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夕陽西下,冬天晴得早,沒一會兒就華燈初上,一抬頭,才發現天又暗了。

每到這種日夜交替的迷離時刻,連其遠總會莫名其妙想起十多年前,隻身提著行李從機場出來,抬頭望見的天色。

歷經漫長的飛行,過了換日線之後,時間感已經混亂。眯起眼遙望,橘紅色的天際到底是清晨還是傍晚,他有片刻的迷惘。

迷惘嗎?他的人生里並不允許有這兩個字。

當年的他只是個十三歲不到的男孩,就自己提著行李,來到異鄉,把過去的一切都暫時丟在身後。

之後的日子,用三個校名就可以說完。安多佛寄宿中學,哈佛大學,賓州大學華頓學院MBA。一年見到父母的次數比見到校長還少,跟到美國負責照顧他生活的德叔勉強算是唯一的家人,卻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因為早有心理準備要過這樣的生活,他老成得令所有人放心。很冷靜地投入一個全新的環境,開始埋頭讀書。沒有時間難過,沒有時間想家,他的使命就是念好書,進名校,然後回國工作磨鏈,以便將來接掌家大業大的事業。

這是身為連家獨子的宿命與責任。

只是……偶爾在夕陽西下的時刻,他會有一瞬間的閃神。想起年少時沉默而認命的自己、那令他迷惘的天色。

「其遠,晚上要跟你舅舅還有廖董他們吃飯,你一起來吧。」小小經理辦公室內,桌上內線電話響起,他父親精神奕奕的聲音傳來,」先上來我辦公室?」「好,我五分鐘就到。」父子間的對話一向簡單客氣。小時候要教他叫爸爸,還是奶媽德嬸指著電視對他說:」其遠,這是你爸爸喔!」「經理,今天晚上的飯局……」他的秘書推門進來提醒。

「我知道,我馬上過去。謝謝你,劉秘書。」連其遠起身,扣好西裝外套,順手把剛剛放在桌上的平光眼鏡又重新戴上,瀟瀟洒灑的出門。

秘書在他身後用愛慕的眼光看著那修長身影,他也毫無所覺。

經理戴眼鏡好斯文,沒戴的時候,那雙溫和的眼睛又讓人心頭小鹿亂撞。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是連董的兒子,剛來上班的時候,實在很怕又來一個頭腦空空又任性妄為的蠢蛋型二世祖,不過……

不過將近半年下來,連其遠的沉穩大方、進退得體,都讓所有跟他共事過的人們都讚不絕口。

「好帥……」秘書還靠在門上,望著人去樓空的走廊發花痴。

「美音,你在發什麼呆啊?還不下班?」秘書群裡面的大姐頭張茵突然冒了出來,她爽朗的作風讓其他秘書都以她馬首是瞻。

「張姐!」劉秘書拉著張茵,」聽說你要調到聶經理那裡去了?他很兇耶!我們都幫你抱不平,怎麼派你去幫他嘛?!」

「哪像你呀上么好命,調過來幫連公子!」張茵忍不住逗她:」連經理不是最好伺候的主子嗎?大家都羨慕死你啦!」「對啊,他好好喔,又客氣,又有氣質,又溫柔……反正什麼都好啦!」劉秘書講得眼睛都發亮,」好像電影里的男主角喔,誰當他女朋友一定好好命!」張茵失笑。務實派的她其實對這些都持保留態度,當下只是笑笑,」好啦,別作夢了,還不去打卡?」年輕的劉秘書匆匆忙忙的走了。張茵順手幫她關上連經理辦公室的門。

這位連公子,城府之深是少見的。那麼多的矚目與壓力在身上,他卻總是氣定神閑,沒有刻意拉攏誰,也沒有擺架子給誰下馬威,不卑不亢地用自己的步調在融入這個大企業。

像這樣,連他笑的時候都不知道他是真的想笑,還是客氣扯扯嘴角而已的男人,有什麼好?張茵搖搖頭。這些小女生都太夢幻了。

晚上陪父親應酬。因為在美國時,過節、放長假都到舊金山舅舅家住的關係,連其遠跟舅舅能聊的,還比跟自己父親多。不過吃著飯,總是來來去去有許多商場上的朋友過來打招呼,免不了要介紹誇讚連董虎父無犬子之類的,熱鬧歸熱鬧,吃飯都沒能好好吃,每次這樣應酬結束,簡直比沒吃過東西還餓。

應酬結束,他總算可以收起那掛了一整天的溫和有禮微笑,長長吐出一口氣。開車回到住處附近,才轉進大廈門前的巷子,就看到安靜的私人巷道里,路燈下,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孩背影。

好學校。小姑娘書念得不錯呀。連其遠嘴角勾起不自覺的輕鬆笑意。

因為怕嚇到她,讓她又拔腿就跑,連其遠放慢了車速,降下車窗,緩緩滑到她旁邊。

妙妙側身要讓車子過去,卻是一偏頭,就看見駕駛座上含笑的俊秀臉龐。

她還是嚇了一跳,瞠大圓眸,馬上原地倒退兩步。

本來點個頭就可以把車開進車庫的,可是連其遠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想逗她講兩句話。畢竟長得這麼可愛的小妹妹也不是天夭看得到。「妙妙小姐,怎麼這麼晚才回家?」香檳金的沉穩房車索性停下,漾著輕笑的詢問溫和揚起。「我……今天補習。」妙妙還背著書包,她好像小學生被盤問一樣,立刻把手上提袋舉起來給他看,沈甸甸的好像都是書。

路燈下,圓圓眼睛黑白分明,一張粉嫩小臉又浮起淺淺紅暈,翹翹的嘴角看起來總有笑意,講著話,唇際的梨渦若隱若現。好青春甜美的一張臉。

連其遠倚靠在窗框,閑適地繼續攀談:」今天補什麼?」「數學。」小姑娘說。大大的眼睛滴溜溜轉,往車后望著。

原來後面有別的住戶也剛回來,連其遠的大車擋住通路,被輕輕的喇叭聲示意要往一刖開。

連其遠還是不疾不徐。」趕快回家喔,要不然,你老爹又要找了。」好幾次在中庭花園角落的榕樹下看到她,老爹總是後腳跟著出來找小孩。要不是罵她天氣冷還在外面混,就是罵半夜不讀書不睡覺不曉得在搞什麼鬼。老爹嗓門又大又猛,妙妙又撒嬌又不依的,總是嘟嘟囔囔擾攘半天。

可是,那樣溫馨又直接的情感表現,卻讓連其遠覺得新鮮。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還真的沒有體驗過類似的感受。

他的情感世界,不論親情友情或愛情,都一樣的清淡、有禮,帶著點距離。

果然老爹已經尋出來了,一臉大鬍子的他探頭探腦的,看到妙妙,就三步並作兩步過來,熊臂一張,把小姑娘摟住,「下課了?趕快趕快!陳嫂煮了一鍋當歸麵線,等你吃消夜!」「真好,回家有消夜等著。」連其遠微笑,開動車子,一面說。

「連先生不嫌棄,一起來吃嘛。我們在廚房。」老爹豪邁地邀約。

連其遠愣了幾秒。他晚上確實沒吃飽,寒冷冬夜裡若可以吃一碗香噴噴的當歸麵線,廚房一屋子熱熱鬧鬧的……聽起來真吸引人。

「不了,謝謝。我先走了。」他還是客氣婉拒。車窗緩緩上升,他沉穩地把車往車庫入口開去。後面跟著的兩輛都是豪華進口房車,駕駛卻都沒有跟老爹他們打招呼或點頭。

出出入入的都是貴人,有像連其遠這樣客客氣氣的,當然也有把他們純粹當下人、經年累月視若無睹的。大家都習慣了。

「走吧,吃麵線去。」老爹摟緊妙妙,好像老鷹挾著小雞一樣把她護著。

「老爹,連大哥真的很好對不對?他每次看到我,都會跟我講話喔。」妙妙仰著小臉,滿臉崇拜地說。

「你要有禮貌,看到人要打招呼,不要每次有陌生人跟你講話都怕得要死上直跑。」老爹說著,突然很不搭軋地嘆了一口氣,」不過妙啊,你現在進步很多很多了,陳嫂她們都誇獎我們妙妙好乖。」「哪有,陳嫂每次都說我好煩!」妙妙皺著小鼻子抗議。

老爹又憐又愛的緊緊摟一下妙妙。

到最近,在眾人的寵愛呵護下,她的小女兒嬌態才比較能恣意表現出來。之前,妙妙是如此驚懼怕人,陌生人的接近只會讓她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迅速逃回老爹臂彎,躲著不敢出來。

只因為她有著慘澹的童年……

老爹想起自己那為了愛情放棄一切的妹妹,帶著年幼的女兒妙妙,到山上來找他的時候,也像現在一樣,是寒流來襲的冬天。

「大哥,妙宜拜託你了。」美麗而單薄的妹妹,從小像花兒一樣嬌嫩的被捧在手心,彼時身上卻帶著傷,臉色平淡而認命,」我的命在定是這樣,但我女兒未必非得在那樣的家庭長大。」那個多金體面的妹夫,卻是個在爭吵憤怒之際會打老婆的爛人。然而每次氣紅了眼,發起狂要去砍死妹夫的老爹,都在妹妹悲哀而凄楚的攔阻中頹然放棄。

「為什麼要讓他這樣對你?」老爹痛心地對著妹妹怒吼。」你不會跑嗎?他要打,你就讓他打?」妹妹眼裡只是滿滿的無奈與悲傷。

「他對我好的時候,也是非常好的……」妹妹的聲音那樣飄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強勢的山風刮跑一樣。

剛來到山上的小妙宜,像只小貓一樣又瘦又小,整張臉只剩黑漆漆的大眼睛,卻是驚懼莫名,講話稍微大聲一點就可以把她嚇得全身發抖。

老爹那時也才三十齣頭,卻清清楚楚認知到:有些人連彼此伴侶都當不好,更遑論當人父母了。

他下定決心要照顧好膽寒畏懼的小外甥女。

「老爹,你快勒死我啦!」妙妙在他不自覺愈收愈緊的臂彎里細聲抗議,小臉果然被問得紅通通。

老爹呵呵一笑。」天氣冷嘛。來,快,我們去吃香噴噴熱呼呼的麵線!」***其實最近天氣這麼冷,實在想不出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讓她逃過老爹的雷達搜尋和其他人的詢問,每天晚上跑出來樹下打混發獃。

可是……可是這是唯一的機會呀,她已經好幾次在樹下遇到連大哥,不管是剛回家還是從附設健身室出來,經過的時候,他都會很親切的停下來講幾句話。

西裝筆挺也好,一身運動衣褲也好,連大哥都那麼英俊優雅,好好看喔!最重要的是,他講話好溫和,總是帶著和煦笑意,讓一向怕生的她一點都不怕他。

「別叫我連先生,叫大哥吧。」那是他自己講的,輕笑著逗她:」我當你哥哥綽綽有餘。有可愛的小朋友叫我大哥,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妙妙被他輕描淡寫的誇獎弄得小臉脹紅、抿著嘴不敢講話。

「別怕啊,來,叫大哥。」「連大哥。」聲音像蚊子叫。

「乖!」連其遠笑開了,愉悅的表情神采飛揚,讓妙妙看得心頭坪坪亂跳。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老愛撩撥這小女孩跟他說話,只是每次看到那雙圓亮大眼睛,甜甜的小臉,就想逗她說幾句,看她臉蛋浮起淺淺紅暈的模樣。

好可愛呀。

他從小在大人的殷切期望下沉默而老成地長大,沒有兄弟姊妹,也鮮少結交同年齡的好友。在國外待久了,習慣直來直往、大方爽朗的外國女孩,連自己唯一比較親近的表妹個性也是剛直一派,才會這樣渴盼有個可愛妹妹,讓他過過當哥哥的癮吧。

妙妙也知道連大哥不討厭跟自己講話,才會每到夜闌人靜時分,就跑出來閒蕩,看能不能運氣好碰上連大哥,聊上幾句,就算匆匆寒暄也好,可以讓她含著甜甜笑意心滿意足地上床,做個暖暖的美夢。

今晚寒風特別帶勁,颳得妙妙細嫩的小臉都發痛。她一手捧著杯陳嫂叫她喝的熱騰騰紅豆湯,一手拎著英文課本,來到樹下。燈影搖曳,風颳得樹葉沙沙作響,有點嚇人。

連大哥今晚會不會經過呢……妙妙一面背著片語上面胡思亂想著。他最近好忙唷,已經好幾天沒看到他了……

冰涼小手貼在燙燙的馬克杯上,湊近臉蛋,正在取暖和享受那甜甜香氣時,一個微弱的嗓音響起。

「妙妙小姐……」聲音如此熟悉,也只有連大哥會這樣叫她。可是,為什麼聽起來如此虛弱?

妙妙詫異地四下找了找,才在碎石走道旁邊、掩映的樹影下,看到靠在牆上的連其遠。

還穿著整齊熨貼的西裝,可是領帶鬆了,扣子也打開,斯文俊秀的臉龐,神色卻有些慘淡,優美的薄唇泛白,帶著很勉強的一絲笑意。

「連大哥!你……你不舒服嗎?」妙妙大吃一驚,放下書本跟馬克杯就跑過去,著急地問:」要不要幫你去找人?我去叫老爹!」「沒關係。」雖然不到氣若遊絲的程度,不過他話語間一向的沉穩持重已經不見了,只是虛弱地笑笑,」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可是……」妙妙急得團團轉,焦慮間想到在學校里看過同學在大太陽底下昏倒,其他人的處理方式,當下顧不得害羞了,拉起連其遠的手臂,架上自己纖弱的肩,賣力地往大榕樹底下的長椅走,」不然你先坐下來!」連其遠只是頭暈,才靠在牆邊休息,不過看她這樣急得一頭汗,不自量力地要拖動一個身高高出她至少十五公分的大男人,他忍不住微笑,索性放鬆身體,讓小姑娘去忙,把自己扶到長椅上坐下。

連大哥好重,手臂身體都硬梆梆的……妙妙一面奮力扶著,一面想。

好不容易放下他,妙妙急得轉身要跑:」我去幫你找人!」「沒關係。」連其遠順手拉住妙妙手腕,纖細得好像一用力就會斷似的,讓他閃了一瞬的神。」你也坐下吧,我休息一下就沒事。」妙妙很擔憂地在他身旁坐下,心裡急得七上八下。平日看起來很健康的連大哥,今天怎麼了?生病?受傷?

想到受傷,她晦澀的童年回憶又重新翻湧,讓她小臉也開始發白。

慘澹的表情,蒼白無血色的唇,母親美麗卻毫無生氣的臉……

「我還是去找人幫忙!」被可怕回憶刺傷,妙妙像受驚小鹿一樣又彈跳起來,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要找人幫忙,這樣不行!」「坐著。」連其遠感覺暈眩一陣一陣襲擊,他沒有力氣多講,只是簡單下令。

側眼看到妙妙擺在旁邊的書本以及馬克杯,熱騰騰的還冒著煙,一股食物甜香在清涼的冬夜空氣中浮現鼻端。

「妙妙小姐,幫我一個忙。」他疲累地說。

「好,我幫你!」妙妙睜大眼睛猛點頭,小臉上又是擔心又是驚恐。

怎麼會嚇成這樣?連其遠有些奇怪。不過身體的不適讓他無暇多想。

「你……那杯子里裝的是什麼?」連其遠指指旁邊白色、還印著小花的馬克杯。

「紅豆湯。」小姑娘立刻伸手捧起杯子,遞到他面前。

「我可以喝嗎?」妙妙睜大眼睛,迅速把杯子塞到他手裡。」可以,趕快喝!」熱燙濃甜的紅豆湯滑進喉嚨,連其遠簡直想呻吟。

剛出差回來,連續幾天馬不停蹄的工作,早起又熬夜的,別說休息,連飯都快沒時間吃。偏偏今天是他依慣例去捐血的日子,本來一次不捐也無所謂,壞就壞在牛世平這個滿腦鬼點子的表弟以出賣他為樂事,早就約好任職的周刊編輯與攝影,要拍他捐血的模樣當花絮,為他們集團投資的醫院開幕做暖身新聞。

熬夜加上沒吃晚餐,又得硬著頭皮上,捐完血之後,他一向健朗的身體也承受不住。牛世平送他回來,途中他幾度暈眩得欲嘔,卻還要強打精神跟表弟說沒事。

從側門走進來,實在已經眼冒金星了,靠在牆邊喘息片刻,卻就看見妙妙在寒風中,大榕樹下。

本來這樣脆弱的模樣是不適合讓人看見的,連在牛世平面前都強自撐住,此刻卻忍不住開口喚她。

紅豆湯下肚,他感覺自己的體力一點一滴地在恢復,暈眩的感覺慢慢淡去,呼吸也漸漸平順了。

妙妙的小臉還是慘白,驚懼慌亂都寫在大眼睛里,一直緊緊盯著連其遠,好像深怕一個不注意,他就會化成煙飄走似的。

血色回到連其遠俊秀的臉上,眼中那溫暖和煦的光芒又恢復了。他放下了馬克杯,舒服地吐出一口大氣。休息片刻,看到旁邊還是緊張兮兮的妙妙,他微笑。

「我沒事了,謝謝你的紅豆湯。」他忍不住伸手點了一下翹翹的小鼻尖。溫暖指尖接觸到冰涼的鼻端,失神的女孩這才猛然驚醒似地一震。

「真的沒事了嗎?」妙妙擔心地問。

「嗯。」連其遠深呼吸一口,站了起來.剛剛的暈眩與虛弱已經消失無蹤。他也知道當身體疲倦時最好不要捐血,捐血之後也該立刻補充糖分,可是陰錯陽差之下,居然讓這個小女孩嚇成這樣,還喝掉她一杯紅豆湯,真是不好意思。

「妙妙小姐救了我一次,以後有機會,一定報答你。」真的沒事了,他已經可以開玩笑,」外面冷,你也趕快進去吧,老爹不在?怎麼沒找你?」「老爹跟丁伯去修車……」妙妙囁嚅著,還是很不放心的樣子。」連大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可以幫你去找人。打對講機上去?」連其遠失笑。她不知道他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邊嗎?房子空蕩蕩的,連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德叔都渡假去了。何況讓德叔知道自己這麼沒用的樣子上定會被笑得很慘。」真的沒問題了。我先回去羅。妙妙小姐快進去吧。」人都進門好久了以後,妙妙還在發獃。

小手冰涼,緊緊扭絞在一起,擱在木頭大餐桌上。貝齒咬著下唇,都咬出痕迹來了,她還是那樣楞楞的一個人孤伶伶坐在廚房。

好可怕……好冷……

無法剋制的顫抖從身體深處一直冒出來。她只能握緊雙手,試圖壓抑那樣的恐懼一陣一陣蔓延全身。

「不要打媽媽……」「你走開!妙妙,走開!」「不要打媽媽……」「不滾開的話我連你都打!」男性有力的巴掌夾帶熊熊怒火揮了過來,年幼的她只聽到啪一聲巨響,頰邊火辣辣的燒灼,一陣暈眩讓她跌倒,後腦重重撞上桌腳,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醒來的時候,床沿坐著母親。她的臉就像今天連大哥的一樣,蒼白無生氣,黑幢幢的大眼睛安靜地看著她。

「妙妙,媽媽帶你去找舅舅玩,好不好?」媽媽的聲音那樣溫柔,卻帶著深深的悲哀,讓年幼的她不敢哭鬧,不敢說不要。

粉妝玉琢的女兒,輕輕一碰就在雪白皮膚上留下痕迹的,怎堪大人的失控。此刻小臉高高腫起,圓圓眼睛里都是恐懼與慌亂。年輕的母親忍不住擁她入懷。

「妙妙,妙妙。」慈母嗓音溫柔,輕輕哄著:」沒事了,舅舅會保護你。你要聽話,媽媽有空就去看你。」「那……爸爸呢?」雖然發著抖,年幼的小女孩還是問。

母親柔軟的擁抱僵了一僵,沒有回答。

妙妙怕自己的爸爸。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像這樣緊緊擁抱過她。

爸爸總是忙,總是不在家。偶爾在家的時候,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新聞,都會累到睡著,可是手還是緊緊握著媽媽的纖纖玉手,不肯放。

有時爸爸會從身後摟著媽媽的腰一面啃媽媽的耳朵,然後抱輕笑著的媽媽進房間,主卧室的門會關上一整晚,到天亮才打開。帶她的奶媽叫妙妙不可以去吵爸爸媽媽。可是有時候,爸爸會好生氣好大聲的罵媽媽,媽媽說兩句話,爸爸就氣得好像卡通裡面的壞人一樣大吼大叫,然後還會打人。

雖然長大一點以後,被叫老爹的舅舅一直試圖對她說明,她爸爸有躁鬱症,偶爾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妙妙還是會在想起這些童年片段時無法控制地發抖,在惡夢中哭著醒來。

「你要懂得保護自己,知道嗎?」不知道從幾歲起,老爹就會這樣語重心長地對懵懵懂懂的妙妙交代。」男人都是野獸,你打不過他們的時候,就要跑,跑得遠遠的。你聽清楚了,妙妙?不要像你媽媽,愛上了就像瞎子一樣,任人打罵都不會保護自己!」年齡漸長,她已經從一個天天倚門盼望父母來接她回家的小女孩,長成一個不再抱持任何不切實際期望的大女孩。老爹毫無保留的疼愛,陳嫂了伯他們溫暖的照顧,漸漸彌補了沒有父母寵愛的遺憾。

只是,自小以來如影隨形的恐懼,都只是暫時被掩埋,並沒有消失。在今晚看到喜愛的連大哥疲憊慘白臉色的時候,又重新湧上來淹沒她。

所以當老爹與司機老丁修完車回來,看到廚房大餐桌旁,僵直得像個木娃娃的妙妙時,大家都慌了。

「妙妙!你怎麼了?」老爹一個箭步衝上來,又是摸她額頭又是拍她臉蛋的,緊張得要命,」你哪裡不舒服?發燒嗎?頭痛嗎?」「要不要喝點熱茶?喝點熱湯?喝點熱的?」司機老丁也嚇得開始語無倫次,」還是叫陳嫂起來煮點什麼別的?」「我沒怎樣啊。」妙妙這才被嚇醒,本來空洞的眸子重新恢復光采。」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兩個大男人這才鬆了一大口氣。」嚇死人了!整個人像失魂了似的!!」「我……」妙妙看著把她捧在手心、怕有一點閃失就會碰壞她的大人們,突然站了起來,很大聲的說:」我決定了!」老爹和老丁都一頭霧水。」你在講什麼?決定什麼?」對!就像被閃電打中一樣,她在這一刻下定決心。

她不要再看到那樣可怕的慘澹臉色。以前她無力保護心愛的媽媽,現在,她決定了,絕對不要再看到她好喜歡的連大哥那麼脆弱蒼白的樣子。

雖然她不知道怎麼做。

紅豆湯!連大哥喝了紅豆湯之後就好了!一定是紅豆湯!

妙妙一點都不知道,那只是捐血加上疲倦之後的暫時性虛弱,她很單純的認定紅豆湯對連大哥有奇異的治療效果。

十八歲女孩的溫柔與傻氣,有時,是可以很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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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難言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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