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蘇州鹽商李家
一個年輕的僕人匆匆跑進李家大院,一位年輕的姑娘見了他,兩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那位僕人便又匆匆離去。
身穿青衣的姑娘走進一間屋裡,一進門便嬌著聲音說道:「哎呀,看來凌安王真的很生氣呢!今天早朝還說他查獲賀蘭族有意歸順西羌的消息,請求皇上讓他帶兵攻打賀蘭一族,以顯天威呢!」
屋內另外一位姑娘聞言馬上跳了起來,急忙追問:「那後來呢?皇上答應了嗎?」
「呵呵,當然是沒有啰!任誰都看得出來,那只是凌安王不甘心你跑掉,想要帶兵去賀蘭族把你逼出來的借口而已。」白雙雙笑嘻嘻地說。
哈蓮娜安心地吁了口氣,但隨即又擔憂起來,「他真的很生氣啊?」
「氣炸了。」
「哇,真糟糕……」頓了頓,哈蓮娜又說:「雙雙,我這樣會不會連累你們?」
「不會,哈蓮娜姊姊,你放心,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凌安王就絕對動不了我們白家人一根寒毛的。」白雙雙拉起哈蓮娜的手,「別想這些了,今日外頭天氣晴朗,我們去院子里跳舞吧!爹爹可是千交代萬交代,我一定得學上幾支賀蘭族的舞曲跳給他看喔。」
「嗯。」哈蓮娜點點頭,順從地跟著白雙雙走出房間。
那日順利逃出皇宮后,哈蓮娜並沒有直接回賀蘭山,而是被送到蘇州李家安頓。到了李家后,最先迎接她的便是白芸芸的雙胞胎妹妹白雙雙,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白雙雙更愛笑,看起來更活潑。
白雙雙告訴她,白師傅本姓李,是鹽商李家的三子,他將哈蓮娜送到這兒來的目的是希望能先避人耳目,因為凌安王這陣子一定會重兵加守邊關,不容易逃出中原,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先將哈蓮娜送往南方的蘇州避幾日風頭,之後再讓她北上返鄉。
即使歸心似箭,但哈蓮娜也承認白師傅考慮得有道理,於是便暫時先在李家住下,而白雙雙也一併住在這兒照顧她。
李家是經商世家,家裡常常人來人往,僕人們招待多了遠方來的客人,自然對哈蓮娜也是相當熱情,讓她領會到和皇宮中完全不一樣的人情世故。
譬如廚房的王大嬸,常常會端來新鮮的羊乳酪給她吃,如果她吃得不習慣,還會問她哪裡不好需要改進,然後下次再做給她吃;管馬房的楊叔叔,知道哈蓮娜善騎馬,有幾次還冒著生命危險帶著打扮成男人的哈蓮娜到蘇州城外盡情賓士;管裁衣的牛婆婆,見哈蓮娜這麼年輕就孤苦伶仃—個人,心疼得要命,不時就做點衣裳繡花鞋手帕之類的姑娘家飾物送給她,上頭的花樣還貼心地綉了許許多多在草原上賓士的各色馬匹。
而白雙雙自幼隨著白師傅學得一身好琴藝,也常常拉著哈蓮娜一起彈琴跳舞,想要讓她暫時遺忘思鄉之苦。
有這麼多的人在關心她、照顧她,哈蓮娜恢復得很快,雖然依舊會夜夜想起獨孤胤的身影,不過基本上,她的心情還算愉快,吃多睡飽,人也精神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多了。
這一日,外頭果真陽光燦爛,哈蓮娜穿上牛婆婆為她重新裁製的賀蘭族衣裳,隨著白雙雙走到庭院中。
白雙雙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端起琵琶便彈奏出輕快的小曲,哈蓮娜聽著聽著身子便跟著節奏擺動起來,腳上開始一點一跳,身體輕輕轉起小圈圈,美麗清脆的歌聲在琵琶聲中回蕩。
那歌聲俏皮一如在枝栴間飛舞的麻雀,自然質樸,不加修飾,哈蓮娜唱到一半甚至學起樹上麻雀的吱喳叫聲,草原民族與天地萬物和平共存,學起動物的聲音可是一點都難不倒他們。
陽光下,穿著紅衣的女子雙手高舉,臉上滿是笑意,一圈又一圈地轉著,嘴裡唱著的歌兒如小雀般輕巧可愛,幾個經過庭院的家丁忍不住偷偷停下來看著她跳舞,腦袋也忍不住跟著晃起來。
庭院的牆外,站著兩個人影。
「她看來快樂多了。」其中一個人說。
「沒錯。她本就不屬於皇宮,離開了囚禁她的地方,自然會快樂。」另外一個人回答。
「你這次會不會做得過分了些?」問這話的是個女子。
「好娘子,我只是解救一隻不小心被抓進籠子的小鳥而已,這算過分嗎?」說話的男子雖然已經為人父,但面對自己的親親娘子,仍不小心流露出年輕時的頑皮神色。
女子白了他一眼,「就只有這張嘴巴厲害。我只是擔心凌安王氣成那樣,不知道他罩不罩得住?」
「他可是皇上耶!他當然罩得祝」
「對了,芸芸還好吧?怎麼你都回家好幾日了,她還賴在皇宮裡不回來?」
男子輕哼了一聲。
「怎麼了?」女子好奇心起。
說來話長。
總之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天殺的他的寶貝女兒芸芸居然好像和那個男人看上了眼!有沒有搞錯啊?那個男人的年紀可以當她爹了耶!而且年紀那麼大了還不知檢點,居然想老牛吃嫩草?
好啦、好啦,他是皇帝他最大,喜歡吃什麼都無所謂,可是能不能不要吃他家的嫩草啊?他越想越哀戚,也不知道他看上芸芸到底是真的喜歡她?還是只是因為她長得像自己的妻子白輕風?
唉,他又長長嘆口氣,現在他總算有點明了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兒女總是爹娘心中的牽挂」這回事了。
「我想我有點明白,為什麼當年我爹娘要綁著我入贅到齊王府了!」他無奈地笑了笑。
憶起往事,女子笑了起來,彎彎的眉眼雖然有了一些細小的皺紋,卻不失清麗動人,臉頰上也浮現一個小小的酒窩。
「你礙…」似嬌嗔。卻又帶著滿滿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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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個月,白雙雙接到消息,凌安王最近到河洛寺靜養,邊疆原本加派的守軍也紛紛調回京城,於是便著手為哈蓮娜打包行囊。
只是短短一個月,原本一身輕的哈蓮娜突然多了許多東西,都是李家的人送給她的——牛婆婆的四季衣裳和繡花鞋;王大嬸的中原各式香料和腌制臘肉;楊叔叔特地打造的馬蹄鐵,說是能帶來好運;李家爺爺奶妍送給她的文房四寶;白雙雙和她爹送的琵琶,還有家裡的婢女與家丁聯合起來送的手染布與毛毯,其他中原小吃名產則根本數都數不清,哈蓮娜最後甚至得雇一輛牛車,才能將所有的東西都裝下。
她貪心地每一件都捨不得丟,因為每一件都代表著大家對她的愛與關心,讓她的心好暖好暖,甚至第一次有了一絲絲捨不得離開中原的念頭。
「哈蓮娜,你一路要小心埃」牛婆婆拿著手巾擦著鼻子。
「哈蓮娜,不要忘記我們喔。」一個家丁揮著滿是汗水的手臂和她道別。
「哈蓮娜,路上別餓壞了,記得多吃點哪!」王大嬸不忘叮嚀。
「哈蓮娜,楊叔叔給你的馬蹄鐵不要丟了喔!將來讓你家人看看我們這兒的打鐵技術有多好!」
「哈蓮娜……」
「哈蓮娜……」
「哈蓮娜……」
似乎每個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交代叮嚀她,大家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誰是誰,可是其中的真心真意,卻只有更加清晰。
牛車漸漸走遠了,哈蓮娜不斷回頭微笑和這群可愛的中原人道別,臉頰上已經滿是淚水。
錚的一聲,琵琶聲響起,白雙雙也是眼角含淚,抱著琵琶來送行。
琵琶聲帶著淡淡哀愁,那是「塞上曲」,原是描寫遠嫁他鄉的王昭君思念故國的心情,聲聲思念,切切私語,此刻用在送行,更是增添不舍與凄楚之意。
哈蓮娜聽了一會兒,也從牛車上拿出白雙雙送給她的琵琶,纖指一撥,兩把琵琶彷彿有了生命似的,如同即將分離的好友,依依不捨互相在遠方道別。
琵琶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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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河洛寺內
夕陽西下,秋意染紅了樹葉,金風一吹,紅葉紛紛舞落,先是在空中隨風起舞一陣后,才慢慢飄落地面。
見到那飛舞的紅葉,不知怎地,他腦海里便浮現身穿紅衣的哈蓮娜跳舞的情形,一圈又一圈,在殿上轉著、笑著……
哈蓮娜。
轉眼已經要半年了,他還是毫無她的下落,即使他再次暗中派人前往黑水流域尋找,但賀蘭族人一向行蹤不定,加以不喜外人,因此派去的人都是徒勞而返。
總而言之,哈蓮娜就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
一開始,他氣憤難平,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要如何殺去黑水把哈蓮娜抓回來!但隨著日子過去,他也漸漸平靜下來之後,他這才尋思著當時獨孤靳對他說的那些話有什麼意義。
愛一個人不是佔有,是要讓她快樂。
細細回想,哈蓮娜在皇宮裡的時候,的確是不快樂。雖然他一直要自己忽略這個事實,然而他此刻想起哈蓮娜當時那種無奈又黯然的思鄉神色,總讓他的心揪痛不已。
他是傻瓜,竟以為將她囚禁在身邊就是愛的表現,她不是名貴的珍寶或寵物,她也是一個有活生生感情的人,為何他那時不明白?為何這麼簡單的道理,他非得要等到失去了才能明了?
秋風又起,掃起紛紛枯葉落在眼前整理得相當乾淨的墳冢上。
這是他母親徐貴妃的墳冢,無碑無刻,只因她一向不喜奢華,只求平乎淡淡過日子,只是身在皇宮的她最終還是逃不過命運的捉弄而離世。
昨夜,他夢見母親了。
母親依舊是面露慈藹的微笑,像他孩提時那樣走近,摸摸他的臉,摸摸他的頭,然後又摸摸他的手。
母親的手感覺起來竟是溫熱的。
他想出聲喊她,卻發現自己嘴不能動,聲不能發,他急得想掙扎,卻被母親輕輕按下。
「胤兒,」母親摸摸他的臉,「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呢?娘當初不是要你逃,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他很想說因為他要報仇,他不甘心他所擁有的一切就這樣被人奪去,連他最心愛的娘親也被人奪走,他不甘!
「不甘心,又有何用?」像是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母親笑了笑,「傻孩子,皇宮有什麼好?爭權奪利,親人相殘,相待如冰,那裡不是會令人快樂的地方埃」
快樂?為什麼連母親也對他這麼說?
「胤兒,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得快快樂樂,如果不快樂,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胤兒,娘知道,當你見到哈蓮娜的時候,你的心中便浮現了好久不見的快樂,對不對?」
對,沒錯,的確是這樣。
「胤兒,娘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如今娘走了,你在宮裡又有什麼好留戀的?」母親伸出一隻手,在他的手心上放入一個冰涼的物事,「來,帶著這個去找她吧,這紅玉櫻桃本是一對,別再讓它們分隔兩地了。」
母親的笑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的身影也漸漸變得透明,然後變得像風一樣,輕輕地飄遠了。
「胤兒,你可知道,雖然你不能把風囚禁,但是如果你跟著風走,風會帶你到它的故鄉喔……」
「娘!」
獨孤胤睜開眼,卻發現四周一片漆黑,而自己正躺在床鋪上。
「娘……」低下頭,手無意識地握了握,發現掌心裡有一個溫暖的小小物事。
攤開手掌,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只剩下一個的紅玉櫻桃。
他明明記得這紅玉櫻桃一直收得好好的,為什麼今夜會突然出現在自己手上?是自己無意識去取來的?還是娘親特地託夢交給他的?
是真?是假?
也許是真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懂母親對他說這番話的意思。
如今他站在母親的墳冢前,恭敬地磕了一次又一次的頭,直到夕陽完全落下,橘紅的光芒漸漸在天空淡去。
「娘,孩兒要走了,以後怕是再沒有機會回來看您了。」獨孤胤聲音哽咽,但卻語氣堅決,「娘,您說人如果不快樂,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我的快樂只有哈蓮娜能給我,所以我要去找她,不管多辛苦,我都要找到她,然後告訴她我真的愛她,愛到我寧願捨棄中原的一切,只為與她長相守……娘,請原諒孩兒不孝……」
又是一陣風吹來,卻不見涼意,甚至還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氣。
那是他小時候常在母親身上聞到的氣味。
沙沙落葉翻飛聲中,他好似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在對他說,快去吧,快去吧,去找到那可愛的姑娘,去和她廝守一生,遠離皇宮,遠離是非,再也不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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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皇宮內便不安寧。
大臣們、宮人們以及各殿侍衛都在議論紛紛——
凌安王被降為庶人,從此將離開皇宮!
據說是凌安王親自請求皇上撤去他王爺的頭銜,將他降為庶人的。
眾人實在不解,為什麼凌安王會作出這種決定?照理說,皇上所有的男性親戚都在三年前那場政變被屠殺了,只剩下凌安王,將來皇上要是退位或是駕崩,凌安王可是皇帝的第一人選,他為何要放棄這大好機會呢?
不解啊不解……
儘管有少數幾個人猜出凌安王的退意可能和逃跑的賀蘭族公主有關,但是整個皇宮裡還是沉浸在一種陰謀論的氣氛中,有人說是因為皇上不想讓凌安王繼承王位,所以才找了個理由將他貶為庶人;有人說是因為凌安王屢次想借兵攻打賀蘭族被拒,因此懷恨在心,索性預謀圖反,卻被皇上發現,但皇上念在他乃是自己唯一的親弟,所以才沒有處死他,只是將他降為庶人……
各式耳語不斷流竄,而事件的主角此刻卻一身平民布衣,牽著一匹馬,帶著輕便的行囊,走出了皇宮的側門。
皇兄沒有來送行,但獨孤胤知道其實皇兄還是很關心自己的,儘管自己當初主動提出要降為庶人的要求嚇了他一跳,但他仔細思考後便答應了,未了,皇兄還對自己說:「胤弟,我很羨慕你。」
他懂皇兄的意思,所以他笑了。
「皇兄,整個天下的責任都在你肩上,難為你了。」他第一次像個親兄弟一樣,上前拍了拍獨孤靳的肩頭。
獨孤靳愣了愣,露出一抹苦笑,「是啊,連你也要離朕而去了,看來朕註定是要孤家寡人一輩子了。」
「皇兄,對自己的親兄弟還不說實話,這樣不好喔。」獨孤胤突然露出頑皮的神色,「我一回宮就聽說您和白師傅的女兒似乎互相有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呵呵……堂堂皇帝後宮之事,你一介小平民怎有權利知道?」他故意賣關子。
「哎,可惜啊,我大概是看不到皇兄的孩子了。」
「這事你也知道?」獨孤靳挑高了一邊眉。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倒是怕白師傅知道了這消息後會吃不消吧!」皇兄和白師傅的過往他略有所聞,如今皇兄看上他的女兒,是否說明了冤家其實也很容易是親家?
「呵呵……」雖是笑,但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意味,「到時候再說吧!反正到時瓜熟蒂落,他也不能視而不見。」
「皇兄,再見了。」他有些不舍,畢竟是照顧了自己好幾年的親兄長。
「別說再見,我只希望你快樂。如果有空的話,捎個信給我,我會很高興的。」他揮揮手,送走了獨孤胤。
於是一人、一馬、一行囊,安安靜靜地離開了皇宮。
大街上,人來人往,那熙攘的聲調完全不若皇宮中的寂靜,他突然覺得人生充滿了希望。
腳下一蹬,他翻身上馬,快馬加鞭地往邊疆騎去。
他要回到那個他與哈蓮娜初遇的地方,他相信在那裡,他一定能再找回那個曾經救了他一命、有著墨綠色眼眸的賀蘭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