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集:陸(5)

第20章 上集:陸(5)

第20章上集:陸(5)

「對,夫妻倆都是普通血,也能生出熊貓血的,」同事印了一堆東西,突然轉頭看他,「等下,弄錯了吧,你女兒是O型,你們怎麼生得出她來?」

「咦?O型跟AB型,不能生出O型來嗎?」

「當然不能。這是常識啊。你們中學不上生物課嗎?」

曲同秋被說得有點混亂。那個年代,上課都在拼應試,副科只是擺樣子,發本教材自己翻翻,生理衛生常識匱乏,看過的印象也模糊了。就連他跟楊妙第一次親熱,若不是楊妙主動引導,他都未必能成功呢。

「可我老婆也是O。女兒遺傳媽媽,不就是O型?」

同事笑道:「不是這樣算,反正你如果是AB,就生不出O型來啦。」

「可,明明媽媽是O啊……那,會不會變異什麼的……」

「又不是演電視,沒那麼神啦。一定是你們有誰驗錯了。醫生常粗心的。」同事用文件敲了敲他肩膀,繼續去加班。

曲同秋也坐回去繼續在電腦上處理他的賬目,還要再加班一個多小時才完得成。

他不肯動搖,關於女兒是親生的這一點,從來也沒有懷疑過,就像相信地球是圓形的一樣,任何質疑都是荒謬的。

然而做著做著頻繁出錯,心裡漸漸的有些慌,不知不覺汗都把背濕透了。他很想把生物課本找出來,對照著一個字一個字和同事爭辯,向同事證明他沒弄錯,他們生得出來曲珂那樣的女兒。

但課本當然是沒有的,曲同秋擦了把汗,打開瀏覽器窗口的搜索引擎。

在輸入框輸入血型相關的關鍵詞,逐個點擊搜索結果,一個接一個大同小異的網頁跳出來,認真地一行行讀下去,又一個個關掉。

他還是覺得不可能,不管網頁上怎麼寫,曲珂也不會不是他女兒。那是他守在產房外面,一路跟著去扒在窗外探望的,不可能抱錯的。雖然相對於他的資質來說,女兒是太漂亮聰明了點,但那應該是遺傳自母親的緣故,何況小時候大家都說鼻子長得像他。

加班的同事都陸續回去了,只有他還獨自在電腦前查詢,閱讀,相關網頁將近兩萬篇,他覺得一點也不多,甚至於太少了,漸漸都快要翻到底,能為他肯定AB和O型可以生出O型的網頁,居然還沒有出現。

「老曲,還在加班啊,真辛苦,明天來早吧,我要關門了。」

大樓的老保安捧著一壺子熱茶上來催促他,曲同秋只得關了電腦,夾起公文包,有些哆嗦地出了辦公室。

一腳深一腳淺在路上走了一陣子,他想起該打電話給楊妙,向她求證。但不知不覺已經氣得身上戰抖,手指連鍵都按不下去,更覺得沒法和她對話。

他心甘情願犧牲了自己的生活,放棄學業結婚。無論需要面對什麼,他都以為那是他該承擔的責任,最艱難的時候也得咬牙熬著,拿出一個父親和丈夫的樣子來。

楊妙厭倦了,擺脫了,他還在一心一意獨自撐著這個殘缺的家庭。貧困的單身父親,給女兒買了奶粉自己就只能餓著的時候有不少,連血也偷偷賣過,有許多困苦的日子,可終究覺得是值得的。

因為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沒什麼戀愛的經驗,也不像是會有艷福的人,但第一次竟然就遇到楊妙這樣美麗溫柔又賢惠的女人,還為他生了一個格外聰明可愛的女兒。

這些幸運,作為一個離異的中年男人多年來的支撐,每日都安慰著他。

可是連楊妙都騙了他。

這樣的欺騙,讓他那一貫卑躬屈膝的身體里都像是起了些爆炸。

Narcissism的老牌服務生帶著標準笑容接待了一位面生的客人。這位新客顯然是個疲乏的工薪階層,一身過時的平價西裝,腋下還夾著鼓鼓的公文包。提手已經壞了,皮也裂了,不用看也知道裡面早開了線。

這樣十年沒換過新包的人,還是該去一般酒吧喝喝啤酒就好。然而這位客人卻抖抖索索地向他開口:「你好,我要見任寧遠。」

「不好意思,任先生他很忙。」

「那等他忙完,請他來見我,我叫曲同秋。」

看客人雖然勉強維持著禮貌,卻已經嘴唇哆嗦,額頭上的青筋都浮起來的模樣,他不由警覺地判斷這人不是來消費,而是來尋仇的。

「任先生恐怕不會有空。您還是……」

「沒關係,我等。」

服務生不由憐憫這客人不禁打的身材和老實可欺的樣貌,像只急得咬人的兔子的模樣讓他覺得很可憐。他在找保安還是找店長之間略微猶豫了,最後決定上樓去打擾正和幾位VIP客人共處一室的老闆。

屋裡的氣氛顯然不適合被打擾,但才對著老闆一提那客人的名字,老闆竟然立刻就站起身,吩咐了他一句,連外套也不拿就下樓去。

服務生忙盡職地手腳麻利起來,準備了一個空出來的VIP室和酒水,然後胡思亂想著關上門。

「怎麼了?」任寧遠在男人身邊坐下,端詳他的神色,「出了什麼事,要你來這裡找我。」

曲同秋臉色白里透著青,眼眶卻發紅,手上攥得緊緊的。

「我要問你,楊妙的事。」

任寧遠愣了一愣,放下替他斟好酒的杯子:「楊妙?她怎麼了?」

「你和她熟,認識得比我早,知道得比我多。」

任寧遠瞧著他,「嗯」了一聲。

男人有些難以啟齒地:「那個時候,她是不是還跟別人好過?」

任寧遠聞言皺起眉,瞧了他一會兒,輕輕道:「你問我這個?」

一直弓著背的男人聲音都哆嗦了:「我不信你會不清楚。」

他越是情緒失控,任寧遠便愈發心平氣和:「究竟是怎麼了?那麼早以前的事,現在來提也沒多大意思吧。」

男人在他沉靜眼光的注視下,臉慢慢紫漲起來。

「小珂她……她不是我女兒。」

任寧遠愣了一愣,但畢竟是自製的人,跟他比起來,反應算是相當平靜了。

「你怎麼確定的?」

「血型不對,」男人微微發抖,覺得羞恥,可是那團東西憋著,又像是快要撞破胸腔,爆炸開來,「我、我也知道我生不出她來……我就是想問個明白……」

「我也不知道。」

「……」

男人雙手在桌上曲著,像是不知該往哪裡放,失望,羞恥,悲傷,還有憤怒,讓他燒得紅通通地失措了。

戰慄得有些抽搐的手突然被任寧遠握住。

「任寧遠……」

任寧遠伸過另一隻手,摟住他。

曲同秋從這一個不言不語的擁抱里覺察出同情來,一時鼻尖也紅了,但硬忍著:「她不能這麼騙我,這實在是過分了……」

「你別急。」

「實、實在是過分了……」

「我知道。我會幫你。」

曲同秋咬著牙,從牙縫裡嗚咽,他現在又窩囊又悲憤,可他孬了一輩子,也沒在人前哭過。一個男人,眼淚一掉,就徹底窩囊了。

「想發泄就發泄吧。等下回去,好好睡一覺。我陪你。」

任寧遠聲音溫柔,胳膊摟住他,安撫地摸他的背。身上那種熟悉的氣味讓他想起過去,覺得茫然又傷心,不由得也把任寧遠抱緊了。

曲同秋不愛喝酒。但是都說酒能消愁,他只想趕緊把那種腸子都要絞起來的難受勁給消了。

喝得七葷八素,吐了好幾回,可酒精也沒有起到該起的作用。任寧遠把他帶回家,他在床上都躺了半天了,全身虛軟,腦子仍然「嗡嗡」響地清醒著。

任寧遠在床邊坐著看他,等他入睡,手一直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溫暖乾燥而有力。

唇色灰白的男人安靜躺了一會兒,卻還是忍不住,難熬地睜開眼:「任寧遠。」

「嗯,我在。」

「我、我突然想到,我看過資料了,那個男的,血型有很多種可能,找起來會很麻煩……」

「沒關係,不麻煩。」

男人安靜了一會兒,又小聲地:「但是,說不定找到那個人,他會想帶走小珂……我得想想……」

「你捨不得?」

「我不知道……」男人被病痛和酒精折磨著,在被窩裡顯得瘦小憔悴,「我、我都養了這麼多年了……」

雖然不是自己親生的,但比親生的還親,是他的全部。

「別擔心,不會讓你白養的,你會得到最合理的賠償。」

「不是那個,」男人聲音變得更小,「我這些年,什麼也沒剩,只有她一個……」

「嗯。」

「連她也沒了……那我……」

任寧遠看了他一會兒,掀起被子,躺到他身邊,伸手把他抱著,讓他以比較舒服的姿勢枕在他胸口。

「你都不用擔心,有我在。睡吧。」

曲同秋聽著他胸腔里傳來的有力心跳,那聲音能催眠似的,漸漸似乎頭痛也不是那麼厲害了。恍惚里窗外是青天碧海,隔壁還睡著庄維和楚漠,幾乎要裂開的心口也平穩下來。

像少年時代曾經有過的那樣,八爪魚一般摟緊他,似乎這樣就能安然無憂,心滿意足,沉痾盡去,閉眼之間把那錯失的時光都找回來。

曲同秋在被子里動了動。宿醉初醒,有點糊塗,眼睛睜不太開,但也知道自己還摟著身邊的人,就跟曲珂抱著寶貝玩具熊睡覺一個樣。

年紀若減個二十歲也就罷了,一個中年男人把臉貼在另一個中年男人胸口,這實在肉麻又不雅。但是任寧遠不計較,平靜地讓他抱著。

雖然這沒什麼實質的用處,但讓他好受得多,像是服了止痛劑。

任寧遠能讓他在懦弱里生出力量,卑微里得到安慰,隔著襯衫傳來的皮膚熱度讓他模模糊糊覺得心酸的暖和。

「醒了?」

曲同秋瞬間清醒過來,忙應了一聲,縮回手。

任寧遠看他慌亂著從自己身上爬下來,微笑道:「頭還痛嗎?」

「好多了。」

「今天就休息吧,我幫你去請假,」任寧遠很溫和,「是要起來吃飯,還是再睡會兒?」

這溫柔有點突然,但並不陌生。他到現在還記得許多年前他住院時,任寧遠對他那異乎尋常的善待。

任寧遠並不是慣於同情弱小的人,然而他在支撐不起的時候,卻總是能從任寧遠那裡得到一把攙扶。

他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的追隨是值得的。

「我想再躺一下。」

「身體不舒服?」

「沒……我、我就只是想再躺躺……」

一離開床鋪,生活就又正式開始了,無法逃避的現實就在那裡等著他。即使他對於生活的粗糙打磨已經如此習慣,這次卻也讓他覺得快要受不了了。

任寧遠「嗯」了一聲,拉好被子,陪他在床上躺著。

「小珂周末要回來,你應付得來嗎?」

「……我行的。」

「你不用勉強。」

曲同秋沒再出聲,有些焦慮地反覆摳著被角。

「不論你想怎麼處理,都不會過分。就算你不要小珂,也沒人有資格指責你。你不是聖人,不用對自己太苛刻。放鬆一點。我不希望你精神緊張。」

曲同秋很感激於這種理解。愛情的見證最終卻是妻子背叛的罪證,這擊垮的不止是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他確實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曲珂。真相必然讓她受傷,孩子畢竟是無辜的。

可他又何嘗不是。

他只是一個再平庸不過的男人,打擊已經讓他蒼老,灰心,像被活生生抽掉脊梁骨。要他裝得若無其事,歡歡喜喜,太難了。

「一個人容易亂想。你這幾天在我這裡先住著。」

曲同秋在被子里又動了動,用發悶的微小聲音說:「我沒事……」

「沒有必要客套。你如果出了事,我需要處理的會比現在更多。好好配合我,於我於你都是好事。明白嗎?」

說得不是那麼客氣,口吻卻足夠溫和。

「你也不用擔心小珂。有需要的話,周末我讓人帶她出去玩。」

男人半天沒動靜,任寧遠把被子掀開一點,對上他紅通通的眼睛。

「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聲音因為感激和歉意而微微哆嗦。任寧遠望著他,替他把被子拉好:「不麻煩。」

曲同秋在被子里窩了一會兒,心中仍然連片刻安寧也無,只得打算起床。頭抬起來就覺得發暈,後面痛得厲害,連帶著全身似乎都在隱隱作痛。

「怎麼了?」

曲同秋憋了一會兒,難以啟齒地開口:「我……那裡痛。」

任寧遠把他翻過身,看了一看,又拉下他的褲子,仔細瞧過,皺眉道:「你傷勢惡化了。」

曲同秋覺得難堪,但又實在不好受:「能,能幫我上點葯嗎?」

且不說光著屁股對著任寧遠有多誠惶誠恐,單是棉簽在傷口的碰觸就讓他痛得縮緊脊背。很快就覺察到任寧遠停下來。

「光搽藥不夠。這樣不是辦法。」

「沒關係……總能好的……」

「這樣……」任寧遠看著他,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有辦法讓你暫時忘了小珂的事,要不要試?」

曲同秋滿懷信任地點了頭。

讓問題暫時消失的最有效方法,其實是製造出一個新問題。

當天任寧遠就帶他去了醫院。曲同秋做了檢查,就被抓上手術台。醫生說有化膿現象,麻醉也不頂用,直接切開傷口排膿血,那地方神經密布,把他痛得牙都快咬碎了。

做完這天下第二疼的手術,傷口裡塞著紗布,曲同秋一整夜趴在床上不能動,連翻身也做不到,動個指頭都覺得疼。腦子裡沒別的,除了痛還是痛。

任寧遠說得倒沒錯,果然是完全沒法再去想妻子出軌的事。

這麼趴著渾渾噩噩睡了一覺,次日就是慢慢開始挪動,而後換藥,接著再次痛到動彈不得。

這樣的折騰里,生活倒是變得簡單了,他只要想著那動過刀子的地方就好,一天所需要面對的最大挑戰,就是成功換好一次葯。

即使痛出一身汗,也是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比他之前的日子都要來得容易。

「今天好點了吧?我聽你昨晚睡得還算安穩。」

「嗯,好多了,我覺得應該快好了。」

任寧遠微笑道:「離完全恢復還遠著。不過,你今天應該可以上廁所試試。」

曲同秋瞬間臉色發白:「呃……」

就算是英雄豪傑,做完那樣的手術要他去排便,他大腿也會打戰。

「沒事,」任寧遠摸摸他的頭,那手指總能給人催眠似的,「會順利的。」

曲同秋奉命行事,戰戰兢兢挪進洗手間,幾分鐘后如釋重負地又慢慢挪出來。

任寧遠已經端了盤子到床上等著他,微笑著:「還好吧?」

「嗯……」痛依舊是痛,但真的倒也不算困難。

「那你可以不用再一直吃流食。以後也不會難熬了。」

其實曲同秋一點也沒覺得難熬。這幾天真是很好的日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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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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