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天起床,喬棉只覺頭痛欲裂,頭一次嘗到宿醉的痛苦。她掙扎著要起身時,一股力量溫柔地將她扶起,跟前也多了一個杯子,她訝然轉頭一看,發覺卓策野正一臉關心的回望她。
「喝點水吧,你現在一定覺得口乾舌燥。」
喬棉接過杯子,不期然他眼眶竟濕潤了,為他這份體貼與了解而深深感動著。為免窘態畢露,她趕緊低頭吸著水,眨眨眼睛將那份不自在揮去。
「謝謝。」她喝完后,將杯子送還給他,這才注意到他似乎精神不太好,眼眶周圍有淡淡的黑眼圈。怎麼會這樣?難道……是她喝醉之後吵得他不能睡?想到這裡,她不禁有些難為情。「我……喝醉之後有沒有……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她不太好意思地問。
她記得!他莫名地心跳加速。「為什麼這麼問?」他笑問。
「我是不是又吵又鬧的,搞得你不能睡覺,不然你今天看起來怎麼會這麼憔悴?」
策野聞言,突然很想逗逗她,於是他故意抱怨道:「就是啊,你整晚又笑又叫的,一會兒跟我要酒喝,一會兒又拉著我跳舞,還說了一大堆話,折騰了我大半夜呢。」
喬棉愈聽愈覺羞愧,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她怎麼會那樣?她忍不住又好奇地問:
「我都說了些什麼?」
這問題讓他想起她睡著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使他不禁有些臉紅。他故作若無其事的聳聳肩,「你說了一大堆的話,又完全沒條理,我哪記得住。」
才怪!看他那反應一定至少記得一些,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天啊!她到底說了什麼?真是的,沒事喝什麼酒嘛!她真是欲哭無淚。「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喝了酒之後會那樣,早知道我就不喝了,真的很抱歉。」
策野聽她這麼說,不由得一怔,一股歉意湧上來。她怎麼這麼認真?他托起她的臉,輕笑道:「我逗你的啦。你沒多久就睡著了,一覺到天亮,不吵不鬧,乖得很。」
「真的!」一陣高興之後,她立即怒道:「臭大哥,竟敢騙我,害我愧疚得要命,真可惡!」說完,掄拳便要打他,但這麼一動,頭又痛了起來。
策野忍不住哈哈大笑,「早叫你別逞強吧,酒醒之後的頭痛欲裂可不是好受的。」
「少辛災樂禍,受一次教訓學一次乖,以後我再也不喝酒了。」她扁著嘴說。
「小酌一番可以怡情,自己要懂得節制就是了。」
「什麼——節制!我又不是酒鬼,哪懂得斟酌自己的酒量。」喬棉邊揉著太陽穴邊道。
「好啦,起來梳洗一下,我們霸佔人家的地方太久了。」
喬棉這才注意到自己身在何處。整理好之後,和策野一起走出帳篷,看到部落的人都已開始工作,大人忙大人的,小孩玩小孩的。
「你們醒啦,要不要吃點東西?」木華黎的母親微笑著問他們。他們道過謝之後,她便忙著幫兩人張羅食物。
「瞧,這些人昨晚徹夜狂歡,起得還比你早。」喬棉被他說得臉上一紅,她到現在頭還疼得厲害,沒精神跟他抬扛,也不知該反駁什麼好,索性裝作沒聽到,隨便找話題閑扯。沒多久,木華黎的母親走過來。
「我兒子跟著他舅舅到集做買賣去了,他要我一定要留住你們,你們若沒什麼重要的事,不妨留下來玩幾天,那孩子可喜歡你們得緊。」她微笑道。
「那麼我們就打擾了。」策野笑道。這機會可遇不可求,要進入一個社會去了解他們,刻意是強求不來的,而喬棉的高興更是不在話下。
他們就這樣到處跟人搭訕,等木華黎回來找到他們時,他們正跟一群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同伴玩。
一陣陣嬉笑聲傳來,木華黎走過去時,正好聽到一個人哈哈笑著說:「不錯,有進步,這次射中靶了,雖然離靶心還有一段距離。」
原來喬棉剛射完一支箭。看來他連射箭也不會,被他們這麼恥笑,不知他會不會難過?「哈哈,好棒喔,終於射中了。」
看喬棉還高興成那個樣,水華黎忍不住搖頭。
「哎?木兄弟,你回來啦。」策野笑著打招呼。
「木華黎,你結識的這兩個中原朋友還真有意思。」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一見到他,笑道:「一個是什麼都會,一個什麼都不會,竟然還是兄弟,怎麼會差這麼多啊!」
木華黎也深有同感。聽一堆人都笑了起來,他也忍不住想笑,不過他天性憨厚,不忍刺傷喬棉小小的心靈,婉言道:「他年紀還小嘛,你們正好趁這機會將他訓練得健壯些,讓他變成什麼都會的男子漢,豈非美事一樁?」
這些人聽見木華黎的話,居然大聲應好,差點沒讓她笑破肚皮,可是又不敢真的笑出來,還得裝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事實上,她才不要變成一個「健壯的男子漢」呢,一個女孩子變成那樣,以後還有誰敢娶她?「各位的好意,兄弟在這裡先謝了,但這些技藝玩玩就好,反正我有個什麼都會的大哥保護我,是不是啊大哥?」
她的話讓策野胸口泛起一絲甜意,可是又不禁感到愈來愈濃厚的無奈。他拍了拍她戴帽子的頭,但笑不語。
幾日下來,他倆就在克烈部落中度過。消息傳得相當快,連可汗都知道部落里來了一對從中原來的兄弟,哥哥沉穩英挺,弟弟機靈可愛,兩人都很平易近人,有他們在的地方絕對不乏笑聲。有些住得較遠的人,還為了看他們特地跑來。有些商人從朱大富那裡得知他們是出手闊綽的「好顧客」,紛紛跑來跟他們做生意,深怕錯過這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這樣的人怎可不見見?於是可汗傳令下來要見他們倆。
此時,可汗的帳篷中坐了一群人,策野和喬棉則是座上的貴賓。
「兩位兄台久仰了。」可汗威嚴而客氣地道,並暗暗地打量著眼前的兩人,深覺中原果然是卧虎藏龍之地。
「久仰。」策野一抱拳,一句廢話也沒多說。
喬棉卻抱拳笑道:「我是沒久仰多久啦,六、七天而已。不過你放心,我還很年輕,絕對還可以仰很久。」
此話一出,有些人已經忍俊不住笑出來,沒笑出來的卻也憋得難受。可汗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們倆走到哪兒,笑聲就跟到哪兒,連他自己也忍不住想笑,但想到當個可汗要有威嚴,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策野雖然早已習慣她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但每次還是讓他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此時他雖然沒有責怪之意,但還是做個樣子輕斥她一聲,「天意,別胡鬧。」
喬棉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要收斂些,於是愧疚地點下頭,其實是在掩飾不斷威脅著要泛開的笑容。這一點策野當然清楚得很,可是其他人就看得有些於心不忍了。
「沒關係,小兄弟說的也是實話。」
「真對不起,舍弟就是如此頑皮,教各位長者見笑了。」策野之所以會這麼說,一部分是為了客套,另一部分卻是故意在損喬棉,不過聽得出來的也只有她了。
喬棉這才抬起頭來,表情十分「真誠」地道:「可汗大爺,真是不好意思,所謂『弟不教,兄之過』,但您千萬別責怪我大哥,他真的已經很努力、很用心在教導我了,真的!」這「真的」二字的效果就跟此地無銀三百兩一樣。
這次每個人在面面相覷之後,終於哄堂大笑起來,其中也包括策野在內。他在心中忍不住暗嘆:唉!這女人,真會讓人頭痛。
「我相信,哈哈……」可汗笑道,「對了,兩位為何大老遠從中原來到這裡呢?」
「我們打算來此採購一些貨品並順道遊歷。如今在大宋天子治理下的中原正呈現一片蓬勃之氣,塞外一些具傳統色彩的貨品在當地很受歡迎,所以在下與舍弟一方面來看看是否能創造些商機,另一方面則藉機一覽我們未曾接觸過的地域。」
這是兩人早就擬好的理由,策野說來毫不遲疑。
喬棉不由得在心裡暗笑:這大哥說起謊來也是臉不紅、氣不喘的。
「哦,我早就聽聞如今中原的文治武功都相當強盛,但近來邊陲地帶雙方關係有點緊張。」
「我想兩國相鄰應極力發展良好的合作關係,不是嗎?」
「兩位是有見地的人,能有此勇氣與毅力來到這裡,想必也是頗有來歷的人,對於這樣的局勢能否提供些許建議?」
策野和喬棉聞言對望一眼。建議?他們只不過是就著歷史常識胡扯幾句而已,什麼軍國大事與他倆何干?他們既無權也無能更動歷史。
兩人想法一致,但在策野還未決定什麼說辭之前,喬棉已先笑道:「不敢,不敢,可汗爺爺太抬舉我們了。家父末告老還鄉之前,雖曾為小小的四品官,但始終未能參聞軍國大事,而我與家兄這兩個不肖子只懂得做買賣,更不用說有什麼卓越的見識了。只是我想兩國相交和和氣氣豈不最好?兵戎相見絕非百姓之福。再說,我在中原曾瞧見大宋兵將的威儀,目睹大宋健兒個個驍勇善戰,兩方交戰對彼此都付不了好。小子愚見,可汗爺爺莫怪。」
喬棉說了這麼一大篇,句句入情入理,那可汗雖不知四品官是多大的官,但心想中原號稱禮儀之邦,總喜歡謙虛個幾句,這兩人果然是名門之後,更是符合了他的期望,而這名年僅十四的少年竟能說出這番話來,怎能教他不對中原之地感到震驚?
策野這會兒也不高興了,這丫頭愈來愈過分,平常和大家玩玩,為了符合身分也就隨她胡扯,反正無傷大雅。數日來謊話愈扯愈多,累積起來只怕不下百個,這也就算了,想不到她現在竟然還說他倆的父親是四品官!雖說這一來解決了跟前的麻煩,但萬一對方追問下來后她怎麼圓謊?哼!非找個機會說說她不可。
「小兄弟忒謙了。」接下來可說是疲勞轟炸的開始,每個人對中原都很好奇,一大串問題丟下來,搞得她頭暈腦脹,直將明扯的本事發揮得淋漓盡致。而策野平常話雖不多,但今天卻特別少,只有在她快撐不下去的時候,才開口說一兩句幫她解圍。
「兩位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別客氣。明日讓我這做主人的請你們兄弟吃頓飯,以盡地主之誼吧。」可汗熱情地邀請。
「很抱歉,恐怕要令您失望了。」策野婉拒。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可汗難掩失望之情地問道。這哥哥整晚難得說上一句話,但每一開口卻都令人嘆服,表現出的氣度更讓人覺得他莫測高深。
「我們兄弟在此已打擾太久了,十分感謝克烈部族人對我們的熱情招待,明日一早我二人便得起程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強留了。不如你們要往何處去?」
「往北。」
「那好吧,我會傳令下去,凡我克烈部族人遇上二位,必代我盡地主之誼。」可汗親切地說道。
策野聞言一怔,這可汗幹嘛待他倆這麼好?難道是因為喬棉叫了他幾句「可汗爺爺」,就讓他高興成那樣?
「多謝了。」策野抱拳致意,也不再推辭。
等到兩人有機會脫身時已是夜晚。策野沉著臉,一句話都不說的握著她的手腕,拖著她進帳篷。這是克烈部族人特地為他們搭的,免得佔用了木華黎母子的地方。
「大哥,你是怎麼了?」進了帳蓬,喬棉立刻甩開他的鉗制,語氣中透著一絲抱怨。她是哪裡惹到他了?瞧他整晚陰陽怪氣的。「還有,我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你怎麼沒先跟我提。」
「我是臨時決定的。」
「為什麼?你要往北……是不是已經找到時光機的殘骸了?」喬棉笑著問。
「不是為了時光機的殘骸,而是因為你!」
他怒而指責的語氣刺傷了她,因為他這些日子對她一貫的放任態度,使她對於他的生氣毫無戒備和防範而傷得更重。她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臉色也在瞬間轉為蒼白,然而她很快的掩飾自己所受到的創傷,她早已習慣防衛自己,一明白他的怒氣是沖著她而來,她的防護牆便立刻升起,臉色轉為嚴肅而鎮定,雖然仍是蒼白得嚇人。
「我做錯了什麼?」她平靜地問。
不知為何,她這番鎮定與平靜竟使他心裡泛起一些做難以察覺的刺痛感,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使他幾乎後悔他剛才所說的話。
「再不離開,不知道你還會扯出什麼請來,一會兒說自的父親是四品官,再接下來還有什麼?」他聽見自己語帶憤怒地指責她。
「你自己不也在說謊?不然你要我怎麼說?告訴他們實話嗎?說我們是未來人,是坐時光機來的!」喬棉不服氣的回道。他也說謊啊,為什麼他能說,她就不能?而已那些謊只是權宜之計,為什麼她要因為這個而接受他的指責?
「你……」策野怒火又再度竄升,這女人還不知檢討!
「說謊和隱瞞事實是有程度上的差異,我不反對你偶爾說點小謊岔開眾人對我們來歷的注意力,但是這個謊必須是無損於歷史全局,可是你卻愈說愈過分。你要知道,你方才是在對一個可汗說話,你的話對他造成的影響,甚至可能影響到兩國關係,甚至改變了歷史,這是絕對不可以發生的情況,你懂不懂?」
「我……」她知道他說得有理,可是她始終不認為她的話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對於他的態度更是不服氣到了極點。「我不認為我的話具有影響兩國關係的效果。如果你這麼擔心我說錯話,為什麼你一整晚都很少發言?你自己不說話,卻又怪我亂說話,好像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天下有這等道理嗎?」
「你真是冥頑不靈,」他輕聲卻飽含怒氣地道,「還不知自我檢討還反過來指責我,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有誰受得了你這種不知反省固執已見的個性。」不知怎地,他竟難以忍受她對他的反駁與抗議,這使得他更加惱怒,而他這輩子鮮少生這麼大的氣。
失望?父親也經常這麼對她說。她總是令人失望,不是嗎?幾日相處下來,他讓她感受到此生不曾享受過的自由自在,她喜歡他,真的好喜歡,喜歡他對她的鼓勵和肯定,喜歡他的溫柔體貼和了解,而如今她卻讓他失望了……
「你說得沒錯,誰能受得了我?連我爸爸都不想認我這女兒了。我是個大麻頓,而你會遇見我真是倒楣透了。」
她的脆弱與倔強在她體內掙扎著,她撇過頭掩飾即將決堤的淚水,不願在他面前落淚。在他未能有任何反應前,她奔了出去,躍上馬,策馬奔離。
天啊,從什麼時候起,卓策野在她心中已有如此的分量,使她開始在乎他對她是怎麼樣的想法,在乎他會不會對她失望……
策野怔住了,心口緊得幾乎無法呼吸,她的話依然在他耳邊迴響……
連我爸爸都不想認我這女兒了……誰能受得了我……我是個大麻煩……
他刺傷她了嗎?不,他完全不是那個意思,他到底怎麼了?有誰會不喜歡她,她根本是人見人愛到他都要嫉妒的地步。是馬蹄奔跑的聲音使他回過神,一股恐懼驀地襲上心頭。天意,她要去哪裡?她的騎術還那麼差勁。
他連忙奔出去,眼見喬棉已離他有段距離,趕緊躍上馬背,一邊策馬加速追趕她,一邊喊她停下來,可是她的速度不減反增,使他更加心急如焚。
喬棉緊緊抱著馬頸不敢鬆手,一下又一下的劇烈震動,直威脅著要將她摔下馬背。她聽到策野在喊她,一聲聲呼喚讓她整個心翻攪起來,她期望著他來救她,可是又希望不要讓他看見她這副狼狽的樣子。然而,原本溫馴的馬像瘋了一樣不停地奔跑,令她覺得自己離死亡愈來愈接近……一定是她錯誤的訊息使它變成這樣的,她怎麼會這麼笨、這麼白痴、這麼……自不量力!
「天意,穩著點,拉住韁繩!」彷彿過了一百年那麼久,策野已趕到她身旁對著她減。
她早已不記得馬繩在什麼地方了,覺得自己只要稍微動一下就必死無疑。「我……我不能。」她連眼睛都不敢睜開,這輩子第一次感覺離死亡如此接近……
突然,一個劇烈的震動使她的身體彈高,幾乎將她震離馬背!這一刻,她已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
「天意!」策野強自鎮定,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眼睛不敢一刻離開她,擔心她可能隨時會從馬背上摔下來。「別怕,我馬上救你下來,穩著點。」
策野探出手試圖抓住時高時低、隨風甩動的馬繩,試了幾次終於抓到了,但要讓這匹馬同時且穩穩地站住,而不使喬棉摔下馬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必須非常小心才行……
他看準時機拉緊馬繩,馬發出一聲長嘶,終於停了下來,他到此時方才鬆了一口氣,也才真正感覺到恐懼,同時心中燃起一股無與倫比的憤怒。他跳下馬,對著仍趴在馬背上的喬棉怒吼:「下來!」
喬棉只覺得身體似乎僵了,到現在還控制不住地全身發抖,他憤怒的吼聲刺激她的神經,使她緩緩地坐直身子。她茫然地看著他,清楚地看見他有多生氣,比剛才的爭吵還氣上一百倍都不止,這個認知使她心中一痛,理智也恢復了些,心想他一定氣死了,自己又給他添了一堆麻煩……這時的她又是傷心氣憤,又是難堪的,但終於有了下馬的力氣。
等她腳一落地,站在他面前,策野就再也忍不住爆發了。「你瘋了是不是?你當騎馬很好玩,完全沒有危險性嗎?你自己想想,你學騎馬到現在才多久,頂多也只能小跑步而已,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馳騁大草原?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
「夠了!」喬棉怨聲打斷他源源不絕的責罵,「我受夠你了!命是我的,要死要活是我的事,與你無關。我沒求你救我,你救了我,我也不感激,更沒必要在這裡接受你的指責!」她一吼完轉身就走,憤怒是掩飾恐懼最有效的方法。
突然間,她的身體被人抱得緊緊的,一陣溫暖由背後傳了過來。他抱她?!她完全怔住了。他的雙臂圈鎖住她,兩人的身體幾乎完全沒有空隙,她感覺他的頭垂靠在她耳邊,只聽他輕聲而顫抖地道:「你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喬棉閉上眼任他抱著,他的溫暖、力量使她依舊顫抖的身子漸漸恢復了平靜。
策野轉過她的身子,讓她面對他,首度反省自己對待她的態度是否過於嚴厲,她二十四歲了,雖然不再是十四歲的小女孩,但是社會歷練畢竟還不夠,他何必如此苛責她呢!他剋制著突然想吻她的衝動,微笑道:「都過去了。我道歉,好不好?肯原諒我嗎?」老實說,這大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向人道歉。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著,見他肯對自己低頭,她的態度立即軟化,臉也紅了。她不自在地別開臉,跟他保持一點距離,才開口道:「我……是我不好,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以後會注意自己的言行,你放心。」
「天意……」他的心一緊,她還在跟他嘔氣嗎?不,不像,她是真心這麼說的,可是她這態度卻莫名其妙地令他不舒服,似乎不太符合她的年紀……不對,他總是忘記她才小她三歲,這種態度才是她的年紀應有的,只是與他所熟悉的她相距甚遠。
她轉身對他一笑,神情似已完全恢復自然,然後朝她的馬走去,輕輕地撫摸它,另一手環著它的頸子,靠在它耳邊對它說著悄悄話。他聽不太清楚,但彷彿是在說些安撫它的話。
「大哥,我們回去吧,我困了。」她對他笑道。
策野覺得她似乎有些改變,可是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同。見她跨上馬,他不禁吃了一驚,「你還要騎馬?」
「當然,不然我怎麼回去?而且我說過一定要學會騎馬的,你忘了?」她笑得那麼理所當然,令人不忍心反駁她。
他真的怔住了,她才剛從鬼門關前回來呀!然而不自覺地,他露出一抹讚賞的笑容。唉!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啊?永遠不按牌理出牌,令人驚奇不斷,猜不透她下一步又會有什麼驚人之舉。
躍上馬,緩緩地步向歸途,馬上的兩人依舊談笑自在,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但……情況確實已有些不同了。
「你們真的要走了?不能再多待幾天嗎?」隔天一早,木華黎依依不捨地挽留他們。
「這幾天承蒙大家的照顧,我和天意真的非常感激,但若再繼續待下去,我們恐怕會真的捨不得走,而此行還有重要的事待辦,所以儘管心中不舍,還是非走不可。」策野真誠地說道。
「木兄弟,別這樣嘛,我們相遇時珍惜彼此的友誼,分離時快意無掛礙,將最美好的回憶永存心中,這就夠了,不是嗎?」喬棉笑道。
這番話水華黎聽得不是很懂,只明白是在勸他不必太難過,但對策野所造成的震撼卻是無比巨大的,她字字句句都說中了他的心坎。好洒脫的女孩啊,這不也是他所持的態度嗎?
「我們……還有機會再見嗎?」
喬棉偏著頭看他,這少年還真重感情!「隨緣吧。」
兩人上了馬,抱拳道:「就此告辭了,代我們向你的族人道謝。」
臨走前,喬棉又似想到了什麼,回頭笑道:「再告訴你一件事,塞外的東西在中原真的很受歡迎,你若想經商,可以朝這個方向發展,但做買賣誠信最是要緊,可別學你那舅舅。」說完,哈哈一笑,跟上策野,兩人就此離去,
策野腦子裡還在想她方才說的那段話。見她跟上來之後,想到昨晚的一些對話,他忍不住開口詢問:「昨晚聽你的談話,你和你父親之間似乎有些問題?」
「喔,那個啊,沒什麼啦,別提了。」她趕緊截斷他的問話。他從不問及她私人的問題,就和她不會問他一樣,這是一種默契,此時的她不想破壞這種情況,更何況他問的正是她心中最大的隱痛。「對了,大哥,你要找的殘骸進行得如何了?」
明白她不想談這問題,他也不強求,笑道:「估計應該在北方,所以我才往北走啊。」
「哈,那我也沒猜錯嘛。」
「是是是,我們的天意是聰明絕頂的天才。」策野打趣她。
「那當然。」她理所當然的笑道。
他忍不住調侃她,續道:「而且臉皮之厚之硬,比起城牆有過之而無不及,保證連鐵釘都針不過去。」
「喔!」她呼痛似的撫著臉,「好痛,好痛,不過你放心,保證堅固無比。」
這下兩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點我絕對相信。」策野肚子都笑痛了。
綠野大地,荒野寂靜,兩人並騎走過數個部落與荒野,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一路上兩人似乎都在刻意與不刻意地製造愉快的氣氛,避免衝突的發生。他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兩人便要分離了,所以用盡每一分力量把握相處的時光,誰也不去提過去如何如何,也不討論未來怎樣怎樣,沒有約定,只是默契。
時序荏苒,不覺間一個月的時光已匆匆過去。
是夜,身在時光機中,躺在舒適的床上的喬棉失眠了,夜已深,燈已熄,平常的她早已夢周公去了,可是今夜她睡不著,尤其想到明天就要分離,她就無法入眠。她忍不住回想這個月來發生的種種,想著今晚就寢前策野同她說的話。
「天意,」他在對機器做完例行檢查后,笑著喚住她,「我有話跟你說。」
其實她心中早已有了底,雖然她早就把時間算得好好的,但愈接近分離,她就愈不舍。他一直沒跟她提送她回去的事,她也就當作不知道,此時他喚住她;她的心開始往下沉……
她無言地走過去,坐下后,他便對她微微一笑,接著握住了她的手,誠摯的說道:「我們相識也一個月了,足跡從長城北方一路到這肯特山,也算是走了很遠的一段距離。這一個月來,我很高興有你相伴,使這段旅程充滿歡笑,雖然不舍,但明天便是我們分離的日子了。」停頓了一下,他揉了揉她的短髮,繼續道:「就像你說的,我們相遇時珍惜彼此的友誼,分離時快意無掛礙,這段共處的時光將會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回憶。」她低著頭不敢看他,怕泄漏出太多內心的情緒,但卻仍有些硬咽。極力掩飾好自己的情緒后,她才抬頭,擠出一個笑容,淡淡地道:「我知道了,晚安。」說完,立即起身離去。太多的話想說,到頭來也只剩這兩句。
想到這裡,她又翻了個身,心想她難道就這麼走了?為什麼她無法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洒脫地分手?她根本還沒準備好和他分離,而這一分手便是永別了。
直到分離在即,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甚至依戀他,就這麼分手,她已可預期自己將承受怎樣的煎熬與相思之苦了。在這樣的心境下,她如何去重整自己的生活?家庭的壓力與生活的無依,再加上失落的心情,這是怎樣一個悲慘的未來啊?!
為什麼她就無法像他一樣快快樂樂地與他道別離!她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對他付出太多的感情,欣賞他的博學多才,嘆服他的人生態度,有時她會與他探討、辯論許多問題,有時她會沉醉在他的話語中無法自拔,她這一生尋覓的人不正是他嗎?悲哀的是,他對她就如同對一個普通朋友,就像她對木華黎一樣,所以才會對她如此淡然無牽挂吧。
去求他讓她再多待幾天!這是她心底的聲音,但立即被自己推翻了。這段日子以來,她發覺自己的眼睛常會不受控制地追隨他的身影,有時他捕捉到她的眼神時,總今她一陣臉紅心跳與不自在,而他總裝作毫無知覺。他早巳覺得她是個大麻煩了,再存著這種少女的戀慕,請他再讓她多留幾天,豈不令他為難,而往後兩人的相處也會很尷尬的。再說,若他斷然拒絕,她的自尊將會被傷得蕩然無存。更何況就算她多留幾天,就能準備好離開他了嗎?恐怕只會更加不舍而已。
喬棉整夜翻來複去地想著這些問題,她看著顯示周邊狀況的電腦熒幕,注意到天已泛白,心中不禁一驚,天快亮了!她的時間已不多了,怎麼辦?她坐起身思索著。
有了!把提供動力的能源釋放掉,他就不能送她回去了,不是嗎?她感到一陣興奮,但旋即又泄了氣。
若他發現她擅作主張把好不容易才存夠的能源釋放掉了,他會怎麼樣?生氣?她愈想愈心焦,但再多的可是也抵不上她心中的吶喊:我不要回去!於是她躡手躡腳的起身,準備將這想法付諸行動。她總得搏一搏,等到造成既定事實,她再想辦法取得他的諒解,現在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人堆按鍵前,避免發出任何輕微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時刻里,任何細微的聲音都足以吵醒生性警覺的他。她依著平時對時光機的粗略了解,試圖找出釋放能源的按鍵……
「你在做什麼?」策野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慌忙轉身,臉色刷白,一顆心沉到了谷底。該死,她沒成功!他怎麼會起來的。
其實策野根本就沒睡,他也為了明天……不,今天的分離而難以入眠,尤其看到喬棉就寢前那淡漠的反應,使他更加煩躁。他必須送她走,然而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洒脫,他太喜歡有喬棉的陪伴,但他也很明白他倆終有一天會分離,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所以他必須愈早送她回去愈好,否則他怕自己會再也捨不得她走了。他絕不容許自己那樣,他倆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聚散隨緣吧!但那股深深的失落感卻壓得他難以成眠,及至看到喬棉鬼鬼祟祟的動作,他才出聲。
「我……」這一刻,喬棉已講不出話來。她還能講什麼?
策野看了看按鍵的顯示,已約略了解她的意圖,因此臉色顯得相當嚴厲。
「你想釋放能源!為什麼這麼做?」
他嚴厲的態度像一支箭刺進她的心。她忍著椎心的疼痛,捏緊拳頭說:「我不想回去,我還沒準備好要回去,你不知道……不知道我的問題有多大,而我還沒想出解決的辦法,實在無法回去面對二十世紀那一團混亂。大哥,你讓我多留幾天吧,好不好?」
策野仍是沉著臉,厲聲道:「什麼問題這麼嚴重,嚴重到使你無法面對?」
「我……」喬棉實在有些難以啟齒,但為了打動他,她也只好說了。「事實上,在我們相遇的那天……不,應該說是在我被吸出二十世紀的那一晚,我剛和我爸大吵了一架,他揚言不再認我這個女兒,而我決定父親若不改變他的態度,我也絕不回去。」
策野揚了揚眉,開始覺得有點好奇。她從不談過去的,而她此時談起過去的態度,卻是如此倔強。「你們是為什麼原因吵得這麼凶?」
「他……他要我嫁人。」喬棉艱澀地說。
這回策野皺眉了,滿心的不是滋味。該死!她嫁不嫁人以及嫁給誰關他什麼事,他在意個什麼勁?「你不愛那個人?」他的聲音並未透露出任何情緒。
不愛?這話該從何說起,省祖就是省祖,哪有什麼愛與不愛的問題,而且在他面前說她不愛省相也很奇怪,好像在踉他宣告什麼似的。
「也不是,我才二十四歲,碩士班都還沒畢業,根本沒想過嫁人的問題。再說,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規劃,雖然我是他的女兒,但也不能硬要干涉我的生命啊,憑什麼他要我嫁,我就得嫁?但是我這一跑出來后,第一個面臨的便是生活上的困境,這點我會想出辦法的,但需要更多的時間想想。大哥,只要再幾天就行了,好不好!」
策野的臉色十分淡漠,根本尋不出一絲情緒,儘管內心衝突劇烈。哼!她愛她未婚夫,但她還不想嫁人,而她父親卻硬逼著她嫁?這也太矛盾了吧。二十世紀末的女子不是已經有很高的自主權了嗎?這種情況怎麼可能會發生?「你之所以反抗你父親,就因為他要你提早嫁一個你愛的人?」
他懷疑的口氣再度刺傷了她,也惹怒了她,「你不相信我!」他靜默不語等於默認,她頓時怒氣陡升,「對!在這一個月中我是說了很多謊,但我騙過你嗎?你仔細想想,我騙過你嗎?」
策野心中一緊,的確沒有,但她的「實話」並沒有令他好過一點。「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仍舊淡漠而強硬地說。
喬棉氣得踱來踱去,真想給他一拳。「這不是什麼時候嫁的問題,而是生命自主權的問題。我的生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是好是壞都由我一肩承擔,你懂嗎?」
「即使事實果真如此,我還是不會改變既定的計劃。天意,你遲早都要回去解決你的問題,多待幾天不會有多大的幫助。」沉默半晌后,他冷硬地作了結論。
然而他沒說出來的是,他怕非但解決不了她既有的問題反而會衍生出更多的問題。
喬棉泄氣的坐倒在椅子上。即使?他還是不相信她。他表達得夠清楚了,無論她有什麼理由都與他無關,他已不得早日擺脫她這個拖累。這一刻,她突然恨起他的毫不在乎,但更恨的該是她保不住自已的酒脫吧!她自嘲地一笑,唉!都要分手了,為何還要將兩人的關係搞得如此不愉快?還是讓彼此留個美好的回憶吧。
想到這裡,她有了站起來的力氣,勉強地一笑,說道:「很抱歉,請原諒我的擅作主張,還好錯誤並未鑄成。」
她伸出手,看著他眼中的疑惑,她笑了。「握個手表示願意講和。我們都要永別了,你總不希望我們故事的終曲結束得今人惋惜吧!」
他握住了。有那麼一剎那,他突然希望她的擅作主張成功,那麼他就不必用盡所有的理智來拒絕她留下來的請求了。然而,真正令他如此難過的是什麼呢?是她的理由吧!若她是為了他而希望留下的……不,別想了,再想下去他會瘋掉。呵,「永別」……多麼今人痛苦的兩個字呀!
喬棉突然衝動地抱住他,在他頰邊親了一下,且在他未能反應前退開,笑道:「謝謝你這些日子來的照顧和包容,你給了我今生最值得回憶的一個月。」
策野捏緊拳頭,心裡震撼異常,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看著她打開出口的話,他忍不住脫口問道:「你要去哪裡?」
她轉身對著他一笑,「去騎馬。我來這麼一趟,總不能什麼都沒學到就離開吧?我的騎術已經進步很多了,那種馳聘草原的壯闊情懷我若是不親自體驗一下,豈不抱憾終生?放心,我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天意!」他喊住她,有許多話想說,但最後只化作一句:「小心點。」
她一笑。離去前,她又再一次轉頭間他:「卓策野,你總叫我天意,你可記得我本來的名字?」
他當然記得。「喬棉……」他聽見自己說出她的名字,而她那隨即浮現的燦爛笑容令他目眩神迷。
她走了,從熒幕中地看著她策馬賓士而去,心中忽然若有所失,彷彿失去了一件珍寶一般。他忍不住將掛在腰側的玉佩握在掌中,想起她送給他時的笑語「這種稀世珍寶當然要佩在像大哥這樣丰神俊逸的人身上才能襯出相得益彰。」
看著漸行漸遠的一人一騎,終至再也看不見了,他不禁在心中呼喊著:喬棉……我的天意……
他真的不會後悔嗎?他問。這問題他實在回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