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范伊禾，你有沒有聽到我的留言？」

分開了一個星期，伊佟馨設想了好幾次，要如何開口說出最恰當、最酷的話。但此時看見了范伊禾，卻脫口以最糟糕的方式質問。

范伊禾走出電梯，站在伊佟馨的面前。「聽到了。」

「那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她渴望得到一個讓人可以諒解的答案。

范伊禾發紅的眼眸透露了受傷的心，嘴裡卻說出清晰又冷漠的話語來掩飾。「我忙……」

他過於簡短的回答，重重的傷了伊佟馨的心。

「再怎麼忙，還是可以打一通電話，你知道……我以為你生病了，還是……」她努力剋制自己的音調，設法維持正常。

「對不起，我很好，謝謝你的關心。」明明滿臉的憔悴，他卻故意表現得無關緊要。

「我們是朋友，關心不是正常的嗎？」她故意把兩人的關係降為朋友，但兩人心中都知道，彼此的關係絕對比朋友還要深刻。

他低聲的說：「我知道，但你要的不只是朋友而已，不是嗎？」

她不說話，須臾，嘆口氣說：「唉！女人要的，男人永遠都給不夠，對不對？」

「嗯……這是很好的廣告台詞。」

「伊禾，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談談嗎？吃飯時間到了，我們可以到附近的火鍋店吃火鍋，好不好？」伊佟馨努力著。

「我和同事約好要和客戶一起去吃飯，時間到了，他們在等我。」他指了指已經定出大樓的幾個男同事。

伊佟馨雙眸露出悲傷的眼神，明白自己留不住他了——愛情怎麼說變就變了呢？可笑的是，從頭到尾都是她在說愛，都是她說不苛求，但是到頭來最放不開的，卻是自己。

「那麼……幾句話就好。」她低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痛苦的表情。

「好，你說。」范伊禾的語氣柔軟了下來。

「你為什麼……為什麼要疏遠我？」這個問題困難的從她口中輕吐而出。她掙扎了好久，不想做一個死纏爛打的女人，可是問出這樣的話，不就輕易的承認自己就是如此？

范伊禾沉默半晌，沉重地回答：「我說過，我不適合談戀愛，她們是對的，像我這種壞男人，你應該躲得遠遠的。」

「她們？」她凝望著他，一臉狐疑。

「我看見了——我無意中看見了你在手提袋裡面的紙條。」他解釋。

「什麼紙條？」她皺眉。

「愛情復仇計劃。」他低聲的說。

「啊！那是……」伊佟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張紙條她早就忘了，怎麼還在她的手提袋裡？她完全沒有想到，這兩個多月來，她沉溺在戀愛的甜蜜中，早就把這計劃拋到了腦後。

「你們真的太大費周章了。」

「你誤會了，我……我們只是剛開始有計劃，可是後來……」

「後來我們的交往過程和你們的計劃，一模一樣呢！」他苦笑著，說話的語氣既嚴肅又無奈。「佟馨，是我不好，我活該陷入你們的計劃中。」

伊佟馨急切的說：「不！伊禾，你聽我說，剛開始，我是順從春天她們的計劃接近你，想讓你愛上我，然後再狠狠的拋棄你，可是後來……我做不到，我發現自己掉入了自己設下的陷阱，自己先愛上了……」

范伊禾伸手掩住了她的嘴，他知道她要說什麼，只要她一說出口，就會更難脫離這困境。

她無法理解的看著他。

「或許你不知道，展示會的那一跤，是她們的苦肉計，那一天絆倒你的人就是春天。進場的時候，她在你的前面，退場的時候，她離你最近。」

「我不知道，這不可能……」

「佟馨，你要小心，我想奉勸你，不要太相信別人。春天為了這個復仇計劃，還特意接近我的助理小強，你太單純了，一不小心就會被人利用。」

「你誤會了，春天不會害我的，她又沒有被你拋棄過。」伊佟馨十分訝異，春天不是心機如此深的人。

「也許吧！我不知道，整件事情已經太荒謬了，我想……算了！牽扯上這麼多人，我不想再煩這種事了。」他替自己的退縮找理由。

「我……讓你煩？」她小心翼翼的問。

「昨天我一晚沒睡，頭痛了一整天，我不想再讓這種事情困擾我。」又是千篇一律的分手理由，連他自己都感到厭惡。

「那麼……你不想和我再繼續下去了？」她問。

「佟馨，你的犧牲和主動，讓我感到十分榮幸。你還年輕，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事業前途正被看好，你可以找到任何你想要的男人。」

「我只想要你，我只喜歡你……」她不舍……她不願意……但又無奈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范伊禾按住她的兩肩，伊佟馨仰起臉，怔怔地看著他。「佟馨，你可以告訴你的朋友，你已經狠狠地把我甩了，圓滿達成了復仇計劃，從此以後，你可以專心打拚你的事業。」

「我不想……我不要。」她無力的回答。

「佟馨，我不值得你愛，那些女人恨我是有原因的。」

「我不恨你！就算你變心了，我也不會恨你。」伊佟馨的眼睛開始模糊，使她的眼眸更加晶瑩剔透。

「話不要說得太快。」每個女人都恨他。當他無法給對方承諾的時候，他都能感受到對方由愛生恨的情緒轉變。

「我不恨你，我只是可憐你……」

范伊禾不解地看著她認真的表情。

她收拾起痛苦的心情，深吸一口氣說：「范伊禾，我可憐你——你是個膽小鬼，不敢談戀愛的膽小鬼，不敢大聲說愛的男人。我可憐你就要放棄我，放棄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放棄你這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或許吧！」他承認或許，但還是選擇了放棄。

伊佟馨失望地看著他，還能再說什麼呢？如果他退縮了，就算她往前追，也只會讓他逃得更遠。

「不要後悔哦！」她努力裝出笑臉，挺起腰，語氣里充滿了自信和驕傲。

「我盡量。」

「不要回來求我。」

「我不會。」

「有便秘也別來找我。」離開前的最後一分鐘，她還能擠出一點點的幽默感，輕易地勾起他的笑容。

范伊禾心底滿是說不出口的不舍，他笑笑說：「那太可惜了，這是最困難的一部分。」

「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明明知道我們在一起很快樂，卻不夠治癒你。」

「治癒我什麼？」

「對愛情的恐懼啊！」

「我很好……」他困難的開口。

「伊禾，不要勉強了，我會記得你的好。」

「我不記得你有任何不好。」

「那當然……失去我，你損失可大了。」她受之無愧。

「我知道。」他憐惜的撥開她額前的劉海，想看清楚她清麗迷人的臉蛋。

大廳中人來人往，所有人都想知道範伊禾和伊佟馨兩人輕聲在說什麼，卻沒有人聽得清楚，也猜不出他們正在道分手，只以為這是尋常的交談。

這是一個奇怪的狀況，分手不但不出惡言，而且氣氛越來越幽默，只在幽默中流露出淡淡的哀傷。

「再見了！」最後，伊佟馨深吸一口氣，揮了揮手，轉身提起腳步離開。

自動門應聲而開，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離去，門又自動關起，將所有的紛擾和煩惱，全都阻擋在外。

一陣暖風乘隙捲入，襲上他臉，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剎那，卻已經讓他體會到了室外的暖氣。

她走了！一股寒氣襲來，原來他正站在冷氣口下。

他孤單冷清的站在原地，看著伊佟馨的身影在眼中消失，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連手腳都覺得無力。

沒有人治得好他，沒有人可以消除他的恐懼，對於愛情，他心底的需要和排斥一樣強烈。

愛上她，讓他煩惱，讓他無法專註工作，無法好好入眠，總是以她的需要為優先，以至於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愛上她簡直就是一場大災難。

好了！現在災難已經從他的眼中離開，他應該要有暢快輕鬆的感覺吧？

其實不然……

難以忍受的罪惡感襲擊而來，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他背叛了自己，而最大的懲罰就是讓他永遠都無法掙脫對伊佟馨的感情束縛。

＊＊＊獨家製作＊＊＊＊＊＊

范伊禾時常在報章雜誌上看到伊佟馨的近況。

她在模特兒界竄紅的速度無人可以比擬，最大的助力要歸功於范伊禾製作的化妝品廣告，她的每一個笑容和旁白都深入人心，不但是雜誌上票選的最佳女友第一名，還是女人心目中的最佳榜樣。

桌上放著一張服裝展示會的邀請函，這是亞洲一年一度的設計盛會，今年選在台北舉行，受邀的貴賓除了成名的設計師及今年竄出頭的當紅設計人才之外，還有不少富商名流，范伊禾更是盛會的貴賓，因為他有最敏銳的廣告創意和商業眼光，是廣告界炙手可熱的名人。

連續五天的展示會，邀請函的設計相當別緻，墨黑的底色配合銀色的字，以黑色蕾絲隔開純白的后頁，流露出一種驕傲的高格調，右首上龍飛鳳舞的字體正題著他的名字。

范伊禾手上拿著邀請函，用手指把弄著。

各家各派的頂尖設計師展出春夏系列的服裝，盛會中所有模特兒所使用的化妝品，全部由亞絲蘭化妝品公司贊助。伊佟馨是亞絲蘭化妝品的代言人，理所當然的是這次展示會的首席模特兒。

范伊禾可以想象她一定全力在準備這場秀，真希望能在她的身邊替她打氣，只可惜了是他自己放棄了這個機會。

他會後悔嗎？是的，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後侮，他下說，以為時間會漸漸沖淡一切。

只是，已經過了三個星期了，他還是無時無刻不想念她。

或許她是對的，他一生中再也找不到比她還要適合自己的女人。

三個星期來，他讓自己陷入忙碌的工作里，只是為了不再去揣想那些會讓他瘋狂的疑惑。

他怔怔地望著邀請函，輕聲的說：「伊佟馨，你好嗎？你知道嗎，我們又要見面了……」

范伊禾一走進盛會的接待處，立即有人趨前贈送紀念品及展示會說明。

時尚記者、攝影師、廠商買家、貴婦名流，全都聚集在展示會場前的大廳等候魚貫進入。

和幾位熟識的攝影師們寒暄過後，范伊禾避開擁擠的人潮，站在人群的最後面，低頭翻看展示會的說明。

第一個展出的是日本名設計師，他的設計一直有日本傳統和服的影子，融合傳統及現代，在亞洲闖出名號后，踏足法國巴黎，至今在亞洲的聲勢如日中天——

范伊禾正全神貫注在說明單上，以至於有人叫他，他還渾然末覺。

「伊禾！伊禾！范伊禾！」

這聲音怎麼會這麼熟悉？他疑惑地回頭。

「范伊禾！是我——」

范伊禾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人，她一身華服，手裡提著價值不菲的手提袋，左手無名指上一顆閃亮的大鑽戒，讓人難以忽略。

「你……你看起來很漂亮。」他幾乎認不出黎靜宜了，勉強從口中說出話來。

黎靜宜撥了撥及肩的波浪長發，揚起笑容說：「哪裡，老了好多。」

「你怎麼會在這裡？」范伊禾說完，馬上發現自己問了一個笨問題。黎靜宜嫁給了一個在香港頗有名氣的富商，他最近才聽說這個富商投資了亞洲服裝市場，黎靜宜一定也開始涉足服裝方面的事業。

「我老公沒有空來，我只好代表他來了。那你呢？也是一個人嗎？」黎靜宜笑著說，舉止大方高雅，說話的態度不疾不徐，彷彿范伊禾只是一個過去的老友罷了。

范伊禾體會到，時間讓她變得成熟，脫去了年輕的稚嫩，幾年來在社交場合的歷練，在她的言行中表現無遺。

他記憶中的黎靜宜已經改變了——

「我是一個人來的。」

「真的啊！明天我就要飛去香港和我老公會面，真希望我們能有更多的時間聚聚……」黎靜宜的語氣冷靜又自然。

「是啊，很可惜。」范伊禾不帶一絲感情的回答，內心卻是思潮洶湧，這個曾經重重傷透他的心的女人，竟然若無其事的在這裡和他閑話家常！

「這樣好了！不如我們一起進場坐在一起。」

「哦，不過這位置都已經安排好了，不要麻煩……」范伊禾正想拒絕，黎靜宜揮了揮纖細的手。

「沒關係，我叫他們換一下就好。我想利用這時候聊一聊，了解一下彼此的近況，畢竟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了。」

老朋友？不如說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不如說是要天長地久的伴侶，他挑眉，面無表情。

「好啊！」有何不可，如果她可以表現得如此冷靜，那麼他也可以做得到。

黎靜宜一臉愉快地和心懷不同情緒的他走入展示會場，和在場的幾個工作人員說了一下話，接下來一個戴著耳機的總指揮上前，帶領他們定到前方預留的位子。

六點三十分，表演正式開始，兩人在開場前一秒鐘坐定位。

長長的伸展台旁佔滿了攝影器材，攝影師好整以暇地在最有利的位置上準備拍攝。

音樂響起，後面的燈光全都暗了下來，模特兒尚未出場，伸展台兩邊的貴賓明顯成為旁人研究談論的焦點。

CatWaIk開始，馬上掀起了全場激動高昂的情緒。

鎂光燈此起彼落的閃動，攝影機的快門不斷響起，現場群眾以熱情的掌聲回應。

「她出來了——」

伊佟馨穿著一襲純白的薄紗長禮服，層層疊疊的下擺隨著音樂在空中飄揚，裸露的肩披著縐紗圍巾，微鬈的長髮長長地落在身後，如夢似幻的視覺效果，讓所有觀眾看得入迷。

范伊禾期盼了好久，終於看見伊佟馨在最後出場，走完全場后，站在設計師的旁邊拍手，微笑地看著伸展台旁邊的觀眾。

「她很美，你覺得呢？」黎靜宜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伊佟馨，直到她轉身往後台的方向走。

我看到的美，和你不同——范伊禾沉默著，沒有回答。

模特兒一個一個的走完，最後設計師再度出場，繼而帶領所有的模特兒又一次定出伸展台。

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

「設計師旁邊的那個模特兒是伊佟馨，我們正考慮請她擔任我們服裝品牌在亞洲的廣告代言人，你覺得怎麼樣？」黎靜宜靠近范伊禾，由子現場掌聲過於熱情，她必須貼近范伊禾的耳邊說話，才能讓他聽得清楚。

范伊禾停止拍手，也貼近黎靜宜說：「她不錯，你們是可以考慮。」

「哦——有你的推薦，我想一定錯不了，聽說你們廣告公司也有和她合作過？」

「沒錯。」范伊禾在吵雜的場合中不想多說什麼，只是簡單的回答。

兩人一陣沉默，回神專註在伸展台上，穿著設計師一系列服裝的模特兒，魚貫的走在台上，設計師和伊佟馨站在最受矚目的前端接受讚揚。

「對不起……」黎靜宜突然開口。

他一時間沒有聽清楚，轉頭看向她問：「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范伊禾，對不起。」

范伊禾皺了皺眉，又把眼神移開，看著正要離開的伊佟馨。

不管范伊禾有沒有聽見，黎靜宜還是想把埋藏在心裡的話一口氣都說出來。

因為今夜一走出這展示會場，或許今生今世都沒有機會再見上一面，此時此刻不說，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她知道過去自己背叛過范伊禾，這麼多年來這份愧疚一直埋藏在心裡，午夜夢回，過去種種的誓言像一縷一縷的輕煙，不斷地纏繞、糾結，讓她度過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范伊禾也一樣吧？不同的是她有的是愧疚，他有的是恨……

模特兒退場后是中場休息時間，吵雜聲驟然靜了下來。

黎靜宜握住范伊禾的手，低頭悄聲的說：「伊禾……我想現在說或許已經太晚了，可是我還是想對你說聲抱歉。嫁給別人是我的選擇，好壞我自己承受，唯一對不起你的，是我背叛了你的信任，背叛了我給你的誓言。可是……你不能怪我，十三歲就和你談戀愛，我已經知道戀愛的滋味。二十四歲，我想要的是不同的東西……或許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好，你看你的事業這麼成功，我的老公也很寵愛我，我要什麼就有什麼，看來我們都得到了我們想要的……」

霎然，范伊禾打斷了黎靜宜的話。

「很好，恭喜你。」

黎靜宜面對他冷漠的回應，眼睛積聚起淚水，聲音開始失去冷靜。「不！不要……我不值得你恭喜我，不要這樣對我說！」

「那你要我說什麼？」

「說……問我……我幸不幸福？我過得好不好？我想知道你是不是還關心我……」黎靜宜的眼淚還來不及流下來，就被她倉皇的擦乾。

「你問你自己就好了，我已經不在乎了。」

范伊禾面無表情，淡淡地回答，輕放開她的手，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展示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