一邊。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入懷裡。她低聲尖叫了一聲,抓住他的襯衫以防跌倒。

「你從來都不是個好射手。」他的聲音又粗又低,然後就吻她。

他的吻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甚至還不止。他總是溫柔與力量的結合,不過現在他的接吻還有冷酷無情的要求——從思想上和身體上對她兇猛的攻擊使她不知所措,也動彈不得。他的吻令她無法抵抗;他對她是粗暴的渴望,也給她以充分的熱情的回報。他一隻手按在她的腰下面,用力把她夾在他的大腿之間,另一隻手就在厚密的髮辮下順著脊柱向上移動,他的手指伸入她光滑的秀髮之中,摟住了她的頭。

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抱著他,重新感受到他那久別的寬闊肩膀和胸膛上結實的肌肉。她用顫抖的手指摸著他喉頭下面凹處的痣,她知道她應該和他鬥爭,結束這場鬧劇,可是,不知怎地她做不到。他是她的第一個情人……也是惟一的情人。他們兩人之間有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結,雖然她並不希望是這樣。

他的吻更加深人,拇指沿著她的下巴滑動到她的嘴角,觸摸她的敏感部分,直到她的嘴對他啟開。使她感到羞愧的是,她又回吻了他,以八年來長期壓抑的熱情來吻他。這一刻來得太遲了,她身心的一部分沉醉在他的撫觸所喚起的美好回憶中。她在他的擁抱中變得活躍起來,一如從前一樣。不過她身心的另一部分,曾遭受過他折磨的那一部分,感覺到了危險,知道任由他把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防線衝垮所要付出的代價。她不敢再嘗這種滋味了。她一度幾乎被他毀掉,她決不能再給他這樣的機會。

他久久地吻著她。這個征服者達到了他的目的,發出了滿意的呻吟聲。就是這小小的一點聲音最後使她警覺起來。她拚命從他的擁抱中掙扎出來,向走廊的另一邊後退了幾步。她把發抖的手指放到嘴上,凝視著他……她簡直無法相信,目瞪口呆地看著亨特·普萊德——這是她希望永遠不再見面的人。他也凝視著她,帶著淡淡的戲濾的神情。「你好,莉亞,好久不見了。」

他那滿不在乎的話大大刺傷了她。她儘力隱藏心中所受的傷害,不讓他的親吻帶來的痛苦表露出來。不管怎樣這是過去的事了;不管怎樣他們曾經相愛過,他怎麼能這樣毫不在乎,毫無心肝?不就是他不打任何招呼就離開了她,給她帶來了極大痛苦嗎?

莉亞回答道:「可我以為不見面的時間還不夠長。你來幹什麼,亨特?」她生硬地問,「你想要什麼?」

他笑了一下,古銅色的臉上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你知道我要什麼。和我一直想要的沒什麼兩樣。」

她絕望地搖搖頭。「不行,你要牧場可不行。」

「牧場?莉亞,再猜一次吧。」他從襯衫口袋中取出從報紙上剪下的廣告,「我是來應徵你的廣告的。」

她稍稍地喘了一口氣。「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非常認真。」

他的聲音含著一種威脅,她聽了不知不覺地又後退了一步。「你……你不能這樣。你甚至沒有預約!」她臨時想起了這個可笑的借口,可是他們倆都知道,這根救命稻草毫無用處。「那麼你會給我預約嗎?」他間道,看來很高興和她一塊玩這個遊戲。至少現在是這樣。

「沒門。」

「不見得。我是用H.P.史密斯的名字來應徵的。」

她閉了一下眼睛。在她和泰特斯·卡爾那個傢伙打完交道后,她把一個荒唐的美好希望寄托在那個不認識的H.P.史密斯身上。她夢想的那個身披閃閃發光的鎧甲的騎士竟然就是這個人。亨特·普萊德根本不是什麼騎士——他是她以前的情人,是她父親牧場上的助手,還是個消失得無影無蹤、偷走了她的芳心的賊——但就不是騎士。他更有可能成為莉亞不得不與之作戰的對手……並且要取得勝利。

他把那張廣告又放回襯衫口袋裡,用手托著她的肘,對她說:「莉亞,進去,咱們有好多事要談。」

「不!」她掙脫開來,「我和你根本沒什麼可談的。」

他彎下腰,拾起那支步槍,把子彈退出來。他先看看手中的子彈,然後又看著她說:「我建議你再考慮一下。」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剋制住自己,免得因為對他開槍而道歉。她面對著他,兩手放在臀上,對他說:「這兒不需要你。」她對著那支步槍做了個手勢,冷冷地說,「你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莉亞,最後一次機會。你可別為了這個和我打架。」

他語氣冰冷,包含著無情的威脅。他低頭俯視著她,眼裡的表情嚇得她幾乎停止了呼吸。他為什麼這樣看她?好像世上一切的罪惡都是由她引起的,而他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懲罰她。她除了愛他之外,沒對他做過任何事,而他的回報卻是拋棄了她。他那兇狠的眼睛繼續盯著她。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肯定,她傷心地意識到自己過去多少有些冤枉了他,而他這次來是要討還公道。她想戰勝自己的恐懼又感到力不從心。如果她被恐懼征服,就絕對不可能反抗他了。

她的本能促使她把他趕走以保護自己的財產,可惜她卻無能為力。她了解他,知道他不把話說完是不會走的。所以她要以冷靜而聰明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她準備聽他說——實際上她也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聽完之後就把他趕走,讓他遠離她的牧場。

「莉亞。」亨特突然用一種意想不到的溫和聲音開了腔。

她並不為他的溫和所迷惑。他的話越溫柔,他這人就越危險。現在他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好吧,亨特,」她勉強地說了一句,「就按你的方式來做吧……暫時就這樣。」

他把手中握著的槍管敲打得格格直響,這聲音比劇毒的響尾蛇發出的聲音還要歹毒可怕。他把帽子扶扶穩,迅速抓住她的肘部,抓得又緊又狠,對她說:「咱們進屋。」

她沒有畏縮,任他將自己拉進房子。她偷偷地看了一眼他那冷峻的面孔,不禁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由於眼前沒有援救她的人,看來她只能孤身作戰了。她也能夠做到這一點。

只要他不再碰她。

他們一進書房,亨特就把門關上,走到書房另一頭的牆邊,牆上掛著她家的一些照片。他停下來,對著照片仔細端詳,其中有一張好像特別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他初識莉亞時照的。那時她才十八歲。

照片里,她下身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坐在柵欄的橫杆上;上身穿一件無袖格子襯衫,露出晒黑的細長手臂。她兩眼凝視著遠方,嘴角露出微笑。她的眼睛並不是注視著某一固定的目標,好像她的思緒飄在遙遠的地方。在相機拍攝時,她剛好把手抬到腮邊去拂開臉上一縷散亂的髮絲。

「我原以為你頭髮的顏色會變深,」他看看照片又看看莉亞。「可是沒有。你仍然是銀色的金髮。我還能想起來,以前你的頭髮就像絲一樣在我手指間滑動。真不知它現在是不是還是那樣。」

「亨特,閉嘴」她厲聲命令道。

他回頭看了看照片,「你知道嗎,這對你不公平。」

「什麼,照片嗎?」她不安地聳聳肩。「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我想我過去就是照片上那個樣子。」

「不大一樣,」』他的嘴唇往上一翹表示輕蔑。「照片沒有照出你的熱情……也沒照出你的冷酷無情。即使當年你年紀輕輕,可熱情和無情卻一點不少。」他轉過身來仔細端詳著她,「你現在還是這樣嗎?」

她咬著牙說:「從那以後我改變了許多。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她轉過身站到巨大的橡木書桌後面,希望這樣可以使她有一個較強的、更有權威的地位。她的希望落空了。亨特摘下帽子,把它扔在桌子中間,自己一屁股坐在離她最近的桌子角上。

「你知道報紙上的廣告是我登的,對不?」她希望儘快消除他們兩人的對抗。「你怎麼知道的?」

「你用的那個外號。藍色花小姐。」

她點頭承認。「我父親因為我的眼睛是藍色的,便常常這樣叫我。」然後她嘆了一口氣,問道,「亨特,你到底為什麼到這裡來?我根本不相信你是看了廣告來應徵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

「我可以猜出來。」她被他那充滿警惕的烏黑眼睛鎮住了。她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她趕快想盡一切辦法來掩飾她的恐懼。

亨特·普萊德已經變了,變得老於世故,她一直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八年前他二十四五歲時,不論相貌還是舉止都充滿了野性。那時他的黑髮垂肩,用一根皮條紮起來。他的兩眼閃耀著一股狂野的決心要征服這個企圖征服他的世界。最吸引她的是他的臉——高高的像雕刻出來的顴骨、鷹勾鼻和棕色的、堅毅的臉,它們毫無疑問地顯示了他的力量和活力。

他長長的四肢、寬闊的胸膛和肌肉發達的身體說明他是一個白人征服者和一個印第安人土著的混血兒,兼有兩個民族的驕傲與高貴的優良品質。每當他用雙臂摟著她時,她就感覺到世界上沒有人像他那樣使她生氣勃勃,而且她也從來沒有這樣深地愛過別人。

她過去的決定是對的。

「你是來看我們漢普頓一家破產的吧,是嗎?」莉亞直截了當地問他,她知道他喜歡這樣。

他的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搖搖欲墜,永不破產,這不是你父親的座右銘嗎?你說錯了,我不是來看你破產的,而是來看看為什麼都到這種地步了,你還不把牧場賣掉。你真的窮到非這樣辦不可嗎?」他把那張印著廣告的報紙又拿出來,揉成一團,扔在垃圾桶里。紙團飛過桶邊落到桶底,發出很輕的砰的一聲。

這個舉動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不同意她的這種做法。這麼多人里竟然偏偏是他看到了這個廣告,這真讓她難為情。不過她已不是一個害羞、怕事的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她不會因受威嚇而屈服。任何人也嚇不倒她。亨特肯定也嚇不倒她。

她告訴他說:「這事與你無關。我不欠你什麼,更無須向你解釋我的行動。」

他用一種嚴厲的、沒有商量餘地的口氣糾正她的活,「我認為這就是我的事。不管怎樣,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

她極力忍住怒氣,可很難做到。他有一種可怕的辦法來激起她的無法控制的狂怒。她打斷他的話,對他說:「你是真的關心這件事呢,還是幸災樂禍地來看我的熱鬧?」

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如果不關心我就不來了。」

「那好,」她想抓住他這句話看看他到底想說些什麼。「除了登這條廣告之外我別無選擇。」

他用一種輕蔑的手勢表示根本不信她的借口。「不用給我這種借口。我們總能找出各種辦法的,可是你卻選擇了一個錯誤的辦法。」

她尖刻地反擊道:「你可以不同意我的決定,但這並不說明我的決定就錯了。近年來我的日子很不好過。父親……父親在你走後一年就死了。」亨特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走掉了,儘管事隔多年,可這件事讓她至今仍耿耿於懷。如果不是今天他來,她不會意識到心裡的痛苦竟然這麼深。

「是的,我知道。」

她退縮了。「你知道?」他知道卻不回來?不回來看看她怎麼樣,看看她需要什麼幫助,需要什麼支援?她挺起腰來。不,不需要任何幫助。她靠自己維持生活,還要照顧祖母,經營牧場。所有這一切她都要自己處理,不管付出多少代價。

「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父親的訃告,」他對她靠近了些,她感覺到他的呼吸,聞到他須后水的香味。「我知道你父親死後牧場的情形越來越差。你也許像你父親一樣能夠集中全力和不講情面,可說到經營牧場,你肯定不如他。」

她突然感到一陣顫動,就像挨了一巴掌似的,她原來裝作與他對抗以自衛的勁頭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弱點暴露無遺。她怎麼竟然會被這個傢伙引誘了呢?即使她在十八歲時也應當察覺到這個聰明而冷酷無情的人的本質,不管他的外表多麼吸引人。

「我用不著為自己辯解。有什麼必要呢?也用不著用你的標準來衡量我,」她兇狠地說。「所以有話快說,然後趕緊給我滾蛋。」

她看到他眼中閃耀著她所熟悉的怒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過頭了。這並不是說她很在乎這個。她背靠著牆,既是實際的也是象徵性的表示決心背水一戰。

他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抓住她的腰,用腿夾住她。「你不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裡嗎?」他緊緊抓住她的兩肩以防她的反抗,這讓他的話多了種粗野的取樂的味道。

雖然她想要叫他滾開,但她也知道如果她不回答他的話,他就不會放開她。她用憤怒的眼光盯著他,「你是來應徵廣告的。」

「不止這個,莉亞,遠遠不止於此,」他糾正她的話、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來是為了牧場。」他的眼神惡狠狠的,毫無憐憫之色卻充滿了強烈的決心。「而且……也是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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