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鵝黃素帳、素雅淡香,以及自半掩窗口泄入的細雪……

透骨寒意,乍然襲至。

那不是雪所帶來的寒意,而是,殺氣。

娘親!

一片昏暗中,燭光掩映間,雙眸陡睜,望見的,卻是本來一直信任著的身影手持長劍,朝母親的后心直刺而入的畫面——

連警告都來不及發出,冰冷長劍已然貫穿那溫暖的軀體。

「冽兒……快……逃……」

「不——!」

終於脫口的聲音,卻是為時已晚……伴隨這長劍的抽離,鮮血噴濺四散,素雅淡香沾染上血的腥味……血花於胸口擴散開來,染血的軀體隨之倒落。

母親美麗的容顏就那樣枕上了胸口。容顏之上沒有分毫對死萬的恐懼,只有滿滿的擔憂,對他。

「娘……」

望著那張熟悉的容顏,淚水,無法遏止的自眼角滑落……

**

乍然,轉醒。

那是個……太過熟悉的夢境。

即使是在過了八年余的今日,夢中的一切仍無分毫褪色。床帷的鵝黃、利刃的銀亮、鮮血的殷紅……以及,母親逐漸蒼白的容顏。一切一切都仍歷歷如繪,甚至連劍身的寒氣、鮮血的溫熱亦是如此。

而那份痛楚、那份自責懊悔、那份恨,也一併延續至今日。

所有的一切,都始於八年前的那個雪夜。

便在那個雪夜裡,他失去了摯愛的娘親,因為他的錯信。

便在那個雪夜裡,他第一次了解了欺騙,第一次了解了恨,以著最直接的方式……

雙眸,緩緩睜開。

眼眶仍殘留著些許微濕。白冽予唇角勾起苦笑,以指拭去殘留的水珠。

而後,眸光移向身側。垂落的床帷是潔凈的淺藍,而非記憶中染血的鵝黃。

同樣的院落,同樣的內室。而昔日那個在病弱之時徹夜守著自己、抱著自己的美麗身影,卻早在八年前便已不復存在……

他對母親的最後記憶,停留在八年前的那個雪夜,停留在那張沒有恐懼沒有憎恨,只要擔憂的美麗容顏之上……

指尖觸上床帷,而至緊揪。眸光忽爾一轉,冰冷殺意一閃而過。

自己鑄下的錯,就必須由自己親手彌補償還。正是以著這份意志,他沒有被自責與那個男人的欺騙擊垮。他努力鍛煉自己,直到能以自己的力量親手報仇。

對那個男人,天方四鬼之一,以「潛入擎雲山莊暗殺莊主夫人」而聞名的殺手青龍嚴百壽。

擎雲山莊,江湖四大勢力之一,與流影谷、碧風樓、柳林山莊等組織並稱,居東,人稱「東庄擎雲」。

勢力遍及長江中下游,基業龐大。莊主白毅傑更是天下有數的絕代高手。擎雲山莊由他一手創立,早在八年前便已確立「天下第一庄」的地位——而青龍能夠就這麼潛入山莊之中取下莊主夫人的性命,便是利用了手段,其能耐也絕非一般。

「傳言」說,他不但殺了蘭少樺,更毀了白毅傑次子白冽予的身子,令他從此不能習武,形同廢人。

正是因為如此傳言,「白冽予」成了擎雲山莊的弱點。即使是山莊內部也僅有極少數人知道白冽予確實曾經成了廢人,可如今的他,一身功夫直逼兄長白颯予。

之所以任由謠言漫天,是為了隱藏自己的能耐,為了欺敵,為了報仇。

於是,八年來,擎雲山莊雖曾幾度圍捕青龍,卻都仍棋差一著,讓他「僥倖逃過」。

沒有人知道,看似嚴謹的圍捕之計實則留了活路;沒有人知道,青龍每一次的脫逃都被詳細的記錄分析,由白毅傑親自送往於東北潛修的次子。

如今的他雖仍有所欠缺,卻已離大仇得報之期不遠。張了八年的網也到了慢慢收緊的時候。待時機到來,他要用那個男人曾毀去的雙手,親手了卻那個男人的性命!

心緒瞬間有了難得的激昂,卻旋即恢復了平靜。

白冽予俊美端麗活路容顏上瞧不出分毫起伏。年方十七的他,交錯著利落與柔和的輪廓讓承繼自父母的容貌更添了一分純凈的氣息。

似淺實深的眸子偶爾會露出屬於少年的張狂與傲氣,卻更多的是無從揣度的深沉難測。

他鬆開了原先揪著床帷的指,轉而起身下床梳洗。

回到山莊至今,也已是十多天過去。

將長至背脊的長發束起、著上一身素雅長衫。閑淡出塵的氣息漫開,先前的殺意恨意仿若不曾存在。

八年來,對於心緒的掌控,他早已收放自如。

打理好后,白冽予取過長劍正待院中稍作練習,卻在望見被置於角落的書冊時停下了腳步。

冊子的封面簡單的書了「冷月」二字。對外人而言或許會摸不著頭腦,但身處山莊核心的他不會不了解這二字代表的意義。

將冊子收入懷中,而後,推門出屋。

一如山莊內苑的眾多院落一般,他所居住的「清泠居」也是由一個相當雅緻的小園與屋子結合而成。屋前有一塊不小的空地。自三歲開始逐步學武,他幾乎都是在此練習父親所授的劍法……直到他因青龍下的毒而倒下為止。

那時,沒有人察覺到他體內的毒,連八大護衛之一的毒君於扇也沒能發覺,只以為是莫名其妙的怪病。

他的身子一天天衰弱,高燒不斷、咳嗽不止,連經脈也禁不起如此摧殘而欲斷未斷。而山莊的眾人只能努力的尋找名醫名葯,卻始終沒能治好。

時逢柳林山莊老莊主六十大壽,白毅傑自也在受邀之列。可他眼見次子一天天衰弱,又怎忍心離開?但妻子蘭少樺卻希望他能藉此次江湖豪傑群聚之時,探聽「醫仙」聶曇的下落。白毅傑幾番思量后終於還是選擇前往。其中,八大護衛去了六個,只剩毒君及萬志雲留守。四個孩子也去了三個,僅留下蘭少樺照顧病重的次子。

這,正是青龍千方百計製造出來的機會。

就在那個飄雪的夜裡,他殺了蘭少樺、毀去白冽予幼小的身子。他甚至企圖在那幼小的身子上頭留下一生都無法消去的印記,對那個一直信任著他的孩子——白冽予的資質太過優越,青龍容不下這孩子的存在。

那一夜的一切,幾乎讓整個山莊籠罩於絕望之中。

直到先前尋覓已久的醫仙聶曇出現。

聶曇接回了白冽予的手腳筋、消去了他身上的傷痕,甚至給他恢復經脈的可能。為了恢復武功、為了親手報仇,白冽予拜聶曇為師,離開故鄉前往其所隱居的東北潛修。

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來他從未回過山莊,自也有八年不曾在這屋前的空地習武。

而八年之後、回到山莊這些日子以來,他又開始了以前的習慣。所用的兵器,也一如當年的選擇了他最為喜愛的「劍」——縱然即將踏入江湖的「李列」用的並不是劍,而是他四年前另學的鞭。

對於打小修習的劍,白冽予一直有一份感情在。而之所以習鞭,則是為了在踏入江湖之後以另一種形式隱藏之計的實力。

望著眼前開闊的空地,白冽予握上劍柄。

此劍名月魄,是八年前離家前父親讓他挑的,出自名匠馮二之手。

微一使勁,月魄乍然出鞘。清泠幽光籠罩劍身,不尋常的涼意透出,而在真氣貫入劍身之時轉為透骨冰寒。

八年相伴,月魄早已不僅是一把配劍,而幾乎成了白冽予身體的一部分……

劍身忽動。

腳步邁開,軀體隨之移轉。清冷幽芒仿如流光,身形暢如流水。劍法隨性施展而出,人劍為一。剎那間彷彿化為一泓清流,奔流於山林葉影間。

人劍流轉靈動,沒有分毫殺氣,只有一份出塵脫俗。閃動的銀芒映上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說是練劍,卻比任何舞姿都來得撼動人心——

卻在此時,異變陡生。

一道掌勁挾勢闖入劍網,朝白冽予胸口直襲而去。察覺到來人的身分,唇角因而微揚。毫無滯澀側身避開掌勁,身形一旋,足尖一點,已然飛身而起朝來人襲去。

流光化作白虹,依舊看不出殺意的一劍,卻已凌厲迅疾的直取對手咽喉。

那人不是別人,卻是白颯予。見弟弟此招來勢凌厲,他也不閃避,沉穩如山靜立原地,雙掌勁力暗蓄,而在長劍觸上咽喉的前一刻身形一沉。

長劍掠頂而過。不等弟弟收劍回防,雙掌已然趁此空檔朝其腹部擊去。

他的時機抓得可說是準確之至。

先前那一沉若是早了,便是給了對手回劍變招的機會;而晚了,不用說,自然是飲恨劍下的下場——而他竟能如此準確的掌握到時機並隨之行動,眼力和身手之高明由此可見。

見兄長掌力可說是避無可避的直襲而來,白冽予眸中掠過一抹讚賞,隨即,凌於半空中的身子以著令人咋舌的流暢一個迴轉。白颯予的一掌因而落空。

當下真氣一轉正待變掌擊出,暢如流水的身影卻已飄了開來。

白冽予落地之時,白颯予也收回了先前蓄於雙掌的勁力。

「沒想到你竟能凌空轉變方向,這招實在高明。」

「因為真氣特性而有的小伎倆,剛好用上罷了。倒是颯哥的那一沉,時機之准令人敬佩。」

隱含笑意回應了兄長的稱讚,白冽予一個踏步重整身勢,澄幽的眸子帶上一抹難見的銳利:「繼續?」

「五分力如何?」

「小心了。」

算是應答的語音初落,身形一飄已然再度上前,而在距離拉近之時足尖點地一旋。劍勢搭配步法化為弧光,冰寒真氣透劍而出。白颯予微微一驚,身形微一往後,以退為進運起掌法攻上前去。

劍與掌之攻守範圍各有不同,能掌握到適當的距離,自然便是取勝關鍵。招來招往,氣勁交擊之聲不時傳出。白冽予暢如流水,劍法靈動有致;白颯予則穩若磐石,掌法氣象萬千。二人各自搭配身法迎擊,轉瞬間已是數十招過去,各有攻守,卻始終沒能確實有個勝負。

雖說是只用五分力,可彼此額際卻都浮出了一層薄汗,而在又一次的掌劍相交之後雙雙後退。

兩人相視一笑。

「好久沒打了。」

看著弟弟還劍入鞘,白颯予撤回掌力帶著感慨如此說道:「你的劍法當真高明至極,暢如流水,而又無處不滲——再打下去,估計我是防守不了的。」

「那倒未必。純以功力而言,我可是遜於颯哥一籌。」

他勝在招數,兄長則勝在本身的修為。白冽予言下之意在此。

卻見兄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神情轉帶上一分落寞寂寥。

如此變化令他先是一楞,而隨即明白了過來。

「光磊離開了?」

口中提及的,是與白颯予同年,多年來寄居山莊的書生於光磊。他是白颯予的童年玩伴,也是三弟白熾予的啟蒙之師,和四兄弟之間有相當深厚的感情在。

白颯予聞言有些訝異:「你早知道了?」

「推測出來的,因為時機。」

便在他們商量完如何應付那傲天堡后,經過三日的準備,白熾予於昨天混於陳飛星所領的鏢隊中離開,展開他的第一個任務。他自小便極黏於光磊,故於光磊若想離莊上京趕考,勢必得趁這個機會才成。白冽予口中指的時機就是這個意思。

白颯予如何不懂?笑容卻因而添了幾分無奈。

「昨日是熾,今日是光磊。而你,估計也會在這幾天內離開……難得有了個勉強的團聚,卻又就這麼散了,實在令人感傷。」

「人生總有聚散。」淡淡一句回應了兄長的感嘆后,白冽予語氣一轉:「找我,不會只是為了抒發感傷之情吧?」

「你不提我還真忘了。爹讓咱倆過去用膳。」

「公事?」

「冷月堂。」

「看來是不好耽擱了……我擱個劍。」

知道「冷月堂」三字所含有的重要性,白冽予回房放了劍后,立即同兄長前往父親的居室。

***

冷月堂,擎雲山莊的地下命脈,一個完全位於檯面下的情報組織。

如今掌控了長江中下遊民間勢力的擎雲山莊,其經濟來源乃是龐大的水運生意及與各商家的合作。能有今天的成績,靠的是山莊在江湖上的聲譽;聲譽來自於信用與實力,而這些少不了情報的支持。

如果沒有冷月堂的存在,擎雲山莊很難有今日的成績。

可知道冷月堂的人,便是在擎雲山莊內部也只佔極少數。清楚其運作情況的,除去冷月堂的核心人物外,也僅有莊主白毅傑及被父親任命接手的白冽予了。便是長子白颯予,對於這個組織也只是大概了解其概況而已。

而掌控冷月堂之人的身分,更是連白冽予也毫不知情。

冷月堂便是這麼個隱密至極的組織。當然,「擎雲山莊沒有情報部門」這種話任誰也不會相信,一個用作障眼法的「情報部門」也確實有模有樣的存在、運作著。江湖中人多半為此所欺,僅有流影谷及碧風樓等組織或多或少曾察覺其存在。

這正是白毅傑會選擇次子接手的原因。被謠言隱蔽了能耐,才智心計皆為一絕的白冽予,毫無疑問的是接手情報工作的最適當人選。

白颯予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弟弟被召去談冷月堂之事本就在意料之中,卻沒想到父親也算上了他。

「這麼說來,你回來后,爹還是第一次同時召我二人前去商談公事。」不曉得是否有什麼特別的用意……眼見父親的居所就在前方,他若有所思的開了口。

白冽予自然清楚兄長未出口的疑問。神情無改,雙唇淡啟:「也該是時候讓下一任當家清楚冷月堂的真面目了。爹大概是這個意思。」

「下一任當家?」

「自然是指颯哥了。我負責地下的情報工作,你則掌理整個山莊的營運。一暗一明,以你我一輩而言,是最合適的打算吧。」

「一暗一明……等等,冽!」察覺二弟隱藏於話語之下的心思,白颯予當下便是一驚。腳步因而停下,他一把拉住仍欲前進的弟弟。「冽,你難道打算一輩子都像這樣任由那些謠言侮蔑你?」

「我不在意那些。何況那正是隱藏我身分的最好方式。」

「話不是這麼說!要想要隱藏你的身分還可以有很多方式。沒有必要任由那些謠言……你的實力才智皆為一絕,又豈能就此……」

話說到一半便停了,因為想起二弟化名踏入江湖的決定。

打一開始,他就沒有替「白冽予」三字「洗刷污名」的意思。

他打算讓「白冽予」這個人一輩子活在暗處。

眸光對上眼前澄幽的眸子,堅定的意志深處,有著難以察覺的陰影。

太深,也太重。

呼吸因而一窒。「冽,你還……!」

「時間不早了。」

淡淡一句打斷了兄長未竟的話語,深眸瞬間再也瞧不出分毫破綻。白冽予技巧掙開了兄長的手,徑自朝父親的居所走去。

前行的背影仍舊帶著那份蠱惑人心的出塵,卻又更添了分孤傲。

白颯予一陣苦笑。

是他錯了……他不該以為經過八年,冽心裡那份自責便會有所減退。恨仍然持續,自責又怎有可能就此消失?冽的責任感,一向是他們四兄弟中最強的。

冽……從來就不曾原諒自己。

可他卻對此無能為力。

挫折感因而涌升,可他終究是什麼也幹不了的……當下不再多想,加快腳步追上前方的弟弟。

此時的白冽予早已站定於父親居所門前,有意無意地等著匆忙趕上的兄長。

倒不是動氣什麼的,只是清楚話題一旦持續下去,也不過是圍繞在他原不原諒自己上頭。可是非對錯他心中自有認定,又豈是因為兄長的三言兩語而有所改變?

多說無益,自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

見兄長跟了上,白冽予淡淡啟唇:「以後別再提那些了。一起進去吧。」

「好。」

因而一陣苦笑,卻終究是應了聲后,和弟弟一起進入了父親居住的院落。

四周下人早已被摒退。整個園子里除了他二人之外,便只剩屋舍中兩道緩長的氣息。

兩人因而一個對望。

父親召二人來此本是為了冷月堂之事。由此推想而下,屋中另一人只怕便是冷月堂的重要角色了。更甚者,或許就是他們一直不得而知的、那個建立了整個山莊的情報網並一手掌控的人。

雖未言語,彼此心下卻已有了同樣的念頭——當下由白颯予為首推門入屋,可隨之入眼的身影卻讓二人同時一怔。

那是名相貌風采皆不遜白毅傑的中年文士,一身氣息溫雅,舉手投足間卻另透著幾分遊戲人間的瀟洒不羈。

他正是八大護衛之一,以過人才智聞名天下的「玉笛公子」莫九音。

二人對父親這位從小看著他們長大的拜把之交自然十分熟悉——可也正因為這份熟悉,讓二人對眼前的情景更覺吃驚。

難道……莫叔便是那位他們始終不得而知的「冷月堂主」?

白颯予的愕然是清楚寫在臉上;而白冽予則是微微睜大了眸子,腦中瞬間已是萬千思緒閃過。

莫九音本是天下有名的才子,即使才學冠絕、門生無數的當朝權相卓常峰都要敬他三分。二十年前,只要提到「莫九音」,便會引來天下無數女子的關注。他英俊風流,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所作書畫更價比千金。當他開始追求才女蘭少樺時,不但傷透了天下無數女子的心,也令無數企圖追求蘭少樺的男性知難而退。

蘭少樺的眾多追求者中,唯一能在相貌、名聲和品德上和他相比的,也只有日後奪得蘭少樺芳心的白毅傑了。

一直到二人成親之前,莫九音都仍是將白毅傑視為競爭敵手。

之後他雖情場失意,卻也自此與白毅傑化敵為友,而終成為擎雲山莊聞名天下的八大護衛之一。

他才華橫溢、學識淵博,翻遍整個江南只怕也無人能敵。擎雲山莊不少制度便是靠著他,才能由白毅傑的一時構想化為條理規章。即使已經身在江湖,他還是個風雅的文人,時常於閑暇時吟風弄月,甚或出庄與鄰近士子交遊相談。

但這並不代表他的武功不行。相反的,八大護衛之中武學造詣最高的,正是這個一身書卷氣「玉笛公子」,與白毅傑只在伯仲之間。

以其身分才學而言,這「冷月堂主」自可當得稱職。白冽予雖不是不曾懷疑過,卻終究仍是為其鎮日吟風弄月、埋首詩句古籍之中的生活所蒙蔽。

畢竟,他記憶中的莫叔一直都是那個與「情報」二字扯不上邊的文人。

思及至此,他一方面暗嘆自己思慮識見都仍太過淺薄,致受表相所欺;一方面也再次對這位長輩做了番估量。

見二子雖程度不一,卻都實實在在的愣在那兒,白毅傑難得笑了下:「都坐吧,早膳可要涼了。」

「是。」

兩人這才回神,朝兩位長輩行了禮后,各自坐到下首處。

桌上擱的不過是極為平常的清粥小菜,與一般小康之家所食無異——或許是白毅傑出身貧寒之故,平時飲食用度倒也不見有何奢侈。

倒是看著這一桌清粥小菜,此時又無外人在場,白颯予當下笑著開了口:「冽說他這幾年東北學藝,連廚藝也一併精進了。不知便找一天讓他掌廚,也好讓爹以及眾位叔伯一飽口服。」

「喔?冽兒既會主動提起,想必是有相當的自信了。」

一旁的莫九音聞言笑道,神情間瀟洒自若如舊,並不因兩個晚輩先前的呆然而受分毫影響——打一入屋便留心對方的白冽予自也注意到了這點。心下幾分交雜因而升起。

面前的「莫九音」仍然他認識的那個莫叔,卻也不僅是如此。

不讓自己的思緒影響到談話,他唇角淺揚,淡淡道:「冽予確實有把握,只是好壞與否……」

語句未盡,卻是眸光一轉,轉而瞧向與己對坐的父親。

在座的皆非愚人,又怎會不清楚他這個動作的意思?白颯予因而有些好奇的朝父親望去;莫九音則是乾脆一個挑眉:「什麼時候飽了口服也不說一聲……毅傑,你也太不夠兄弟了吧?」

「冽兒當時仍在東北,我便是說了,難道你還真千里迢迢的出關……」

「此言差矣!去不去自然另當別論。咱刻下談的,是冽兒手藝好不好,和你夠不夠朋友而已。」

這話用的是一派書生論理的口吻,再搭上莫九音手中不知何時取出的摺扇和他那搖頭晃腦的模樣,怎麼瞧都像個只會高談闊論的腐儒——一旁白颯予因而有些按捺不住的笑出了聲,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白冽予則是明白了什麼般,眸中銳芒一閃而逝。

倒是被質問的白毅傑有些無辜地苦笑了下,才道:「說得像是我多不講義氣似的……不過冽兒的廚藝確實堪稱一絕。」

頓了頓,「這樣吧,咱們就選後天中午辦個家宴,由冽兒親自下廚,省得有人嫌我不夠兄弟……冽兒,你說呢?」

最後的話自然是徵詢次子的意思了。後者聞言一個頷首:「冽予自當儘力而為。」

言罷,眸光重抬、拉回。澄幽眸子似是無意的掃過身旁勾起他萬千思緒的長輩,可望見的,卻是一抹過於溫和的笑容。

同樣溫和的雙眸直直望向自己……那眸中有著他所熟悉的親切與關懷,但親切關懷之外,那眼眸深處,卻存著一抹令人難以揣度的幽沉。

合該令人心暖的笑,此刻竟添了幾分深不可測的味道。

白冽予瞧得一驚。些許挫折感因而升起,卻也同時明白了些什麼。

陰影一度染上心頭,而隨著心底的明了豁然開朗。

「謝莫叔指點。」

以著相當恭維的語調如此傳音后,少年不再多想,收回目光執筷用膳。方才一瞬間的驚詫彷彿不曾存在。專註於案上菜肴的眸子,是如舊的澄幽無波。

而這一切自然全入了莫九音眼底。

憶起先前與自己短暫相交的澄幽雙眸,即便是他莫九音,也不禁為那眸中所存著的幽深難測所驚——差別,只在於他的歷練遠比白冽予來得豐富,在掩飾應對之上自然也更為穩妥。

所以那份驚訝並未被發現,而在瞧見少年眸間由吃驚挫折以至於豁然開朗、恢復平靜等種種變化時,驚訝轉為憂喜參半。

冽予確實極為出色。可這樣的出色,太過讓人心疼。

那樣深沉的眼眸、那樣冷靜得體的應對,都不該出現在一個年僅十七的少年身上。像他這樣年紀的孩子,應當更為血性、更為活潑才是。

只是冽予的心障只有自己能解……身為長輩的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儘可能的指引冽予而已。

思緒於此告了個段落。瞧了眼正忙著給兩個孩子添菜的白毅傑后,莫九音悠閑笑意如舊,這也才開始用那已有些糊了的粥。

其間眾人又自幾番閑聊……待到用完早膳,白毅傑才終於將話引到了正題之上。

「瞧你二人方才的樣子,想必已清楚莫叔的身分了。」

「是……莫叔便是冷月堂主吧。」

白颯予是長兄,故由他為主答了話……只是這口一開,先前一直深埋於心的疑問便再難按捺:「爹,您當真要讓冽就這麼一輩子隱在檯面下——」

「這事兒待會再談。」心下雖對長子如此關切弟弟感動十分安慰,可白毅傑仍是一個抬手,制止了長子近乎急切的提問。「爹召你來此的用意,也知道了?」

「……孩兒同冽談過,您的用意,是打算趁此令孩兒見識冷月堂的運作。」

「不錯,爹也不瞞你,整個山莊的統籌運作今後會開始逐步交到你手中。爹退位后,你便是一庄之長,自然有必要了解冷月堂的運作。」

雖未直言,可話中的退隱之意卻相當明顯。此言一出,二子又是一驚,白颯予更是急急開口:「爹要退位?您今年不過四十齣頭,正當龍虎之年,怎會突然——」

「是因為兩年後那一戰?」

打斷兄長急問的,是白冽予依舊無甚起伏的一句。

軍都關前與西門暮雲的一會他也在現場,只要略做細想,自然便清楚了其間因果。

可白颯予卻不知道此事,連莫九音都是神色一變:「毅傑,那兩年後一戰是怎麼回事?」

「我在軍都關前與西門暮雲相約,兩年後中秋,淮陰南安寺一戰。」

這事兒白毅傑仍未同他人說過,流影谷方面也尚未有消息傳出,故除了白冽予,其餘二人都還是首次得知此事。

江湖上比鬥爭勝本是尋常之事。可一旦比斗雙方是當代著名的兩位高手,更是四大勢力之中的東庄北谷之長,這比斗自然不再尋常。

姑且不論這對兩方勢力之爭有何影響。兩人相鬥不論輸贏,都不可能有一方全身而退。且白毅傑是整個擎雲山莊的精神領袖,即使勝了,他一旦受傷,對擎雲山莊也會有相當程度的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最重要的便是先穩住擎雲山莊的運作。否則萬一白毅傑傷勢嚴重,群龍無首之下,難保不會出什麼亂子。

在場的都非愚人,只略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旦山莊事務逐漸移交到白颯予手中便是南安寺一戰有何岔子,對山莊運作上的影響也能降到最低。

見眾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白毅傑啜了口茶后,續道:「你們四兄弟感情融洽,又各有所好、各有所長,兄弟鬩牆、爭權奪利之事爹是不擔心了……冽兒有自己的目標,這冷月堂也算是合了你的才智及性子。只是本身在明在暗倒無須太過拘泥。瞧著你莫叔,心下多少也該有所領悟了吧?」

後頭的話,既是答了長子先前未完的問題,也算是開導有些固執於此的次子一番。白冽予如何不知?胸口微微一酸,已是一聲應過:「是。」

這些年來父親為他作了多少,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為了他,父親甚至得忍下大仇不報,等待他親自動手……

可目前不該是傷感的時候。與其傷感,還不如儘快增加自己的實力,在父親有生之年摘下青龍的頭顱。

當下斂了思緒。也在此時,白毅傑將目光移向自方才就一直陷入沉思的友人:「九音,接下來的說明就交給你了。」

「自然。不過南安寺之事你我還需詳談,可別避重就輕的帶過。」

由於此事茲事體大,之前又給蒙在鼓裡,莫九音難得的雙眉微蹙,在白毅傑起身離開前如此叮嚀道。後者像是被察覺了什麼似的微露苦笑:「好歹也在兩個兒子面前給我這做爹的留點面子……便聽你的吧。」

言罷,白毅傑擺擺手后便離開了房間,只留下莫九音同兩個兒子講述冷月堂的運作情況。

冷月堂乃是自山莊初始便由莫九音一手創建、獨立於山莊之外的體系。情報網的核心是莫九音手下的二十八探,可以說,整個情報網便是由這二十八人所一步步構築起來的。當然,結構規章乃至於訓練完全是出自於莫九音的訂立,可之所以能成為一個遍及大江南北的情報網,靠的便是這個二十八個探子。

這二十八個探子正是冷月堂的骨幹核心,也是能否成功掌握冷月堂的關鍵。

將冷月堂的組織構造及運作情形大概介紹給二人——說是介紹給二人,實則主要是說給白颯予聽——后,莫九音讓白冽予將那本載有冷月堂規章結構的冊子交給白颯予。

「拿回去好好參研,切記不可泄漏分毫。即使是其它幾位叔伯及兩位幼弟也不行。」

「颯予明白。」

「好了,我還有些事要同你二弟談談。你先回去吧。」

「是。」

珍而重之的將冊子收入懷中,白颯予一聲應過,卻仍是在有些憂心的瞧了眼始終沒怎麼開口的弟弟后,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轉身離去。

耳聽兄長足音漸遠,本自微垂的容顏這才抬起……深眸,亦隨之迎向了眼前的長者、迎向那曾一度令他感到挫折的雙眸。

用的,是與眸間的幽深難測迥異的……過於筆直的視線。

莫九音因而一笑。

與之相望的眼眸半點未動,神情間卻已帶上了幾分柔和與懷念。

「這些日子以來……我還是頭一次有機會這般好好看你。」

先一步開了口,用的,是多少有些出乎少年意料的、近乎閑聊的口吻:「咱們邊走邊聊聊?」

「……嗯。」

雖一時對眼前長輩的舉動感到有些難以捉摸,可白冽予又豈是一無法掌握情況便戰戰兢兢、裹足不前的人?平撫思緒澹然一應后,少年神情略緩,跟在莫九音身後離開了屋子。

時序雖已入春,可迎面拂來的風卻仍帶著幾許涼意……輕攏攏因風勢而微亂的髮絲,他就著林間流光略帶打量地望向前方長輩的背影。

同樣的悠閑自適、同樣的瀟洒不羈……眼前的背影與兒時記憶中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即使是已清楚莫叔並不如外表所見那般簡單的此刻。

真要說改變,或許就是這身影隱添的幾分滄桑與沈鬱吧!

滄桑來自於歲月的流逝;而差異,卻是始自於……

「你似乎十分吃驚。」

中斷了思緒的,是前方長輩乍聽之下有些突然的一句。

語氣仍是與方才同樣的輕鬆,可話題卻已因著這一句直接切回了主題。

知其話中所指為何,白冽予斂下情緒輕輕一應:「是的。」

「為什麼?」

一句「為什麼」,問的,自然不只是他吃驚的原因。

莫九音留他單獨聊聊,想親近久別重逢的侄子固然是真,卻更多是為的考較這年僅十七的少年,看他是否真有足夠能耐接下「冷月堂」這一重任。

儘管語氣輕鬆隨意得像是閑聊,可這番「閑聊」的份量,卻遠重於先前在白毅傑居處的「正話」。

而白冽予自然明白這些。

直視親長背影的眸子微凝,思緒數轉間已自啟唇:「直到明白您身分的那一刻,冽予才驚覺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莫叔……雖是受了兒時記憶的影響,可過於輕忽大意也是事實。這一切在在顯示冽予不論思慮識見都仍太過淺薄——但我先前卻自負於此,妄圖以之縱橫江湖。「

他字字清晰,語調卻始終極輕、極淡,也極為平靜。可這樣過於輕、淡到像是不經意的話語,談的,卻全是自己的缺失。

這話若讓白颯予聽到,少不了又是一番焦急勸說;若是讓白毅傑聽到,多半也是不舍地一句感慨、一聲長嘆。

可莫九音卻只是一笑。

那是不帶分毫苦澀意味、瀟洒如舊的一笑。

「年輕么,便是自負些也沒什麼不好。何況這『縱橫江湖』四字對他人或許遙不可及,卻不是對你……既非遙不可及,又何言『妄圖』?「

語調依然十分輕鬆,卻讓聽著的白冽予一時無言。

以他的性子,一旦認定了什麼便不會輕易改變。可莫九音卻只這麼幾句,便將他話中的自貶連同心底的陰鬱輕易化解了開。

或許是這話有理的讓他無從尋隙反駁,也或許是眼前的長輩那和自己同樣深沉難測的眸子,讓他就這麼被說服了。甚至,某種該稱之為「豪情」的情緒,也隨之於心底延燒了開。

澄幽的眸子仍舊鎖著前方長輩的身影,可原先的澹然無波卻已為幾分凌厲的光芒所取代。

「冽予……能將此視為莫叔您作為冷月堂主的認可嗎?」

音調仍舊輕淡,卻已隱帶上了一分迥異於先前的犀利。

聞言,莫九音轉過身去,面容之上瀟洒笑意依然。難測深眸對上澄幽眸子,懾人氣勢瞬間流瀉,直逼向眼前俊美端麗無雙的少年。

那是足以令人不戰自退的、過於強大而凌厲的氣勢——但發出了如此迫人氣勢的莫九音卻仍是那樣瀟洒自若,甚至是取出摺扇、狀似悠閑的緩緩扇動。

緊鎖著少年的氣勢,半刻也未曾松解。

而白冽予只是毫不畏懼的靜靜迎向長輩的目光。

澄幽眸中沒有一絲退卻。仍存著幾分青澀的容顏上頭神色澹然如舊,他就這般動也不動地精立原地,彷彿那足以逼退一流好手的迫人氣勢根本不存在。

那凜然而立的身姿,帶有某種超脫於塵凡之外的氣息。

足以攫獲所有目光、而又令人情不自禁為之迷醉臣服的……

察覺到這點,莫九音若有所思地微微瞇起了眼。

強大氣勢忽爾斂下;一度變得凌厲的眸光已再次轉為溫和。

而,隱隱帶上了幾分……複雜難明的色彩。

「你當真像極了他。」

「嗯?」

「沒什麼。」頓了頓,語氣一轉:「說起來……你爹雖不懂什麼陰謀詭計,可若論及『知人善任』,莫叔卻是怎麼也及不上的。」

「便如這次。本來莫叔是不放心由你接手冷月堂的,但今日一見,卻再次證明了你爹的眼光。」

這話,自然是間接肯定了白冽予先前的一問。

但少年面上並未因而展露分毫喜色。澄幽眸子靜靜望著長輩,待其道出未盡的話語。

而後者一如所料的再次開了口。

「成功掌握冷月堂的關鍵為何,不用莫叔多言你也該明白才對。」

「是。」

「以你的才智,一旦熟悉了相關事務,要想接手整個冷月堂的運作自是十分容易。可這只是其次。如何讓那二十八探真正心悅誠服地為『白冽予』效力,才是掌控冷月堂的最大難關。」

「為『白冽予』效力……而不是為山莊、為『白毅傑次子』效力?」

「不錯。一旦你真正接手冷月堂,屆時能命令、指揮整個冷月堂的,便只有你一個人。而冷月堂將如何發展,也完全取決於你。莫叔本來不大讚同由你接手,就是擔心你能否駕馭那二十八探……現下自然沒了這層問題。如果是你,定能讓那二十八人心甘情願的竭力效忠。」

「冽予明白。」

淡然無改地一聲應過,心底卻已是幾分疑惑升起——因為莫九音那句「如果是你」。

這話若與前言對照,怎麼都不像是指他的才智或心計。可若非這些,莫叔指的又是什麼?

但白冽予並沒有問出口的打算。

容顏輕垂,他朝眼前長輩行了個禮。「如已無其它要事,請恕冽予先行告退。」

「嗯。」

該談的都談了,自然沒必要再強留他說些什麼。莫九音一個點頭失意他可先行離去,卻旋即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叫住了他:「冽兒。」

本已轉身的少年聞聲停步、回眸……直望向自己的仍是同樣的一雙眸子,卻帶著不用於先前的澄澈與純粹。

莫九音再次震驚,但也同樣將這份震驚埋在了心底。他朝侄子笑了笑,脫口的卻是稍嫌突然的一句:「聶前輩待你如何?」

「……師父待我很好。」

剎那的微愣后是淡然如舊的回應,眸間的澄澈卻已化為幽深。

而莫九音察覺了這一點。

知道侄子已明白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東西,他點了點頭示意少年自行離去。

再次行禮后逐漸遠離的身影,帶著一如先前那般沉靜、澹然而出塵的氣息。

——單是背影,便足以讓瞧著的人再難移開視線。

果真是像極了他……像極了白毅傑。

手中摺扇悠閑晃動如舊,莫九音面上卻已是一抹苦笑漾起。

儘管冽兒淡冷的性子那分心計都與其父有著極大的不同,可在他看來,這四兄弟中最像毅傑的,還是冽予。

只有白冽予……真正承繼了其父那種讓人不由自主地為之吸引、甚至甘願為其效力的魅力。

而這份魅力,才是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最為厲害的武器——雖說他本人多半對此毫無所覺就是。

思及這點,莫九音不覺莞爾,可笑容中所含的苦澀卻只有更為加深……足過了好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一聲長嘆、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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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雲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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