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等她再度醒過來時,殃人眼帘的還是阿諾的大鬍子。

「妹妹,妳是怎麼回事?醫生說妳是極度的營養不良所引起的貧血,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喔!」

望著手上的鹽水管,阿紫恐慌地想拔掉它。「我不要吊鹽水,我不要!」身上沒有半毛錢,哪有權利生病?

「噓噓噓!小姑娘,這鹽水又沒有毒。來,告訴大哥哥:你家住哪裹?我好通知妳父母來接妳回去,妳這麼虛弱,我得看到妳家人來接妳才能安心。」阻止她之後,阿諾笑露出森白的大才說道。

「沒有人會來接我的。」阿紫想到那個家徒四壁的家,心酸地別過頭去。

「怎麼會呢?妳父母或者有沒有兄弟姊妹?還是好朋友?」看到阿紫連連地搖著頭,阿諾心知有異地將她的臉扳過來和自己面對面。

「好吧,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妳怎麼可能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或許是因為阿諾那充滿善意的眼神,也可能是生活的壓力逼得阿紫承受不住了。她嚎陶大哭地對這個初次見面的大哥哥說出了自己所面臨的窘境,還有害怕的心情。

「嗯,把眼淚擦乾淨,天底下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妳幾歲了?」阿諾沉思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道。

「十六歲……再過三天就是十六足歲了。」

「還這麼小!好吧,我會替妳想辦法籌錢的。但首先我要你把身體養好,回學校去念書,好嗎?」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阿紫質疑地問道。

「唔,妳就把這當成是聖誕老人給妳的聖誕禮物好了,反正過幾天就是聖誕節了,不是嗎?」

「那麼,你就是聖誕老人?」阿紫還是半信半疑的。

「不,我只是個凡夫俗子,不過老天爺選擇我來為祂送禮物給妳。妳不覺得這是很大的緣分嗎?全香港有這麼多的Pub,妳哪家不去,卻跑到我的Pub來……來,告訴我,妳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阿諾微曬地問道。

「我……真的可以說嗎?」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阿紫靦腆地盯著他。「什麼都可以嗎?」

「當然!」憐惜地拍拍她的手背,阿諾肯定地回答。

「我希望吃剛才看到的漂亮蛋糕,我從沒看過那麼漂亮的蛋糕……只要吃一口就會很幸福吧!我想。」想到那塊蛋糕就這樣地被掃進畚斗,阿紫有些捨不得念念不忘。

「就這樣?」阿諾一副大出意外的樣子。

「不好嗎?那我不要好了……」看到他突然皺起眉頭的樣子,阿紫連忙地想做罷。「我……」

「我立刻就去拿,那是我店裡的招牌蛋糕,我去端給妳吃吃看。」偷偷地避著阿紫揩揩眼尾,阿諾很快地去而復返。帶來的除了蛋糕之外,還有一大盤的咖哩雞腿飯,鮮橙汁及一大塊的牛排。

面對這麼豐盛的食物,阿紫反倒有些遲疑了,她用叉子撥接飯,又瞧瞧牛排及蛋糕,但都沒有動。

「怎麼了?」看到她奇怪的行徑,阿諾詫異地問道。

「我……我想把這些食物帶回家給爸爸吃吃看,他一定也沒吃過這些東西:」興奮地自沙發上跳下來,阿紫蒼白的臉龐上首次現出紅暈。

「嗯,阿紫,妳儘管先吃飽來。待會兒我去叫廚房再打包一份,讓妳帶回去,好嗎?」眼眶紅紅地,阿諾略微硬咽地告訴她。

「好……可是,我沒有錢……」想到阮囊羞澀的自己,阿紫囁嚅地看著阿諾。

「傻丫頭,這是聖誕禮物,記得嗎?」阿諾不以為然地將湯匙塞進她手裡。

「快吃,我去叫廚房準備些食物給妳帶回去。我回來時妳要是沒把肚子填飽,我可要生氣啰!」

結果阿諾這聖誕老人的禮物一連送了十二年,在資助她念書的同時,他還向他的朋友們,如那個新帆企業的李亞力、十大傑出青年的於梅生、於蘭半、於菊生他們強制募款,做為阿紫父親住進療養院的經費。

「這沒什麼,我只是要他們每個人每個月少上幾次酒廊、Club的,省下來的錢做你爸爸的醫藥費都綽綽有餘了,反正他們少上幾次酒廊、Club又死不了。愛喝酒了不起到我這裡喝個痛快,這不就成了!」每回在面對阿紫的感激謝意時,他總是揮揮手,就此打發了這個話題,令阿紫對他更加欽佩。

及至後來阿諾結婚,娶了能幹的美綾姊。還是對阿紫很照顧,甚至要求美綾善待阿紫,而寬容爽朗的美綾人也很好,使阿紫就像多了個親姊姊般的貼心。

念完中學之後,阿紫婉拒了阿諾繼續供她念商科或大專,甚至大學的提議。她已經欠阿諾及其它人太多了,她要憑自己的力量支撐起這個家,等著哥哥回來。

於是她到阿諾的Pub工作,彼時阿諾尚未認識美綾,所以吧台由他負責,阿紫充當副手。但等到三、五年過去,阿諾和美綾陷入熱戀之際,阿紫也開始在吧台負責。

由於她天資聰穎,又擁有最佳酒保的條件——當個稱職的聆聽者——所以,久而久之,阿諾也很放心地將Pub交給她管理,自己則忙著回家當爸爸了。

——而甫自獄中歸來的哥哥玉章,現在卻成了她最頭痛的人物。在獄中度過了那段

頹喪、怨恨的日子之後,玉章明白含造成自己冤獄的最大原因:除了自己誤打誤撞地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外,恐怕是在於沒有絲毫法律常識觀念,才會在被其它為減刑的人指證,而不懂自辯下被重判。

而這點常識不足,卻要花費他十幾年寶貴的人生中最精華的歲月去彌補。為了挽救以後再有跟他一樣懵懵懂懂而賠上一生的青少年,他立誓出獄后要當個律師。

因此他在獄中苦讀,甚至以極高的分數考上大學法律系,但可惜因他未達到假釋的年期,所以不能入學。

幸好當時消息在報上披露,許許多多的人為玉章請命,於是校方和司法單位研商許久之後,允許玉章以函授的方式上課,在獄中參加考試。用這種克苦的方式,玉章總算辛辛苦苦地完成大學學業,並且再苦讀,希望於出獄后,能考取難度最高的律師執照。

而在考試前的這段時間,為了想減輕阿紫的負擔,他主動地提出要找工作賺錢的意思,但阿紫根本不期待他這麼做。在阿紫辛苦了這麼多年之後的唯一期望,就是哥哥快生考到律師執照,為那些跟他們一樣因為貧窮而沒有足夠的知識去對抗這世界惡權的人們。

但哥哥執意如此,阿紫也只有由著他了。社會上對曾經犯過錯的人仍是充滿了猜忌和鄙夷,在受盡了面試人員們的冷嘲熱諷后,玉章明顯地封閉了自己,他整天

悶悶不樂,對我工作的事也不再熱中了。

對自己越來越沒有信心,使他沉默寡言而躲避人群。因為他害怕再見到充滿輕視的眼光。就在此時,在他剛出獄時興緻勃勃所寄出而如石沉大海的履歷表中,卻有一封回函於昨天寄達幾乎已失去生存意志的玉章手裡,他既擔憂又歡欣地告訴妹妹「阿紫,妳想這個人是不是說真的?她會不會又要我回家等通知,然後又沒消沒息了?」煩躁地在家裡窄小的客廳中來回踱步,玉章不時地拿起那封用打字印得端正整齊的通知信,一再地看著。

雖然明知他所說的事十之八九會發生,但阿紫還是小心翼翼地拿過那張通知信——靳先生:我對你的經歷沒有甚大的興趣,但你的資格十分符合我所需要的條件。

請於三月五日上午九點五到石氏暨王氏大樓十六樓詳談。

石柔這封通知函就像是個炸彈般的激起了玉章的求生意志,他一收到后即興奮莫名。

「阿紫,妳看,她說我的資格符合牠的條件呢!」

「阿紫,她說不在乎我的過去……」

「阿紫,我該穿什麼衣服?我見到她時該說些什麼呢?我……」緊張使玉章寢食難安,阿紫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怕哥哥抱的希望越大,屆時受到的打擊也越大。

「哥,哥!妳聽我說,明天你去面試時,不要緊張,如果有任何事打電話給我好嗎?明天一早我約了人到Pub修水管了,但只要你一CALL,我,我會立刻趕到的,好不好?」擔憂地看著哥哥失神的樣子,阿紫硬是要玉章答應她的要求之後,這才放下心地去上班。

因為老懸記著面試中的哥哥,使得向來都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阿紫,不是被大鎚砸到手指,就是被急噴大爆的水濺得像只落湯雞。

而那通告急的電話到時,阿紫整個人正蟋縮得如團球似的,蹲在大水槽下月扳手使勁兒地敲打著阻塞不通的水管。一聽到在地板打蠟的小朱扯著喉嚨大吼大叫,阿紫一抬起頭就撞了-下,七手八腳地自水槽下鑽出來時,渾身已經烏黑得如剛臼礦坑中下工的採煤工人似的。而腿上那條她用各種五顏六色並縫掩飾破洞的牛仔褲,也宣告壽終正寢地自腿側裂出條精采萬分的縫隙了。

「哇塞!阿紫,妳這條褲子可不可以送給我?我老早就想要一條像妳這樣的褲子。可惜我老沒有耐性,穿不出那種滄桑感!」小朱像只猴子似的在阿紫前前後後繞著她跳,央求地叫道。「拜託啦,阿紫!全天下最好的——拜託啦!」

沒好氣地瞄他一眼,阿紫瞪著落地穿衣鏡中的自己。完了完了,我的褲子……現在趕回家再換褲子似乎太遲了。但是,我總不能就穿這個樣子去人家那種大公司吧!

充耳不聞的心米似念經般的啰唆,阿紫明媚的杏眼在小小的更衣室中搜尋所有可能可以派上用場的東西。工作服……不知哪個樂團沒帶走的皮褲……唔,試試看吧!

一拎起那件駭人的螢光綠及粉紅,還有紫所構成的皮褲,阿紫立即對自己搖搖丁搖頭。開玩笑,我吃到撐得半死也才二十七腰,而這件……她翻翻裡頭的卷標,哇!三十五腰,別鬧了,再想別的……她兩眼一溜,突然筆直地胡小朱走過去,說出了令小朱下巴幾乎脫臼的話——「小朱,把褲子脫下來!」嗯,這Pub里就小朱跟自己的身材比較相仿,而且是吊帶褲,可說是萬無一失啦!打著如意算盤,阿紫一步步地朝小朱逼近。

半開著嘴,雙眼圓睜地盯著阿紫看,小朱突然雙手護在自己的胯下之前,給結巴巴地瞪著阿紫:「阿……阿紫,我只是想要你一條褲子,妳就要我以身相許,這……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我女朋友說我如果敢在她背後失身給別人,她就要把我給「剁」了!阿紫,妳可別害我絕子絕孫絕後代啊!枉費我們兄弟們一場……」

好氣又好笑地睨他一眼,阿紫伸出一根手指制止他說下去。「小朱,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絕不吃窩邊草,0K?我現在需要一條幹凈而且可以穿出去見人的褲子,妳到底脫不脫?」

「呼,原來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小朱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的表情,但隨即他又皺起了眉頭。「不成,我這要是一脫,那我的內在美不是都被妳看光了!」

咬著才地走近小朱,阿紫殺氣騰騰地望著他。「小朱,我的時間有限!」

「但是……」小朱還是猶豫不決,雙手掛在褲頭。

「好吧,這是你逼我的。我數到三,如果你遼不脫,我今天晚上就利用廣播系統,告訴所有的人:小朱穿的是某名牌的三角內褲,嗯,是丁字褲型的,紅色的,而且還用黑色神奇筆寫著——全世界只屬於小玲的熱情——小玲是你女朋友吧,嗯?」帶著揶揄的笑容,阿紫志在必得的冷眼旁觀,小朱的臉霎時漲得通紅。「一「不公平,妳幾時偷看我換衣服的,當心哪天會生針眼!」憤怒地握緊拳頭,小朱像頭破刺到掌的熊般,來回不停地踱著步子。「我們是兄弟們呀,妳不仁不義「喂,兄弟,我可沒有偷看!是上回你生日時自己鬧酒:先喝醉的人要脫褲子,這可是你自己所說的,結果第一個脫的人也是你,你怨誰啊?」

被阿紫這麼一說,小朱靦腆地搔搔頭。「對喔,我已經忘得一乾二凈了!」

「嗯哼,如何?以我這條身經百戰的牛仔褲跟你借,我只要一、兩個小時就回來了。」

「送我嗎?」小朱一聽立即兩眼發光。

「不,借你穿。」阿紫斯然地拒絕。

「才一、兩個鐘頭,哪夠我穿去給我那些朋友們看呀?不夠炫耀!」小朱還是面有難色,但依阿紫對他的了解,這小朱已經動心了,只是還想再計些小便宜而已。

「其實,借不惜隨你啦,我是可以穿工作服去也無妨。」阿紫頓了頓,故意不望向他。「如果我有一條漂亮的牛仔褲,我才不只穿出去給別人看而已,我還要拍照存證,這樣才威風哪!」

阿紫的話還沒說完,小朱已經忙不迭地直點頭,並且衝到廁所將吊帶褲剝了下來,用條大浴巾圍著重點部位,千頭露出蒼白細小但爬滿捲曲長毛的小腿,滿懷希望地將弔帶牛仔褲拿給阿紫。

「唔,算你聰明,到外頭等著!」阿紫說完不待他有任何反應,當著他的面即將門碎一聲摔上,然後火速地換上那條對她而言,仍嫌太大的吊帶褲。

算了,沒時間計算那麼多了。阿紫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扮了個鬼臉,將那條因為貼了太多補下而顯得有些重的牛仔褲扔給一臉期待的小朱。

自牆上拿下阿諾的棒球帽,將自己那一頭因自然胡而飛蓬似獅子頭的頭髮全塞進帽子里,抓起了電單車鑰匙,她就這樣趕到這棟平常打死地也不會想踏進一步的大樓。

被那些面無表情的人這樣緊貼著送下樓的滋味真不好受!等那些像玩具兵的保安人員離去之後,阿紫站在那個標著密密麻麻公司名稱的玻璃門外,如此地告訴自己。

「啊哈,這下子好玩了,哥哥到底是在哪一家應徵?柔柔鐘點女傭……小丸子補習……魔廚?這些都不像哥哥會應徵的公司嘛!」彎著腰仔細地一一念著那些名字,阿紫決定直截了當的進去問比較快。

「請……」當她一打開門,裡頭的景象令她大吃一驚,因為她那個西裝筆挺的哥哥,此刻正抱著個約三、四歲的孩子,一頁頁翻著書地說著故事。

而放眼望夫,這公司里就像是在打混戰似的亂七八糟。地板上有幾個小男孩趴在那裹看故事書,更遠的地方是幾個籠子,裡面有著不同品種正怒目相視的狗或貓;沙發上擺了個嬰兒用的汽車安全座椅,上面有個正吸吮著自己拳頭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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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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