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劇痛來襲時,身體和心痛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身體會尖叫、吶喊,乞求著要免於接受這種痛楚。
但是,心靈則不一樣。它會因此而麻痹自我,使人變得遲鈍、迷惘,並因此猶如墜入五里雲霧中,心境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安瀚柏清楚的記得,舒晴提著行李,兀自上車離去的身影。還有她臨去時,往他所站立的窗口飄過來的絕望眼神。
距離舒晴到夢幻山谷,已經快三個月了。這段期間,安瀚柏一直在思索關於一個難以抗拒的改變的時刻,一個明顯的、必然的,而且永遠都不會停止影響的改變的宣告。
安瀚柏記得當他拒絕楚心豫的婚事的時候,他的母親為此和他冷戰了三天。
而他試著要為自己的選擇找出一些道理來的時候,他的父親告訴了他一些話,就是因為這一番話,才使得他有了堅持的勇氣。他永遠都不會忘掉。
他說:「這個世界再沒有一件事情,會糟糕過當你想要的東西就近在咫尺,而你卻要不到。」安瀚柏知道這句話聽起來有點亂,但是當你仔細去思考的時候,它的確有道理。
安瀚柏心想,他今年已經三十五歲了,他應該怎麼做,繼續過著三十年像現在這樣的生活嗎?是嗎?你願意嗎?要再過三十年這樣的生活,接受這種現況,只因為理應如此。
三十年啊!安瀚柏心想,不!他不要那樣,他不要再把他寶貴的時間花在盛裝參加一些大大小小數也數不清的宴會上,和一些各式各樣毫無意義的委員會,或者名義上是慈善活動,實際上卻是互相比較、炫耀自己財富的虛榮社交活動。
他想要「生活」,真正的生活,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生活。
美好的時光已經流逝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他還要繼續浪擲僅余的歲月與一去不返的青春呢?
雖然,他並不想傷害任何人,也知道如此一來,無可避免地他們會傷害楚心豫、楚心豫的父母、他自己的母親,但是,他已經不願也不要在揣想本來可以擁有什麼,以及渴盼著他所沒有的東西中,自怨自嘆地度過下半輩子,畢竟他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在這方面了!
現在,他已經清楚的知道,自己能夠做到、也想要做的事情。
他撥了一通內線電話給Magie,「麻煩你幫我訂一張紐約的來回機票。」
Magie有點驚訝,然而她跟他共事了這麼多年,深知他決定的事很難改變,所以,她只需要聽命行事:「是的,你預備訂什麼時間?」
「愈快愈好。」
Magie一聽,又是一驚:「好的,我知道了,我會儘快處理。」
***
安瀚柏在傍晚時分抵達紐約。他走出機場的時候,步履有些不穩,神情也有點恍惚,就好像睡得不好剛醒過來的人一樣。
連續幾天紛紛擾擾的;安排公司的大小事務,敲定機位、迅速地整理行李,和他的父母爭論。
尤其他的母親大肆抱怨他的倉卒出門。而她從來就沒有接納過他和舒晴之間的情感。對她而言,那只是一種奇怪、荒誕、不真實的關係,而且過了這麼多年,她真的不懂自己的兒子居然會對十幾年未聯絡的舊時情人如此迷戀。
「真的是太荒謬了。」他母親說。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荒謬的。」
「不然你認為這是什麼呢?」
「愛情。」
「我的天啊!瀚柏,你真是無可救藥。」她嘆氣道。
多年來,安瀚柏非常渴望他的母親能夠了解這種感覺,並且用一種溫柔的語調安慰他說:「很遺憾,我知道她對你的意義極不尋常。」
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他在機場租了車,住進一家旅館,進入旅館的房間后,他隨意打發掉晚餐,便靠著枕頭,斜倚到床上去。
安瀚柏休息了一會兒之後,便拿起電話打給住在紐約的喬治。
每次只要安瀚柏造訪夢幻山谷時,他們總是會共進晚餐。
喬治接到電話時,相當驚訝也相當興奮。
「我今天剛到,決定得很倉卒,所以來不及先通知你。」
「你在的這段期間,我們會一起吃頓飯吧?希望你的行程不會來去匆匆。」
「目前我尚未確定,因為我明天一早要到夢幻山谷去,然後在那裡停留一小段時間。」
「什麼事情這麼緊急。」喬治好奇的問道。
「舒晴已經到了夢幻山谷了!」安瀚柏開門見山的說。
「真的!」喬治在電話那頭傳來興奮的尖叫聲。「所以,你打算去見她模
「是的。」安瀚柏篤定的表示。
「既然如此,我現在過去看你。你告訴我你現在的地址。」喬治提議道。
「好,我等你。」
「那麼待會兒見!」
「待會兒見!」
安瀚柏掛掉電話后,便習慣性的撥了一通台北公司的電話,他在電話中留言,交代了他目前的行蹤。
***
在台北和喬治分手,隔了幾個月後,在紐約再次見面,兩人都顯得異常興奮。而一進門的喬治手裡提著兩瓶酒,臉上滿溢著如陽光般的笑容。
「你已經跟舒晴聯絡上了嗎?」喬治迫不及待的問。
安瀚柏搖搖頭表示沒有。
喬治覺得很納悶:「那麼你怎麼會知道舒晴現在人在夢幻山谷呢?」
安瀚柏抬起頭看了一眼喬治后說:「自從你帶我到『紫藤軒』之後,我一個人獨自又去過好幾回。」
喬治心領神會的點點頭。
「我經過了一番考慮之後,便決定親自去找畫廊的人詢問清楚,之後,我大略得知了舒晴的現狀。巧的是,舒晴居然是『紫藤軒』的專屬畫家,所以他們手上有她的資料。不巧的是,畫廊的經營者人不在國內,以致他們沒有辦法馬上告訴我。」
喬治專心的聽著:「然後呢?」
「那次親自登門拜訪之後,這中間又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又暫時中斷了這個線索。」
「什麼!你居然又放棄了。」喬冶一副無法理解的模樣。
「我沒有放棄,只不過——」安瀚柏想要辯白,卻被喬治打斷了他的話。
「你自己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如果你真的確定了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所要追求的又是什麼?那麼你就應該全力以赴,而不是藉著一大堆理由推三阻四的。試想,你在工作上可以如此心無旁鶩的全力衝刺,為什麼在情感的抉擇上,會讓你這樣的猶豫不決呢?」
生性多情、浪漫的喬治,在面對愛情時,總能如魚得水般,優遊自在。儘管他曾經離過兩次婚,目前的他仍處於單身狀態,但是,每一段感情,他總是全力以赴、全心付出,毫不後悔。抱持此種愛情觀的喬治,對於安瀚柏如此畏縮、被動的態度,不僅無法理解,也深感無力。他無奈地聳聳肩,並且大聲的嘆了一口氣。
安瀚柏聽完喬治的長篇大論后,無奈的自嘲說:「也許我應該多學學你明快、俐落的作風才對。」
「哼!你把自己在這方面的優點都發揮在你的事業上了。難道你想孤家寡人度過你的下半輩子嗎?」
對於無法忍受寂寞、孤獨的喬治而言,這種生活猶如酷刑般,令人難以忍受。
「不,不想。」安瀚柏堅定的說。
喬治一聽鬆了一口氣:「看來你還有救。這倒是值得慶幸。」
安瀚柏不想理會喬冶的嘲諷:「你知道嗎?我買下了那幅『等待的女人』。」
「喔,」這番話又激起了喬治的好奇,「願聞其詳。」他靜下來等著安瀚柏的陳述。
「就在三個月前,我收到一張慈善義賣的活動,而『紫藤軒』赫然是協辦單位之一,我是基於好奇心的驅使,便親自出席了那場晚會。」說完,安瀚柏啜飲了一口酒。
「結果呢?」喬冶饒有興味的聽著。
「我在會場的時候,遇見了『紫藤軒』的負責人——方基偉,我想他似乎已經聽說了我和舒晴之間的事情,節目的最後,他願意割愛捐出那幅畫,由我購得了。算是他對我們的一種祝福。」
「你出了多少錢?」這時候的喬冶又不禁流露出身為律師的精明與老謀深算。
「一千萬元。」安瀚柏平靜的回答。
「哇!」喬治驚呼一聲。「不過,它的確相當值得,不是嗎?」
「是的,它對我的意義非比尋常,而它的價值也遠在這個數字之上。」安瀚柏感慨的說。
「舒晴知道這件事情嗎?」
「我也不確定,也許方基偉會告訴她吧!」
「那麼你又是如何得知,舒晴現在人在夢幻山谷呢?」
「是方基偉告訴我的。」安瀚柏據實以告。
「她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呢?」喬治不厭其煩的提出自己心裡的疑問。
「那是因為年底的時候,『紫藤軒』將要為她舉辦一場個展,舒晴必須靜下心來創作,如期交出她的作品。」
「所以她選擇了夢幻山谷!」喬治接著說。
「是的。」
喬治別有深意的瞥了一眼安瀚柏問道:「舒晴會選擇夢幻山谷,由此可見這裡對她來說,的確具有特殊的意義,或許只要是有關這裡的一點一滴,都是她不忍忘懷的,你以為呢?」
「這也是我趕來此地的原因啊!」安瀚柏表白的說。
「舒晴知道你要來嗎?」
「我想,她並不知道。」
「嗯,我終於懂了。」
安瀚柏起身,再為兩人斟滿酒。
「瀚柏,你考慮清楚,也決定了嗎?」
「是的。我這趟來的目的不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嗎?」安瀚柏回答。
喬治向安瀚柏舉杯敬道:「敬愛情,以及你和舒晴。」
「敬愛情。」安瀚柏說。
他們彼此互敬,慢慢品飲好酒。
「你這次前來,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喬治熱心的詢問。
安瀚柏微笑著:「此刻,我最需要的,便是像你一般勇往直前的堅決勇氣。」
喬治靠過來拍拍他的肩:「雖然我們當時年紀還小,但是,瀚柏你應該記得,你來來回回尋找舒晴已經夠久了,讓我也跟著你印象鮮明。」說完他一口飲盡杯中的酒。
「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你沒有那個膽量。」
安瀚柏聽了之後,默不作聲。他無法反駁喬治對他懦弱行為的指控,因為他自己明白,喬治說的的確是實情。
「你的母親呢?經過了這麼多年,她是否因此改變了她的想法了?」
安瀚柏落寞的搖搖頭,他的眼中流露出跡近失望的神情:「我要出發之前,幾乎跟她吵了起來。」
「哼!我就知道。」喬治一點兒也不意外的表示。「那你怎麼辦?」
安瀚柏甩甩頭,堅決的說:「畢竟今天的我已經不同於往昔,我必須為自己所選擇的生活方式負責,對於我母親,我只能深表遺憾。」
「那就好。」喬治稍微安心的說。
「另外讓我倍感安慰的是,我的父親始終明白我心裡的想法,我很感謝他曾經對我說過的一番話,我受益良多。」一抹明亮、充滿希望的光彩浮現在安瀚柏英俊的臉龐。
「喔,說來聽聽。」
「他的意思是說,當你渴望得到一樣東西,而它雖然近在咫尺,你卻無論如何也得不到,那可說是極為悲慘的事。」
「我真是佩服你的令尊大人,看來他不僅明理,也頗近人情。」
「我想是吧!」
「長輩並不永遠都是對的。當他們不對時,我們只能原諒他們;當他們對的時候,我們就愛惜、尊重他們。」
「我想是吧。」
喬治雙手按住安瀚柏的肩膀,體貼的看著他說:「既然你在出發來到這裡之前,就已經有了通盤的考量,那麼,這一次,就讓你的心靈領著你往前走吧!這個時候,該由『它』來作主了!」
「我知道,謝謝你的支持。」
「既然一切都準備好了,那麼我真心祝福你們。」喬治站起來,伸一伸懶腰。「那麼,你早點休息吧!我也該回去了。」然後,他緊握住安瀚柏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明天我事務所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不能陪你了。我想,你不需要我的陪伴吧!」
「謝謝你,不用了。」安瀚柏送他到門口。
「我會儘早把事情處理完,然後飛快趕過去跟你們會合。天啊!一想到這裡,我整個人都忍不住興奮起來哩。經過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我們如此幸運,還能有再見的一天,我會珍惜這個機會的,更何況,說什麼我也不願錯過目睹你們團圓的大好機會啊!夢幻山谷見模
「再見!」
***
當安瀚柏出現在夢幻旅館的櫃檯前的那一剎那,瑪莉亞真真實實地嚇了一大跳。
她睜著一雙大眼,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有什麼不對嗎?」安瀚柏看出瑪莉亞的反應不同以往,他主動的探詢。
「你怎麼來了?」話一出口,瑪莉亞馬上後悔自己的失態。
每次看到安瀚柏,總會讓她感到不知所措,雖然她已經極力避免自己的窘態,仍不免驚慌失色。她告慰自己的理由是,安瀚柏長得太英俊了,這種人總是容易讓人緊張無比。
「我以前來的時候,你不曾這樣問我呀!出了什麼事情嗎?」
「喔,沒有,對不起,什麼事情也沒有。」一向口才極佳的瑪莉亞變得結巴起來。她緊張的想找彼得解圍,偏偏她環視了旅館一圈,卻看不到彼得的身影。還有舒晴,對了!她是不是也應該通知舒晴呢?天啊!這個時候的她,簡直慌亂的可以。
「我想要訂房。」
「什麼?你說什麼?對!對!你要訂房。」瑪莉亞慌亂的說。
「你確定你沒有事嗎?」安瀚柏關切的問道。
「沒有,我沒事。」然後她輕顫著雙手拿出鑰匙給他。
安瀚柏看著鑰匙號碼,確定是他習慣住的那間,便拿起行李上樓去了。
開了門走進房間后,安瀚柏馬上打開窗戶,他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的街景。這間當年就是舒晴住宿的房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他又聞到了舒晴那迷人的幽香。
這個時候,他才想到,方基偉只告訴他說,舒晴目前人在夢幻山谷,卻沒有明確告訴他,舒晴是住在哪一家旅館。
突然,他的身子引起一陣輕顫。有沒有可能,舒晴就住在這裡,因為這裡充塞了太多他們兩人的甜蜜回憶。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他仍不免心悸。
來到這裡,他和舒晴的距離顯得那樣的密切,那樣的親近。
她是否會改變?他還能一眼就認出她來嗎?
而他自己呢?她能認得出他來嗎?
他的手心變得冰冷,可是卻又不斷滲出汗水,他擦了又濕,濕了又擦。最後,他索性放棄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他必須保持冷靜。
冷靜下來之後,他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應該下樓詢問一下旅館的女主人瑪莉亞。儘管他每次來這裡就是住在此地,但是他只和她保持點頭之交,以及應酬式的聊天,從來不曾深談。
不過,這次他會需要她的幫忙的,夢幻山谷是一個相當單純的村鎮,其他的旅館並不多見,尤其現在不是旅遊旺季,一般的觀光客並不多。而舒晴的外型非常的引人注目,加上她的畫家身分,更是十分醒目,所以要找到她,應該不是難事。
他洗了一把臉,抹去一路的風塵,然後神清氣爽的走下樓去。
***
樓下的瑪莉亞好不容易找著了彼得,她氣急敗壞的對他說:「安瀚柏居然來到了夢幻山谷!」
彼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問:「誰?安瀚柏是誰?」
瑪莉亞狠狠瞪了彼得一眼:「我前幾天不是才把舒晴的事情告訴你了嗎?」
彼得恍然大悟的說:「哦!你是說那個安瀚柏啊!他來了,那不是你希望的嗎?」
瑪莉亞這才不生氣了:「是啊!可是他現在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竟讓我嚇了一大跳。」
彼得搖搖頭,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你趕快告訴舒晴不就得了!」
這下子,瑪莉亞又瞪了一眼彼得:「你難道忘記舒晴今天一大早就開車到鄰鎮去了,她交代說明天才要回來的呀!」
彼得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大呼一聲:「對喲!我忘記了。」
「你呀——」瑪莉亞正想開口罵彼得幾句,正好瞥見安瀚柏步下樓梯,她便因此打住了。
「對不起,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安瀚柏看到他們夫婦似乎在討論什麼事情,便不好意思地向他們道歉。
彼得開口說:「沒有關係,你需要什麼服務嗎?還是要吃點什麼?」
安瀚柏搖搖手:「不用麻煩,我還不餓。我只是有個問題想請教你們。」
瑪莉亞這會兒已恢復鎮定,她直直望著安瀚柏說:「什麼問題?」
「不知道這裡有沒有住一位叫舒晴的人?」安瀚柏忐忑不安的問著。
瑪莉亞和彼得互看了一眼之後,兩人同時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容。瑪莉亞說:「是的,舒晴就住在這裡。」然後她又補充一句,「她每次回來,一定都住在這裡,跟你一樣。」
安瀚柏沒有反應,只有激動喘息的聲音,清晰可聞。
他沒有想到,這個十幾年來,始終讓他魂牽夢縈、徨徨不知所安的擾人謎題,它的答案就在眼前豁然被解了開來。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微微輕顫,他聲如遊絲的說:「舒晴呢?她人在哪裡?」
瑪莉亞的眼眶中泛著淚光,閃閃發亮:「你終於來了,安瀚柏。」
安瀚柏聽到瑪莉亞直呼他的名字,並不覺得奇怪,反而有種熟悉、親切的貼心感受。就好像他們彼此已經相識、相知多年。
「希望沒有太遲。」安瀚柏語帶深意的說。
「只要你願意,永遠都不嫌遲。」瑪莉亞鼓勵著他。
「你能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裡嗎?」安瀚柏重複他的問題。
「她今天到鄰鎮去了,說好明天才會回來。」瑪莉亞小心翼翼的說,深怕傷害到安瀚柏。
但是,她還是清楚的看到安瀚柏臉上明顯的失望表情。
她不忍心的安慰他說:「依我看,你不遠千里而來,一定很疲累了。不然,你先上去梳洗一番,我再幫你準備一些吃的。」
這時,安瀚柏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癱軟無力。他聽話的點點頭,然後,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回房間。
***
安瀚柏回到房間,洗了一個澡,然後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隱約間可以聞到他洗澡后的香皂清香。
多日的疲勞,讓他很快的就沉入夢鄉。但是,心中未了的牽挂,卻使得他即使在夢鄉也無法釋懷。
他陷入了一個複雜多變的迷離夢境。
他跟舒晴坐在一張長凳上,他們倆緊緊握著彼此的手,一言不發。
然後,夢閃了一下變了。
舒晴淚留不止的伏在他的懷中,輕柔的身子不住的輕顫。
接著,他便站在旅館的大門口,看著楚家的休旅車慢慢停下來,他透過車窗看見了楚心豫。她正開心的朝他揮揮手,然後她打開車門,敞開雙臂抱住他,高興的說著話。
夢又閃了一下,舒晴提著行李,步伐堅定的上了開往機場的車子,而喬治在一旁無奈的搖搖頭。
他的母親用尖銳責難的語氣說:「你變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你真的變了。」
「每個人都在變。」安瀚柏軟弱的回答。
「不單純是這樣,」他的母親爭論道,「是因為到這裡的緣故,就好像你已經完全屬於這裡一樣,不再屬於我們。」
夢中一閃,他的母親又不見了。
舒晴從那幅「等待的女人」畫中,靜靜的凝視著他。天窗上投下來一道明亮熾熱的陽光,緩慢的爬過她完美無瑕的秀麗臉龐。
安瀚柏滿身大汗的醒過來,外頭的風聲清晰可聞,拍打在滿樹的葉片上的每一下,都鼓動著他的胸膛。
他翻身起床,靜坐片刻,好讓自己的思緒可以稍微沉靜下來。
當他在一小時後下樓時,瑪莉亞已在大廳里,她的雙眼閃爍著明朗的熱情,以及友善的光輝。
「睡得還好嗎?」瑪莉亞關切的問。
「還好。謝謝你。」安瀚柏邊說邊爬一爬自己的頭髮。
然後,瑪莉亞示意安瀚柏到廚房來:「我想你應該也餓了吧!我幫你準備了烤雞、水果沙拉,還有俄羅斯蔬菜湯。」
跟隨在瑪莉亞背後的安瀚柏,幾乎在聽著她講述菜單的同時,就已經聞到撲鼻的香味了。他的肚子也情不自禁的「咕咕」叫了起來。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從台北出發到現在,他已經有好多天不曾好好的吃一頓了。
他飢腸轆轆的坐了下來,看著瑪莉亞為他特別烹煮的美味佳肴,忍不住食指大動起來。
瑪莉亞在為安瀚柏上完菜后,便離開獨自留下他一個人用餐。隔了一會兒,她手上拿了一瓶酒走了過來。
她遞了一杯酒給安瀚柏,再舉起她自己的杯子,往他的杯子斜側過來,發出一聲清脆的水晶叮噹聲。
「敬你的到來。」她說。
「謝謝你!」安瀚柏舉起酒杯。
「原來,舒晴一直是你要尋找的人,」她嘆了一口氣,「她真是一個值得追尋的女孩,」她啜飲了一口酒,「希望你們會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謝謝你,」安瀚柏告訴她,「也謝謝你這美味的晚餐。真是麻煩你了!」
「你不用客氣,我很樂意這樣做。」瑪莉亞坦率的表示。
「你曾經說,舒晴也常來這裡?」
瑪莉亞點點頭:「是的,我想她的心情跟你是一樣的,只不過,我也是在最近才聽聞她向我陳述有關你們以前的一切。」
「嗯!」安瀚柏安靜的聽著。
「現在,」瑪莉亞語重心長的說,「你擁有了一般人幾乎都得不到的第二次機會,如果你再不把握的話,可得永遠只能在回憶中追悔了。我希望你能懂得我的意思。」瑪莉亞熱心的提醒他。
「我想我懂。」
「雖然我沒有看見過舒晴十八歲時的青春模樣,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現在的她若是比起當年,絕對毫不遜色。說真的,她的美令人難以抗拒。」
安瀚柏一聽,連忙從皮夾中拿出珍藏多年的照片。
「這就是當年舒晴的模樣。」他把照片遞給瑪莉亞。
「哇!真令人難以置信,舒晴看起來絕對不輸給照片中的自己,而我一直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事哩!」瑪莉亞驚嘆的表示。
「對於你說的,我完全同意。」安瀚柏微笑著附和。
就在這個時候,從大廳傳來彼得呼喚安瀚柏的聲音,接著便看到他本人出現在餐廳的門口。
「安先生,有你的長途電話。」彼得氣喘吁吁的說,「你要在房間接聽,或是直接在櫃檯接?」
安瀚柏猶豫了一下,心裡也覺得納悶,他猜不出來會是誰打電話過來。「麻煩你幫我轉到房間去,謝謝。」然後,他向瑪莉亞點頭道謝,便飛奔回樓上的房間。
等他跑回房間時,電話也適時的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時,自己快速、鼓動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喂,我是安瀚柏。」他氣喘吁吁的應著。
「喂,瀚柏,是我。」從電話的那頭傳來低沉的嗓音,安瀚柏聽出是他父親打來的。
他忍不住驚訝的問:「爸!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知道你有不管人在哪裡都會在公司留話的習慣,所以我才知道你人在這裡。」
「有什麼事嗎?」安瀚柏忐忑不安的問。
他的父親靜默了一會兒:「你母親有話要跟你說,可是她怕你不願意和她說話,便讓我代她打這一通電話。」
「哦!」安瀚柏意興闌珊的回應著。
「我知道你母親有很多話要跟你說,所以我很希望你能耐心聽完。可以嗎?我的兒子。」安瀚柏的父親充滿慈愛的說。
「好吧!我儘力試試看。」安瀚柏無奈的答應了。
「謝謝你,瀚柏,我也希望你能記住,我們祝福你所做的一切。」然後,接著是他母親的聲音。
「喂,瀚柏。」他的母親欲言又止。
「媽,你還要跟我說些什麼呢?我離開前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安瀚柏語氣激動的說。
「瀚柏,請你聽我說,」他的母親一反其平日強勢的姿態,「昨天我和心豫有一番長談……」
「心豫?」
「是的,她跟我談起她那一段不算圓滿的婚姻,不過,她坦承她自己必須要負大部分的責任。現在,她已經決定要和她的先生一起飛往歐洲度假。她想要挽回這段婚姻。」
「真的!」安瀚柏真心替她感到高興。
「心豫今天之所以這樣,我想我也脫不了干係。」他母親自責的說。
安瀚柏並沒有說話,他心想,他不也是如此嗎?
「心豫知道你人在紐約,她托我轉告你一句話:『祝福你,』還有——舒晴。」經過了這麼許多年,她的母親居然肯承認舒晴的確存在的事實。
安瀚柏哽咽著,心中百感交集。
「你還在怪我嗎?」他的母親充滿悔意的問著。
安瀚柏靜默著,沒有回答。
「其實,在傷害你這麼多年之後,想輕易的獲取你的諒解,我想自己或許太自私了。但是現在,我真心希望你的原諒,也衷心期盼這個悔意不會來得太遲。」
「謝謝媽,我終究是得到了你的支持,你知道嗎?你這一通電話對我的意義非比尋常——」安瀚柏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他的母親也因為這一番告白而泣不成聲:「瀚柏,媽對不起你,請你原諒!」
然後電話那端又換成他父親的聲音:「瀚柏,我很高興你母親終於和你解開了多年的心結。我不多說了,早點帶著舒晴一起回來吧!我們會等你們的,知道嗎?」
「我知道了,爸,謝謝你們。」
掛上電話,安瀚柏感動的情緒久久不散,裡頭儘管蘊含著悲傷與喜悅,但是,安瀚柏知道,那種愉悅的感覺將會慢慢脹大、脹大,直到充滿他整個的心、整個的人——