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時,逢秋鹿正與莫笑在客棧後院花園裡。
「方才見你與莫哭相談甚歡。」見她似乎不甚有精神,逢秋鹿便隨意搭訕了一句。
「兩年沒見了……」莫笑垂首,低聲道。
兩人沿著青石步道繞行,和風徐緩。
「想必就算讓你多留上些時候,你還是捨不得與他分開吧?」
「他是我的弟弟……我們從小便相依為命……」義兄說的話,的確道出她心中所想。
離開一下子尚且都會彼此挂念,更何況不知生死的別離兩年?
「想把他接走嗎?」逢秋鹿忽道。
莫笑愣了一下。
「義兄反對?」她言不由衷地問了一句。
逢秋鹿倒很能洞悉她的心意,微笑了笑。「你怕我不同意?」
莫笑臉上一紅,垂下頭去。「沒……沒有。」
「他來不來都可以,全憑你們兩個人決定。」逢秋鹿道,在園中石桌椅邊坐下。「義兄雖家無橫產,但要多養一個人倒還不成問題,若他願意的話,我倒是很歡迎他來櫟園。」
「義兄……」莫笑毋寧說是有些感動的。「謝謝你這麼慷慨,只是,莫哭可能要你失望了,莫哭定是會留在薛家,那裡……畢竟是他長大的地方。」其實她知道自己從頭至尾都沒讓莫哭有考慮的機會,是她一廂情願的認為莫哭留在薛家比較好。
「失望的人是你吧。」逢秋鹿道,側耳一動,像發現了什麼般,卻不動聲色,突地起身。「你近來氣色不佳,大概是不在櫟園,少服了我開給你調氣養血的藥方之故,你且在客棧里歇會兒,義兄去藥鋪抓帖葯回來。」
莫笑聞言,有些疑惑。「這種小事,請店小二去做就好了啊!更何況,我並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出門在外,就不用這麼麻煩了。」她不是生來的藥罐子,更不愛讓人時時擔憂自己身體不好需要調養。
逢秋鹿點點頭,卻還這:「不麻煩,義兄只是順便出們四處走走,你好好歇息,不要太過激動。」
「激動?」她有什麼好激動的?莫笑聽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回問了一句,然而逢秋鹿卻不答,擺擺手便走了出去,只聽他雙手背在身後,還突地念起詩來。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章台柳……章台柳……「只聽他邊說邊向外頭步行而去,身形漸遠,莫笑輕蹙眉,不明白。
好端端怎麼又念起這首詩來了?她才正要細想,卻不意一個回身,一道身影便「涮」地一聲,陡然由上飛落,她嚇了一跳,倒退兩、三步,差點跌下石級,那道身影卻伸出手來,將她手腕及時扣住猛力一拉——莫笑直直掉入來人懷中。
「誰?!」她連神智都還來不及恢復,抬頭要喝斥,沒想到才要出口,便驚呼一聲。
冷青棠——他來做什麼?!
下意識往方才逢秋鹿離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卻沒看到人影。
失去頭緒的莫笑不得不將視線轉回冷青棠身上,無措地與他對視。
只見冷青棠雙自炯亮,灼灼燃著一種氣魄。
「你來做什麼?」莫笑掙脫他,轉身便往自己房裡走。
冷青棠卻不言不語,退自跟在她的身後。
意識到他迫人的視線,莫笑覺得有些不安,一直到了房中,她正要回頭將門帶上,誰知冷青棠競撞了進來,莫笑愣了一下,正想遏止——
然而就在這時,冷青棠突地抓住她雙手,反剪在她身後,想也不想地,俯首便對著她的唇吻了下去。
莫笑愣住了。
他在……吻她?!
冷青棠的唇,確確實實的壓在她的唇上,力道很重,她只聞到濃重的侵略氣息……
思緒一下落回兩年前的雨夜,那個凄色迷茫。
火光暗熱的山洞裡,吃了葯的她,腦子處在極模糊的狀態之中,那時面前的冷青棠讓她升起想去碰觸的渴望,火光跳躍輝映著他俊美的容顏、他習慣微微挑起的眉與唇與修長的身形……
他很好看,結實而不粗獷,白玉般的面容因眉形濃黑而尤陰柔之氣,淡色系的衣袍和絕妙的輕功讓他像凌雲之上的飛燕,來去無蹤。
他是冷青棠,一個讓她始終忘不掉又高攀不著的男人……
他在吻她,第一次的主動。
不自覺地她鬆了至身的力氣,渾身發軟,多麼不可思議?身體競還記憶著兩年前的那一刻,她的身體還記憶著冷青棠的胸膛的溫度,記得自己伸手去觸著他胸前的平滑時,那陣傳遞至周身的震顫……
冷青棠的舌輕易地襲入,烈酒般的醉意隨之而來,她感到燙,僅僅只是這樣,只是吻,她就感覺自己將被灼燙成灰。
「唔……」他不給她喘息的空間,莫笑漸漸只覺難受,鼻息漸促,雙手開始試圖推開冷青棠。
然而他卻不放,他緊緊地將她環住,不教她逃。
只因炙熱的情潮快要決堤了。他知道自己除了憤怒之外,還有著強烈的佔有慾,快要決堤了——他自製許久許久的情感!
莫笑要嫁給逢秋鹿,成為他的妻——他其實不該在意的,他該一笑置之的…
…
難不成這是報應?!他回想起過往的一切——
莫笑是他從小看大的,最初她和莫哭,兩個像娃娃般的孩子,稚拙又可愛;莫笑有著一雙動人的水眸,她就像楚楚惹人憐愛的桃花般令人動心,但他卻無情的摧毀了她的嬌憨,讓她眸中迷濛的真切情意不再流轉,取而代之的是化不散的憂愁。
想著想著,不覺摟緊了環在手臂里的身子,知道她的柔軟來自於他的給予,他竟無法遏止地心動。
「放……開我……」莫笑好不容易才微微掙得之點空隙,她滿臉通紅的低吼著。
「放開你,你會逃嗎?」冷青棠問。「放開你,你會逃吧?!」他再道:「放開你,你會跟逢秋鹿逃走吧?」他在手腕使了重力,然後趁莫笑張口欲辯時,再度俯首,索吻,不讓她回答,好半晌才放開。
「這就是你要的,不是嗎?」冷青棠語氣里透著惡劣。
「什……什麼?」莫笑不懂。
「你想逃,不就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嗎?你成功了!」他俯視她因吻而嫣然如醺的雙頰,惱怒自己竟感到迷戀。
「你……」莫笑問言,氣憤也隨之而生。「沒人要你這麼做,你何苦自甘作賤?!」
他憑什麼在吻了她之後說這麼一堆可惡的話?!
「我自甘作賤?」冷青棠一字一句地道。「你呢?為了什麼理由嫁給逢秋鹿?
我很明白,報恩,是吧?「
「干你什麼事!」莫笑撇過頭去。
冷青棠冷哼一聲,將她下巴扳正,強迫她注視著自己,以凝重而挑釁的聲調說道:「當年你不也是想用這種手法來向我『報恩』嗎?」
莫笑臉色一白。
這個人,面前這個人究竟把她的感情看作什麼?!他認為她人盡可夫?!
「是你……是你先不要我的!」
冷青棠嘴角泛起抹冷笑,有些殘忍地說道:「所以你就找上別人了報恩也該有個先後順序,你反倒先找逢秋鹿,豈不太蔑視我的存在了?」
「你這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很簡單,你想報答逢秋鹿,可以找別的方式,至於你的身子,早就是我的抵押品,一物二抵,世間豈有這等便宜事?!」
「我不是東西!」莫笑低吼了句,情緒顯然失控。
「是,你既然不是東西,為何還能把自己當成廉價的禮物送來送去?!」冷青棠雙目發紅,搖晃著她的肩膀。「先是我,再來又是逢秋鹿,再來呢?又會是誰?!」
「你……無恥!」莫笑恨恨地唾罵了一句,心卻似是被鞭答般撕裂的痛苦。
他又要來傷害她了,先是拋棄無助的她和莫哭,又在不時撩撥她的心緒之後離去,看他現在的表現,似乎就像吃醋一般,但事實上呢?他到底是什麼心態2!
大概不過是一股莫名其妙的佔有慾作祟吧……
莫笑忽地明白過來。
冷青棠不要的東西,也還是他的,就算他並不打算擁有也無關緊要。反正只要是他認定的,即便玉碎,也不容瓦全。
但……她是人,不是東西,她活生生的,有感情!
她不過是將一無所有的自己,獻給一個需要她的人,她有什麼錯?逢秋鹿要她,她若答應就是下賤了嗎?
她自以為可貴的情感不過只是冷青棠腳下糞土,那麼她斷義絕情又有何錯?!
有人視她如珍如寶,她又何需眷戀這不甜的苦果?!
強搞的瓜不甜,再執拗,傷害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莫笑忽然停止了掙扎,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她激動的神色已不復,眸中已讀不出方才的慌亂以及被他犀利言語所攻擊的無措。「夠了。」她的語調平平,直直望進他的眼,突然察覺到自己的可悲,愛上了這個人,不過都是苦厄而已。
不過都是苦厄……她的心中微微酸楚……
「兩年前……我已經把命還給你了。」她突然伸手去解自己的衣領。
「什麼?!」冷青棠不明白她的意思,錯愕得連話都說不出口。
莫笑解開衣領,輕輕的將手滑入胸前,然後,往外一挑,將覆於其上的衣衫撥開,出現在冷青棠眼前的,赫然是個驚心觸目的劍傷!
冷青棠大震,倒退了兩、三步,他眼中看不見莫笑身上其他雪白柔軟,滑細的部分,唯有那一道劍痕像巨石般撞入他眸中,光看,便能得知被貫穿時的痛楚,那長長的紅色血痕牢牢地攀附在她的胸房,教人有說不出的驚慌與心痛。
只見莫笑突然微微揚起唇角,彎起一抹微笑。
冷青棠第一次看見她這麼笑,柔和絕美。
但她的眼中卻一點笑意也無。
莫笑輕抬手,撫上自己胸口那深刻的劍痕,然後,對著冷青棠淺笑盈盈。
「一命……還一命。」她輕道,聲若蚊蚋卻清楚可聞。「我兩年前,已經把命還給你了。」
冷青棠聞言,猛地將視線由她蠕動的唇移——到她的視線上,不可置信——只見莫笑仍笑得輕淺。
「今後,我只做我的逢琴歌,再也不是莫笑……」她喃喃敘說著,然後轉過身,拉好衣服。「一命還一命,夠了。」再次重複著這句話,她拉整衣衫后,卻不回頭。
過不多時,她便聽見冷青棠奪門而去的腳步聲,出迥廊,走小徑,過了花園,然後進入銜接前廳的月洞門中……
踏在青石板道上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一步一步,皆踏碎了她本就不甚完好的心。
「該說再見了吧?」她喃前自語了一句,卻沒人回答她。
該說……再見了吧?今後連回憶……都不要有的那種再見……
忽的有水滴落在置於胸前的手背上,原來是她頰上早已潸然一片了。
逢秋鹿像是算好時間般的出現在莫笑面前,他手捧一碗葯汁,輕叩門而入,見莫笑背對著他,也不探問,便只喚了一句。「琴歌,吃藥。」
莫笑微微一驚,抹去淚回過頭來,只見逢秋鹿已然在座。「義兄,你回來了。」
望了眼桌上的葯。「這麼快就煎好了?」
「客棧廚房爐火皆是現成,方便得很。」逢秋鹿將葯推至她面前的桌子。
「你的氣色很差。」
「有嗎?」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然後步至桌前。「可能是……安穩的日子過久了,在這不習慣吧……」想了想,也只能找出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來搪塞。
「不習慣?」逢秋鹿重複了一次。「看來回到這裡對你來說反而是個錯誤的決定了?」
莫笑問言,心頭掠過一絲猶疑。「也許。」她拿起葯碗遞到唇邊,一口一口的喝了下去,濃郁的藥味在她舌尖漫開,她不在乎苦澀噎滿喉,直到和著眼淚吞落肚腹,她才發現自己還是想哭。
逢秋鹿一直瞧著她,不言不語,直到她飲下最後一滴葯汁,才伸手接過葯碗,然後步至窗前,回身對她招招手。
「琴歌,過來。」
莫笑依言而從來到逢秋鹿的身邊。只見他張開手臂,輕將她摟入懷中,只手將她的頭接在自個兒肩窩裡。
「想哭嗎?」逢秋鹿的聲音自莫笑頭頂傳來,低低的。
莫笑第一次被他抱著,覺得很平靜,逢秋鹿的擁抱,是即便貼近仍有距離感的,並不會使她激動。
她閉上眼睛,聞著逢秋鹿衣服上淡淡的藥草香氣。
想哭嗎?
不,她不想哭,她只是莫名其妙的鼻酸;莫名其妙的……覺得心痛。
「他也會治病。」好半晌,她突然說道。
逢秋鹿嘴角微微向上牽扯了扯,像哄小孩似的拍拍莫笑的背脊。「喔?還有呢?」
「我小時候很愛哭,他為了哄我,就拿仙檀片讓我含著……我貪嘴,把他身上帶著的仙檀片都吃光了……」她斷斷續續的回憶著以前的一切,聲說有絲怯澀的歡喜。
「嗯……還有呢?」
「他喜歡來無影、去無蹤,總是把我跟莫哭丟下,自個兒走掉……」
「還有呢?」
「還有……」莫笑頓了頓。「他的醫術沒有義兄這麼好,展大爺笑他只是解酒大夫。」
逢秋鹿聞言,呵呵一笑。「學有專精,不錯哪!」
莫笑也笑,但沒有睜開眼睛。「他有時待我真好,有時又教我難過得不想再見他一面……跟地說話我總是提心弔膽;可他走了……我又……」接下來的話她梗在喉頭,吞吐不出。
「現在還這樣想嗎?」逢秋鹿的聲音仍然沒什麼特別的起伏。
「現在……」她現在,是在惋惜些什麼呢?
莫笑莫笑,你在惋惜些什麼?你早就失去了一切,現下沒什麼好惋惜的?!
「琴歌,不說話?」
莫笑在他懷裡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現在冷青棠不在你身邊,你還是想他?」
「我……我不想去想……」她的語氣有些停頓。「義兄,我這樣,你會不會難過?」明知道她的心就像秤錘的兩邊時升時降,逢秋鹿卻仍舊不改對她的態度,這教莫笑有些懷疑。
他要她做他的妻子——是真的嗎?還是只是出於試探?
沒有激動的質問和表白,他……
「難過?此話從何說起?」逢秋鹿微微放開她,然後走到窗口,語氣絲毫未變。「感情的表達方式分成很多種,你以為一定要轟轟烈烈,你死我活,才稱得上至死不渝嗎?」他頓了頓,回望莫笑眼底的茫然,搖了搖頭。
「我有我付出的方式。」
「義兄……」莫笑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界是那麼渺小。
「我錯了,我不該誤會你的。」
「只要你能看清什麼對你而言最重要,那麼,你即便選擇的不是我,又何妨?」
逢秋鹿仍是波紋不興。
莫笑心中一動,略能體會他的話中有話。「義兄,我已經……跟他解釋過了,我……」
逢秋鹿不待她講完,忽地伸手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停止。
「別急著向我表白些什麼。」他走近莫笑身旁。
「很多事情說出口就失掉了挽回的餘地,我平生不做一事,你可知曉?」
莫笑蹙眉,有些不解。
逢秋鹿將手搭在她肩膊上。
「煉恨生逢秋鹿,是從來不後悔的。」他緩緩說完,見莫笑仍有疑慮,又道:「當然,別人後悔,也不是我樂見之事。」
「可是……可是我已經……」
她已經向冷青棠言明,她欠他的情分,理當兩年前就該還清,今天既已明說,她就再不是過去那個為了冷青棠牽腸掛肚的傻姑娘了……
「不管你心底怎麼想,在我們離開吉州之前,你有的是時間考慮。」逢秋鹿道。「義兄有個好處,耐性無人能比。」語畢,他微地一笑,然後伸手摸了摸莫笑的頭髮。
莫笑由著他輕撫,卻是不語,心底只默默地在想一件事——
義兄的隨和,是自與他相識以來,就一直如此字在的印象,但風聞他於江湖的傳言卻又讓她不由得猜想,哪個他才是真正的他?煉恨生以情煉毒,那麼他還會有真心嗎?
逢秋鹿的溫柔雖然貼心,但卻有種不定的飄忽感。只是……她還能奢求什麼?
需要對感情那麼吹毛求疵嗎?她在想。
或許逢秋鹿說得對,感情有很多種形式,她既有過那麼一段,應該也算不枉此生了,之後逢秋鹿會照顧她,他絕對會讓自己平靜無憂地度過下半生,這不正是一般女子所渴盼得到的?!
與君偕行何所望?她不過只圖一份安寧罷了,逢秋鹿說他有的是耐性,他會等,等到她真的完全能對冷青棠一笑置之,就算再憶起那風雨般的過往也能無愛無慎的時候,再完全將心交付給他。
她再度伏入逢秋鹿懷中,刻意地想忘卻那抹椎心的刺痛。
「義兄……」
「唔?」
逢秋鹿任她偎進,輕輕答了句聲。
「我,我忘得了他嗎?」她問道,有些猶疑。
「怎麼問我呢?」逢秋鹿一笑。「你自己決定罷!」
莫笑聞言,不由得苦笑,是呵!沒有人能幫她做決定,除了她自己。
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冷青棠的五官形容,那銷魂蝕魄的記憶仍深刻地竄盪在她的心裡,難以輕易擺脫。
怎麼辦?
即使她在逢秋鹿的懷中,她還是還是……
忘不了冷青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