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思索又思索,踱步又踱步之後,蘭生三番兩次的拿起電話又放下。阿凱叫他自己想,可他就是想破頭也想不出該怎麼告訴瑪姬這件事。雖然阿凱說他會告訴瑪姬,可是他一直認為沒有求婚又怎麼會有真實感,但是……
「我可以找她商量一下,」他想到這裡再次拿起電話。「喂,瑪姬,我是蘭生。」
持續的沉默充斥在電話的兩頭,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因為都被阿凱的話打動了。
「你……」瑪姬想表達出自己的擔心,卻說不出口。
「你……」蘭生急著想勸她取消打賭的事。
兩個人又自然而然地停下來等對方先開口,於是幾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降臨。
「呃,瑪姬,剛才阿凱告訴我一些事,他希望我能跟你一起解決。」真難相信,這麼娟麗秀氣的女孩子,也會做出那麼衝動的事。
「是啊,這件事真的很棘手,你……你願意跟我假扮未婚夫妻嗎?」天哪,如果他知道張夢雲閹了她男朋友的手法,八成嚇得連夜逃回香港吧!
「那麼,我們達成協議口羅。」蘭生髮現額頭上的汗珠正不斷地向下滑落,這才知道自己有多緊張。
「嗯,我想也是。」瑪姬手指在床單上無意識地亂畫著,試圖發出幾聲笑聲,卻發現自己實在笑不出來。
「好吧,橫豎只有十天而已。」蘭生髮覺自己有些語無倫次了。
「嗯,反正只有十天。」瑪姬說完后,兩個人尷尬地拿著聽筒發獃。
「明天開始我們就是未婚夫妻了。」他一再重複道。
「嗯。」瑪姬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又輕嘆了氣。
「呃,晚安。」蘭生說完之後並沒有掛掉電話。
「晚安。」瑪姬又聽了許久,這才輕輕切斷電話。
原就不期望自己能睡得好的,所以當瑪姬撐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酸澀地朝餐廳走去,在門口碰到那個掛著濃濃黑眼圈的男人時,雖然還是有些尷尬,但疲累的神情使她沒有力氣去管那麼多了。
「早,昨晚沒睡好?」蘭生體貼地為她拉開椅子,不顧其他人的異樣目光,在瑪姬身旁坐下。
「嗯,你也一樣?」瑪姬舉起杯子喝了口白開水,環顧周遭默數著團員的人數。
「於醫生,你這麼晚才下來啊,我剛才已經出去在外頭逛了一圈,拍一卷錄影帶。」陳胖子晃著手中的攝影機,得意揚揚地大叫,引得餐廳內所有的人為之側目。
「嗯,瑪姬,你想吃些什麼我去幫你拿。」面對倦容滿面的瑪姬,蘭生感到有些心疼。
「喲,於醫生你怎麼對貝小姐這麼體貼,難道你們之間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嗎?」方玲不知何時走到他們附近,酸溜溜地說道。
蘭生沒有起身,只是握住瑪姬的手,抬起頭迎向方玲和她的死黨張夢雲跟李玉敏。「嗯,我們之間是有挺特殊的關係,瑪姬是我的……未婚妻。」
蘭生的話一出口立刻引起所有的團員們一陣嘩然,他們都興趣盎然地湊到蘭生跟瑪所坐的這一桌,七嘴八舌地問東問西。
「可是,你們以前……昨天你們根本沒有說你們是未婚夫妻啊!」張夢雲的臉一陣青一陣紅,方玲跟李玉敏也忙不迭地點著頭。
「關於這個問題,實在是因為瑪姬不希望別人以為她會特別照顧我,所以才沒有事先說明。但是我昨天觀察過後,發現大家都是很明理的人,所以也就沒有隱瞞下去的必要了。」蘭生說著還很親膩地拉拉瑪姬的辮子,用末端的小馬尾在自己臉上刷撫著,十分舒服的模樣。
瑪姬想不著痕迹地將辮子搶回來,但蘭生就是不放手,還嘻皮笑臉的湊近她。「瑪姬,我看似乎有人不相信的樣子,你要不要大聲地宣布一下我是誰?」
瑪姬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張夢雲她們的表情,她吞了口口水,細細地說:「他是我的未婚夫……」
「好咧,那我們要祝福他們一下。」幾個從香港來的胖太太興奮的從她們的皮包里掏出酒瓶子,瑪姬幾乎要失聲大笑了,這幾位在香港經營卡拉OK的胖太太不愧是酒國英雌,拿出來的儘是陳紹、高梁之類的酒。
「呃,劉女士,歐洲人不習慣在白天,尤其是早上喝這麼烈的酒,你們要不要先收起來,晚上再喝?」瑪姬見到其他客人異樣的眼光之後,忍不住低聲地勸起她們來。
「這樣啊?那好吧,我們就用蘋果汁敬於醫生跟貝小姐好了。」在大嗓門的劉金珠吆喝之下,團員們都欣然地舉起果汁杯,這其中也包括了陳胖子和林先生。
瑪姬頭痛欲裂的挪挪位置,卻見到張夢雲她們一夥三個人已經自顧自地拿起餐盤,在自助的食物台前撿選食物了。
她們相信了嗎?那是不是表示我們演這場戲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在人群散去,只剩下蘭生和瑪姬之時,喝著蘭生倒來的蘋果汁,瑪姬出神地想著。
「在想什麼?」蘭生將多士塗滿了草莓果醬,放在瑪姬面前的碟子上,隨即又動手為瑪姬剝著白煮蛋的殼。
「於……蘭生,你不必這麼做的,我自己來就好了。」瑪姬受寵若驚地說著,忍不住紅透了雙頰。長這麼大,除了母親,從來都沒有人會如此的為她做這些事。
「唔,你說這話就不對了,你現在是我的未婚妻,你忘記了嗎?我喜歡這樣寵我的女人。」蘭生將鹽罐放在瑪姬面前,溫柔地看著她。
「可是,我並不是……」瑪姬的話未說完,即被蘭生伸出的食指所阻止。
「噓,是不是不需要由誰來決定,只要此時此刻是,那就足夠了。不是有句話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嗎?現在,這裡,你是我的女人;而我,喜歡讓我的女人猶如皇后般的尊貴,懂嗎?」蘭生執起她的手指,在自己的臉頰畔輕輕摩挲。
瑪姬不用照鏡子就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必然紅似著了火的原野,她促不安地想縮回手。「蘭生,你別演得太過火了。」
「你認為我是在演戲?」蘭生伸手托起她的下顎,用甜膩得如滑順的蜂蜜般的語氣緩緩說道:「我從不對你演戲的,瑪姬,絕不!」
「但……回香港之後……」瑪姬被他似水柔情的眼神催眠得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回去后故事就結束了。」
「瑪姬,不要太悲觀,時間是神秘的,我們又怎知回港之後,我們就得分手呢?或許這是永不停止的故事!」
望著蘭生高大俊挺的身影穿梭在放滿食物的吧台之間,瑪姬突然發現,自己真的希望這是個永不停止的故事!
懷著微妙的心情,瑪姬在領著全團的人到奧地利最有名的薩爾斯堡觀時,仍覺得忐忑不安。無視其他人的打趣或揶揄,蘭生表現得一如他即是瑪姬真正的未婚夫般的周到殷勤,看在外人眼裡,他們真像對兩情繾綣,情意濃稠的伴侶。
「這兒是薩爾斯堡,它有名的原因在於此地是音樂家莫扎特的出生地,曾經有一套電影在這兒進行拍攝。大家可以隨意逛逛拍照,沒用完的先令這裡是最後的使用地了,下午我們就要進入德國國境,德國使用的貨幣是馬克。」看著所有團員見獵心喜地一一鑽進堆滿巧克力和其他紀念品的店鋪,瑪姬微微嘆口氣地打算找個地方坐坐。
「哎喲!」一轉身冷不防就撞進人家的胸膛里,她大叫一聲,揉著鼻子跳開。
「要不要緊?我看看!」根本無視於她的拒絕,蘭生拉開她捂著鼻子的手,溫柔地盯視著瑪姬的鼻子,「還好,看不出來有什麼外傷的現象。」
「你為什麼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瑪姬找了家咖啡館,怏怏不樂的嘟起嘴瞪著他。
「我並沒有突然出現,我一直都跟在你身後啊!」蘭生向她綻放出一抹魅力十足的笑容,轉過頭去看著窗外被聖誕節裝飾出昇平熱鬧氣氛的街景。
瑪姬緊張地低下頭用調羹無意識地攪著面前的咖啡,掩飾著自己在見到他笑容之後,忽然快了一拍的心跳。
「其實,你也不用一直跟在我身邊啊,你可以去逛逛。聖誕節快到了,這裡的宗教氣氛很濃郁,可以看到跟香港截然不同的感覺。」瑪姬一抬起頭,卻正好跟蘭生專註地盯著自己瞧的目光接個正著,她更是窘得滿臉通紅,馬上又垂下頭。
「瑪姬,我發現你實在很容易臉紅也!」蘭生用食指輕輕地勾起她下顎,不費吹灰之力的就令她抬起頭。
瑪姬宛若被施了魔法定住般的無法動彈,她很想將自己的眼光調開,但卻不由自主地被他低沉的嗓音所吸引。
「呃……別人都在看我們了……」瑪姬試了好幾次才能結結巴巴地擠出一句話來。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你在乎嗎?」蘭生愉快地往後一靠,用一種截然不同的全新眼光打量著面前少年女子的嬌顏。
奇怪,僅僅一夜之間,對瑪姬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在昨夜之前,他承認自己對瑪姬的觀感只是好奇而已,但現在,心中卻猶如一般洪流翻滾般的想竭盡所能的去了解她的一切。
「我才不在乎!」瑪姬面對他從一大早開始就展開的笑臉攻勢感到壓迫感,並非她不明白蘭生的用意,只是她一想起來就全身不對勁兒。
這種情形很奇妙,以前也不是沒有人向她示好過,但她可從沒有如現在這般像渾身爬滿了螞蟻般的不自在。
「那你為什麼那麼暴躁的活像只被搶了玩具的小貓似的張牙舞爪?」蘭生雙手托著下頷,用微微嘲弄的語氣淡淡的一笑。
「小貓?張牙舞爪?」瑪姬一聽眼底都冒出了火花。「你好大的膽子,竟然……」
「竟然用這麼女性化的名詞來形容你?瑪姬,你不覺得你這樣辛苦的武裝自己有點違背自然嗎?」
瑪姬霍然站了起來,但顧忌到其他悠閑的坐在那裡喝咖啡的各色人種的異樣眼光,她訥訥地紅著臉坐下。「我……你少在那裡亂講,我生來就是這副模樣,你……你說的事根本就不存在!」
「嘖嘖,瑪姬,別總是像只刺蝟般的渾身扎滿刺好嗎?我並沒有批評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活得輕鬆些而已。」蘭生正色的對她說著話,一邊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臉色變化,見她沒有現有激烈的反應后,他才再說下去。
「無論你怎麼想,但我是很真心誠意的跟你配合,因為我不認為年輕就可以恣意地揮霍時間,那是不負責任的想法,不管你在逃避些什麼,我希望你早點走出來。」
蘭生看看面無表情的瑪姬,微微點了下頭,隨即一派閑適自然地走出咖啡館。
瑪姬像尊泥塑木雕的玩偶似的坐在那裡,蘭生的話又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心中就像被困在柔軟球體內的空氣,發酵分裂,分裂發酵地衝擊著她。
活得輕鬆?她又何嘗不想活得輕鬆愉快,一如那此同年齡只知在外表做文章,整天浮華奢磨的女孩們所為,或者就像尋常女子般的品味戀愛中各種酸甜苦辣的滋味,找個情投意合的對象,從此平凡而普通的守著丈夫孩子,就這樣過一輩子。
只是,世事能盡如人意嗎?她低下頭無意識地攪攔著早已冷掉的咖啡,父母爭吵時的吊滯氣氛又似一片烏雲般的蒙上心頭。她垂下頭,用手捂住臉,發出陣陣啜泣般的低吟。
蘭生說得沒有錯,她是在逃避,逃避父親、逃避母親,逃避制式生活的桎梏,也逃避她身為女人的自覺。因為如此,她自小就反叛性特彆強;她總是找一些很少女人從事的工作,甚至用中性裝扮來掩飾自己原本的女性特質。
因為自以為如此就可以讓自己縮在這堅固的殼內,不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只求孤單而自尊地活著。沒想到只是短短的時間之內,於蘭生的話語卻好比一枝枝的利箭,輕易地就戳破她堆砌多年的防線,讓自己瀕臨崩潰的邊緣。
茫茫然地抬起頭,瑪姬訝異的看著那個滿臉關切而在眼前晃動的金髮女郎。她疊聲地問著瑪姬,似乎非常著急的樣子。
瑪姬失神般地盯著她姣好的容貌和洋溢著的女性溫婉氣質,絲毫沒有察覺淚珠正沿著臉龐,一顆顆似跳躍著的水珠精靈,源源而上。
她也想被人珍愛,也想像春天的精靈般地向那個愛她的男人撒嬌,也想有甜蜜的愛戀啊!只是她要如何去面對心底始終揮之不去的恐懼?
直到那個金髮女郎拿出綴著精緻厘士的繡花手帕,輕柔地緩緩為瑪姬拭著淚之際,她才恍如大夢初醒般的跳了起來,略顯笨拙地向金髮女郎道謝。
那位金髮女郎淡淡一笑,將手帕塞進瑪姬手裡,很快的對她說了幾句話,隨即像只翩翩彩蝶般地飄了出去。
瑪姬過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出那位女郎所說的話,她說的是一句法國諺語,大意是說蜜蜂不會為兩天的花朵哭泣,愛情也不會為懦弱的人停留。
將手帕貼在臉龐上,瑪姬突然覺得心中有股奇妙的感覺涌了上來,她靜靜地將手帕放進大背包中,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離開薩爾斯堡,全團的人又驅車前往德國,第一站是慕尼黑。沿途不停的趕車,團員們幾度在昏睡和讚歎中輪替。而陳胖子又持續地到處找人東拉西扯吹噓自己,至於林先生倒也不甘示弱,挑剔東批評西的,將車內氣氛一直弄得很僵。
瑪姬伸伸懶腰,卻發現自己宛如依偎在一堵厚牆之上。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詫異地看著自己正極沒形象地縮在蘭生懷裡,抬起頭,正和他的笑臉面對面。
向後一仰以避開即將相碰的鼻尖,瑪姬可以感覺到頭碰到窗戶的鐵框,但那應有的痛楚卻被腦後的手掌所阻止,她略偏臉就看到蘭生的手背已紅腫了一片。看樣子他的手掌已墊在自己的腦後不算短的時間了。
「你該早叫醒我,或者乾脆把手抽開。」瑪姬愧疚地看著他含笑的揉著手背,自責的告訴他。
「然後看著你的頭撞得像個釋迦似的滿頭包?不,我才不幹!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未婚妻受到傷害?」蘭生仍象個沒事人似的含笑說道。
「你是認真的嗎?蘭生。」瑪姬眼中疑慮並未完全消褪,聲音中的顫拌泄漏出她的緊張。
蘭生心知有異地坐正身子,他仔細盯著瑪姬的臉,沙啞低沉的輕笑幾聲。「為什麼這樣問呢?難道你還不相信我?」
瑪姬將他紅腫的手背貼在自己頰上。「我想相信你,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你?多希望你不要對我這麼好……」她說著眼眶有些濕意,連忙眨著眼別過頭去。
「為什麼?瑪姬,你到底在害怕些什麼?」蘭生用拇指拭去她明媚大眼所溢出的淚珠。
「因為……因為你再對我這麼溫柔,這樣好下去,我好怕我會剋制不住自己,對你認真了起來……」瑪姬哽咽說完之後,哀傷地望著蘭生。
蘭生的思緒空白了起來,他瞠目結舌地連連張開口又合了起來,剎那之間彼此的視線膠著成一線。瑪姬在他眼中看到了喜悅和不敢置信,而蘭生則從瑪姬的眼底讀出混雜著羞澀和惶恐的不安。
「你……你說的是真的嗎?」蘭生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地等著她的回答,他狠狠地連吸幾口氣,讓氧氣隨著喜悅鑽遍全身的每個毛孔。
「我是認真的。蘭生你說得很對,我一直在逃避。現在我決心走出來了,因為我已經孤獨得太久,使我感到寂寞而無望……所以,我願意認真地跟你合演這曲戲,即使只剩短短的幾天也無所謂,終究,我得開始啊!」瑪姬說著緩緩地露出甜美的美靨,突然露出狡黠的神情,朝他皺皺鼻子。
蘭生感到全身被幾百噸的石塊壓住般的透不過氣來,直到見了瑪姬的笑,他才意識到瑪姬所說的話中意思。輕鬆的感覺立刻瀰漫全身。
「瑪姬,其實我們可以擁有的並不只這幾天而已啊!只要我們願意,我們……」
瑪姬表情莊嚴地用兩隻食指在他唇上交叉著。「噓,蘭生,你說過的,我們只要現在。不要預計太多的未來,因為那太遙遠,只要現在,好嗎?」想起父母的婚姻所帶來的爭執和自我毀滅,瑪姬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好,好,什麼都依你,只要現在!」蘭生讓她頭枕在自己肩窩裡,溫柔地用手指梳撫著她額頭滑順的劉海。
「我愛你,瑪姬!現在我可以先答應你,但是我終將讓你明白,我於蘭生所要的不只是短暫的羅曼史,我所企求的是永恆的相守!」他輕聲說著。
在疲憊至極的長途車程之後,瑪姬領著這群飢疲交加的團員,浩浩蕩蕩地殺進慕尼黑一家最著名的啤酒屋。在幾乎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的餐室內,除了個高高隆起的小舞台外,全部被窄長的條桌所沾滿,無分男女老少、膚色、種族,所有的人面前赫然是一大杯一大杯的啤酒,還有烤得香酥滑腴的德國豬手,要不然也是碩大的各式香腸。
舞台上幾個壯漢組成的小樂團,正即興地演奏著一曲又一曲的小調,偶爾也會有幾個豐胸肥臀的女人興匆匆地毛遂自薦登台,客串指揮一角,惹來滿場叫好。
在等待飲料和啤酒的當時,瑪姬莞爾地看著陳胖子和林先生一再地玩著極無聊的把戲,她發現不只是她和蘭生,其他的團員們也都饒富趣味地注視著這一幕。
「他們也真是不嫌累!」瑪姬坐在蘭生對面,無可奈何地笑道:「你在笑什麼?」
蘭生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低下頭,從瑪姬這頭只能見到他不停聳動的肩膀。「我從沒有見過會這樣鬧意氣的男人,一般而言不是女人之間比較容易發生的嗎?」
「哼,那可說不定,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兩個人就會有兩個人不同的意見,你不要對女人懷有太大的偏見了。」瑪姬不以為然地反駁他,順便接過侍者手裡特大的啤酒杯。
蘭生本想再說什麼的,但此時小樂隊吹奏出那首著名的「飲酒歌」之後,全場陷入一片歡樂氣氛之中,男男女女舉起沉重的杯子,跟著節奏大合唱,這種特殊的場面使得來自保守東方的旅行團們,個個都瞪大了眼。
當歌曲的最末個音符剛停歇,小樂隊的靈魂人物,那個吹奏小喇叭的樂手,使勁兒地朝瑪姬這個方向猛招手。
伴隨著熱烈的掌聲和那些德國佬的吆喝聲,瑪姬在其他人起鬨聲中硬著頭皮地走上台去。小喇叭手將頭上那頂羅賓漢式的帽子往她頭上塞,指揮棒也一併交給她。
在全場瘋狂似的掌聲之後,瑪姬翻翻白眼地面對那群已經喝得個個滿臉紅光的樂手,棒子一舉起來,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吹奏出華麗的華爾滋。
在小喇叭手的示意之下,瑪姬回過頭去,只見場內已有一對對的男女正努力挪動他們臃腫肥胖的身軀,正自得其樂的隨著音樂翩然起舞。
放眼望去,連隔壁區的日本人都有人加入舞陣,反倒只有自己這團香港來的人,仍個個正襟危坐的呆若木雞。
在聽到有人呼喚之後,瑪姬自然而然地迎向閃光燈的起落處,然後見到咧著嘴,笑得像小男孩的蘭生。
如同親密的家人一般,蘭生捧著相機對準瑪姬就是一陣猛拍,這使得樂團的人更樂,在一曲終了之際,仍不放瑪姬下台,只是一曲接著一曲地令瑪姬不得不繼續揮舞著棒子苦笑。
就在瑪姬發現自己已經撐不下去時,蘭生似乎也接收到她求救的目光,他二話不說的躍上舞台。樂隊的人拉著瑪姬到他面前,一個又一個在她腮幫子上用力吻了一記響吻。
輪到最後那個小喇叭手時,他作勢想吻在瑪姬唇上,在瑪姬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蘭生已經將手掌整個的覆蓋在瑪姬唇瓣上,使那個吻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背上。
小喇叭手愣了一會兒轉頭向後頭,用德語說了些話,引來哄堂大笑。很有默契地,他們紛紛拿起樂器吹奏出藍調味道的結婚進行曲,而這更使得台下的觀眾們樂不可支地連連拍手叫好。
瑪姬尷尬地抬起頭,面對眉毛仍吊得半天高的蘭生,她也只有苦笑了。「沒辦法,這就是他們的取樂方式。」
「我們下去吧,豬手都已經上桌了。」蘭生說著大方地將瑪姬的手挽住在自己臂彎里,表情嚴肅地在結婚進行曲的旋律中回到他們的位子。
在所有的人感興趣的眼光中,瑪姬卻絲毫沒有感到任何的特異之處,她根本已經忘了陳胖子、林先生的麻煩,甚至連張夢雲她們一伙人忿怨的眼光都不在意了。
是的,就是這一刻,她已經打算拋去這二十幾年來的自我禁錮,嘗嘗自由的滋味。
行程緊湊地繼續著,旅遊車呆板行駛在似乎無限向前伸展的蛇蜒道路上。路的兩旁儘是一片平坦原野,間或點綴著高聳尖塔的洋樓,或是一座座平房樣式的歐式農舍。
聽到所有人的連連抱怨之後,瑪姬微笑地打開麥克風。「這條路就是有名的羅曼蒂克大道,全長三百七十公里,這條路自古以來就是聯繫德國和義大利之間通商的主要路線,而從這條路,我們下一個停靠站將是新天鵝堡。新天鵝堡是座很有名的城堡,它是由古代巴伐利亞王國的國王路德維格二世所建造的。這位國王很沉迷於華格納的歌劇,他邀請了華格納和他一起,共花了十七年才建成城堡,在一八八六年遷入,但是因為花費公款太多,使國家財政呈現赤字,所以國王只得讓位給王子,自己退位。
看到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聽故事,一掃剛才的昏昏欲睡,瑪姬講得更是起勁。「路德維格二世他自己只在這座城堡里住了三個月,後來死在一個無名小城裡。這座城因為外觀全用白色的大理石,所以附近的居民稱它為『白島之城』。如果各位曾經去過狄士尼樂園的話,應該對它不陌生,因為狄士尼中的睡美人城堡,就是仿造這座城。」
在幾個窗畔的人大聲叫喊之下,幾乎全車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趴在左側,看著遠處山巒之間,那座在日光下閃動著耀眼光芒的城堡。
鼓噪的氣氛立即充斥在車內,瑪姬眼見所有人都洋溢著童真的心情,她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
「另外還有一個說法,我提供出來給大家參考參考。據說路德維格二世是位很優柔寡斷的國王,他在年輕的時候愛上了一位農莊主人的女兒,但那位美女竟然拒絕了他的求婚,於是國王很傷心,他認為只要他蓋了座舉世無雙的城堡,那位美女就會改變心意,所以他便使起勁兒來蓋城堡,在德國境內共有三座很有名的城堡是他建造的,其中最有名的即是這座新天鵝堡。」
團員們都發出哄堂大笑,到達目的地后,瑪姬先跳下車,讓所有的人下車后,她才緩緩地跟在隊伍後面押隊,朝雪白晶瑩的新天鵝堡而去。
「你很會講故事。」蘭生一直維持不疾不徐的腳步,跟在瑪姬身旁。「我發現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你吸引住。」
「大概是這一路上真的太無聊了吧!你何不去跟其他人一起乘坐馬車呢?馬車會直接載你們到大門口的。」
「那你呢?」蘭生將兩手枕在腦後,並沒有想乘坐馬車的打算。
「我想走路去。」瑪姬望著前面頗陡峭的坡道,細細喘著氣地說道。
「那麼我也走路去,陪你一段。」蘭生往後邊往下望,遠處蓊蓊綠綠的樹林,像是濃郁的屏風,將這城外道路阻絕成與外隔絕般的小世界。
瑪姬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抿抿唇地低下頭。「我喜歡走路,因為在這個時候我可以專心地想心事。」
「哦,有什麼事在困擾你嗎?」蘭生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珠,邊做著深呼吸邊問道。
不自覺地噘起嘴唇,瑪姬視而不見地盯著前面越來越斜的坡道。「是,有事情在困擾我。」「很嚴重嗎?」蘭生聽她這麼一說,心情也跟著沉重了起來。說不上來什麼原因,但他真的受不了聽到瑪姬有絲毫不愉快的事。
瑪姬向前跑了幾步,轉過身來和他面對面。「蘭生,我很害怕。」
「你害怕什麼呢?」蘭生停住腳步,溫柔地望著她。
這個女人啊,她的形影日日夜夜的在他腦海中回蕩不去。他已經多久沒有為別的人如此的著迷了?她像是有著天使的單純,卻更像隨時罩著層面紗,總是令他捉摸不清也無法割捨。
「每多見你一秒鐘,我可能就必須多花費一小時來忘記你。像吸鴉片一樣,越來越沉溺其中,我害怕自己會抽不了身。」瑪姬在蘭生炯炯有神的注視下,心虛地別過臉去,心裡卻非常雪亮地明白,自己永遠也忘不了他。
蘭生硬生生地轉過頭去,將視線的焦點聚集在遠方。「為什麼又再度提起這件事呢,不是說好了假扮未婚夫妻直到此次旅程終了嗎?」
「我記得,可是我……」瑪姬咬著下唇顰眉苦笑。她怎麼告訴他,在午夜夢回之際,一次又一次地審視自己內心,這才發現愛情猶如突如其來的魔法,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擄獲了自己最深的依戀。
「既然已經決定了,為什麼要反悔呢?」蘭生沒法子按捺住內心源源而起的怒意,他像是被激怒的小孩般的使著性子。「跟我當未婚夫妻是那麼難以忍受的事嗎?」
「我沒有反悔,我只是……」
「既然沒有反悔,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蘭生說完之後,邁著大步地朝城堡大門跑去。
瑪姬自責地握緊拳頭,知道自己把事情破壞——蘭生,我並不是對你有任何的不滿,我是對自己的感情沒有把握啊!
激動的她根本不懂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感情,她希望被多愛一些,但是還是有種無法言喻的恐懼在心中翻滾……
瑪姬黯然地拭去溢眶而出的淚珠,加快腳步地朝山上走去。只是她和蘭生都如此投入於心中的思緒,以至於沒有留意到在那叢矮灌木之後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