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每一種石頭,都有自己的個性。」鄧文忠一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塊色澤溫潤的羊脂玉墜,一邊心不在焉地說:「像是很喜歡人的玉,就要常常拿起來把玩,讓它吸收人身體的氣,玉的顏色就會變得更柔、更漂亮。可是換作琥珀跟水晶,就不一樣了。琥珀很嬌弱;水晶是一種很安靜的石頭,除非必要,能不要碰,就盡量別動它……」

平常看來神經質的男人拿起寶石,會突然變得沉靜,嘴角掛著模糊的溫柔,平時結巴的習慣消失,說話變得有條不紊,跟平日容易慌張的模樣完全不同。看得出來,這是他非常喜歡的東西。

雖然還在為昨天意外得知的那個「新聞」惱火,她還是忍不住露出微笑。「文忠哥,你很喜歡石頭。」

男人楞一下,然後遲疑地點頭。「嗯、嗯,池姐說,石頭這種東西,有神秘的力量。人只要看著這些寶貝,心情自然就會變好。」

她看著柜子里琳琅滿目的寶石,嘆氣。「可是,我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像你們一樣,能夠把每一件東西都分清楚?」

「慢、慢慢來就好,新羽小姐,」他扶一下眼鏡,細心地調整玉墜在柜子上的位置。「我、我也是池姐從頭一點一點開始教,才會這些的。不然以前,我也不知道什麼水晶瑪瑙的。」

她想起之前雪君姐跟她說過的話:文忠也是半路出家的。「文忠哥,你以前不懂這些嗎?怎麼會想來做這行?」

「喔,那是因為池姐。」他皺起眉頭,將剛剛放上去的玉墜重新拿起來擦拭。「那個時候,我剛坐完牢,根……」

突然,他驚覺到自己說了什麼,臉色一下子刷白,頓下手邊的動作,緊張地看她一眼。

她保持臉上的表情不變,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剛剛說了什麼。

坐完牢?沒有人跟她提過這個。

「呃,那個,新、新羽小姐……」鄧文忠蒼白著臉,結結巴巴地似乎想要解釋,卻被門口傳來的聲音打斷。

「午安,新羽、鄧哥。」

聽到來人的聲音,她的臉色驀地一沉,低下頭,不想搭理他。

「啊,孟、孟傑,你來啦?」鄧文忠猶豫地看了來客一眼,又回頭望望低頭不說話的店主,明顯有些不知所措。

她抬頭看看掛在牆上的鐘,微笑。「文忠哥,你中午還沒吃吧?先去吃飯吧,我一個人看店就可以了。」

鄧文忠擔心沮喪地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露出保證的微笑。「文忠哥,你先去吃飽了,我們回來再說。」

中年男人順從地點點頭,囁嚅地說:「那、那我先去了……」說完,他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了「曉夢軒」。

門上的風鈴聲慢慢落回沉靜。

站在櫃檯旁邊的男人沉思地摩挲下頦。「鄧哥看起來不太有精神的樣子。」

她不看他,聲音帶刺:「沒什麼,文忠哥在跟我說『過去』的事情。」

他沉默半晌。「鄧哥?跟妳說他以前的事?」

「是啊!」她用力推上櫃門,不想多看他一眼。「他比較老實,跟『某些人』不一樣。」

似乎終於聽出她的語氣有異,他靜下來,看了她一眼。「有事嗎?新羽?」

「有事?當然有事。」她繼續收拾櫃檯上的東西,狀似隨意地評論:「我現在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說得真有道理。有些人,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妳卻永遠不知道『他』在背後藏了什麼樣的『過去』,沒有告訴妳。」

他嘆氣。「新羽,妳先聽聽鄧哥的說法再說吧。他也是很可憐的……」

她直接打斷他的話:「誰在跟你說文忠哥了?」

「啊?」

她冷哼,沒有多加解釋。

思索地望了她一會兒,男人的表情突然變得警覺。「……妳是在說『我』?」

「當然不是,」她盯著他,勾起甜美的笑,挖苦地答道:「我們又『不熟』你怎麼會以為我是在說『你』呢,『胡先生』?」

男人低咒一聲。「呃、新羽,那個、我……」

她抬高下頰,冷冷地指出:「胡孟傑,你在結巴。」

他閉上嘴,嘆氣。「所以,妳知道了。」

「對,沒錯,我知道了。」

英俊的五官露出難得的傷腦筋表情,苦笑。「那不是很值得提起的事情……我結過婚,五年前。那段婚姻,維持不到一年。」

「我結過婚,五年前。那段婚姻,維持不到一年。」她用平板的腔調模仿他的說法。「真是一個精采絕倫的故事。胡先生,謝謝你告訴我。」

他看她一眼,笑。「好吧,我知道了。我再補充一點,那個時候,我剛從美國回來,庭婷是很早就認識的朋友--她媽媽和我媽媽是高中同學。因為近水樓台、年紀又相近,我們開始交往,然後我向她求婚。」

「聽起來很不錯。」她面無表情地這樣評論:「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沒有說話。抬起頭,她看見他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研究著自己。

她瞪他。「我說錯了嗎?」

他微笑。「不。」

不?她感覺更不愉快了。「哦?是這樣嗎?那你幹嘛一天到晚在這裡鬼混?還不趕快去找你心愛的前妻重修舊好?」

他沒作聲。

等不到響應,她抬起眼,看見的是他一臉的笑,忍不住沉下臉。「胡孟傑,你在傻笑什麼?」

男人瞠大眼睛,伸手摸摸臉頰,故作驚訝。「啊?我剛剛在傻笑嗎?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咬牙切齒,心頭那把火燒得更旺。「算了,我不跟你說了!」

「……新羽。」

她低下頭,裝作沒聽見,心底的怒火燒上眼眶,燒得她眼睛好乾、好澀,好象有什麼許久不見的東西,就要潰堤而出。

她不是難過!她只是生氣!氣到想哭!這個壞蛋,竟然還有膽子說他還對前妻余情未了!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他嘆氣。「新羽。」

「你沒事做嗎?」她咬緊牙。「一直叫我做什麼?」

男人靜默一下,然後開口,不穩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似乎在強忍著什麼。「……妳在吃醋?」

她僵一下。「我沒有。」

「妳有。」這一次,他不再掩飾,笑了出聲,語調里充滿了愉快。「妳連台中腔都跑出來了。」

「我沒有台中腔!」

「妳有。」他看著她,嘴角帶著未退的笑意,慢吞吞地說:「而且妳的台中腔在生氣的時候特別明顯……新羽,妳在吃醋。」

「胡孟傑!」她抬頭瞪他,牙根收緊,聲音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我鄭重告訴你,我沒有吃醋!」

男人一點也不以為意,笑得很開心。「是嗎?」

「就是!我幹嘛吃你的醋?自戀狂!」她別開視線,試著讓自己聽起來滿不在乎,但是忍不住冒火的語氣依舊讓她泄了底。「所以,你可以把你臉上那個愚蠢的傻笑收起來!」

他沒有再作聲,但是她可以想象到,他臉上一定還掛著那個大刺刺的笑容,無聲地露出一整排的雪白牙齒,像個傻瓜似地咧嘴笑著。

可惡!

好半晌,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他不說話,她也不肯出聲,繼續低頭生她的悶氣。

然後,渾厚的聲音溫柔響起:「新羽。」

「……幹嘛?」

「我不愛她。」

她賞他一記白眼,嗤之以鼻。「這句話聽起來很沒有說服力,胡先生,你要不要再換一個說法試試?」

他搖頭笑。「是真的。她愛的是她爸爸的公司,而我,愛的是我的自尊。所以,才會離婚。」

她沉默半晌,才悶聲說:「……我不懂。」

「庭婷--那是我前妻的名字--家裡開的是珠寶公司。她之所以答應嫁給我,是因為她要從她大哥手裡,把公司的經營權拿過來。與其說她是嫁給我,不如說她嫁的,是從美國蘇富比公司回來的珠寶鑒定師DerekHu。」他微笑。「而我,因為這件事,覺得自己的自尊受到嚴重的打擊。我那位新婚妻子竟然不是因為瘋狂地愛上我,才答應嫁給我的。所以一知道這件事,就馬上要求離婚。她也不為難我,公司一到手,就很乾脆地簽了字離婚,連贍養費都不用。這樣,妳還覺得我們兩個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嗎?」

「那--」她低聲嘀咕:「那你剛剛乾嘛說『不』?」

他笑。「我說的是:不,我跟庭婷不是妳說的有情人。」

「……喔。」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喔。」他看著她,意味深長地模仿她的反應。

臉頰開始發燙。簡單的一個字,在他刻意的重複下,聽起來好象是她聽完他的解釋,鬆了一口氣似的……而更糟糕的是,她確實感覺到鬆了口氣,連想抗議都沒有立場。

她不敢抬頭。曖昧,釀成心跳,在一室的沉靜中,更顯張揚。

半晌,男人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新羽。」

「幹嘛?」

他很嚴肅地看著她。「妳吃醋的樣子,好可愛。」

她楞一下,才明白他剛剛說了什麼,白皙的臉霎時噴出火來。「……胡孟傑!」

一聲怒喝,玻璃碎裂的聲音隨之響起。

驚詫地低下頭,以為自己在惱火下失手破壞了什麼東西,卻什麼也沒看見。下一個瞬間,她發現自己已經被用力拉下,壓蹲在櫃檯後面。

匡啷幾聲巨響,透明的破片在她眼前飛濺而過,散落一地銀光。

「新羽,這是怎麼回事?」

她抬起頭,看見唐寶兒站在門口,一臉的訝異。

向來在上午九點開始營業的「曉夢軒」,今天一直等到下午,才終於拉開鐵卷門,店內還是一片凌亂。

昨天下午遭到惡意破壞的櫥窗玻璃,到現在還沒有請人重新裝上。冷空氣從破裂的玻璃櫥窗灌入,帶走原本存在這裡的所有溫暖。

雨,又開始下了。

「沒什麼,有人來搗亂。」她淡淡地說:「我已經報警了。警察跟保全公司這一陣子會加強這裡的巡守。」

「搗亂?」唐寶兒瞪大眼睛,似乎還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為什麼?誰會做這種事?」

「警方正在查。」

「是上次『那個人』嗎?」終於回過神,美人抿緊嘴,秀麗的臉龐露出顯而易見的怒火,淺棕色的瞳孔像是結了一層薄冰。「他怎麼可以這樣做?!」

她勉強扯開微笑。「就是想逼我走吧,如果是他的話。」

唐寶兒目光專註地望向她。「……如果是他的話?難道還會有別人嗎?」

她沒有作聲。

當然還有別的可能……各種可能。她最擔心的,是這次的破壞行動並不是那個姓池的男人主使的,而是來自她留在台中的惡夢。

但是,那些人沒有理由追上台北來。官司已經結束,那個人並沒有受到制裁,不是嗎?

話又說回來,那個姓池的男人更沒有理由破壞這間店面。畢竟,照他的想法,「曉夢軒」理應是屬於他的財產……一個人為什麼要破壞自己的財產?

「因為這沒有道理。」站在櫃檯旁邊的謝雪君開口,用簡潔的聲音代為回答:「池昆良是要爭回『曉夢軒』,我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要破壞這裡。」

「謝律師,妳也在?」

穿著灰藍色套裝的律師點頭。「新羽沒有跟保險公司打交道的經驗,我過來幫忙看看。」

唐寶兒勉強勾起嘴角。「好久不見。」

「好久嗎?我記得上次……大概是過年前吧?我還看到妳跟男朋友在一起約會……」謝雪君伸手按按額角,打趣地問:「那是男朋友吧?」

美人眨眨眼睛,大大的眼珠像是玻璃彈珠一般,反射不出半點表情,彷佛一時間還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麼;過了兩秒,才驚惶地別開目光,俏臉泛紅,模糊地說:「才不是。謝律師,妳一定是看錯人了。」

「是這樣嗎?」謝雪君眨眨眼睛,故意捉弄她:「我應該是不會看錯才對,早知道我就上前打招呼了,免得讓妳找到借口抵賴。不過,寶兒,原來妳喜歡年紀大的男人呀?」

唐寶兒倒抽口氣。「謝律師!」

謝雪君輕聲笑。

「對了,妳剛剛說,那個池先生不可能破壞這裡,」唐寶兒紅著臉,試圖岔開話題。「但是如果他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爭取到遺產的話,說不定這是他的報復。玉石俱焚。」

「他還沒有開始嘗試。」謝雪君仔細解釋:「池昆良給我的感覺,並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人。如果法院的判決下來,他敗訴,我可以想象他會採取類似的行動,但是現在……他沒有道理這樣做。」

「……那麼,會是誰?」唐寶兒若有所思地望著謝雪君,這樣反問。

謝雪君遲疑一下,搖頭。「我們也不知道。」

唐寶兒微微蹙緊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手機鈴聲響起,謝雪君從公文包里拿出小巧的銀色手機,朝兩人點一下頭,然後走到角落。

「喂?我馬上回去。你先不要管,一切等我回去再說。」輕微的怒意閃過謝雪君的臉。「我知道。等我回去再說,那群笨蛋,現在才說這種話?我非剝了他們的皮不可!」

看著謝雪君收線,她好奇地提問:「雪君姐,什麼事嗎?」

謝雪君搖頭。「沒事。新羽,保險公司的人走了,我也該回辦公室了。」

「雪君姐,麻煩妳了。謝謝。」她看著律師臉上連化妝品都掩蓋不住的黑眼圈,忍不住補上一句:「妳看起來很累的樣子,還好嗎?」

謝雪君沉默一下,無奈地苦笑。「最近有好幾個案子都擠在一起,也沒辦法。工作,就是這樣。」

「累的話,還是休息一下吧。」她勸道。「這麼拚命,小心把自己的身子累壞。雪君姐,妳不是跟我說一個人住,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嗎?」

謝雪君搖頭,只是笑,沒有答腔。

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那,雪君姐,還是謝謝妳。」

「嗯,有問題再打手機給我。再見。」說完,謝雪君擺擺手,踏出了曉夢軒。

「新、新羽小姐,」一直站在旁邊的鄧文忠開口詢問:「我、我們是不是該再開始整理了?」

她環視店面。地面上的玻璃和陶瓷碎片已經大致清理完畢,遭到損壞的東西也已經移開,但是破了一個大洞的櫥窗卻像是一張血盆大口,風搖晃尖銳的牙,細微的聲響彷佛惡魔的嘲笑。

總是溫暖明亮的「曉夢軒」,在這場早春的冷雨中,突然變得黯淡。

抿緊嘴,她回頭,正要開口,卻看見站在一旁的唐寶兒。剔透的淺棕色瞳眸望住門口,似乎在思考什麼。「寶兒?」

玻璃般的大眼轉回,映出她的身影,一種彷佛不屬於塵世的奇異神色悄悄褪去,她露出微笑。「嗯?」

「妳在想什麼嗎?」

美人張開口,似乎想要說什麼,卻還是搖頭。「不,沒什麼,我大概是想太多了。新羽,我得先走,去辦點事情。」

她點頭。「再見。」

看著美人離去的背影,她沉思地轉向鄧文忠。「文忠哥,寶兒好象不太跟你說話?」

鄧文忠的臉發紅,向來溫馴的眼閃過一絲波動--她如果沒有看錯,那是憤怒,還有困窘而認份的哀傷--然後伸手拉一下眼鏡,安靜地說:「沒、沒關係。很、很多人都是這樣的,不只是唐小姐。」

沉默兩秒。「……因為你坐過牢?」

因為昨天下午的突髮狀況,她到現在還沒有時問和鄧文忠討論他那個無意問透露出來的「往事」。

即使是現在,她也不確定是不是正確的時機,但是這些話不趕緊說開,她和鄧文忠心裡的疙瘩就不會消失。

他點頭,聲音低落下來:「對、對不起,新羽小姐,我不敢跟妳說。謝律師一直要我告訴妳,可、可是我怕……我怕新羽小姐知道以後,會、會把我辭掉。我、我……我不想離開『曉夢軒』,我……我沒有別的地方去了。」

「文忠哥,我怎麼可能把你辭掉?」她扮鬼臉。「沒有你,我到哪裡去找人教我這些東西?我從來沒有看過像你這麼認真盡職的店員。」

聽到她的話,鄧文忠猛抬起頭,鏡片後面的眼睛充滿希望地看著她,接著又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垮下瘦弱的肩膀,低垂的眼角像是要哭出來一樣。「新、新羽小姐……」

「文忠哥,」她微笑,低聲安慰他:「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要說吧。你不需要跟我交代這些。」

男人避開她的目光,整張臉發青。「我、我……」

「文忠哥,」她握住他的手。「算了,別提了。」

「不、不是的,新羽小姐,妳、妳不明白,」鄧文忠搖頭,抽回手,身體輕輕發著抖。「我、我……」

她耐心等著他把話說完。

「……我殺了人。」

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瞠大。就算是法院最後決定把「曉夢軒」判給了那個姓池的男人,她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

她沒有聽錯嗎?他殺了人?這個瘦弱、脾氣溫和、連一句話都說不好的中年男人,是因為殺人罪入獄的?

她努力保持臉部表情不動,知道任何一點錯誤的反應,都可能傷害到眼前的男人……他是鼓足了勇氣,才終於把這個顯然折磨他許久的秘密說出口。

「文忠哥,」她潤潤嘴唇,試著用最平淡的語氣開口:「你願意把整件事告訴我嗎?我想知道。」

男人的頭垂得更低,像是一下子被抽幹了力氣,聲音壓得低低的,她必須豎長耳朵才能聽清楚。「我、我年輕的時候,跟朋友混過幫派。年輕人,不懂事,以為有人怕自己,我就是男子漢;以為一起喝酒的,就是兄弟。有、有一次跟朋友出去喝酒,跟隔壁桌的起了一點爭執,我、我……我禁不起人家激,說我沒有用……然後、然後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出事了。」他的五官扭成一團,雙手在額前緊握,整個身體激烈地打顫。「我、我手上拿著一把刀,身上都是血……我……我把一個人活活給砍死了!」

她倒抽口氣,一股寒意從頭頂開始蔓延。她沒有想象到是這麼血腥的版本。

她以為他所謂的「殺人」,應該只是一樁誤會,或者,無心之過,因為某些命運的巧合不幸造成的傷害,但是鄧文忠所述說的,是更殘忍的行徑,那是毫無開脫餘地的……屠殺。

「他只是出來吃消夜。」故事一旦開了閘,就像是沒有辦法停止一般,鄧文忠用發抖的聲音繼續說:「他只是跟朋友出來喝、喝杯小酒,慶祝自己找到了工作,他、他只是喝多了,聲音大了一點……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做出這種事情?!」

「文忠哥……」

「新、新羽小姐,」鄧文忠抬起頭,痛苦地望著她,眼角的紋路深深刻著罪惡和自責,不見底的瞳孔顯得異常蒼老。「妳知道嗎?那個人、那個人他有爸媽,他有朋友,他還有一個交往了好幾年的女朋友,他應該可以過……」

突然問,她明白了,這整件事對他的傷害有多大,連到現在,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還是在折磨著他。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直認識的文忠哥,那個老實、怯懦的中年男人,每個星期天都要上教堂去祈禱的男人,不是什麼冷血的殺人魔。

她是天殺的大笨蛋,才讓他這樣一直說下去!

深呼吸,她搖頭,伸手握住他的手。「文忠哥,你別說了。我知道了。」

「可是、可是……」

她露出保證的微笑。「文忠哥,你別再說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新羽小姐,妳、妳可以叫我走,沒關係。」他一邊用力點頭,一邊摘下眼鏡擦拭,低垂的頭顱與其說是為了要擦拭那兩片看起來已經很乾凈的玻璃鏡片,更像是要掩飾臉上的表情,顫抖的聲音帶著哽咽:「池、池姐有留一筆錢給我,我沒關係的。」

她嘆氣。「文忠哥,我又不是瘋了。要是你不在,『曉夢軒』在我手裡,大概不要一個月就倒閉了。我怎麼可能會想要叫你走?」

「可、可是我是殺人犯……」

「你坐過牢了,不是嗎?」她堅定地說。「我不是那些家屬,也不是法官,對我來說,你已經為那件事贖過罪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這些了。」

鄧文忠張大了嘴。「新、新羽小姐,妳是說,我、我可以留在這裡?」

她點點頭。「當然。」

男人獃獃地望著她,似乎不敢相信她說了什麼,緊握的手指幾乎要折彎了還拿在手上的鏡架,然後才急忙伸手抹掉眼角的淚,用力點頭。「謝、謝謝妳,新羽小姐。謝謝!」

她覺得很尷尬。在她面前哭泣的男人長了她十多歲,加上到台北來以後,所有的店務都是他一步一步帶著自己上來……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資格讓他道謝。「文忠哥,那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你幫了我很多忙,我才擔心你會堅持要辭職呢!」

「不、不會的。」鄧文忠搖頭。「池姐收留了我,我會努力報答池姐跟新羽小姐的。」

「什麼報答的!聽起來好奇怪。」她扮鬼臉,努力用平常的語氣開口:「文忠哥,我只是你的僱主而已,又沒有跟你簽賣身契,更別說我這個沒用的老闆,懂得東西還沒有你一半多,不要這麼誇張啦……我們別說這些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打電話給玻璃行了嗎?」

男人楞楞地看著她,似乎還不能適應話題改變的速度,好不容易回過神,連忙將眼鏡掛上鼻樑,猶豫地點頭。「喔、喔。新、新羽小姐,我剛剛打電話過去,他們說明天……」

聽著鄧文忠叨絮著玻璃行那邊的回復,她心裡想的,卻是胡孟傑曾經說過的那句話。關於「曉夢軒」。

……真正的價值,只取決在人的心裡。「曉夢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她緩緩抬高手,觸碰胸前那塊姑姑送給她的墜飾,深呼吸。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常提早了一個鐘頭出門,準備到店裡等待玻璃行的人,還有……今天應該會回台灣的胡孟傑。

昨天一整天,男主角連影子都沒有出現。他有一個已經安排奸的工作,必須在那天早上飛往香港。

原本,因為那個突髮狀況,他打算將機票延後,但是她堅持要他依照原訂行程,去進行他的工作。

她不希望他太過配合她,那樣……太「像」男女朋友了……儘管兩個人眼下的情況,其實連半點曖昧的餘地都沒有了。她還是不死心,繼續垂死掙扎。

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想法,那個男人只是定定看著她,意味深長地微笑,什麼話也沒有多說,非常聽話地飛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事情已經很明顯:她喜歡他,從一開始就是。陽剛味十足的外型、風趣的談吐、清晰俐落的頭腦,胡孟傑太過符合她喜歡的男性類型,也所以,自己一開始針對他的反應,才會那麼激烈。

她不想要愛上他。嘆口氣,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在哪裡:她……害怕。

她所知道的愛情,並不是甜美的果實。

沒有理會圍在管理員台前似乎在談論些什麼的人群,她直接往室外前進。

打開傘,正要踏出大樓門口,訝異地發現門前停了一輛救護車、兩輛警車,還有一兩台新聞SNG車。

她好奇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有些疑惑。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遠處,一名漂亮的女記者站在冷冽的雨幕中,盡職地面對攝影機,一本正經地敘述新聞概要。她拉長了耳朵,卻只能勉強分辨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女子……墜樓意外……正在調查……」

穿著白色制服的醫護人員抬起擔架,走向不再吵鬧的白色箱型車。遠遠地,她似乎看見一抹灰藍色從白布的邊緣泄漏出來。

被警方用黃色布條圍住的現場,有一攤沭目驚心的血跡。

死亡。

不受歡迎的記憶殘像在腦中忽而閃現,心中突然湧出一股莫名的驚慌,不聽使喚的恐懼幾乎要從緊縮的胃裡蹦跳出來。

鮮黃、艷紅、縞白、灰藍。救護車上的紅色燈火熄滅了。

她用力搖頭,深呼吸,告訴自己是她想太多……不會的!不可能有這種事。

但是,胸口的心臟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堅持以一種不祥的速度猛跳著。早晨太過低溫的空氣滲進衣袖、侵入肌膚,她的手腕好痛、好痛,激烈的痛楚,開始撕裂被凍到有點麻木的神智。

突然,記者的聲音在浙瀝的雨聲中變得異常清晰:「……是知名律師,曾因為廣美案名噪一時,近日因為……」

雨聲倏地轉大,再次淹沒了記者的播報。手上的傘落到地上,發出一聲細微的哀鳴。

她搖頭,嘴巴張成一個滑稽的形狀,連叫聲都發不出來,滾燙的眼淚搶在黑暗之前,滑下沒有半點溫度的臉頰。

雪君姐……雪君姐……

握住左腕,她踉蹌往後退,一個不小心,後腦用力撞上冰冷的金屬門框,眼前驀地發黑,一下子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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