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關於謝雪君的死亡,在找不到明顯的他殺動機與事證,和家屬也不排除死者可能尋短見的情況下,警方最後是以自殺結案。

千山集團與國有財產局的訴訟,因為複雜的政治因素,案情非常敏感。身為千山集團的代表律師,謝雪君這幾個月來,一直承受著來自各方的關切,而上個月底新的證據出現,案情急轉直下,千山集團在法庭上從優勢立時轉居於劣勢。種種的狀況,在其它人的眼裡看來,謝雪君的確有可能因為工作的沉重壓力,而興起了輕生的念頭。

但是,她認識的雪君姐,是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自殺的。

疲憊是一定有的,她看得出來,謝雪君在那幾個月確實累積了不少的工作壓力,但是……自殺?

捨棄自己的生命,對於某些人、在某些人生的低潮期,或許是很容易,卻也不是每個人,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作出的決定。

她……相信謝雪君。她知道的雪君姐,獨立、自主,總是帶著溫暖的微笑、總是嘮叨、總是陪著她努力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即使沮喪,也能很快地振作精神。

謝雪君,絕對不是會這麼輕易認輸、輕易放棄生命的人,特別是在這種勝負仍在未定之天的情況下。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抬起頭,從櫥窗透進來的陽光耀眼。天,已經放晴了。「文忠哥。」

「啊、啊?」鄧文忠抬起頭。「有、有事嗎?新羽小姐?」

「晚上還是要麻煩你看一下店面,我有點事。」

「喔,好、好。」鄧文忠遲疑一下。「不、不過,新羽小姐,妳這一陣子……好象很忙。」

她沒答腔,目光再次回到報紙社會版上那則無名男屍的新聞。死者是一個中年男性,似乎是夜歸時遇到搶劫,被從後腦勺襲擊致死,衣物被剝光不提,連面目都被砸成稀爛,最後棄屍在河川里。

一點點的衝突,就可以剝奪掉一個人的生命,似乎是一點道理也沒有的殘酷行為,卻每天都在發生。

她抬起頭,望進男店員的眼裡。「我在調查雪君姐的死亡。」

鏡片後面的眼睛睜大。「啊、啊?」

「新羽,妳真的覺得謝律師的死有疑問?」

她眨眨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唐寶兒。「寶兒,妳什麼時候來的?」

長發美人微笑。「我在店裡一會兒了,妳剛剛在倉庫的時候進來的。可能妳出來以後,就一直專心在看報紙,所以才沒發現吧?」

她皺起眉頭。「是這樣嗎?」

唐寶兒搖頭,不置可否,回到剛剛的話題。「如果妳覺得謝律師的死有疑問,為什麼不去跟警方說?」

她嘆氣。「我目前有的證據不多,大多也只是一些猜測而已,我怕警方不會接受我的看法。」

「證據?」唐寶兒歪頭。「妳找到什麼證據了嗎?」

她抿緊嘴。「我去問過大樓的住戶,大多數人都說,那天凌晨在睡覺,沒聽見什麼異常。管理員也沒有注意到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不過,有人記得那天晚上好象有看到一輛比較陌生的車子,停在地下室的停車場里。」

「警衛沒有記錄嗎?」

她扮個鬼臉。「進我們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不需要經過警衛室,只要有卡就成了。不過,就算要經過警衛室,我懷疑那間老是空著的警衛室,到底有什麼用處。」

「如果要卡,」唐寶兒困惑地皺眉。「那麼不就表示那輛車子是住戶的嗎?可能是有人換新車吧?」

「我也是這麼想。」她嘆氣。「所以,我打算晚上到頂樓去看看,說不定會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頂樓?那裡會有什麼?」

她聳肩,搖搖頭。「我總覺得,那裡一定有一些東西,只是被遺漏了。」

「那也不要晚上去吧?為什麼不白天去?這樣不是很麻煩嗎?沒有燈光。」唐寶兒的眉頭皺得更緊。「而且,如果真的像妳所說,這是一樁謀殺案,新羽,我覺得還是請警方來調查比較好。」

「是、是啊,」鄧文忠這才回過神來,緊張地說:「新、新羽小姐,還是請警察來吧。」

「我只是上去看看,不會做什麼危險的事的。我有預感,我一定可以在那裡找到有用的證據。」

唐寶兒看著女孩頑固的表情,搖頭。「至少,也別晚上去吧?為什麼不能趁白天的時候就先過去呢?」

她靜下來,低垂目光,神秘地勾起嘴角。「……因為,有一些東西,是就算有光,也不一定能看見的。」

池姐將「曉夢軒」交給她真正的用意?

好幾天,他一直思考她說過的這句話,卻怎麼樣也參不透她說這句話的意思。

池姐當然不可能預先知道謝雪君的死亡,更不可能知道後面的發展,所以新羽口中的「用意」,指的必然不是她在調查謝雪君死亡的事情。

那麼,會是什麼?

他覺得很不安。

她說謝雪君是被謀殺的,她要找出證據,證明她的想法,卻不肯告訴他她到底在找什麼……她還沒有原諒他。他很清楚知道這一點。

那一天之後,兩個人之間回復到平常的相處模式,暫時停戰,但那只是表象。那不是容易遺忘的一件事,更精確一點說,他害怕那甚至是無法彌補的。

然而,這不是他眼下最關心的事,他更擔心的,是她所謂的「調查」。

這些天,他一直注意著她的行動,深怕這個脾氣剛烈的小女孩會在一時衝動下,做出什麼傻事,卻始終沒發現到任何的異常,似乎,是他多心了。

但是,這樣的平靜,卻讓他的心更加忐忑。

沉思地摸摸下頦,他謝絕了侍者遞過來的酒杯,悄悄溜出父親堅持要他出席的酒會,將一干無趣的所謂政商名流拋在腦後。

走出飯店門口,隨手在路上招來計程車。脫下外套,拉下窒人的領結,他開口要司機往「曉夢軒」的方向前進。

車窗外,燦爛的景緻往後退去。夜,才剛要開始。

漆黑的夜空,掛著一輪太過盈滿的銀輪,這是她到台北來以後,第一次看見的滿月。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巨大的月亮,肥潤、豐碩的圓,近乎妖異的銀光,從月的邊緣滴落下來,將整個頂樓天台映得明亮。

冰冷的風吹動,咿呀一聲,門打開來,腳步聲在樓梯口處響起。

她站起身,看向熟悉的高大身形,右手悄悄伸進口袋。「是你?」

「小羽,跟我回台中去吧。」張敬德看著她,眼神有些焦躁。「現在就走!別再管這些閑事。」

「張敬德,我告訴過你了,就算我回台中去,也不會跟你在一起。」

「好!」他乾脆地應允。「沒關係,我們回台中去。只要妳肯回去,要我永遠不去煩妳也沒關係……小羽,算我求妳了,好不好?」

「你是從停車場上來的?」

「小羽!」他咬牙。「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不是跟妳開玩笑!」

她冰冷地勾起嘴角。「我也不是跟你開玩笑。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連這裡都不會離開半步。」

張敬德威脅性地踏前一步。

她往後退。「張敬德,你再踏前一步,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到時候,你連一塊錢都拿不到。」

「小羽!」

她看著他,眼神沒有一絲動搖。「我說得出,做得到。你信不信?」

他瞪著她,恨恨地吐一口氣。「是!沒錯!我是從停車場上來的。妳早就知道,何必要我來說!」

磁卡自動管理的地下停車場,是整棟大樓安全上的最大漏洞。從那裡,不需要經過警衛室或管理員室,外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大樓。只要沒有調閱監視錄彩帶,根本不會有人發覺誰曾經從那裡出入過。

「我反覆想過,台中那些人沒有理由跟我上台北來,池昆良更是不可能動手破壞『曉夢軒』……」她警覺地觀察他的反應。他真的很緊張,為什麼?「張敬德,那些打破『曉夢軒』櫥窗的人,是你找來的?」

「小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你回答我。是?或不是?」

他瞪著她。「是!是!妳明明知道,我就是要妳回來台中,回來我身邊,我沒有意思要傷害妳!」

「但是,你沒有必要做到這麼絕。」他……太緊張了。望著那張自己曾經愛過的臉,她努力思考這其中的蹊蹺,突然,一個冰冷的答案在心底湧現。「……張敬德,除了找人來砸『曉夢軒』,你還做了什麼?」

「鄧哥,」水晶風鈴聲激烈地敲動,他用力推開門,劈頭就問:「新羽呢?」

鄧文忠慌張地扶了扶眼鏡,灰敗的表情像是終於鬆了口氣。「孟、孟傑,你跑去哪裡了?我、我找不到你……新、新羽小姐,留、留了這個給我。」他舉高手上打開的手機和錄音機。「說、說如果、如果她、她九、九點還沒有回來,要、要我打電話報警!」

他瞪著他,隱約聽見電話那頭的風聲人語。「她去了哪裡?」

「謝、謝律師跳樓的地方。」

「妳在胡說什麼!」張敬德詛咒。「小羽!快跟我走!」

她搖頭。「不,你走不到哪裡去了。張敬德,是誰?你殺了誰?」

他瞪著她。「我沒有殺人!」

「那麼,寶兒呢?」她握緊了拳。

「什麼寶兒?」他的臉色別白。「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她又往後退一步。「你知道,這棟大廈要激活電梯,一定要有磁卡才行。你從地下停車場可以進來,但是沒有磁卡,你必須用爬的,才能上頂樓來。」她注視他沒有半點汗濕的頭髮。「你別告訴我,你是叫管理員放你上來的。」

「小羽!」

她搖頭,抬高聲音:「寶兒,妳還不出來嗎?妳看見了,張敬德這個傢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會把事情愈弄愈糟而已。」

被月光照得明亮的天台,只有風聲吹過。

「小羽!妳說什麼寶兒,我不認識那個人啊!」

她冷笑,伸手取下脖子上的項鏈,伸直胳臂,琥珀墜飾在蒼藍的夜空中搖晃。「寶兒,妳再不出來,『羽化』就下去了。我不會覺得可惜的。妳知道。」

一聲長嘆,溫柔的聲音響起:「我不明白,新羽,妳怎麼會猜到是我呢?」

「啊,胡先生,抱歉。」胖管理員放下對講機。「簡小姐不在家喔。」

「我知道,她人在頂樓。」他皺眉。「當然不在屋裡。」

「那麼,你打電話給簡小姐,叫她下來帶你上去啊。」胖管理員呵呵笑。「怎麼?不方便?情侶吵架?」

他實在笑不出來。「不是,我有緊急的事。她手機沒辦法通,管理員,你讓我上去吧!」

「不行啦,胡先生,沒有住戶同意,我不能放人上去,這是規定,不然要是被知道,我會被開除的。這不是鬧好玩的。」

他低咒一聲。「管理員,通融一下,這真的很重要。」

「不好啦,胡先生,」管理員猶豫地看著他,嘆氣,壓低聲音:「不然,你先出去,從停車場爬樓梯上去吧。我可以假裝不知道。」

他看他一眼,轉身,立刻衝出去,才到門口,突然定住。「為什麼要爬樓梯?」

胖管理員無奈地攤手。「你沒有住戶磁卡,電梯是不會動的。」

穿著一襲淡綠色褲裳的美人步出黑暗,在月色下亭亭而立,歪著頭,鴉黑的長發飛揚,秀麗的臉上帶著些微的困惑,平淡的語調彷佛只是閑談。

看著熟悉的五官,她感覺到心裡結了一層厚冰。「玉鐲內側的裂痕。」

「我不明白。」

「我問過妳,有沒有進過這棟大樓。」

「我告訴妳沒有。」

「但是妳說謊。」她冷冷地說:「如果沒有來過,妳為什麼『知道』大樓的電梯是用磁卡控制的?」

唐寶兒眨眨眼睛,提出另外一個可能:「或許,池姐或謝律師告訴過我?」

「我也想過,機率很低--姑姑是個重視隱私的人,雪君姐跟妳似乎也不是那麼熟--但不是不可能。妳說得很對,我不能確定。」她停下來。「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妳出現在這裡。殺死雪君姐的人,是妳。」

唐寶兒望著她,臉上還是帶著同樣的困惑,似乎她剛剛不是被指控為殺人兇手。「所以,下午那番話,妳其實是說給我聽的?妳早就知道我在場。」

她沒有作聲,默認了她的推論。

「聰明。」唐寶兒喃喃地說:「我還以為,妳是那種直來直往、不太擅長說謊的女孩。」

「每個人,都有她不為人知的一面。」

「說的也是。」

「夠了沒有?寶兒,妳別再說下去了!」張敬德低吼:「妳答應過我,只要我把小羽帶回台中,我們之間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

她冷冷地瞪向前男友。「沒發生過?張敬德,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我會聽你的擺布?」

「小羽,妳閉嘴!」張敬德氣急敗壞。「妳難道看不出來事情有多嚴重嗎?」

她不理他,專註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唐寶兒看她一眼,微笑搖頭,移動步伐,走到張敬德身後,伸手親昵地搭住他的肩膀,粉色的嘴唇輕輕貼近男人的耳朵,遺憾地嘆息。「不,敬德,我想,看不出來事情有多嚴重的人,是你才對。」

疾奔的腳步頓下,他瞪視眼前大大的阿拉伯數字。五樓。

剛剛,他聽見了什麼嗎?

還來不及反應,下一個瞬間,她只聽見痛苦的叫聲在頂樓的寒風中回蕩。

張敬德捂著右邊的耳朵,在地上翻滾嚎叫。紅色的液體從他的耳中流出,匯成一條涓溪,在地面上滴落斑斑血印。

「原來,這樣不會死啊。」唐寶兒惋惜地看著在地上掙扎呻吟的男人,然後抬頭看向她,慢條斯理地微笑解釋:「妳沒有想過嗎?如果耳掏不小心插進耳朵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她瞪視那根沾了血的長針冰鑿。「寶兒,妳沒有必要……」

「有必要。」唐寶兒截斷她的話,聲音里透著冷冽的寒意。「他騙我。我不喜歡男人騙我。」

「他騙妳什麼?」

「他告訴我,『曉夢軒』不是他找人來砸的。」唐寶兒搖頭。「我真笨,竟然相信他。」

「妳跟他是怎麼認識的?」

「這很重要嗎?」唐寶兒伸手將長發挽到耳後。「新羽,妳應該很清楚妳這個男朋友是什麼樣的貨色才對。對了,謝雪君的屍體,是他幫我處理的。」

「他?」她握緊了拳。「妳怎麼說服他的?」

「說服?哪裡需要說服。」唐寶兒掩嘴輕笑。「他以為自己是英雄,救助了無知犯錯的弱女子。男人都是這樣的,精蟲上腦的時候,就會自我催眠,就算是滔天大錯,他們也會把它當成俠義之舉。我根本不用花費力氣。然後,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簡單多了。」

惡寒在她的身體里竄升。「第二次?」

她看著她,嘴角帶著盈盈笑意,粉色的唇吐出一個名字:「池昆良。」

「池昆良?」她倒抽口氣。這個可能性,她不是沒有想過,畢竟,那個男人後來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特別在雪君姐出事以後,這實在有些不合常理--但是,她總以為……「寶兒,妳連他也殺了?妳為什麼要殺他?」

「我討厭他。」唐寶兒聳肩。「而且,我以為『曉夢軒』是他找人來破壞的。」

她討厭他。因為這樣的理由,她殺了另一個人。

「所以,下一個,輪到我了嗎?」

唐寶兒微微笑。「我想先聽聽看,妳為什麼會覺得謝雪君是被謀殺的?除了直覺以外。新羽,妳該不會只是憑著直覺,就決定這是一樁謀殺案吧?如果是這樣,我會很失望、很失望的。」

哀嚎的聲音漸漸減弱,只剩下急促短淺的喘息。她不讓自己去看躺在地上的男人。「方式不對。樓層不對。」

「咦?」

「妳故意在頂樓留了鞋子,讓大家以為,雪君姐是從這裡跳下去的。」她靜靜地說:「這卻是讓我覺得最不對勁的地方。就算雪君姐一時想不開,決定要自殺,也沒有必要選擇跳樓--這種方式,太過戲劇性、太過嘩眾取寵,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雪君姐--就算……她決定選擇跳樓的方式,也不需要特地到頂樓天台來。從八樓的陽台跳出去,已經足以致死。」

「到頂樓來,不是更有儀式性?」

「我說過,雪君姐不是那樣的人。何況,需要展示給其它人看的自殺儀式,根本就不會選在凌晨進行。」

「說得好象也有道理。」唐寶兒點頭同意,嘆氣。「我還以為,這樣做已經是天衣無縫了。或許,我的確該冒點險,把她弄進她的公寓,然後再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

「不可能是天衣無縫的,寶兒。」她告訴她:「整棟大樓都有攝影機,只要去把當天的錄像帶調出來,妳就不可能逃掉。」

「但是,沒有人懷疑過謝律師不是自殺的,連家屬都沒有異議。我本來是可以輕易逃掉的。」唐寶兒困惑地睜大眼睛。「為什麼只有妳看出來?」

她不回答她這個問題。「妳的磁卡是從雪君姐那裡拿來的?」

唐寶兒搖頭。「怎麼可能?如果謝雪君身上任何一件東西丟了,警方一定會起疑心。不,妳猜錯了,磁卡不是謝律師的。」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妳為什麼殺雪君姐?」

「因為,」淡色的瞳孔反射月光,透出異常的光輝。「她看見了。」

這是幾樓?十五?十三?他不覺得累,只想趕快走到頂樓,確定那個魯莽的女孩平安無事。

該死的!她為什麼不先跟他商量過再行動?她到底到那裡去,想找到什麼?心頭的不安愈來愈強烈。他加快了腳步。

「看見?看見什麼?」

唐寶兒看著她,突然勾起一抹笑。「好吧,我就慢慢一件一件告訴妳吧。反正,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

她盯著她,不吭聲。躺在地上的張敬德已經完全沒有了聲音,他……死了嗎?

她不想再看見死亡了。

「我一直覺得,池姐跟我很像。」

「妳在開玩笑,」她冷聲說:「我知道的姑姑,絕對不是冷血的人。」

「是嗎?」唐寶兒揚高眉,嘴角噙著一直沒有退的淺笑。「那妳知道,他們是怎麼說池姐的?她嫁了兩任的丈夫,兩個都比她年長很多,都在結婚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過世了,留下大筆的遺產。」

「寶兒,妳在指控我姑姑謀財害命?」

「女人,為了活命,有時候必須做出非常之舉。」唐寶兒淡淡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幸運的。」

幸運?她要怎麼定義幸運?財富嗎?她不打算跟她爭辯這一點。「妳說姑姑跟妳很像……妳謀殺過自己的丈夫?」

唐寶兒歪一下頭,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我留在『曉夢軒』,是因為這裡有我喜歡的氣息。池姐是識貨人,高雅、聰明、有見識,唯一的缺點,是她用了鄧文忠當店員,那實在是一件有傷格調的決定;但是既然池姐決定了,我也沒有意見。」

「文忠哥是好人!」

「好人?新羽,我真的很喜歡妳這一點。」她頓一下。「但是不管怎麼說,鄧文忠不適合『曉夢軒』。池姐的『曉夢軒』應該是一個更完美的地方。」唐寶兒舉高手,制止她的反駁。「無論妳想說什麼,都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

她抿緊嘴。「我不跟妳爭這個。」

唐寶兒望她一眼,似乎只覺得有趣。「然後,胡孟傑來了。他來找『羽化』。」

「又是『羽化』!」她冷笑。「你們這些人,走火入魔。」

聽到她的話,唐寶兒皺眉,搖頭。「池姐真是胡塗,怎麼會把這麼珍貴的石頭交到妳的手裡?」

「然後呢?」

「池姐告訴他,『羽化』不在她的手裡。」她頓一下。「孟傑不信,我自然也不信。」

「姑姑沒有說謊。」

「我應該猜到的,因為池姐從來沒有說過她把『羽化』賣掉了。妳出現之後,我自然就明白了。但是那個時候,我以為池姐只是捨不得,不想把『羽化』賣給其它人,才會這樣說。」

「但是這些,都跟雪君姐沒有關係。」

唐寶兒嘆氣。「新羽,妳應該耐心一點比較好。」

她壓下心頭又竄起的怒火。

「池姐死後,我太想知道『羽化』是不是藏在池姐的家了,所以,我進去過池姐的公寓。那是我犯下的最糟糕的錯誤。」她惋惜地低喃:「我不應該犯這種錯的,但是,『羽化』實在太迷人了。」

她搖頭。「妳不可能進來的。」

「可以的。」她輕輕地笑。「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他放輕了腳步,平穩呼吸,聽見天台上傳來的聲音。那是……唐寶兒?

「我找上了你們大樓的管理員,從他身上騙到了磁卡。」她解釋。「有了磁卡,要進出這棟大樓就容易多了。至於鑰匙……那就更容易了。」

「管理員先生……」她喃喃自語,想起一個月前,謝雪君偶然轉述給她的噩耗。「他不是瓦斯中毒……那也是妳的傑作?」

「妳知道,男人是很要面子的。妳那位管理員先生,每次要跟我出來,都要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樣,好象他還是外商公司的經理,而不是一個中年失業的大樓管理員。跟我見面,他也總是要選在不會遇到熟人的地方--像是怕我想起他現在的身分、會看不起他似的--要不是我堅持,他還不肯讓我進他家呢!所以,我一直以為我跟他的交往,不會有認識的人發現。」唐寶兒頓一下,遺憾地說:「但是,謝律師看見了。這實在麻煩,我不能冒這個險。」

她瞪著輕鬆談論謀殺的兇手。「妳因為這樣殺人?妳就因為這樣殺人?雪君姐沒有看見那個人的臉!」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去追問謝律師到底有沒有看清楚那個人的臉,不是嗎?萬一,反而弄巧成拙呢?」唐寶兒嘆氣。「我也會害怕呀……我真的不能冒險。新羽,妳要知道,我真的還挺喜歡謝律師的。」

她感覺到身體在顫抖,一直壓抑的怒火終於無法控制。「唐寶兒,妳不是人!」

「或許吧,殺了這麼多人,我已經沒有感覺了。」唐寶兒凝視著她,一邊無意識地把弄手上沾著血的冰鑿,形狀美好的唇揚起一個鬼魅的弧度,配上溫柔的表情,在清冷的月光下,教人不寒而慄。「新羽,妳知道嗎?殺人,其實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

突然,她察覺到唐寶兒的背後,樓梯口處有一些動靜。還不確定是什麼,一隻手已經敏捷地從背後抓住正朝她逼近的兇手手腕。「唐寶兒!」

他的動作快,卻不夠狠。唐寶兒的纖指翻舞,冰鑿迅速從被束縛的右手落入左手,用力往後就是一戳。

他往後抽身,卻抽得不夠快,冰鑿刺入肉,穿進他的大腿。他抽氣,收緊腿部的肌肉,迅速握住把柄,奪過兇器。

黑色的長發旋舞,遮斷狂亂的月光。一聲喘息,刀鋒已經從背後架上他的咽喉。腥紅的液體滑下。

「寶兒!」

唐寶兒抬起頭,用沒有持刀的手將長發挽到耳後,在他耳邊柔聲勸道:「孟傑,我勸你最好別動。我說過,女人為了活命,有時候必須做出非常之舉。我學過武,你要知道,你是打不過我的。」

他的喘息粗重,握住還插在大腿上的冰鑿,什麼也感覺不到:心跳的聲音清楚地在耳膜鼓動。他的動作,追不上她的速度。

「寶兒,妳放開孟傑。」

「他傷害妳。」她提醒她:「比起妳,他更重視『羽化』。」

他低聲說:「不是的。」

「你說謊。」她好整以暇地加深力道。血染紅了整片脖子。「我討厭說謊的男人。」

「寶兒!」她咬緊牙,聲音開始發抖,眼中充滿驚慌。「妳放開他!」

「傻孩子,妳就這麼愛他?」唐寶兒哀憐地看著她,緩緩搖頭。「沒有用的,男人這種見異思遷的動物,只能當作工具而已。妳這種個性,一輩子要吃虧的。」

「妳想要『羽化』,我給妳。」一邊說著,她伸出手,褐色的琥珀在月光下閃耀光芒。「妳放開孟傑!」

她的動作頓住,淡色的瞳孔注視她掌中的寶石,透出奇異的光。「這……就是『羽化』?」

他看著一步步靠近的女主角,捕捉到她眼神中的暗示,趁著背後那人失神的瞬間,頭往後一撞,身體往下縮,拔出一直插在腿上的冰鑿,回身,手中的武器順勢射出。

抽氣聲。血花飛濺。一切,回歸沉靜。

唐寶兒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兩人,淡色瞳眸中的神情不知是驚訝,或是痛楚。

月下,美人獨立,淺綠色的衣袖隨著強勁的夜風翻飛。一行血淚,從瞠大的左眼流下。冰鑿直沒入底。

他的驚魂甫定,心跳聲激烈地在耳膜敲打著,沒有感覺到腿上的疼痛,只楞楞看著眼前凄詭的景象。

驀地,唐寶兒扯高嘴角,露出一抹歪曲的微笑,舉步往前直奔。他回過神,抱住還沒有適應事態發展的女孩,往旁邊一滾。

唐寶兒沒有停住,衝過天台邊緣的欄杆,從十八層的高樓頂飛墜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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