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日清晨。
伴隨著啁啾鳥語,和暖春陽自窗外照進……那灑落面頰之上的溫暖,讓青年自沉眠中緩緩醒轉。
雙睫輕顫、幽眸淺睜。隨之入眼的,是晨光中稍嫌陌生的床帷。
因而察覺了什麼,白冽予抬手捂面驚坐而起——過於劇烈的動作令傷處傳來陣陣痛楚,卻也讓他憶起了什麼。
看了看纏繞著繃帶的肩頭,又看了看枕側平放著的面具……昨夜的一切悉數浮現。他放下了原先試圖遮掩的掌,一聲嘆息。
充斥著屋內的陽光,和煦而明亮。
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冽,起身了么?」
「嗯……算吧。」
淡淡一句回應了房外友人的探問后,他一撥長發、起身下床梳洗。
也在同時,外頭的東方煜推門入內:「我給你拿了更換的衣裳來——」
話未說完,便因人眼的情景而硬生生地中斷了。
得著回應,本以為友人已經梳洗完畢,多少穿了中衣、披上外褂的,怎料青年僅是一襲裡衣裹身……那隱約可見的優美身形教他一陣心亂。當下匆忙別開視線,卻又旋即為入眼的、那仍有些陌生的容顏吸引了住。
雖非初見,可時地一改,眼下陽光又好,那容顏瞧來自也格外——
也難怪會有人將他列為美人榜頭名吧?雖說……見著冽此刻的風采,便是評為天下第一美男子也絕對……
「煜?」
拉回了思緒的,是身前友人的一喚。
此刻,那張仍嫌陌生的絕世容顏之上帶著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屬於李列的淡淡憂色……與溫柔。
如此事實教他胸口沒來由地一痛,而終是忍不住抬起了掌、輕撫上眼前的容顏。
以往,「李列」雖總由著他擁抱,卻向來極力避免讓他碰到臉的……可此刻,眼前的青年卻只在微微一怔后,雙眸輕闔,任由他的掌貼覆於面頰之上。
掌下的肌膚平滑細緻,而透著幾分與身子一般的寒涼。
這才是真正的他嗎?
真正的……「冽」……
望著友人閉著雙眸靜靜地由著他觸碰的模樣,某種壓抑已久的衝動乍然潰堤。當下已是難以自禁地一個傾身、將唇貼近了眼前毫無防備的紅艷唇瓣——
卻在觸上前一刻,猛然驚醒。
他收回了掌,並趁著友人睜眼前有些狼狽地轉過了身。
「衣裳先擱在這裡,我到門外去等吧。」
「……勞煩你了。」
察覺了東方煜語氣中隱透的幾分異樣,白冽予本欲說些什麼,卻在瞧著友人一瞬間透著幾分寂寥的背影之時,探問的話語成了單純的應答。
而在見著友人出房后,唇間一聲輕嘆流泄。
他一如往常地開始梳洗,可心思,卻仍停留在此刻於房外候著的友人身上。
這次之所以來白蓮鎮,不光是為了青龍,也是為了東方煜——為此,他刻意讓碧風樓得知了青龍意圖暗殺的消息,而一如期望地等到了三年未見的友人。
三年未見,卻始終讓他思念著的——
自懷中取出了這三年來始終不曾離身的香囊,青年唇角苦笑淺勾。
不光只是單純的思念而已。
這三年多來,盤據於心頭的……是某種名為「相思」的、更為深刻的情感。
儘管他並不十分明白這樣的情感究竟代表了什麼。
將香囊擱入懷中,白冽予取過布巾擦了擦臉,卻在觸上方才為友人撫著的左頰時,微微一怔。
那彷彿仍殘留著的溫熱,緩緩滲透人心。
卻又……帶著幾分莫名的酸澀。
他輕輕闔上了雙眸。
稍嫌粗糙的掌透來陣陣溫暖……一片靜謐中,但覺友人的身子漸近,灼熱鼻息,隨之落上面頰。
那一瞬間,他本以為他會如過往安慰、支持著自己時那般將身子緊緊擁入懷中。可繼之而來的,卻是自面頰移開的掌、以及那隱透著幾分苦澀的背影。
所以,在他離去之後,嘆息。
因為東方煜的反常,也因為自己的。
對友人碰觸與擁抱的盼望,一如心頭的相思之情般,難解。
而他一向不喜歡這種超乎控制之外、卻又無法理解的情感——知己知彼一向是他致勝的關鍵。自身若失了控制,則不論想出來的計畫再好,都會存在缺陷。
白冽予雙眸淺睜:心中已然有了決意。
結束了慣常的梳洗,他在將衣物穿戴完畢、簡單打理好儀容后,收好面具離開了房間。
房外,見友人出房,好不容易穩下心緒的東方煜當即迎上了前:「先去用早膳吧?用完早膳后,如果方便,我還有些事得……」
語句末完,便因瞧清了友人的面孔而呆了一呆,「你不易容?」
「既無隱瞞的必要,又何需易容?而且,我也該正式向伯父請安了。」
「可……」
「怎麼?」
「該怎麼說?這個……你突然換了張臉,我實在有些……」
「不適應?」
「……嗯。」
「既然如此,更該早些習慣不是?」
反問的一句脫口,白冽予淡笑淺勾,眸中卻已隱帶上幾分戲謔。
察覺這點,東方煜半是認命半是寵溺地一聲低嘆后,領著友人往飯廳去了。
****
「賢侄當真好手藝。」
將杯中的茶一口飲盡,品味著那滑入喉間的溫潤與殘留的芬芳,卓常峰十分滿足地道。
用完早膳后,白冽予為即將展開的談話泡了壺茶,也因而有了方才的一幕。
見父親如此稱讚友人的手藝,東方煜與有榮焉地笑了笑:「正是。這茶本就好,又得經冽妙手,飲來著實是人生一大享受。」
聽他父子二人盛讚若此,白冽予唇角微揚,淡淡道:「二位過獎了。冽予一介武夫,唯一稱得上風雅的,也只有這一手了。」
「賢侄此言差矣——如此識見、如此才智,又豈是一介武夫所能擁有的?」
擱下手中瓷杯,卓常峰笑著化解了青年自謙的一句,「賢侄風采,可真是得了昔年令尊令堂的真傳吶!」
「伯父客氣了。」
略一頷首謝過,青年神色淡然一如先前,眸間卻已帶上了幾分黯然。
知道他是給勾起了哀思,比父親更清楚友人過往的東方煜心頭一緊正待出言安慰,身旁的父親卻話鋒一轉,問:「令尊過世……是去年的事了吧?」
「是的,享年四十九歲。冽予來此前,才方過了家父的忌辰。」
「年紀輕輕便遭逢這些,倒也辛苦你了。如不嫌棄,便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吧?你同煜兒相交至深,於伯父而言,便也等同半子了。」
柔和了音調這麼道,卓常峰望著青年的目光已然帶上了幾分慈和。
早在見面之初,這個青年所展露出的才華與心性便讓他極為喜愛……眼下既知其為故人之子,又有獨子的情分在,自然更覺親近——若下是擔心有所唐突,他早就出言要求將青年收做義子了。
只是這份出於關愛的話語,卻讓一旁的親生兒子聽得冷汗涔涔。原因無他:那「半子」二子,豈不是擺明了將冽當成了媳婦看待?
幸得青年並未察覺什麼,只在微微一怔后,淡笑淺揚:「如此,伯父請喚聲『冽兒』便好——家父過世前,向來是這麼喊的。」
音調恭敬一如先前,卻已因對方的那番話少了些生分、多了些親昵。
如此一句讓卓常峰聞言大悅,笑道:「那伯父可就不客氣了。冽兒,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么?」
「若無意外,這幾日便會動身回山莊,準備接下來的一些計畫吧。冽予忝為擎雲山莊二莊主,有些事自是不能擱下的。」
頓了頓,目光一轉,望向了一旁的友人:「當然,在此之前,我想以私人身分邀請『柳兄』前往敞庄一游。」
得他此言,東方煜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以冽的能耐,那「二莊主」之稱自無可能如傳聞般只是虛名。一個是擎雲山莊二莊主,一個是碧風樓樓主……便是私交再好,一旦牽扯到公務,事情自然複雜許多。也因此,為了不讓他為難,冽才選擇了邀請「柳方宇」,而非碧風樓樓主東方煜。
只是……
回想起早先自個兒險些失控吻了對方的情景,本該明快的同意立時為幾分猶豫所取代。
見他似有些為難,白冽予苦笑了下后正待提議作罷,一旁的卓常峰卻已先一步道:
「那我這做爹的便先代他謝過了。聽聞擎雲山莊園林之景頗為一絕,又有至交好友相伴,煜兒此去,定能玩得十分之愉快——是吧,煜兒?」
「嗯。」
友人苦笑揚起之時,東方煜本就對自己的猶疑存著三分後悔了,此時又聽父親先行答應過,當即重重點頭,接受了友人的邀請。
事情至此定下。而白冽予也在微微一笑后,語氣一轉:「接下來,便讓我解釋一下昨夜之事的因由吧。」
「青龍作為『天方四鬼』之首,圖謀自立已久。這些年來不但暗中於天方內部培養勢力,對外也積極建立管道私接委託。天方之主天帝為了將他除去,於查清其『管道』後設下圈套引他人殼。而冽予此來,則是作為計畫的『執行者』除去青龍——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有「表面上」,自也有「真正」的目的。而答案,無須多言便十分清楚了。
輕啜了口茶后,白冽予眸光微垂,續道:「說來巧合……冽予由天方處接下委託后,方知『誘餌』便是伯父,遂做主將消息告知碧風樓,一方面以防萬一,一方面也藉機見見久違的友人。」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
由青年話中聽出了什麼,東方煜心下一驚,「我本以為你只是由世伯處知道『柳方宇便是東方煜』而已。」
「你和伯父的父子關係,我是由光磊處得知的。」
「光磊?是了,爹的門生於光磊本就出身擎雲山莊……」
「此外,早在你我相識之初,我便已猜出你的身份了。」
「咦?怎麼會……難道也是因為『日魂』?」
「不錯。」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白冽予淡淡一笑:「你也多少猜出來了吧?我真正擅長的是劍而不是鞭。而我的愛劍,便是『月魄』。」
「原來——」
「只是先前為隱瞞身份,比試時未能全力施為,當真十分抱歉。」
「不,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況且當初本就是我的不對,你無須在意的。」
知道他是說五年前傲天堡再見時,自己強邀他以劍對劍之事,東方煜搖了搖頭表示無妨,心底卻已是一股喜悅涌升,因為彼此配劍成雙的事實。
沒有讓這份喜悅溢於言表,他語氣一轉,帶著幾分憂心地:「你……還好嗎?」
稍嫌突來的一句探問,卻足以令對方明白其意下所指。
聞言,白冽予面上笑意稍斂,眸間卻已再添了幾分溫柔。
「多虧了你,一切比我所預期的還要好上許多。」
「我?」
東方煜聞言一怔,「怎麼說?」
可青年並不答話。
他只是深深凝視了友人好一陣后,將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長者。
「今後尚有利用到伯父『身分』的地方……冽予便先在此告罪了。」
「……原來如此,你放手去做便是,伯父相信你。」
「多謝伯父。」
知道長者已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白冽予頷首謝過,又道:「伯父多年來勞心於朝中事務,身子難免有欠調養。正好冽予粗通醫理,趁此機會便讓我為伯父配幾帖寧神養生茶調調身子吧?」
「那就勞煩你了。」
言罷,卓常峰已然極其乾脆地伸出了手,讓青年替他切脈診斷。
沒想到二人短短時間內便已融洽若此,突然給晾在一邊的東方煜不由得一陣嘆息。
此刻的他,倒是不由得期待起彼此單獨旅行、相處的時光了——
****
於白蓮鎮再行逗留三日後,二人終於道別了卓常峰,於白冽予的安排下乘船前往擎雲山莊。
此番受邀雖在意料之外,可東方煜本就是時常四處奔走的主兒,這白蓮鎮又是碧風樓在外的一個重要據點,有什麼須得交代的自然不成問題;至於白冽予么,船是他安排的,又有關陽隨侍,當然更談不上什麼麻煩了。
便在一切準備妥當后,船順利啟航,展開了為期一個月的行程。
任憑清風拂面,和暖春陽下,東方煜孤身佇立船頭,靜靜欣賞著沿江兩岸殊麗的春景。
由於白冽予正在艙內同下屬商討公事,作為「外人」的他為了避嫌,只得暫時離開,到外頭吹吹風、散散心了。
回想起近日來的種種,東方煜一聲嘆息。
在此之前,他不是沒想過李列可能藏有其他的身分——原因無他,三年前他二人阻止漠清閣狙殺兩大當主的計畫時,天方進攻漠清閣的行動也幾乎同時展開。本該不相統屬的兩個行動卻於時機上配合得如此之好,相互間也未造成任何的牽制或誤會,簡直就像是經過了什麼人精心策劃一般。
面對如此情況,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知道大概的行動計畫、卻又不屬於碧風樓的李列了。
只是他二人本就互有隱瞞,此事又讓碧風樓避免了無謂的損傷,故東方煜懷疑歸懷疑,倒也沒多想什麼。
可他想不到的是:向來與擎雲山莊頗有衝突的「李列」,竟然就是擎雲山莊那個傳聞中體弱多病、容姿雙絕的二莊主。
乍聽之下太過讓人訝異的事實,卻在細細思量后,成了心中無數疑問的最好解答。
刻下想來,那年中秋剿滅漠清閣的計畫,想必也是由冽一手策劃的吧?
孝順如他,既然得知該事可能危及父親安全,自是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化解的……為此,他設法讓自己知道南安寺決戰之事,從而使自己主動插手,將事情順利化解。
但說來奇妙——或許是明白他的苦衷,又受心底那份過深的愛意影響吧?儘管清楚了三年前自個兒被利用的事實,東方煜卻怎麼也氣不起來。
真要說有什麼感想,無非是又一次深深體會到友人才智之高吧。
冽欲圖謀什麼,從不是主動威逼利誘,而是布好環境、設下圈套,讓對方心甘情願地自己跳下去……對敵人如是,對友方亦如是。差別,只在於他絕不會令為其所利用、卻又不是敵人的對象有所損失而已。
因為他……一直就是這麼個太過善良、也太過溫柔的人。
儘管這份溫柔,向來是隱藏在波瀾不驚地淡然靜穩之下的。
因而憶起了心中同樣得解的另一個疑惑,東方煜胸口立時一陣緊縮——為此刻仍在房內議事的友人。
他曾不解於友人因何對人防備若此,可在得知「李列便是白冽予」之後,這個問題迎刃而解。
尤其,在親耳聽得那晚青龍與冽之間的對話后。
曾受過那樣深切的欺騙與背叛、甚至因而失了摯愛的親人……冽當年不過八、九歲的年紀,要想克服喪母之痛已是極難,更遑論進一步克服心頭的傷?
事情發生后,冽想必將一切都當成了自己的責任,長年來不斷苛責自己。之所以有那種越是痛苦的事便越強逼自己冷靜面對的習慣,想必也是為此。
一思及這點,胸中的疼惜憐愛之情便怎麼也無法壓抑了——卻又在深覺不舍的同時,不由自主地憎恨起造成這一切的青龍。
『相較之下,我還比較想知道當年留在二少爺身上的印記究竟如何了——這十三年來,阿青可是時刻惦著您啊!』
不期然間,那晚青龍曾有過的話語於腦中浮現。這似乎藏了些曖昧的話語讓東方煜心頭憎惡更甚,卻又忍不住回想起昔日曾經見過的、青年無一絲瑕疵的上身……
所謂的「印記」,究竟——
「東方樓主。」
卻在此時,身後足音響起,稍嫌陌生的一喚隨之傳來。一個回眸,只見友人那位姓關名陽的下屬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眸中毫無掩飾地流泄了敵意。
東方煜雖覺得有些莫名奇妙,卻仍是爽朗一笑,問:「原來是關兄……事情結束了么?」
「暫時吧。二爺請您入內。」
「多謝——勞煩關兄了。」
「在下不過奉主命而為罷了,樓主無須客氣。」
言罷,他一個行禮后,也不多說便自轉身入了艙。
雖仍沒搞懂對方的敵意究竟因何而起,可一想著友人正在裡頭候著,敵意什麼的便全都無所謂了……深深吸了口氣穩下心緒后,他提足入艙、朝友人的房間直行而去。
「請進。」
方至房前,便聽得友人淡然低幽的音色傳來。東方煜依言入房,只見那個過於出色的青年正一身便衫靜坐桌畔,身前還擱了個像是酒壺的物事。
房內,陣陣酒香逸散,進一步證實了他的判斷。
東方煜因而一呆:「冽,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李列不能,不代表白冽予也不能。」
拐了個小彎答了他的話,白冽予淡笑淺揚、一個抬手:「坐?」
「……多謝。」
足愣了好一陣后才由友人的話中明白了過來,他苦笑著一應后,於友人對側歇坐了下。
「我本還將無法同你把酒言歡當成人生一大憾事,不想今日卻突如其來地實現了——這五年來,你可瞞得我好苦呀。」
最後的一句刻意地帶上了幾分哀怨,而教聽著的青年不禁一陣莞爾……眸光略緩,他雙唇淺張,淡淡道:「既是如此,何不藉著這個機會彼此好好了解一番?」
「機會?你是說……」
「要想把酒言歡,也總得找些話談談不是?」
「這倒是——可是真的沒問題么?」
他指了指桌上擱著的酒壺:「這是岳陽擎風樓的『碧空』吧?此酒口感清冽,後勁卻不小……你傷勢還沒完全好,便要喝酒,也不必選——」
「煜。」
中斷了話頭的,是身前友人的一喚。東方煜微微一怔,只見青年神色淡然如舊,眸間卻已帶上了幾分戲謔:「一點酒,不妨事的……還是說,你對我的酒量就這麼沒信心?」
「咦?這……」
「有什麼要擔心的,等將我灌醉之後再來也不遲——當然,也得樓主您有那份能耐才成。」
說著,白冽予替彼此各斟了杯酒:「現在,便由我先敬一杯,作為這五年來多有隱瞞的賠禮吧。」
語音初落,未待友人反應,他已自舉杯、仰首將酒一飲而盡。
足稱豪氣的動作,可由他做來,卻成了優雅之至的美態……沾染了酒液的唇瓣,紅艷勾人更甚於前。
吐息因而有了一瞬間的微滯。東方煜掩飾著提杯回敬,心下卻已暗暗叫苦。
才開始喝便已如此,若等晚些友人酒醉,自個兒也有三分酒意時,不就更一發不可收拾了?
只是這份憂慮很快便轉成了幾分無奈,因為自個兒先入為主地認為友人酒量不好的這個想法。
他擱了瓷桿,苦笑著一聲嘆息。
「說實在,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覺得你的酒量不行……若真要解釋,大概是『李列』的印象太深,而『白冽予』又是出了名地體弱多病的緣故吧?雖知那些傳言不過是空穴來風,但——」
「那些傳言,倒不見得全是空穴來風。」
淡淡一句斷了他未完的話語,白冽予神色靜穩如舊,並於對方震驚的目光中又自倒了杯酒,近唇淺嘗。
「關於『我』的事,你想必多少清楚一些吧。」
「……大概知道。」
「那些『傳言』中所說,我被青龍廢手足、毀經脈的事,確實是真的——若非師父及時趕至,只怕時至今日,我都還是個手不能提、腳不能行的廢人。」
「師父?」
「你也知道了吧?早在遇見那石御醫前,我便懂得醫術了。」
「嗯。」
「我的師父,就是『醫仙』聶曇。」
「……以聶前輩的能耐,接續手足確非難事。」
略一頷首表示明白,眸光卻已不由自主地落上了青年袖口半露的皓腕。
雖早清楚上頭半點傷痕也無,可一想著他曾遭遇過的一切,胸口便不禁泛起了陣陣痛楚。
察覺了友人的想法,白冽予眸光微柔,續道:「當時我還沒有這一身玄異的真氣,全仗著師傅的葯好,才能免去了手腳的傷痕——雖說,當時的我真正在意的……只是他留在胸口的『青龍』二字。」
「冽……」
這才清楚了青龍那日所謂的「印記」是什麼,東方煜胸口的痛楚已又深了幾分:「你可以不必勉強自己告訴我這些的。」
「我沒有勉強自己。」
「但……」
「正因為對象是你,我才能這樣平靜地道出一切——雖說,我心底,或許也有些盼著你的安慰吧。」
頓了頓,而在友人反應過來前,語氣一轉:「傷愈后,我得師傅收為弟子,離家前往東北長白學醫,並從而得遇機緣恢復武功、習得了這一身至寒至玄的真氣……直到五年前我才告別了師父,並在父親的同意下以『李列』這個身份入江湖歷練。」
「而初試啼聲之處,便是當時意圖扳倒擎雲山莊的傲天堡?」
「不錯。」
「這麼說來,當時你刻意先以一劍手的身分嶄露頭角,直至與令兄一戰時才改劍用鞭『展現實力』,便是打算以虛實之計讓人相信你真正擅長的是鞭術?」
「嗯。不過三年前南安寺一戰時,我為扭轉劣勢而棄鞭用劍……若非當時趕來的是家父,只怕事情便要曝露了。」
「原來如此。可我還有一事不解:聽聞聶前輩早年曾以鞭為兵器行走江湖,你的鞭藝想必由此習得。但劍術呢?」
聞言,白冽予不答反問:「你還記得冱羽么?」
「自然。他的好哥兒們鍋巴同你可親……等等,難道你和他——」
「此事知者甚稀——黃泉劍聶揚與師父同出一門。我的劍術,便是出於師叔的指點。」
「這麼說,你和冱羽是師兄弟了?」
「他初入師門時,可是由我一手照料的。鍋巴孵出時我也在場。」
「……你師兄弟二人的默契真好。」
竟聯手將我瞞得這樣徹底……最後的話語未曾道出。他只是嘆息著舉杯,將餘下的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如此稍嫌沮喪的模樣教瞧著的白冽予一陣莞爾,笑道:「你我間的默契難道不好么?」
「但……」
「況且,能令我信任依賴若此的,也只有你一個人。」
敘述的音調依舊淡然,卻也正因為如此,讓人份外感受到話中蘊藏的情感之深。
而這點,讓聽著的東方煜欣喜之餘亦是一陣心酸。
欣喜,是因為友人的信賴;心酸,卻是因為清楚這份信賴全是出自於友情。
儘管他早就清楚自己是絕無可能得償所願的。
驟然襲上心頭的苦楚教東方煜幾乎再難按捺,卻因友人便在面前而只得掩飾地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而後,又是一杯。
原還擔心著酒後失態的他,此刻卻反倒盼著能一醉解千愁了。
察覺了友人的異樣,白冽予正待出言探問,卻在望見俊朗面容之上那隱隱透著的、過於熟悉的幾分苦澀之時,胸口一緊。
「煜。」
輕喚脫口之時,他已自起身,直步近友人身畔。
如此舉動教喝起悶酒的東方煜微微一愣,卻方抬頭,便給對方輕擁了住。
幾許寒涼,透過薄薄春衫傳至己身。那份屬於青年的、過於醉人的溫柔,亦同。
儘管知道不該這樣放縱自己、不該這樣利用友人的關懷,可這份溫柔卻教他再難自禁,終是一個抬臂、輕輕回抱住了青年的身子。
而至、緊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